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父亲面对一个陌生而有武装的吸血鬼和自己已成年的女儿，表现得很镇定，只有声音裡轻微的颤抖 和抓住摊架、泛白的指关节，洩漏他真正的感受。
「普罗克特博士，是吧？」马修退后一步，还剑入鞘。
父亲把那件用来应付任何场合的咖啡色外套拉拉平。完全搞错了。有人——可能是我母亲——把尼赫 鲁装⑩改成类似教士法衣的长衫。他的马裤也嫌长，可能来自富兰克林⑩的年代，芮利是绝不会穿的。但 他的声音，虽已关别二十六年，还是那麼熟悉。
「过去三天之中，妳长大了好多。」他声音颤抖。
「你还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有点呆滞，无法适应他站在我面前这个事实。考虑到两个巫族和 一个魅人，站在圣保罗大教堂前广场上的人潮裡，可能太显眼，又不确定该怎麼应付这种前所未有的场 面，我决定还是遵守社交传统来得保险。「来我们家喝杯飮料吧？」我笨拙地提议。
「当然，亲爱的。好极了。」他没把握地点头道。
父亲和我一直打量著对方——在回家的路上、在进入难得空荡荡没有人跡的鹿冠以后。然后他给我一 个热烈的拥抱。
「真的是妳。妳的声音跟妳妈一模一样。」他双手扶著我肩膀，仔细观察我。「妳长得也跟她一模一 样。」
「人家说我眼睛像你。」我也盯著他不放。七岁的孩子不会去注意这种事。想要看个清楚时，已经来 不及了。 ： .
「确实如此。」史蒂芬笑道。
「戴安娜耳朵也像你，还有你们两个的气味很像，所以我才会在圣保罗认出你。」马修紧张地用手抓
⑩Nehm jacket因印度总理尼赫鲁命名，设计上揉合传统印度长袍与西服，特色為小立领和盖住臀部的长度，目前在印度和东南亚地区被视為一种男 子的正式外出服。
?指美国开国元勋 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
梳剪得很短的头髮，然后忽然把手伸向我父亲。「我叫马修。」
父亲看著伸出的手。「没有姓？你是个名人吗？就像霍斯顿⑩或雪儿?。」我眼前忽然生动地浮现我 十来岁时，因父亲不在身旁而错过的场面，他见到跟我约会的男孩时可能会做的种种蠢事。泪水涌进我眼 眶。
「马修有好多个姓，只是有点……复杂。」我吞下眼泪道。父亲见我情绪突然激动，显得有点紧张。
「现在叫我马修?罗伊登就够了。」马修唤起他的注意。他们握手如仪。
「所以你是个吸血鬼。」父亲道：「芮碧嘉对於你跟我女儿谈恋爱的各种实际问题担心得要命，而戴 安娜还不会骑脚踏车呢。」
「哦，爹。」话一出口，我脸就红了。我听起来就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马修笑著走到桌旁。
「何不请坐，来杯葡萄酒，史蒂芬？」马修递一个杯子给他，又拉出一张椅子给我坐。「你看到戴安 娜，一定很震撼。」
「说得没错。我是要喝点酒。」父亲坐下，喝了口酒，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表现出争取主导的明显企 图。「好。」他轻快地说：「招一^打过了，你们邀请我到家裡来，酒也喝过了。这些西方人见面的基本礼 节都完成了。接下来该谈点正事。.妳来这裡做什麼，戴安娜？」
「我？你又来这裡做什麼？妈在哪？」我推开马修刚倒给我的酒。
「妳妈在家裡照顾妳。」父亲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不敢相信，妳比我年轻不到十岁。」
「我总忘记你比妈大好多岁。」
「妳都跟吸血鬼交往了，还对我们的老少配有意见吗？」父亲突发奇想的话把我逗笑了。
我边笑边以最快的速度算了一下。「所以你是来自一九八〇年前后？」
「对。我总算把学生的成绩都交了出去，打算做些研究。」史蒂芬端详我们.?「你们是在此时此地遇见的吗？」
「不，我们是二〇〇九年九月在牛津认识的，在博德利图书馆裡。」我看一眼马修，他给我一个鼓励 的微笑。我回头面对父亲，深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一样会时光漫步。我把马修带来的。」
「我知道妳会时光漫步，小不点儿。去年八月妳跑回三岁生日去，差点没把妳妈吓死。会时光漫步的 幼儿是妈妈最可怕的噩梦。」他犀利地看著我。「妳遗传到我的眼睛、耳朵、气味，还有时光漫步的能 力。还有别的吗？」
我点点头：「我会创作咒语。」
「哦。我们本来希望妳像妳妈一样有火的法力，但运气不好。」父亲看起来有点不安，压低声音道： 「最好不要当著其他巫族面前提起妳的才能。如果有谁尝试教妳咒语，就让它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吧。 根本不要尝试去学习。」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这样我就知道该怎麼应付莎拉了。」
「善良的老莎拉。」父亲的笑声亲切而有感染力。
楼梯上脚步声震响，随即有块四隻脚的抹布和一个男孩从门口衝进来，迫不及待进门的力道使门砰一 声撞上墙壁。
「哈利奥特老爷说我可以再跟他去看星星，他保证下次不会忘记我。莎士比亚老爷给了我这个。」杰 克拿著一张纸片在空中挥舞。「他说这是欠条。安妮在主教帽酒吧吃派的时候，一直盯著一个男孩看。这
?Hall ( 1932-1990)，美国时装设计师-走红於一九七〇年代。他本名Roy Hals— Frowick ,因有位叔叔也叫Roy ,所以自幼家人就叫他 Hall ’后来他进入时装界’也用这名字打出声誉。
?cher ( 1946-)，美国女歌星及演员，因為在音乐与个人造型上不断推陈出新，臝得流行歌曲女神(Goddess of pop)的封号。她本名Cherilyn Sarkisian ,高中輟学进入演艺圈，摸索了几年-换过好几个艺名，.一九六五年才决定用Cher这名字。
是谁？」说最后这句话时，还搭配了 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著我父亲的方向。
「那是普罗克特老爷。」马修拦腰搂住杰克，说道：「进来时有没有餵抹布啊。」在布拉格的时候， 根本没法子把男孩跟狗儿分开，只好把抹布带回伦敦，奇特的长相使牠成為本地一大奇观。
「当然餵过。忘记的话，牠会吃掉我的鞋子。彼埃说他可以私下买一双新鞋不跟你说，但第二双就不 行。」杰克猛然用手撝住嘴巴。
「对不起，罗伊登夫人。他在街上一直跑，我追不上。」皱著眉头的安妮衝进房间，立刻停步，瞪著 我父亲，脸色变得苍白。
「没关係，安妮。」我温和地说。自从格林威治宫事件以来，她见到不熟悉的超自然生物都很害怕。
「这位是普罗克特老爷。他是朋友。」
「我有弹珠，你会打弹珠吗？」杰克看著我父亲，毫不掩饰他正在评估这个新来者有没有留用的价 值。
「普罗克特老爷是来找罗伊登夫人聊天的，杰克。」马修把他转了好几个圈。「我们需要水、葡萄酒 和麵包。你跟安妮分头去买。等彼埃回来，再带你去沼泽门外的草原玩。」
杰克抱怨了几声，便跟著安妮回街上去了。我终於迎上父亲的目光。他一直一言不发，盯著马修和 我，空气随著他的疑问变得凝重。
「妳来这裡做什麼，亲爱的？」孩子们都离开后，父亲又低声问了 一遍。
「我们以為可以找到一些人帮我解答有关魔法和鍊金术的问题。」不知何故，我不想让父亲知道细 节。「我的老师叫伊索奶奶。她和她的巫会接纳了我。」
「还不错，戴安娜。但我也是巫师，所以我知道妳在规避真相。」父亲往后靠在椅背上。「妳早晚得 告诉我。我只是认為直接问可以节省时间。」
「你又来这裡做什麼，史蒂芬？」马修问道。
「到处看看而已。我是人类学家。这就是我的本行。你从事哪一行？」
「我是科学家--生物化学，研究室在牛津。」
「你才不只是来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看看而已』，爹。你已经拿到那张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内页 了。」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会在这裡了。「你在找手抄本其餘的部分。」我拉低悬掛式的木製烛台架。哈 白梅师傅的占星万年历放在两盏烛台中间。我们得天天更换藏它的位置，因為杰克每天都有本事找到它。
「什麼内页？.」父亲问道，故作无辜的语气格外令人起疑。
「就是绘有鍊金术婚礼的那张纸。它来自博德利图书馆收藏的一个手抄本。」我打开万年历。不出我 所料，它呈现静止状态。「看啊，马修。」
「好酷。」父亲吹了声口哨。
「你该看看她的捕鼠笼。」马修低声道。
「它会做什麼？」父亲接过万年历，打算看个清楚。
「这是一件数学仪器，可以报时，并追踪天象的重要变化，比方月亮的盈亏。我们在布拉格的时候， 它就开始依照自己的方式运行。我本来以為这代表有人在找马修和我，但现在我怀疑它其实是接收到你 来找寻手抄本的信号。」每隔一段时间，它仍然会运作，无预警地旋转。这栋房子裡的人都称它「女巫 鐘」。
「我看我该.去把那本书拿来。」马修起身道。
「没关係。」父亲示意他坐下。「不急。芮碧嘉并不指望我几天之内就回去。」
「所以你会一直待在这儿——在伦敦？」
父亲的表情变得柔和。他点点头。
「你目前住在哪？」马修问道。
「这裡！」我生气地说。「他住这裡。」过了这麼多年没有他的生活，我再也不愿意他离开我的视 线。
「你的女儿对於让亲戚住旅馆一事，怀有非常强烈的反感。」马修掛著嘲弄的笑容对父亲说，他想起 那次他试图安排马卡斯和密丽安投宿卡泽诺维亚的旅馆，我是什麼反应。「当然欢迎你来跟我们住。」 「我在市区另一头租了个房间。」父亲犹豫道。
「住这裡。」我抿紧嘴唇，拚命眨眼睛忍住泪水。「求求你。」我有那麼多事情想问他，那麼多只有 他能回答的问题。我的父亲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好吧。」父亲终於道.：「跟妳共处一段时间应该会很棒。」
我本想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住，因為家裡有陌生人，马修不可能睡觉，我睡在窗边的椅子上也很方 便，但父亲一 口回绝。结果是彼埃放弃他的床。我站在楼梯口，听杰克和父亲像老朋友般聊天，真是妒忌 无比。
「我想史蒂芬需要的东西都齐全了。」马修伸出手臂，揽著我说。
「他对我失望吗？」我出声自问。
「妳的父亲？」马修语气很惊讶：「当然不会丨.」
「他好像有点不安。」
「史蒂芬几天前跟妳吻别时，妳还是个幼儿。■他只是在适应这麼大的改变，如此而已。」
「他知道他跟我妈会遇到什麼事吗？」我悄声问。
「我不知道，吾爱，但我猜是知道的。」马修把我拉回我们的卧室。「来上床。明天一切都会显得不 一样。」
马修说得对：第二天父亲就轻鬆多了，虽然他看起来睡得不多。杰克也一样。
「这孩子总做这麼可怕的噩梦吗？」父亲问道。
「抱歉他让你睡不著。」我致歉道：「改变会让他焦虑。通常都是马修照顾他。」
「我知道。我看到他了。」父亲啜饮著安妮调製的草药
这就是父亲的毛病：他看见所有的事。他警醒的程度连吸血鬼也要自嘆弗如。我的几百个问题——关 於我母亲和她的魔法，关於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来的那张纸——在他安静的凝视下，都变得似乎没有必 要。他不时向我提出几个琐碎的问题。我会不会掷棒球？我觉得鲍布?狄伦是天才吗？有人教我如何搭帐 篷吗？他不问关於马修和我的事，也不问我上什麼学校，或我做什麼营生。如果他不表示兴趣，我就觉得 自告奋勇讲出来显得很笨拙。我们相处的第一天结束时，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他為什麼不跟我说话？?」马修帮我拆紧身褡的带子时，我质疑道。
「因為他忙著在听。他是个人类学家——专业的观察者。妳是家族中的歷史学家，提问是妳的强项， 他不会。」
「我在他身旁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而且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讲些奇怪的话题，像是 准许指定打撃⑩，会不会毁了棒球。」
「这是父亲开始带女儿去看棒球时，一定会聊的事。所以史蒂芬确实知道他不可能看著妳长大。他只 是不确定还能陪妳多久。」
我一屁股坐在床缘。「他是红袜队的忠实球迷。我记得妈说过，让她怀孕，加上卡尔顿?费斯克在世 界大赛第六局击出一支全垒打，使得一九七五年秋季班成為他毕生最快乐的一个学期，虽然那场球辛辛那
⑩designated hitter是职棒赛的特殊现象，為了让投手专精投球，球队鼓励他们放弃练习打撃。所以在进攻时，另行指定|名候补球员代替投手打提红人队最后还是击败了波士顿红袜队。」
马修轻笑一声。「我相信他在一九七六年秋季更开心。」
「那年红袜队臝球了吗？」
「没有。但妳父亲赢了。」马修吻我，然后吹熄了蜡烛。
次日，我出外办完事回家，发现父亲坐在我们空荡荡屋子的客厅裡，面前摊著翻开的艾许摩尔七八二 号。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我把大包小包放在桌上，问道。「马修应该把它藏好的。」我光是防范孩子 们把那个可恶的占星万年历拿去玩就忙坏了。
「杰克拿给我的。他说这是『罗伊登夫人的妖魔书』。我听到这种话，当然很想看看。」父亲的手指 比马修短，指尖圆钝有力，不是修长灵活的类型。「那张婚礼的图就是来自这本书吗？」
「是的，书裡本来应该还有另两张图：一幅画一棵树，另一幅画两条龙在流血。」我停下来。「我不 确定该告诉你多少，爹。我对於你跟这本书的关係，知道得比你自己多很多还没有发生的事。」
「那就告诉我，妳在牛津发现它之后发生了什麼事。我要听真话，戴安娜。我看得见妳跟这本书之间 的线受损，所有的线都扭曲缠绕在一起。还有人对妳的身体造成实质的伤害。」
房间笼罩著凝重的沉默，我无处逃避父亲的审视。等到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刻，我终於迎上他的目光。
「是巫族下的手。马修睡著了，我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应该是安全的，却有一个女巫把我抓 走。」我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体。「故事结束。谈点别的吧。你要不要知道我念什麼学校？我是个歷史学 家，在耶鲁大学有终身职。」我愿意跟父亲谈任何事——只除了开始於有人送一张旧照片到我新学院的宿 舍，结束於茱丽叶之死那一连串事件
「以后吧。现在我想知道，為什麼有别个巫族那麼想要这本书，為了得到它，不惜杀死妳。嗯，是 的。」他面对我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说：「那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个女巫在妳背上施展破开咒，留下恐 怖的疤痕。我感觉得到那伤口。马修的眼光流连在那儿，还有妳的龙——我也知道牠^^用牠的翅膀捍卫 著它。」
「萨杜——抓走我的女巫——不是唯一想要那本书的超自然生物。还有彼得?诺克斯。他是合议会的 成员。」
「彼得.诺克斯。」父亲低声道。「好哇，好哇，好哇。」
「你们见过吗？」
「很不幸，是的。他一直喜欢妳母亲，好在她很厌恶他。」父亲沉下脸，又翻开一页。「我很希望彼 得不知道这本书裡有那麼多死去的巫族。书中凝聚了某种黑魔法，彼得一直对那一类的巫术特别有兴趣。 我知道他為什麼想要它了，但妳和马修又為什麼迫切需要它呢？」
「超自然生物不断减少，爹。魔族变得更疯狂。血族的血有时无法令凡人转化。巫族的子女数量也不 及以前多。我们正在灭绝。马修认為这本书或许能帮助我们了解原因。」我解释道：「书中有大量遗传学 的资料——皮肤、毛髮，甚至血液与骨骼。」
「妳嫁给一个超自然生物中的达尔文。他对起源跟对灭绝一样感兴趣吗？」
「是的。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魔族、巫族、血族彼此之间，以及他们跟凡人的关係。这个手抄本—— 如果我们修復它，解读它的内容——也许能提供重要的线索。」
父亲淡褐色的眼睛与我对望。「妳的吸血鬼关心的就只是理论？」
「已经不是了。我怀孕了，爹。」我的手轻轻扶著自己的小腹。最近我常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
「我知道。」他微笑道。「这也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但由妳来告诉我，还是很高兴。」
「你才来四十八小时。我跟你一样不想操之过急。」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站起身，把我拥进怀 裡。「况且，你应该意外才对，女巫和吸血鬼不应该恋爱，更不应该一起生小孩。」
'—1妳母亲已经警告过我——她靠她的神奇视力看到了一切。」他笑了起来。「真是杞人忧天哪。她担 心的不是妳，而是那个吸血鬼。恭喜妳，亲爱的。孩子是美好的礼物。」
「我只希望我们应付得了。谁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麼样？」
「妳能应付的事远超出妳的想像。」父亲亲一下我的脸颊。「来吧，我们去散个步。妳带我去看这 城市裡妳最喜欢的地方。我很想见见莎士比亚。我有个蠢同事竟然以為《哈姆雷特》是伊丽莎白女王写 的。说到同事，那麼多年来，我一直买有哈佛校徽的围兜和手套给妳，怎麼到头来我女儿会到耶鲁去教书 呢？」
「有件事我很好奇。」父亲盯著他的酒杯说。
我们两个散了愉快的步，大家享用完悠閒的晚餐，孩子们都送上床了，抹布在火炉旁打呼。到目前為 止，这一天过得很完美。
「什麼事，史蒂芬？」马修从他自己的杯子上抬起头，微笑问道。
「你们两个过这种疯狂的生活，以為能撑多久？」
马修的笑容消失了。「我不确定我懂你的问题。」他僵硬地说。
「你们两个把所有的一切都紧抓著不放。」父亲啜了 一口酒，意有所指地看著马修紧握著放在杯口上 方的拳头。「握那麼紧，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你最爱的东西，马修。」
「我会记得这件事。」马修在克制他的怒意——快失控了。我张口想打圆场。
「不要调停，亲爱的。」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父亲就说道。
「我没这个意思。」我抗议道。
「妳就有。」史蒂芬道：「妳母亲一直在做这种事，我看得出跡象。这是我唯一能把妳当一个成年 人，跟妳交谈的机会，戴安娜，所以我一定要直话直说，即使会让妳——或他——不愉快。」
父亲从外套口袋裡取出一本小册子。「你也一直在设法调停事情，马修。」
大字标题上有一行小字《苏格兰新闻》。标题写的是：一月在爱丁堡被火刑处死的知名魔法师范恩博 士，据称一生作恶多端，罄竹难书。
「全城都在议论苏格兰的巫族。」父亲把那本书推到马修面前，说道。「但超自然生物的故事跟凡人 讲的故事不一样。他们说，伟大而可怕的马修?罗伊登，巫族之敌，竟然违抗合议会的意愿，出面拯救被 指控的人。」
马修用手指阻止他往下翻。「你不该相信你听到的每件事，史蒂芬。伦敦人喜欢散播无聊的谣言。」
「以两个操纵狂而言，你们还真撩拨起一场惊动世界的大麻烦，而且麻烦不会在这儿打住。它会跟你 们一起回家。」
「唯一会从一五九一年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就是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道。
「妳不能把那本书带走。」父亲的口气非常强硬。「它属於此时此地。你们停留这麼久，造成的时间 扭曲已经够大了。」
「我们一直都很谨慎，爹。」他的批评刺痛了我。
「谨慎？妳来了七个月，怀了一个孩子。我在过去停留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两星期。妳已经不是时光旅 行者了。妳已触犯了人类学家从事田野调查最基本的禁忌：妳变成本地人了。」
「我从前在这儿待过，史蒂芬。」马修温和地说，但他的手指不停敲打著自己的大腿。这不是个好兆 头。
「我知道，马修。」父亲立刻还击。「但你加进太多变数，过去已不可能保持原貌了。」
「过去改变了我们。」我跟父亲针锋相对。「所以我们理所当然也会改变它。」
「这样可以的吗？时光漫步是很严肃的事，戴安娜。即使只是短暂过访，也需要有个计画——包括找 到的所有东西都得照原状留下。」
我坐立不安。「我们本来没有要在这儿待那麼久。变故接二连三发生，现在——」
「现在你们会留下一团混乱。你们回到家可能也会面临混乱。」父亲板起脸看著我们。
「我明白了，爹。我们搞砸了。」
「确实如此。」他声音放柔和了说道：「我要去主教帽酒吧，你们不妨趁这个机会想想。有个叫盖洛 加斯的人在院子裡自我介绍。他说他是马修的亲戚，而且保证安排我跟莎士比亚见个面，因為我女儿不肯 帮忙。」父亲轻琢一下我的脸颊。那裡面有失望，也有原谅。「不用给我等门。」
马修和我对坐无言，听著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我颤抖著吸了口气。
「我们真的搞砸了吗，马修？」我反省过去这几个月，跟菲利普见面、打破马修的防御、认识伊索奶 奶和其他女巫、发现我是个编织者、跟玛莉和小城区的夫人们交上朋友、接纳安妮和杰克到我们家裡和我 们心裡'找回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哦，对了，还怀上一个孩子。我的手落到小腹上，做出保护的姿势。即 使能重来一遍，我也不愿意做任何改变。
「很难说，吾爱。」马修忧鬱地说.?「只有时间能证明。」
「我想我们可以去看伊索奶奶。她在帮我设计回到未来的咒语。」我站在父亲面前，把咒语盒握在手 中。昨晚他把马修和我训了.一顿，我在他面前仍觉得不安。
「是时候了。」父亲伸手去拿外套。他仍按照现代人的方式穿外套，进到室内就把外套脱掉，捲起衬
衫袖子。「我想你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但我也迫不及待想跟这位经验丰富的编织者见个面。妳终於要 让我看看那盒子裡装了什麼东西吗？」
「你想知道，怎麼不早说？」
「妳用妳那些丝丝缕缕的东西把它包得那麼严密，我以為妳不愿意任何人提起它。」我们下楼时，他 说道。
我们来到蒜头山教区，伊索奶奶的灵僕前来开门。
「请进，请进。」坐在火炉旁的伊索奶奶招呼我们过去。她眼睛发亮，闪耀著兴奋的光芒。「我们正 等著你们呢。」
全巫会的人都到齐了，个个正襟危坐。
「伊索奶奶，这是家父，史蒂芬.普罗克特。」
「编织者。」伊索奶奶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是水巫，就像令嬡一样。」父亲照例站在后方，我為他 介绍大家时，他观察每个人，尽可能少说话。所有的女巫都微笑点头，不过凯瑟琳必须為伊丽莎白?杰克 森把每句话都重复一遍，因為我父亲的口音实在太奇怪了。
「请恕我们失礼。你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护身灵叫什麼名字吗？」伊索奶奶瞇起眼睛盯著父亲的肩膀， 那儿隐约可见一隻苍鷺模糊的轮廓。以前我从未注意过。
「妳看得见班努？」父亲惊讶地说。
「当然。牠张开翅膀，栖息在你肩上。我的护身灵没有翅膀，虽然我跟风元素有密切的关係。我猜也 因為这个原因，牠比较容易驯服。我小时候，有个编织者到伦敦来，她的护身灵是一隻人面鸟，名叫艾 拉，那就非常难训练。」
伊索奶奶的护身灵在父亲周围飘浮著打转，低声招呼那隻越来越明显易见的鸟儿。：
「或许你的班努可以哄戴安娜的火龙吐露牠的名字。我觉得这会让妳女儿更容易回到她自己的时代。 我们不希望她的护身灵在这儿留下任何痕跡，把她拉回伦敦。」
「哇。」父亲努力接纳这一切^^女巫的聚会、伊索奶奶的护身灵、他的祕密暴露无遗。
「你说哪位？」伊丽莎白?杰克森以為自己又没听懂，客气地询问。
父亲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伊丽莎白。「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你认识的是我血管裡的水元素。很高兴你加入我们■，普罗克特老爷。伦敦城裡已经很久没有 同时出现三个编织者了，大家都在议论呢。L_
伊索奶奶指著她身旁的一把椅子。「请坐。」
父亲坐上贵宾的位子。「老家没有人知道编织是怎麼回事。」
「包括我妈吗？」我大吃一惊。「爹，你一定要告诉她。」
「哦，她知道的。但我不是用告诉的，我就做给她看。」父亲的手指一屈一伸，依照本能做出指挥的
手势。
他把藏在房间各处的水元素线绳拉出来，周遭就亮起蓝色、灰色、紫色、绿色的光：窗边一个水瓶裡 的柳枝、伊索奶奶施咒用的银色蜡烛.、等著烤熟当晚餐的鱼。房间裡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笼罩在相同的 水色光辉裡。班努展翅飞翔，牠银色的翼尖在空气裡搅出波纹。伊索奶奶的护身灵在气流裡东飘西荡，外 型忽而化作一枝长茎百合，忽而恢復人形，而且也长出翅膀。看起来就像这两隻护身灵在玩耍。一看到有 机会玩，我的火龙也抖抖尾巴，开始在我胸腔裡拍打牠自己的翅膀。
「现在不行。」我抓紧紧身褡，紧张地对她说。.这场合最不需要的就是一隻凌空飞起的火龙。我或许 拿捏不住过去，但我至少知道，不能让一条龙闯进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
「放牠出来，戴安娜。」父亲怂恿道：「班努会照顾牠。」
但我做不到。父亲召回班努，牠消失在他肩上。我周遭的水魔法也退去。
「妳為什麼那麼害怕？」父亲低声问。
「我害怕是因為这个！」我迎空挥舞我的线。「还有这个！」我拍一下自己的肋骨，按住我的龙。牠 打了个嗝做為回应。我的手向下滑到我们的孩子生长的位置。「还有这个。太超过了。我没有必要像你刚 才那样用魔法炫耀。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妳能编织咒语、操纵火龙、与统辖生死的法则抗衡。妳简直跟造物者一样多才多艺，戴安娜。任何 有自尊的巫族為了取得这些能力，都不惜杀人的。」
我惊恐地瞪著他。他把一个我始终无法面对的事实带进这个房间??巫族已经為这些能力杀过人。他们 连我父母都杀了。.
「把妳的魔法收进漂亮的小盒子，不让它接触其他技能，也改变不了妳妈和我的命运。」父亲悲伤地
继续道。
「我没打算那麼做。」 ： ? .
「真的吗？」他挑高眉毛。「换种说法试试，戴安娜。」
「莎拉说，元素魔法跟巫术不相干。她说——」
「忘掉莎拉说了什麼！」父亲抓住我的肩膀。「妳不是莎拉。妳跟有史以来任何巫族都不一样。妳也 不需要在咒语跟存在妳指尖上的力量之间做抉择。我们是编织者，不是吗？」
我点点头。'
「那就把元素魔法当作经线——世界的结构中比较强韧的部分——咒语是纬线。整个儿合成〖个大系 统，亲爱的。只要妳把恐惧放在一边，就能成為它的主人。」
我看到各种可能性在我周围闪烁，色彩与明暗交织成无数个网，但恐惧依然存在。
「且慢。我跟火元素也有某种联繫，就像妈一样。我们不知道火和水在一起会有什麼反应。我还没有 学到这一课。」都怪布拉格。我想道。都怪我们一心追寻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忘了真正的目标是未来，要 设法回到未来。
「原来妳有巫术的开关——女巫的祕密武器。」他笑了起来。他竟然笑了。
「这件事蠢肃，爹。」'
「没那麼严肃。」父亲顿了一下，然后勾起一根手指，挑出一根灰绿色的线头。
「你在做什麼？」我怀疑地问。
「看著。」他声音很小，就像轻拍海岸的浪花。他把手指拉到面前，嘟起嘴巴，好像拿的是一个隐形 的吹泡泡器。他吹口气，就出现一个水球。他朝火炉旁边的水桶挥挥手，球就变成了冰，飘过去，哗啦一 声掉进桶裡。「正中红心。」
伊丽莎白咯咯笑起来，吐出一大串水泡，它们在空中逐个破裂，每个都喷出一股小水花。
「妳不喜欢未知，戴安娜，但有时候妳必须接纳未知。我第一次把妳放上三轮车的时候，妳也害怕得 不得了。妳不能把所有的积木放回盒子时，就把它们往墙上乱丢。我们克服过那些危机。现在这状况一定 也能处理。」父亲伸出手。
「但它这麼……。」. ..
「混乱？人生也一样啊。不要一味追求完美。脚踏实地一次，试试看吧。」父亲的手臂划过空中，让 通常看不见的线都暴露出来。「全世界都在这个房间裡。尽可能认识它，花多少时间都可以。」
我研究其中的图案，看到环绕在那些女巫周遭的一团团色块，代表她们特有的长处。火与水的线围绕 著我，彼此衝突的顏色缠得乱七八糟。我又开始惊慌。
「召唤火。.」父亲道，好像做这种事跟订购披萨一样简单。
迟疑了 一会儿，我勾起手指，希望火来到我面前。指尖随即勾到一股橘红色的线，我从抿紧的唇缝裡 轻轻吐气时，几十个发光、发热的小泡泡像一群萤火虫般飞进空中。
「漂亮，戴安娜！」凯瑟琳拍手欢呼。
听见掌声，看见火光，我的火龙也要出来。班努在父亲肩头长鸣一声，火龙回应。「不行。」我咬紧 牙关道。.
「不要这麼杀风景。牠是龙——不是金鱼。為什麼总要求魔法装作平凡无奇？让牠飞！」
我只不过放鬆了 一点点，肋骨变得稍微柔软，像一本书的纸张从脊椎打开。我的火龙一得到机会，就 逃出骨骼的牢笼，拍动翅膀，让它们从没有实体的灰色，发出霞光万道。牠在房间裡飞来飞去时，尾巴綰 成一个鬆鬆的结。火龙用牙齿咬住发光的小球，像糖果般吞下去。接著牠转而追逐父亲的水泡，彷彿它们 是高级的香檳。吃够以后，火龙飘浮在我面前，尾巴在地板上挥来挥去。牠歪著脑袋等待。
「妳是什麼？」我问，想不通她怎麼能同时吸收水与火这两种矛盾的力量。
「是妳，但又不是妳。」火龙眨眨眼睛，透明的眼珠端详著我。牠铲形的尾巴尖托著一颗不断旋转的 能量球。火龙一甩尾，把球扔进我合捧的手中。它看起来就跟我在麦迪森送给马修的那颗球一模一样。
「妳叫什麼名字？」我低声问。
「妳可以叫我珂拉。」牠用烟与雾的语言说。珂拉点头告别，融入-片灰影，消失无踪。牠的重量砰 然落在我的身体中央，牠的翅膀蜷缩在我背后。一切归於静止。我深深吁了 口气。
「做得好极了，亲爱的。」父亲紧紧抱住我。「妳的思维就像火。神入smpathy)就是生命中大多 数事物的祕密^^包括魔法在内。看那些线条变得多麼明亮啊！」
全世界都在我们四周焕发著各种可能。然而在角落裡，亮度不断提升的靛蓝色与琥珀色发出警告，时 间越来越不耐烦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普罗克特博士，是吧？」马修退后一步，还剑入鞘。
父亲把那件用来应付任何场合的咖啡色外套拉拉平。完全搞错了。有人——可能是我母亲——把尼赫 鲁装⑩改成类似教士法衣的长衫。他的马裤也嫌长，可能来自富兰克林⑩的年代，芮利是绝不会穿的。但 他的声音，虽已关别二十六年，还是那麼熟悉。
「过去三天之中，妳长大了好多。」他声音颤抖。
「你还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有点呆滞，无法适应他站在我面前这个事实。考虑到两个巫族和 一个魅人，站在圣保罗大教堂前广场上的人潮裡，可能太显眼，又不确定该怎麼应付这种前所未有的场 面，我决定还是遵守社交传统来得保险。「来我们家喝杯飮料吧？」我笨拙地提议。
「当然，亲爱的。好极了。」他没把握地点头道。
父亲和我一直打量著对方——在回家的路上、在进入难得空荡荡没有人跡的鹿冠以后。然后他给我一 个热烈的拥抱。
「真的是妳。妳的声音跟妳妈一模一样。」他双手扶著我肩膀，仔细观察我。「妳长得也跟她一模一 样。」
「人家说我眼睛像你。」我也盯著他不放。七岁的孩子不会去注意这种事。想要看个清楚时，已经来 不及了。 ： .
「确实如此。」史蒂芬笑道。
「戴安娜耳朵也像你，还有你们两个的气味很像，所以我才会在圣保罗认出你。」马修紧张地用手抓
⑩Nehm jacket因印度总理尼赫鲁命名，设计上揉合传统印度长袍与西服，特色為小立领和盖住臀部的长度，目前在印度和东南亚地区被视為一种男 子的正式外出服。
?指美国开国元勋 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
梳剪得很短的头髮，然后忽然把手伸向我父亲。「我叫马修。」
父亲看著伸出的手。「没有姓？你是个名人吗？就像霍斯顿⑩或雪儿?。」我眼前忽然生动地浮现我 十来岁时，因父亲不在身旁而错过的场面，他见到跟我约会的男孩时可能会做的种种蠢事。泪水涌进我眼 眶。
「马修有好多个姓，只是有点……复杂。」我吞下眼泪道。父亲见我情绪突然激动，显得有点紧张。
「现在叫我马修?罗伊登就够了。」马修唤起他的注意。他们握手如仪。
「所以你是个吸血鬼。」父亲道：「芮碧嘉对於你跟我女儿谈恋爱的各种实际问题担心得要命，而戴 安娜还不会骑脚踏车呢。」
「哦，爹。」话一出口，我脸就红了。我听起来就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马修笑著走到桌旁。
「何不请坐，来杯葡萄酒，史蒂芬？」马修递一个杯子给他，又拉出一张椅子给我坐。「你看到戴安 娜，一定很震撼。」
「说得没错。我是要喝点酒。」父亲坐下，喝了口酒，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表现出争取主导的明显企 图。「好。」他轻快地说：「招一^打过了，你们邀请我到家裡来，酒也喝过了。这些西方人见面的基本礼 节都完成了。接下来该谈点正事。.妳来这裡做什麼，戴安娜？」
「我？你又来这裡做什麼？妈在哪？」我推开马修刚倒给我的酒。
「妳妈在家裡照顾妳。」父亲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不敢相信，妳比我年轻不到十岁。」
「我总忘记你比妈大好多岁。」
「妳都跟吸血鬼交往了，还对我们的老少配有意见吗？」父亲突发奇想的话把我逗笑了。
我边笑边以最快的速度算了一下。「所以你是来自一九八〇年前后？」
「对。我总算把学生的成绩都交了出去，打算做些研究。」史蒂芬端详我们.?「你们是在此时此地遇见的吗？」
「不，我们是二〇〇九年九月在牛津认识的，在博德利图书馆裡。」我看一眼马修，他给我一个鼓励 的微笑。我回头面对父亲，深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一样会时光漫步。我把马修带来的。」
「我知道妳会时光漫步，小不点儿。去年八月妳跑回三岁生日去，差点没把妳妈吓死。会时光漫步的 幼儿是妈妈最可怕的噩梦。」他犀利地看著我。「妳遗传到我的眼睛、耳朵、气味，还有时光漫步的能 力。还有别的吗？」
我点点头：「我会创作咒语。」
「哦。我们本来希望妳像妳妈一样有火的法力，但运气不好。」父亲看起来有点不安，压低声音道： 「最好不要当著其他巫族面前提起妳的才能。如果有谁尝试教妳咒语，就让它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吧。 根本不要尝试去学习。」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这样我就知道该怎麼应付莎拉了。」
「善良的老莎拉。」父亲的笑声亲切而有感染力。
楼梯上脚步声震响，随即有块四隻脚的抹布和一个男孩从门口衝进来，迫不及待进门的力道使门砰一 声撞上墙壁。
「哈利奥特老爷说我可以再跟他去看星星，他保证下次不会忘记我。莎士比亚老爷给了我这个。」杰 克拿著一张纸片在空中挥舞。「他说这是欠条。安妮在主教帽酒吧吃派的时候，一直盯著一个男孩看。这
?Hall ( 1932-1990)，美国时装设计师-走红於一九七〇年代。他本名Roy Hals— Frowick ,因有位叔叔也叫Roy ,所以自幼家人就叫他 Hall ’后来他进入时装界’也用这名字打出声誉。
?cher ( 1946-)，美国女歌星及演员，因為在音乐与个人造型上不断推陈出新，臝得流行歌曲女神(Goddess of pop)的封号。她本名Cherilyn Sarkisian ,高中輟学进入演艺圈，摸索了几年-换过好几个艺名，.一九六五年才决定用Cher这名字。
是谁？」说最后这句话时，还搭配了 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著我父亲的方向。
「那是普罗克特老爷。」马修拦腰搂住杰克，说道：「进来时有没有餵抹布啊。」在布拉格的时候， 根本没法子把男孩跟狗儿分开，只好把抹布带回伦敦，奇特的长相使牠成為本地一大奇观。
「当然餵过。忘记的话，牠会吃掉我的鞋子。彼埃说他可以私下买一双新鞋不跟你说，但第二双就不 行。」杰克猛然用手撝住嘴巴。
「对不起，罗伊登夫人。他在街上一直跑，我追不上。」皱著眉头的安妮衝进房间，立刻停步，瞪著 我父亲，脸色变得苍白。
「没关係，安妮。」我温和地说。自从格林威治宫事件以来，她见到不熟悉的超自然生物都很害怕。
「这位是普罗克特老爷。他是朋友。」
「我有弹珠，你会打弹珠吗？」杰克看著我父亲，毫不掩饰他正在评估这个新来者有没有留用的价 值。
「普罗克特老爷是来找罗伊登夫人聊天的，杰克。」马修把他转了好几个圈。「我们需要水、葡萄酒 和麵包。你跟安妮分头去买。等彼埃回来，再带你去沼泽门外的草原玩。」
杰克抱怨了几声，便跟著安妮回街上去了。我终於迎上父亲的目光。他一直一言不发，盯著马修和 我，空气随著他的疑问变得凝重。
「妳来这裡做什麼，亲爱的？」孩子们都离开后，父亲又低声问了 一遍。
「我们以為可以找到一些人帮我解答有关魔法和鍊金术的问题。」不知何故，我不想让父亲知道细 节。「我的老师叫伊索奶奶。她和她的巫会接纳了我。」
「还不错，戴安娜。但我也是巫师，所以我知道妳在规避真相。」父亲往后靠在椅背上。「妳早晚得 告诉我。我只是认為直接问可以节省时间。」
「你又来这裡做什麼，史蒂芬？」马修问道。
「到处看看而已。我是人类学家。这就是我的本行。你从事哪一行？」
「我是科学家--生物化学，研究室在牛津。」
「你才不只是来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看看而已』，爹。你已经拿到那张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内页 了。」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会在这裡了。「你在找手抄本其餘的部分。」我拉低悬掛式的木製烛台架。哈 白梅师傅的占星万年历放在两盏烛台中间。我们得天天更换藏它的位置，因為杰克每天都有本事找到它。
「什麼内页？.」父亲问道，故作无辜的语气格外令人起疑。
「就是绘有鍊金术婚礼的那张纸。它来自博德利图书馆收藏的一个手抄本。」我打开万年历。不出我 所料，它呈现静止状态。「看啊，马修。」
「好酷。」父亲吹了声口哨。
「你该看看她的捕鼠笼。」马修低声道。
「它会做什麼？」父亲接过万年历，打算看个清楚。
「这是一件数学仪器，可以报时，并追踪天象的重要变化，比方月亮的盈亏。我们在布拉格的时候， 它就开始依照自己的方式运行。我本来以為这代表有人在找马修和我，但现在我怀疑它其实是接收到你 来找寻手抄本的信号。」每隔一段时间，它仍然会运作，无预警地旋转。这栋房子裡的人都称它「女巫 鐘」。
「我看我该.去把那本书拿来。」马修起身道。
「没关係。」父亲示意他坐下。「不急。芮碧嘉并不指望我几天之内就回去。」
「所以你会一直待在这儿——在伦敦？」
父亲的表情变得柔和。他点点头。
「你目前住在哪？」马修问道。
「这裡！」我生气地说。「他住这裡。」过了这麼多年没有他的生活，我再也不愿意他离开我的视 线。
「你的女儿对於让亲戚住旅馆一事，怀有非常强烈的反感。」马修掛著嘲弄的笑容对父亲说，他想起 那次他试图安排马卡斯和密丽安投宿卡泽诺维亚的旅馆，我是什麼反应。「当然欢迎你来跟我们住。」 「我在市区另一头租了个房间。」父亲犹豫道。
「住这裡。」我抿紧嘴唇，拚命眨眼睛忍住泪水。「求求你。」我有那麼多事情想问他，那麼多只有 他能回答的问题。我的父亲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好吧。」父亲终於道.：「跟妳共处一段时间应该会很棒。」
我本想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住，因為家裡有陌生人，马修不可能睡觉，我睡在窗边的椅子上也很方 便，但父亲一 口回绝。结果是彼埃放弃他的床。我站在楼梯口，听杰克和父亲像老朋友般聊天，真是妒忌 无比。
「我想史蒂芬需要的东西都齐全了。」马修伸出手臂，揽著我说。
「他对我失望吗？」我出声自问。
「妳的父亲？」马修语气很惊讶：「当然不会丨.」
「他好像有点不安。」
「史蒂芬几天前跟妳吻别时，妳还是个幼儿。■他只是在适应这麼大的改变，如此而已。」
「他知道他跟我妈会遇到什麼事吗？」我悄声问。
「我不知道，吾爱，但我猜是知道的。」马修把我拉回我们的卧室。「来上床。明天一切都会显得不 一样。」
马修说得对：第二天父亲就轻鬆多了，虽然他看起来睡得不多。杰克也一样。
「这孩子总做这麼可怕的噩梦吗？」父亲问道。
「抱歉他让你睡不著。」我致歉道：「改变会让他焦虑。通常都是马修照顾他。」
「我知道。我看到他了。」父亲啜饮著安妮调製的草药
这就是父亲的毛病：他看见所有的事。他警醒的程度连吸血鬼也要自嘆弗如。我的几百个问题——关 於我母亲和她的魔法，关於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来的那张纸——在他安静的凝视下，都变得似乎没有必 要。他不时向我提出几个琐碎的问题。我会不会掷棒球？我觉得鲍布?狄伦是天才吗？有人教我如何搭帐 篷吗？他不问关於马修和我的事，也不问我上什麼学校，或我做什麼营生。如果他不表示兴趣，我就觉得 自告奋勇讲出来显得很笨拙。我们相处的第一天结束时，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他為什麼不跟我说话？?」马修帮我拆紧身褡的带子时，我质疑道。
「因為他忙著在听。他是个人类学家——专业的观察者。妳是家族中的歷史学家，提问是妳的强项， 他不会。」
「我在他身旁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而且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讲些奇怪的话题，像是 准许指定打撃⑩，会不会毁了棒球。」
「这是父亲开始带女儿去看棒球时，一定会聊的事。所以史蒂芬确实知道他不可能看著妳长大。他只 是不确定还能陪妳多久。」
我一屁股坐在床缘。「他是红袜队的忠实球迷。我记得妈说过，让她怀孕，加上卡尔顿?费斯克在世 界大赛第六局击出一支全垒打，使得一九七五年秋季班成為他毕生最快乐的一个学期，虽然那场球辛辛那
⑩designated hitter是职棒赛的特殊现象，為了让投手专精投球，球队鼓励他们放弃练习打撃。所以在进攻时，另行指定|名候补球员代替投手打提红人队最后还是击败了波士顿红袜队。」
马修轻笑一声。「我相信他在一九七六年秋季更开心。」
「那年红袜队臝球了吗？」
「没有。但妳父亲赢了。」马修吻我，然后吹熄了蜡烛。
次日，我出外办完事回家，发现父亲坐在我们空荡荡屋子的客厅裡，面前摊著翻开的艾许摩尔七八二 号。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我把大包小包放在桌上，问道。「马修应该把它藏好的。」我光是防范孩子 们把那个可恶的占星万年历拿去玩就忙坏了。
「杰克拿给我的。他说这是『罗伊登夫人的妖魔书』。我听到这种话，当然很想看看。」父亲的手指 比马修短，指尖圆钝有力，不是修长灵活的类型。「那张婚礼的图就是来自这本书吗？」
「是的，书裡本来应该还有另两张图：一幅画一棵树，另一幅画两条龙在流血。」我停下来。「我不 确定该告诉你多少，爹。我对於你跟这本书的关係，知道得比你自己多很多还没有发生的事。」
「那就告诉我，妳在牛津发现它之后发生了什麼事。我要听真话，戴安娜。我看得见妳跟这本书之间 的线受损，所有的线都扭曲缠绕在一起。还有人对妳的身体造成实质的伤害。」
房间笼罩著凝重的沉默，我无处逃避父亲的审视。等到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刻，我终於迎上他的目光。
「是巫族下的手。马修睡著了，我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应该是安全的，却有一个女巫把我抓 走。」我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体。「故事结束。谈点别的吧。你要不要知道我念什麼学校？我是个歷史学 家，在耶鲁大学有终身职。」我愿意跟父亲谈任何事——只除了开始於有人送一张旧照片到我新学院的宿 舍，结束於茱丽叶之死那一连串事件
「以后吧。现在我想知道，為什麼有别个巫族那麼想要这本书，為了得到它，不惜杀死妳。嗯，是 的。」他面对我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说：「那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个女巫在妳背上施展破开咒，留下恐 怖的疤痕。我感觉得到那伤口。马修的眼光流连在那儿，还有妳的龙——我也知道牠^^用牠的翅膀捍卫 著它。」
「萨杜——抓走我的女巫——不是唯一想要那本书的超自然生物。还有彼得?诺克斯。他是合议会的 成员。」
「彼得.诺克斯。」父亲低声道。「好哇，好哇，好哇。」
「你们见过吗？」
「很不幸，是的。他一直喜欢妳母亲，好在她很厌恶他。」父亲沉下脸，又翻开一页。「我很希望彼 得不知道这本书裡有那麼多死去的巫族。书中凝聚了某种黑魔法，彼得一直对那一类的巫术特别有兴趣。 我知道他為什麼想要它了，但妳和马修又為什麼迫切需要它呢？」
「超自然生物不断减少，爹。魔族变得更疯狂。血族的血有时无法令凡人转化。巫族的子女数量也不 及以前多。我们正在灭绝。马修认為这本书或许能帮助我们了解原因。」我解释道：「书中有大量遗传学 的资料——皮肤、毛髮，甚至血液与骨骼。」
「妳嫁给一个超自然生物中的达尔文。他对起源跟对灭绝一样感兴趣吗？」
「是的。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魔族、巫族、血族彼此之间，以及他们跟凡人的关係。这个手抄本—— 如果我们修復它，解读它的内容——也许能提供重要的线索。」
父亲淡褐色的眼睛与我对望。「妳的吸血鬼关心的就只是理论？」
「已经不是了。我怀孕了，爹。」我的手轻轻扶著自己的小腹。最近我常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
「我知道。」他微笑道。「这也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但由妳来告诉我，还是很高兴。」
「你才来四十八小时。我跟你一样不想操之过急。」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站起身，把我拥进怀 裡。「况且，你应该意外才对，女巫和吸血鬼不应该恋爱，更不应该一起生小孩。」
'—1妳母亲已经警告过我——她靠她的神奇视力看到了一切。」他笑了起来。「真是杞人忧天哪。她担 心的不是妳，而是那个吸血鬼。恭喜妳，亲爱的。孩子是美好的礼物。」
「我只希望我们应付得了。谁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麼样？」
「妳能应付的事远超出妳的想像。」父亲亲一下我的脸颊。「来吧，我们去散个步。妳带我去看这 城市裡妳最喜欢的地方。我很想见见莎士比亚。我有个蠢同事竟然以為《哈姆雷特》是伊丽莎白女王写 的。说到同事，那麼多年来，我一直买有哈佛校徽的围兜和手套给妳，怎麼到头来我女儿会到耶鲁去教书 呢？」
「有件事我很好奇。」父亲盯著他的酒杯说。
我们两个散了愉快的步，大家享用完悠閒的晚餐，孩子们都送上床了，抹布在火炉旁打呼。到目前為 止，这一天过得很完美。
「什麼事，史蒂芬？」马修从他自己的杯子上抬起头，微笑问道。
「你们两个过这种疯狂的生活，以為能撑多久？」
马修的笑容消失了。「我不确定我懂你的问题。」他僵硬地说。
「你们两个把所有的一切都紧抓著不放。」父亲啜了 一口酒，意有所指地看著马修紧握著放在杯口上 方的拳头。「握那麼紧，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你最爱的东西，马修。」
「我会记得这件事。」马修在克制他的怒意——快失控了。我张口想打圆场。
「不要调停，亲爱的。」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父亲就说道。
「我没这个意思。」我抗议道。
「妳就有。」史蒂芬道：「妳母亲一直在做这种事，我看得出跡象。这是我唯一能把妳当一个成年 人，跟妳交谈的机会，戴安娜，所以我一定要直话直说，即使会让妳——或他——不愉快。」
父亲从外套口袋裡取出一本小册子。「你也一直在设法调停事情，马修。」
大字标题上有一行小字《苏格兰新闻》。标题写的是：一月在爱丁堡被火刑处死的知名魔法师范恩博 士，据称一生作恶多端，罄竹难书。
「全城都在议论苏格兰的巫族。」父亲把那本书推到马修面前，说道。「但超自然生物的故事跟凡人 讲的故事不一样。他们说，伟大而可怕的马修?罗伊登，巫族之敌，竟然违抗合议会的意愿，出面拯救被 指控的人。」
马修用手指阻止他往下翻。「你不该相信你听到的每件事，史蒂芬。伦敦人喜欢散播无聊的谣言。」
「以两个操纵狂而言，你们还真撩拨起一场惊动世界的大麻烦，而且麻烦不会在这儿打住。它会跟你 们一起回家。」
「唯一会从一五九一年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就是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道。
「妳不能把那本书带走。」父亲的口气非常强硬。「它属於此时此地。你们停留这麼久，造成的时间 扭曲已经够大了。」
「我们一直都很谨慎，爹。」他的批评刺痛了我。
「谨慎？妳来了七个月，怀了一个孩子。我在过去停留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两星期。妳已经不是时光旅 行者了。妳已触犯了人类学家从事田野调查最基本的禁忌：妳变成本地人了。」
「我从前在这儿待过，史蒂芬。」马修温和地说，但他的手指不停敲打著自己的大腿。这不是个好兆 头。
「我知道，马修。」父亲立刻还击。「但你加进太多变数，过去已不可能保持原貌了。」
「过去改变了我们。」我跟父亲针锋相对。「所以我们理所当然也会改变它。」
「这样可以的吗？时光漫步是很严肃的事，戴安娜。即使只是短暂过访，也需要有个计画——包括找 到的所有东西都得照原状留下。」
我坐立不安。「我们本来没有要在这儿待那麼久。变故接二连三发生，现在——」
「现在你们会留下一团混乱。你们回到家可能也会面临混乱。」父亲板起脸看著我们。
「我明白了，爹。我们搞砸了。」
「确实如此。」他声音放柔和了说道：「我要去主教帽酒吧，你们不妨趁这个机会想想。有个叫盖洛 加斯的人在院子裡自我介绍。他说他是马修的亲戚，而且保证安排我跟莎士比亚见个面，因為我女儿不肯 帮忙。」父亲轻琢一下我的脸颊。那裡面有失望，也有原谅。「不用给我等门。」
马修和我对坐无言，听著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我颤抖著吸了口气。
「我们真的搞砸了吗，马修？」我反省过去这几个月，跟菲利普见面、打破马修的防御、认识伊索奶 奶和其他女巫、发现我是个编织者、跟玛莉和小城区的夫人们交上朋友、接纳安妮和杰克到我们家裡和我 们心裡'找回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哦，对了，还怀上一个孩子。我的手落到小腹上，做出保护的姿势。即 使能重来一遍，我也不愿意做任何改变。
「很难说，吾爱。」马修忧鬱地说.?「只有时间能证明。」
「我想我们可以去看伊索奶奶。她在帮我设计回到未来的咒语。」我站在父亲面前，把咒语盒握在手 中。昨晚他把马修和我训了.一顿，我在他面前仍觉得不安。
「是时候了。」父亲伸手去拿外套。他仍按照现代人的方式穿外套，进到室内就把外套脱掉，捲起衬
衫袖子。「我想你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但我也迫不及待想跟这位经验丰富的编织者见个面。妳终於要 让我看看那盒子裡装了什麼东西吗？」
「你想知道，怎麼不早说？」
「妳用妳那些丝丝缕缕的东西把它包得那麼严密，我以為妳不愿意任何人提起它。」我们下楼时，他 说道。
我们来到蒜头山教区，伊索奶奶的灵僕前来开门。
「请进，请进。」坐在火炉旁的伊索奶奶招呼我们过去。她眼睛发亮，闪耀著兴奋的光芒。「我们正 等著你们呢。」
全巫会的人都到齐了，个个正襟危坐。
「伊索奶奶，这是家父，史蒂芬.普罗克特。」
「编织者。」伊索奶奶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是水巫，就像令嬡一样。」父亲照例站在后方，我為他 介绍大家时，他观察每个人，尽可能少说话。所有的女巫都微笑点头，不过凯瑟琳必须為伊丽莎白?杰克 森把每句话都重复一遍，因為我父亲的口音实在太奇怪了。
「请恕我们失礼。你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护身灵叫什麼名字吗？」伊索奶奶瞇起眼睛盯著父亲的肩膀， 那儿隐约可见一隻苍鷺模糊的轮廓。以前我从未注意过。
「妳看得见班努？」父亲惊讶地说。
「当然。牠张开翅膀，栖息在你肩上。我的护身灵没有翅膀，虽然我跟风元素有密切的关係。我猜也 因為这个原因，牠比较容易驯服。我小时候，有个编织者到伦敦来，她的护身灵是一隻人面鸟，名叫艾 拉，那就非常难训练。」
伊索奶奶的护身灵在父亲周围飘浮著打转，低声招呼那隻越来越明显易见的鸟儿。：
「或许你的班努可以哄戴安娜的火龙吐露牠的名字。我觉得这会让妳女儿更容易回到她自己的时代。 我们不希望她的护身灵在这儿留下任何痕跡，把她拉回伦敦。」
「哇。」父亲努力接纳这一切^^女巫的聚会、伊索奶奶的护身灵、他的祕密暴露无遗。
「你说哪位？」伊丽莎白?杰克森以為自己又没听懂，客气地询问。
父亲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伊丽莎白。「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你认识的是我血管裡的水元素。很高兴你加入我们■，普罗克特老爷。伦敦城裡已经很久没有 同时出现三个编织者了，大家都在议论呢。L_
伊索奶奶指著她身旁的一把椅子。「请坐。」
父亲坐上贵宾的位子。「老家没有人知道编织是怎麼回事。」
「包括我妈吗？」我大吃一惊。「爹，你一定要告诉她。」
「哦，她知道的。但我不是用告诉的，我就做给她看。」父亲的手指一屈一伸，依照本能做出指挥的
手势。
他把藏在房间各处的水元素线绳拉出来，周遭就亮起蓝色、灰色、紫色、绿色的光：窗边一个水瓶裡 的柳枝、伊索奶奶施咒用的银色蜡烛.、等著烤熟当晚餐的鱼。房间裡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笼罩在相同的 水色光辉裡。班努展翅飞翔，牠银色的翼尖在空气裡搅出波纹。伊索奶奶的护身灵在气流裡东飘西荡，外 型忽而化作一枝长茎百合，忽而恢復人形，而且也长出翅膀。看起来就像这两隻护身灵在玩耍。一看到有 机会玩，我的火龙也抖抖尾巴，开始在我胸腔裡拍打牠自己的翅膀。
「现在不行。」我抓紧紧身褡，紧张地对她说。.这场合最不需要的就是一隻凌空飞起的火龙。我或许 拿捏不住过去，但我至少知道，不能让一条龙闯进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
「放牠出来，戴安娜。」父亲怂恿道：「班努会照顾牠。」
但我做不到。父亲召回班努，牠消失在他肩上。我周遭的水魔法也退去。
「妳為什麼那麼害怕？」父亲低声问。
「我害怕是因為这个！」我迎空挥舞我的线。「还有这个！」我拍一下自己的肋骨，按住我的龙。牠 打了个嗝做為回应。我的手向下滑到我们的孩子生长的位置。「还有这个。太超过了。我没有必要像你刚 才那样用魔法炫耀。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妳能编织咒语、操纵火龙、与统辖生死的法则抗衡。妳简直跟造物者一样多才多艺，戴安娜。任何 有自尊的巫族為了取得这些能力，都不惜杀人的。」
我惊恐地瞪著他。他把一个我始终无法面对的事实带进这个房间??巫族已经為这些能力杀过人。他们 连我父母都杀了。.
「把妳的魔法收进漂亮的小盒子，不让它接触其他技能，也改变不了妳妈和我的命运。」父亲悲伤地
继续道。
「我没打算那麼做。」 ： ? .
「真的吗？」他挑高眉毛。「换种说法试试，戴安娜。」
「莎拉说，元素魔法跟巫术不相干。她说——」
「忘掉莎拉说了什麼！」父亲抓住我的肩膀。「妳不是莎拉。妳跟有史以来任何巫族都不一样。妳也 不需要在咒语跟存在妳指尖上的力量之间做抉择。我们是编织者，不是吗？」
我点点头。'
「那就把元素魔法当作经线——世界的结构中比较强韧的部分——咒语是纬线。整个儿合成〖个大系 统，亲爱的。只要妳把恐惧放在一边，就能成為它的主人。」
我看到各种可能性在我周围闪烁，色彩与明暗交织成无数个网，但恐惧依然存在。
「且慢。我跟火元素也有某种联繫，就像妈一样。我们不知道火和水在一起会有什麼反应。我还没有 学到这一课。」都怪布拉格。我想道。都怪我们一心追寻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忘了真正的目标是未来，要 设法回到未来。
「原来妳有巫术的开关——女巫的祕密武器。」他笑了起来。他竟然笑了。
「这件事蠢肃，爹。」'
「没那麼严肃。」父亲顿了一下，然后勾起一根手指，挑出一根灰绿色的线头。
「你在做什麼？」我怀疑地问。
「看著。」他声音很小，就像轻拍海岸的浪花。他把手指拉到面前，嘟起嘴巴，好像拿的是一个隐形 的吹泡泡器。他吹口气，就出现一个水球。他朝火炉旁边的水桶挥挥手，球就变成了冰，飘过去，哗啦一 声掉进桶裡。「正中红心。」
伊丽莎白咯咯笑起来，吐出一大串水泡，它们在空中逐个破裂，每个都喷出一股小水花。
「妳不喜欢未知，戴安娜，但有时候妳必须接纳未知。我第一次把妳放上三轮车的时候，妳也害怕得 不得了。妳不能把所有的积木放回盒子时，就把它们往墙上乱丢。我们克服过那些危机。现在这状况一定 也能处理。」父亲伸出手。
「但它这麼……。」. ..
「混乱？人生也一样啊。不要一味追求完美。脚踏实地一次，试试看吧。」父亲的手臂划过空中，让 通常看不见的线都暴露出来。「全世界都在这个房间裡。尽可能认识它，花多少时间都可以。」
我研究其中的图案，看到环绕在那些女巫周遭的一团团色块，代表她们特有的长处。火与水的线围绕 著我，彼此衝突的顏色缠得乱七八糟。我又开始惊慌。
「召唤火。.」父亲道，好像做这种事跟订购披萨一样简单。
迟疑了 一会儿，我勾起手指，希望火来到我面前。指尖随即勾到一股橘红色的线，我从抿紧的唇缝裡 轻轻吐气时，几十个发光、发热的小泡泡像一群萤火虫般飞进空中。
「漂亮，戴安娜！」凯瑟琳拍手欢呼。
听见掌声，看见火光，我的火龙也要出来。班努在父亲肩头长鸣一声，火龙回应。「不行。」我咬紧 牙关道。.
「不要这麼杀风景。牠是龙——不是金鱼。為什麼总要求魔法装作平凡无奇？让牠飞！」
我只不过放鬆了 一点点，肋骨变得稍微柔软，像一本书的纸张从脊椎打开。我的火龙一得到机会，就 逃出骨骼的牢笼，拍动翅膀，让它们从没有实体的灰色，发出霞光万道。牠在房间裡飞来飞去时，尾巴綰 成一个鬆鬆的结。火龙用牙齿咬住发光的小球，像糖果般吞下去。接著牠转而追逐父亲的水泡，彷彿它们 是高级的香檳。吃够以后，火龙飘浮在我面前，尾巴在地板上挥来挥去。牠歪著脑袋等待。
「妳是什麼？」我问，想不通她怎麼能同时吸收水与火这两种矛盾的力量。
「是妳，但又不是妳。」火龙眨眨眼睛，透明的眼珠端详著我。牠铲形的尾巴尖托著一颗不断旋转的 能量球。火龙一甩尾，把球扔进我合捧的手中。它看起来就跟我在麦迪森送给马修的那颗球一模一样。
「妳叫什麼名字？」我低声问。
「妳可以叫我珂拉。」牠用烟与雾的语言说。珂拉点头告别，融入-片灰影，消失无踪。牠的重量砰 然落在我的身体中央，牠的翅膀蜷缩在我背后。一切归於静止。我深深吁了 口气。
「做得好极了，亲爱的。」父亲紧紧抱住我。「妳的思维就像火。神入smpathy)就是生命中大多 数事物的祕密^^包括魔法在内。看那些线条变得多麼明亮啊！」
全世界都在我们四周焕发著各种可能。然而在角落裡，亮度不断提升的靛蓝色与琥珀色发出警告，时 间越来越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