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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在门厅迎接她们的是被砸坏的家具、画框和破破烂烂的画布。芙莉亚小时候认为里面装着盗匪死尸的一人高双耳陶罐,如今已经裂成了四片,有如花瓣般分崩离析了。
她们两人呼吸沉重地在大门口停下脚步,伊西丝靠在门框上,让芙莉亚把鸟喙书翻开。鸟喙书蜷缩着躺在她左手上,以奇特的方式为她带来信心,如今她算是拥有能力相当的伙伴了。
“她会去哪里?”伊西丝问。
“费园有六十四个房间,这还没把楼梯间、储藏室、浴室等等算在内,另外,还得再加上地下墓穴。”
“什么样的地下墓穴?”
“古罗马时期留下来的,我们家的藏书室就在那里。”
“把书放在潮湿的地窖里?”
“那里向来不潮湿,”说到这里,芙莉亚想起霉鳐,于是又补充说明,“几乎从来不会,偶尔才会。”
“那里的书是什么样的?”
“应有尽有。”
“就是那里,”伊西丝声音里展现的笃定令芙莉亚大感讶异,“带我过去!”
“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想,身为书巫,如果有成千上万本书的能量可用,她还会躲到别处吗?”
“是好几十万册。”
伊西丝皱起眉头,说:“带我去那座藏书室,快。绝对不能让她在那里久待。”
两人连忙穿过一楼,赶到通往地下墓穴的宽阔楼梯。抵达上方的楼梯平台时,她们停下脚步。
“你感觉到了吗?”伊西丝问。
“什么?”
“你没发现这里有点异常吗?”
芙莉亚想起YZ和折纸鸟,想起韦克福的伤疤和凹凸不平的门,但这些都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和架上的书同样属于这座藏书室。“据说这些年来,这座墓穴在不断扩大,”她说,“韦克福认为,那里有些通道根本没有尽头,还有,书也会凭空冒出来,他还说那里的书根本没有人能搬得完。”
“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里其实是怎样的地方吗?”
芙莉亚摇头。
“你们的藏书室,”伊西丝压低音量,说,“已经变成一处庇护所了。还有,尽管非常难以想象,但亚当学院很可能完全不知道这处庇护所。”
“变成了一处庇护所?怎么回事?”
伊西丝耸耸肩:“许多事都改变了。亚当学院控制不了书巫术——如果他们曾经掌控过的话——事情开始失序发展。我敢打赌,她一踏进这栋屋子,就感受到附近有座庇护所了。”
“在这里等一下。”芙莉亚说。
“什么——”
“相信我。”
芙莉亚沿着廊道奔跑,进入黑漆漆的厨房。她往侧门跑去时,看到了瓷砖上的污渍。侧门开着,一来到室外,她立刻找到了她要的。
有人在三具尸体上覆盖了桌布。有那么一瞬间,芙莉亚觉得自己无法走上前去,仿佛她和三具尸体之间有个无法跨越的障碍物。她在应该是尸体脚部的位置缓缓地蹲下去,将桌布边缘掀开,认出那是爸爸的裤子,于是又放下。几秒钟后她试了另一块桌布,这次露出的是宝琳的小腿肚。直到第三次,她才找到韦克福。芙莉亚屏住气,沿着他的腿向上摸索着找到了右边的裤袋。当她把手伸进去碰到钥匙串时,紧张得下唇都咬出血了。她火速抽出钥匙串,急急向后跳开,仿佛碰到了蜂窝。她再次冲回厨房,那些钥匙在她颤抖的手上如钟琴般叮叮当当地响着。
她停下来找出正确的钥匙——最大的那一把,她曾经看韦克福用过几十次——将它取出,放进口袋里,其他钥匙就搁在了桌上。跑回去的路上,芙莉亚拼命想忘却刚刚在外面看到的景象。
“你去哪里了?”伊西丝不耐地问。
芙莉亚把钥匙给她看了一下,但马上又放回了口袋里。
两人开始往下走,伊西丝在前,她们轻手轻脚地行动,身体也尽量靠近用砖草草砌成的墙面。才往下走了几个台阶,温度就明显下降,来到最后一个楼梯转弯处,她们更加提高防备,朝有扇沉重铁门的前厅张望。
玛塔·安提夸站在铁门前,背对着楼梯。她双手捧着翻开来的心灵书,想凭借书巫术的力量把门打开。
几天前韦克福才将铁门的表面擦拭得晶亮,因此安提夸这名老妇看到了她们投射其上的身影。在伊西丝后方的芙莉亚这时向前跨了一步,伊西丝的胸膛开启时,她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响。
玛塔·安提夸一动也不动。“你知道吗?”她说,“我曾经爱过他,爱得至深。”
伊西丝扑扑翻动的书页生出一股暖风,吹得芙莉亚的发丝飘扬起来。芙莉亚问:“七芒星?”
“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七芒星、真正的书巫之祖,”她依然凝视着铁门,说,“不论你怎么称呼他,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怎么可能——”
“我比你想得更老。”
“她只是想争取时间,”伊西丝说,“还有,她在撒谎。”
“不,”玛塔驳斥,“字字句句都是真话。我之所以要穿越到这里,理由只有一个:我要亲眼见到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
“你见过塞弗林本人?”
“当然。”铁门颤动,但锁依然没开。
“把书放下!”伊西丝命令她,“马上!”
这回玛塔终于转身了:“我深爱着他,但是他心中只给另一个女人留下位置。在我认识他的那些年里,他始终无法忘怀那个女孩,那个在他的书里写下讯息的女孩——在他还是个年轻男孩时,跟他通信的女孩。他一直深盼有一天能见到她,而且从不曾放弃过这个愿望。”
“现在我要杀了她。”伊西丝低语。
“等等!”芙莉亚碰了碰她的手臂,接着踏步上前;鸟喙书在她手中颤动。
“我早就知道,你会在这一年发现这本书,”玛塔说,“还有,你会跟他联系。哦对了,要找到你简直易如反掌。亚当学院一直查不出你们家族到底改换成了什么姓氏躲起来,因此他们所有的尝试都徒劳无功。但我认识他有一个半世纪了!我只需等到你给塞弗林写信的这一年,就可以透过你得知这本书的下落。”
她扬了扬手上那本不起眼的薄书,芙莉亚立刻认出那是什么书。细细光丝交织而成的光网生成,一路从分离开来的书页之心延展到了铁门那里。
“你跟塞弗林的书其实是我的书,”玛塔说,“是塞弗林首度成功创造的书巫书,之前的不过是些小把戏。我和他相识时,这本书走向了我。我想,纯粹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你们共同的书选上了我,他才会想爱我。”她笑了笑,但这次笑得凄凉,“而后来,他又把书从我这里拿走了。当时我就该知道,最后会是这种下场的,毕竟他得想办法,让你在多年后发现那本书。”
“可是我发现它时,书上除了第一页仅有的一段文字之外,整本书都是空白的。”
“当它成为我的心灵书时,你们写在上面的文字就消失了。或许这一点是注定的——时间是无法预料的,等到你经历的时间够多,就会了解到这一点。我想,一开始塞弗林认为那是一个可以忘掉你,并且接纳我的机会。如此过了好些年,他却依然惦记着你,即使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意承认。最后他才终于向我坦承这一切,并且夺走了我的书,重新写上几行字,再将它藏在罗森克罗兹家族的藏书室深处。不久之后,这个家族不得不逃亡,我的心灵书也随着他们失去踪影,直到今天。我十分感谢魅姬,感谢她为我带回这本书。”
伊西丝的语气充满了嘲讽意味:“你这么说是想要我们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
“这一点你应该很能理解,”玛塔转向伊西丝,说,“你之所以如此痛恨魅姬,不也正是因为爱?不就是因为她杀了某个对你来说代表着全世界的人?难道你还不信,爱可以是最强的驱动力?”
伊西丝就要发动攻击了,芙莉亚却再次呼唤:“等一下!”
玛塔想要塞弗林,直到今日依然如此。她想借由他的书让他发现她是谁,或者,是想让他误以为,芙莉亚依然在和他通信?
“你怎么能活这么久?”芙莉亚讶异地望着玛塔问。
“怎么能?是塞弗林写的。有段时间他以为能和我共度幸福人生,于是他发明了一种能推迟书巫老化的方法,写在其中一本创世书里——当年,他是这么称呼那些书的——于是内容就成真了。当年就只有他和我知道这件事,那时我们很信赖彼此。我原以为,有关他的一切我全都知道,可惜我错了。他其实已经开始在暗地里撰写空白书了,那是为了防止书巫术脱离他的控制所采取的保护措施。而我,却是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从她心灵书投射出的光网将书巫能量发射到紧闭的铁门上。假使真如伊西丝所说,这座地下墓穴是一处庇护所,是位于世界书页之间的一个处所,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能开启它。正如唯有持有书城的书签才能前往书城,费尔菲克斯家的藏书室也唯有使用正确的钥匙才能进入。
芙莉亚拿出口袋里的钥匙,说:“也许你该用这个试试看。”
“别给她!”伊西丝向她下令。
玛塔·安提夸笑了笑:“你想跟我交换?用你的钥匙换我的心灵书?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书巫会自愿交出自己的心灵书,何况我失去心灵书已经够久了。”
“够了!”伊西丝呵斥。在她胸膛上,有好多书页同时分离,并且熠熠发光。
玛塔·安提夸讥笑她:“没错,这些把戏确实玩够了!”
她伸手指向伊西丝,立刻发生一件出人意表的事:伊西丝身上的书页之心光芒消退,纸层也再次融合。伊西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随即便瘫软在地。
“你不过是七芒星的造物,”玛塔·安提夸高声说,“是他故事里的书妖。看过他的童话故事书吗?那是他献给我的,我的全名是安娜贝尔·玛塔·安提夸,那则童话是他为我而写的,一草一木、书中的每个角色,包括伊西丝,来自昼夜边界的女孩,统统都属于我。”
“不!”伊西丝发出惨叫。
“你以为你拥有自己的意志吗?”安提夸朝她跨近一步,她的心灵书也投射出透明的光带包围着她。“你以为你自己是一本书,就有力量对付我?伊西丝·霓莫霓思,你什么都不是。刚才在外面时,你的书巫术救了你和这孩子,但现在你感到极度虚弱,不是吗?你非常疲惫,并且厌倦了战斗,”玛塔·安提夸露出微笑,说,“不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会服从我。”
芙莉亚想发动攻击,但就在这一刻,曾经属于她的塞弗林之书却转而与她对抗。光网在玛塔·安提夸背后有如巨大蝶翼般张开。有那么一瞬间,芙莉亚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
接着,光网末端散成灼热的触手。
触手射向芙莉亚之际,鸟喙书形成了一道防护屏,光之触手被挡下,像先前在公园时的防护泡那样弹开了攻击,帮芙莉亚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玛塔·安提夸发出刺耳的笑声,讥笑这个欠缺经验的书巫女孩居然胆敢反抗她的力量。
“伊西丝,”她命令,“去拿钥匙!然后杀了她!”
伊西丝缓缓地从地上起身,脸上的表情透露出她的苦苦挣扎。当她转向芙莉亚时,眼神里满是惊慌。她双臂穿透火花组成的屏障,将芙莉亚手上的心灵书打落。鸟喙书拍动着书页摔落到地上,翻开的书页朝下,长长的脖子从书封上陡然伸长,要用鸟喙去啄伊西丝。伊西丝狠狠地把它一脚踹开,鸟喙书顿时软趴趴地滚到了一旁。
“伊西丝!”芙莉亚恳求着她。
这下玛塔·安提夸笑得更加响亮:“把钥匙拿给我!”
芙莉亚将钥匙扔到她脚下,说:“在那里!自己拿吧!”
玛塔·安提夸捡起钥匙,胜券在握地用双手拿着,望着被分叉的光焰包围着的金属门。伊西丝趁着这空当退离芙莉亚半步,脸上表情仍是十分痛苦,似乎在全力抵抗玛塔的控制。她的后退给了芙莉亚喘息的机会,她将地板上的鸟喙书捡起来。鸟喙书的嘴无力地垂下,芙莉亚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手上。
玛塔·安提夸的视线从钥匙转移到伊西丝身上,号令说:“杀了她!”
伊西丝身躯一震,再度成为敌人的傀儡。芙莉亚猛地跳开,躲避伊西丝的碰触,她一路踉跄着往上跑了几个台阶,才停下脚步。
伊西丝继续走向她,脸上显得痛苦不堪。她不想伤害芙莉亚,但玛塔的命令让她别无选择。
鸟喙书苏醒过来。
“门!”芙莉亚低声吩咐。
一张书页之心开始发光,将压力波如子弹般射向位于下方的门厅。压力波从距离玛塔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急掠而过,一路轰隆作响地撞上铁门,紧接着“当”的一声巨响传遍了整座拱顶地窖。
玛塔垂下面去,仿佛在怜悯伊西丝。
伊西丝更加接近了。
“你还爱着塞弗林吗?”芙莉亚拉高分贝。“如果是的话,你应该会想知道,他也还活着!”
玛塔举起一只手,伊西丝的动作立刻停止。
“你说什么?”
“塞弗林还活着。”
玛塔·安提夸摇摇头说:“塞弗林·罗森克罗兹已经过世好久了。”
“你肯定?”
“他在失踪前,便发誓要放弃书巫术,还摧毁了他自己的心灵书,任凭他的造物自行发展,就像一个再也不想理会衪的造物的神。”
她说出了芙莉亚也有过的想法——塞弗林运用其能力,创造出属于他的书之世界后,便俨然以上帝自居。不过,还有一点芙莉亚是万分确定的:上帝不会说死就死的。如果祂拥有像塞弗林这般无所不能的力量,就不会。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别为了活命讨价还价,这样太卑贱了。”
伊西丝又开始行动,逼着芙莉亚逃往更上方的台阶。
玛塔转过身去,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
“我会找到他的。”芙莉亚朝她呼喊。
“你不会,”玛塔·安提夸根本没转身,只回答说,“你会死,芙莉亚。”
伊西丝颤抖的双手朝芙莉亚伸了出去。
玛塔打开通往藏书室的门,后头是一片漆黑。
芙莉亚又跌跌撞撞地跨上一级台阶。
玛塔跨过藏书室门槛一步,登时踏进黑暗之中。她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却一脚踩进一堵黑墙里——而这堵黑墙也朝她压了过来。
一大群黑压压的物体攒动着吞没了她血色的衣服、雪白的发丝和脸庞,成千上万的字母从她身上爬过,将她缠成了一个活茧,各种元音与辅音涌入她的嘴里,封堵她的呐喊,阻挡她的呼吸。她的鼻孔、耳朵都被塞住了。接下来字母又钻进了她眼皮底下,在眼球背面写下挖苦的诗句。
伊西丝发出一声呻吟,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就在她差点摔倒时,芙莉亚赶紧冲上前将她拉住。鸟喙书也发出胜利的欢呼。
YZ将玛塔压倒在地并掩埋起来。现在这群字母已经完完全全地将她覆盖,层层相叠,犹如波浪般从她身上涌过,远远看去有如一颗黑色心脏般搏动着。塞弗林的书从她手上掉落,四周布满钻进书页间的细小字母,仿佛想在那里面组成新的句子。
直等到玛塔·安提夸再也不动了,这群字母大军才撤退。大部分的字母遁入黑暗的通道里,一些来晚的则紧追在后。过了好一会儿,还有少数字母陆续从玛塔的口鼻和衣服里钻出来。她五官扭曲、面露惊讶的滑稽相,或许就是她与死亡抗争许久之后,见到死神来临时的表情。
YZ在门槛上写着:蠢女人
芙莉亚露出感激的笑容。
与此同时,伊西丝也分离了一张书页之心,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当她虚弱得瘫倒在地时,塞弗林的书也燃烧了起来。
“不!”芙莉亚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但与此同时她也立刻了悟,这才是唯一正确的结果。无论谁都没有权力改变过去,不论是改好还是改坏,这本书造成的灾难已经够多了。
芙莉亚坐在伊西丝旁边的地上,曲起双膝,两人一同注视着安提夸的心灵书燃烧殆尽。
几分钟后,灰烬如飞蛾飘飞,烟气熏得她们眼睛灼痛,这时芙莉亚才发现那支从书中滑落,摔碎在地上的玻璃蘸水笔。芙莉亚捡起它,端详着裂口,看着自己反射在上面的微小影像。
“你觉得,”芙莉亚问,“发生的这些事,是不是能让他认清事实的真相?”
“你是指七芒星?”伊西丝虚弱地问。
芙莉亚点点头,说:“如果塞弗林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那个人,那么他一定会把这一切做个了结,会启动文殇。”
“你真认为他还活着?认为他就是那个监控着书巫界,并且决定何时该了断的人?”
“是,”芙莉亚起身,说,“而且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看到伊西丝想撑起身体,芙莉亚摇摇头。
“我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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