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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国王之盾号在驶离吉库尔的第五天冲进了这场风暴里。卡拉曾经期望该死的鬼天气能够在他们抵达彼处之前消散,可事实上,这只能怪他们自己。杰隆南船长拥有一支极其出色的团队,他们对于大海的脾性了若指掌。死灵法师相信再没有其他船只能够保持同样高的效率和速度,可不幸的是,即便迅捷如国王之盾,也不可能比风暴移动得更快。
不幸的卡尔考斯已经被正式海葬,基于对死者的尊重,卡拉吟诵了一段在自己族人葬礼上常用的悼语。在她眼中,卡尔考斯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位面,在那里,他会以新的形式继续存在,和更早抵达的人们一起努力维护万物的平衡。然而,她还是感觉有些内疚,同时心存疑虑,这面色苍白的女法师并没有忘记自己被困在树洞中的那段经历,那个时候,她的求生欲望是如此强烈。卡拉长久以来的信仰告诉自己,如果她不幸死亡,那么被打破的不仅仅是关于她自身生命的平衡,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够继续追踪那失踪了的铠甲。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就在即将进入那片风雨飘摇的水域之前,卡拉·夜影开始躬下身去查看汹涌的水面。杰隆南船长建议她回到安全的舱室里去,但她拒绝了。船长觉得她是在搜寻鹰火号——事实上这也是原因的一部分——但她主要是担心卡尔考斯记忆中的恶魔再次归来,尤其是巨大无比的海怪以无比残忍的方式杀害了那艘船上如此多的船员。卡拉仍然没有向船长提及恶魔的存在,荣誉感令她坚持继续独自追踪下去。她还相信,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她最有可能在国王之盾试图逃跑的时候做些事情来吓退它或者转移它的注意力。
尽管身陷疯狂的海面与狂风暴雨之中,杰隆南的手下依然拥有昂扬的斗志,同时对她保持着绝对的礼貌。在一段时间里,卡拉一直被那些关于水手们的传言所困扰,担心自己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才能解决这些麻烦。尽管有一些人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的钦佩——即便如此,他们应该更清楚她真正的吸引力在哪里——大部分人对她都是不置可否。事实上,只有德瑞考先生尝试着接近她,但他的态度也是如此拘谨与正式,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束手束脚。她已经礼貌而平静地拒绝了他的接近,在这期间,她发现对方的态度甚至有些谄媚。
而杰隆南船长确信自己很久之前就已经打消对这位乘客的疑虑。当他不再把卡拉当作贵客相待的时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她看作了自己的养女。这位前海军军官时不时便对卡拉有些关心过头,以至于女法师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当作了他的爱女泰拉妮娅。卡拉允许他这样做,并不仅仅因为这样令他精神振奋,对于女死灵法师来说,她也从中感受到了些许安慰。她的成长过程中从未体味过父母之爱,而成年后魔法训练更是占据了一切,对拉斯玛的信仰令她将绝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到学习如何更好地维持这世界的平衡。这种平衡高于世间一切,包括普通人最为看重的家庭。
国王之盾号跃过了一道扑面而来的巨浪,随后又重重地跌落到水中。卡拉死死抓住围栏,努力想要看穿层层雨帘和薄雾。虽然天色已晚,但她长久以来早就习惯在黑夜中视物,现在她甚至比最有经验的水手看得更远更清楚。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到达了——或者说已经穿过了——那片卡尔考斯和他的伙伴们殒命的海域,这意味着整艘船随时可能遭到那些非自然力量的攻击。
“卡拉女士!”德瑞考在她后面喊道,“情况越来越糟了!你必须赶紧到下面来!”
“我没事。”虽然这死灵法师并非出自名门,但她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自己的名字。这都是杰隆南的错,老船长在首次将她介绍给手下的时候,出于他自己认为的尊重,刻意向大家强调了她的称谓。既然船长都这么称呼,那么船员们自然也就都跟着这么称呼她了。
“可是风暴——”
“谢谢你的关心,德瑞考先生。”
他自然是不会跟她争辩的。“那一定得小心,我的女士!”
当他挣扎着向原路返回的时候,卡拉确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她会感觉到杰隆南和他的手下一直在不遗余力地阻止自己的鲁·高因之旅。她知道在那里要面对当地民众对自己族人的偏见。死灵法师们可以操纵生死,而大部分人不喜欢被时时提醒他们将来一定要直面死神,而他们的灵魂也许还要受到诸如她这样的死灵法师的操纵。
尽管女死灵法师拒绝了德瑞考,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该在船头长时间滞留。黑夜一点点临近,天气又是如此恶劣,她所能看到的距离已经越来越短。直截了当地说,她现在的努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再坚守一段时间,直到接近她作为一个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海浪在不停地上下翻涌,这种起起伏伏的单调景象究竟受控于何种混沌蛮荒的力量啊。只有偶尔出现的海洋生物和一块看上去已经漂浮了很久的朽烂木头会暂时打破这无尽的循环,除此之外,卡拉再努力也没看到任何东西。当然,这也意味着那些恶魔并未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女法师还是感觉比较庆幸的。
喷溅的海浪与迷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向国王之盾号的左舷。那里只有更多的波涛,更多的泡沫,更多的——
那里有一只手?
卡拉转过身子凝视着那片黑暗的水域,整个人都陷入了紧张之中。
就在那里!那是一只手和某个男人的上半截身体。她无法辨识出更多细节——不过她确信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肢体。
卡拉没有很快反应过来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她又迅速转向甲板……杰隆南那位副手的身影正在渐渐变小。“德瑞考先生!海里有个人!”
幸运的是,对方很快对她的话做出了反应。德瑞考喊过来三个人,他们迅速冲到了女死灵法师的位置。“告诉我在哪里!”
“看!你瞧见他了吗?”
他审视着疯狂的水面,然后严肃地点点头。“一个脑袋,还有一只胳膊,我想他可能还能移动。”德瑞考大声呼喊着舵手,令他将船只靠近那个方向,然后尽量压低声音对她说:“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很难救得了他,不过我们会尽力的。”
她没有理会德瑞考,她更清楚那人的存活几率有多低。如果自然的平衡法则判定这个男人可以生存下来,那么他就应该会获救。如果他运气不好的话,那就只能像卡尔考斯一样,灵魂渡往一个新的位面,继续扮演另外一个维持平衡的角色,就如拉斯玛的教义所讲的那样。
当然,平衡法则也提到,即便是在那里,人们仍然有生的希望,仍然会竭尽全力争取生还的机会。拉斯玛的教义提倡实用主义,但并不主张冷血无情。
肆虐的风暴令国王之盾号举步维艰,但它还是竭尽全力一点点接近这垂死挣扎的人。不幸的是,随着夜幕慢慢降临,这模糊的人影在一重又一重的波涛中时隐时现,靠近他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
就在此时,杰隆南船长也加入了进来,并且在第一时间接管了这支队伍。令卡拉惊讶的是,他要求两名水手将长弓拿过来,德瑞考告诉她,船长对于这种武器非常精熟。
“他是打算结束那个可怜人的苦难吗?”她震惊地问了一句,然后盯着这位前海军军官。在这之前,卡拉一直希望他能够救救那可怜的水手。
“看好了,我的女士。”
当弓箭手们迅速在箭矢尾部系上绳索的时候,她禁不住为自己的愚钝眯起了眼睛。与其仅仅试着将一根绳子丢向水中那个男人,他们更希望用箭矢将绳索送达他身边。即便是在暴风雨中,他们使用弓箭的精准程度也要远远超过手掷。尽管风险仍然很大,但成功几率还是要高很多的。
“赶紧!赶紧开弓!”杰隆南咆哮道。
两名水手立刻各自射出了第一支箭。其中一支箭嗖地从目标上方飞过去,但是另外那支箭则落到了距离在水中挣扎的目标不远的地方。
“抓住!”德瑞考大吼道,“抓住!”
那个人并没有向绳子伸手。女死灵法师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身子越过船舷,试图令那漂浮在水面上的绳子更接近目标。如果那绳子能够碰到他的话,他也许会做出反应。卡拉知道,她们教派中的长老可以用意念来控制许多物体,但是她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这一方面的研究还远未达到如此高度。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中将自身所学逼上一个新的境界。
不知道是她几近绝望的信念还是混沌的海浪所起的作用,绳子现在距离那男人的手臂已经只有几英寸远。
“抓住它!”船长鼓励道。
突然间,那人的身体剧烈摆动起来。一道巨浪席卷了他,在经过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这倒霉的家伙消失了。当卡拉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漂浮在距离绳索几码之外的地方。
“该死的!”德瑞考用拳头拼命击打着围栏,“他可能已经死了——”
那漂浮的身体再次抽搐起来,看上去马上就要沉入海中。
大副指着那个方向吼道:“他不是被海浪打沉的!”
陷入恐慌的卡拉和船员们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体被拉扯了两次,然后再次沉入水底。
而这次,他再没有浮上来。
“鲨鱼肯定已经把他吃了。”最后,有一个船员低声咕哝道。
杰隆南船长点了点头。“把绳子收起来。你们已经尽力了。他很可能已经丧命,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更得担心自己的处境,对吧?”
船员们努力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一个个慢慢返回了自己的岗位。德瑞考先生在卡拉身后站了一会儿,仍然试图再看一眼那消失了的水手。
“大海有它自己的规律,”他低语道,“我们都得试着去学习如何与它和平相处。”
“我们将它视作平衡法则的一部分,”她回答道,“可他本来能得救的,真是令人悲哀。”
“你最好赶紧离开那儿,我的女士。”
卡拉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回答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想在这里停一会儿。我没事的。”
德瑞考不情愿地再次离开了她。孤独的死灵法师将手伸入斗篷,从脖颈下方掏出来一幅小小的红色画像,上面有一头可怕的巨龙,它的眼中燃烧着灼热的烈焰,爪子闪耀着凛冽的寒光。拉斯玛的信徒深信这世界的背后隐伏着一头叫作塔格奥的巨龙,它不仅担当着整个世界的支点,而且协助维持着高阶天堂的平衡。所有的死灵法师都极其尊敬这头闪耀着光芒的巨龙。
卡拉默默地祷告着,祈祷塔格奥能够目送那男人进入另外一个位面。她也同样为水手卡尔考斯祈祷着,尽管国王之盾号上的水手都没有留意这些。外人是不可能理解塔格奥的存在的。
这苗条的拥有一双银色眼睛的女性对她的行为非常满意,接着转过身回到了甲板下自己的舱室之中。尽管卡拉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她的任务中,但进入舱室还是令她觉得放松了许多。长时间在海面搜寻恶魔,后来又眼睁睁看着营救行动失败,这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这女法师对自己向来非常苛刻,平时只摄入能保持体能的一点点食物,而她站立的时间却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长。现在卡拉已经精疲力竭,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哪怕睡到天昏地暗。
卡拉这间舱室本来是汉诺斯·杰隆南为自己女儿预留的,所以崇尚简朴的她现在不得不去面对那些过于淑女的陈设和柔软得要命的枕头。不像其他船员,她的卧榻是一张真正的床,而且这张床被很好地固定在了地板上,因此不可能在风暴造成的倾侧中滑出房间。为了保证她在酣睡时不至于因为狂暴的风雨而从床上被抛到坚硬的木地板上,床的两侧都安装了带有柔软填充物的护栏。她几乎已经累得半死,因此很快发现这些护栏对自己是多么重要,甚至要对它们心生感激了。女死灵法师怀疑仅仅靠自己的力量,到底能够在一张光秃秃的床上安睡多久。
卡拉脱掉了潮湿的斗篷坐在床尾边沿上,试着让自己的思绪集中一些。其实不仅是斗篷,她身上的衣服也都彻底湿透了,从纯黑色的上衣到皮裤,还有靴子。湿漉漉的衬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令她感觉越来越冷。杰隆南一直对女死灵法师不曾随身携带任何其他衣物感到惊讶,在航行开始之前也曾经坚持要求她至少要带一套衣服。当他说这些衣物的颜色与她自己的黑色服饰基本相近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让步了。拉斯玛的教义中根本不曾提及任何时新服饰,死灵法师们只会寻求那些具有功能性和耐用性的衣服。
卡拉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自己当初的妥协了,她迅速换上了另外那套服装,然后将湿衣服晾挂起来。在航行之中,她每天晚上都要举行相同的仪式来保持自己的洁净,因为一个经常需要面对鲜血和死亡的人同样有权利让自己清清爽爽的。
这年轻的女性生平第一次感到一张柔软的床铺是如此令人惬意。如果船长知道她是穿着整齐地入睡的话,可能会非常惊讶,但在这种性质的旅程中,她别无选择。如果卡尔考斯记忆中的恶魔突然现形,她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好应战的准备。她唯一的妥协是那双靴子,出于对杰隆南和他女儿的尊重,她将靴子放在了床尾的位置。
那盏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浇灭了,卡拉·夜影缩到了床角。疯狂的巨浪迅速将这倦怠的法师推入梦中,她感觉自己就如同在摇篮里一样被晃来晃去。她渐渐忘掉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麻烦……
直到一道微弱的蓝光穿透她的眼睑,将她从梦中惊醒。
起初卡拉以为那只是自己梦境中的产物,但她的意识逐渐在清醒,闭着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陷入了紧张的状态。死灵法师警觉起来——随即爬起来跪在床上,双手指向那超出现实存在的光亮。
考虑到这间舱室位于海面以下,卡拉首先想到的是船体终于因为海水冲击破碎了。不过随着最后一丝睡意的消失,她看到的东西令她感觉更加不安了。那蓝色的光不仅仅存在于她的梦境之中,现在甚至已经覆盖了小小舱室的一部分。它看上去非常朦胧,就好像墙上起了一层薄雾,而且还在不停地颤动着。卡拉感觉到全身都开始刺痛。
从这充满魔法力的阴霾中,走出了两个看上去似乎湿淋淋的人形。
卡拉张着口,一时间没有确定自己应该吟唱一道咒语还是应该大声呼救。可就在此时,她的声音——或者说她的整个身体,事实上——都已经不受她控制。死灵法师一开始还不明白出了什么情况,但就在此时,其中一个家伙拿出了一把她极其眼熟的象牙匕首,那匕首上闪耀着令人心绪不宁的蓝光,从前卡拉每次试图举着它施法的时候,它也闪耀着同样的光芒。
那个已经死去的维兹杰雷法师,现在就这么满身湿漉漉的,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脖颈上那个大洞现在被披风上竖起来的衣领遮挡得严严实实。法师冷酷地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似乎在默默地警告她,最好不要有任何愚蠢的反抗行为。
他身边,另外那名同伴正狞笑着甩掉身上的海水。两个死灵身后的蓝光正在慢慢淡去,传送他们过来的魔法门也随之消失了。
两人中身形较小那个向前迈了一步,嘲弄似的向她鞠了一躬。就在此时,卡拉突然认出了这个人,她和船员们都见过他。那是之前漂在海上那个无助的水手。弗兹汀和他的朋友用诡计欺骗了她,用这一手来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食尸鬼一般的家伙咧开大嘴笑起来,露出了满口黄牙和朽烂的牙床,这副尊容搭配着剥落的皮肤和潮湿腐烂的肉身,实在是狰狞到了极点。“再见到……你……真……真好,死灵法师……”
* * *
如果鹰火号最终抵达鲁·高因的时候,风暴还没有停歇,它也许会将另外一些意料中的事物送到海岸边来。对这一点,诺雷克·维扎兰还是觉得庆幸的,就像庆幸这艘船在日出之前抵达了目的地一样,在这个时候,整个王国都还陷于沉睡之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艘透着阴沉与险恶的黑船。
鹰火号停泊的时候,铠甲上的魔法中止了它的效力,好让凯斯寇船长和诺雷克可以尽他们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接下来的麻烦。这艘船吸引了小部分人的目光,但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留意到这艘船的自行其是,比如无人干预的路线调整和船帆的自动降低。
当最终踏板被放下的时候,凯斯寇一脸殷切地盼着他的乘客就此下船,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显然再也不希望对方回来。诺雷克伸出一只手,试图对这骨瘦如柴的异国水手表示一下感激,但凯斯寇用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扫了一眼护手,然后一眨不眨地迎上了老兵的目光。诺雷克不安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迅速走下了甲板。
但只是离开鹰火号几码之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因此看到船长仍然在紧紧盯着自己。两个人又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凯斯寇向诺雷克缓缓地举起一只手。
老兵向他点点头作为回敬。凯斯寇似乎对这小小的交流比较满意,随后放下手转身离开了,他现在主要的精力应该放在这艘受损严重的船只上。
诺雷克刚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喊声。
“鹰火号又一次逃过了厄运。”一名看上去年纪更老迈的船长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一艘船的甲板上对此发出感慨,他用杏仁状的眼睛望着这边,满面风霜的脸上,一大丛白胡子正在微微摆动。尽管天气如此恶劣,时辰又是这么早,他还是向诺雷克报以最灿烂的微笑。“不过这次看起来就差了一点点!你们是迎着风暴冲过来的,对吧?”
老兵只能点点头。
“明白人不用多说话,你们这次真是太幸运了!不是每个搭乘她的客人都能安全抵达终点!她的运气实在是糟透了,尤其是对她的船长来说!”
这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诺雷克虽然这么想,但他不敢告诉那位船长实情。他又点了点头,然后开始继续往前走,但是那老船长又一次叫住了他。
“来这里!刚结束一次这样的航程,你需要找个旅馆歇歇!去最棒的亚特马!那是一位很好的女士经营的,虽然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告诉他们是马席夫船长安排的,让他们好好招待你!”
“谢谢你。”诺雷克低声回答道,希望这个回应能让这过分热情的男人满意。老兵现在只希望能尽快从码头离开,他心中仍然担心有什么人会察觉鹰火号上的不妥之处,从而怀疑到他身上。
疲惫的老兵拉紧身上的斗篷,满心焦虑地向前走了几分钟之后,终于将那些船只和货栈抛在了身后,真正进入了那个传说中的鲁·高因。这么多年来,他听说过无数关于这个王国的故事,但从来未曾造访。萨顿·崔斯特曾经说过,只要你能够找到那里,就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而且数不胜数。世界各地的商船络绎不绝地往返于此,运送各种合法与违禁的货物。鲁·高因代表着最开放的市场,尽管统治阶级确信秩序仍在继续维持。
这城市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据萨顿说,只要你用心去找,就一定能找到那种充满异国风情的欢场,花几个银币便可得享片刻雨水之欢。当然,在这种场所中必须时刻警惕苏丹那些忠心耿耿的守卫,毕竟在鲁·高因,有些活动是禁忌。崔斯特自己曾经讲到过一些关于鲁·高因那可怖的地下城的传说。
尽管从那墓穴之中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但诺雷克穿行在街道之间的时候,还是立刻对这座城市提起了兴趣。他身边到处林立着华丽的建筑,苏丹的标志高悬在每座由石头和灰浆筑成的楼顶之上。异常洁净的鹅卵石路面延伸向四面八方,清晨的第一辆马车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些身披着飘逸长袍的人们一个个从阴影中行走出来,打开每一座商铺与帐篷的大门,开始准备迎接新的生意。一些货车停在了帐篷前面,向各个商家提供林林总总的新货。
风暴已经渐渐减弱,天空中还有几片乌黑的卷云,伴随着偶尔的隆隆之声。诺雷克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到目前为止,铠甲对他并没有什么要求。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应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在鲁·高因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应该会有一些负有盛名的法师,他们可以帮助自己解除这该死的诅咒。借着这个理由——这应该是一件轻松便能搞定的事情——诺雷克开始任由自己的眼睛到处乱瞧,以便找到任何可能对自己有帮助的蛛丝马迹。
在这黎明的时刻,街道了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包括了不同的装束,不同的身形,不同的种族。商旅们来自种种遥远的地方,有来自恩斯汀格和堪杜拉斯的,而那些身着黑色服饰的人们则来自凯基斯坦和其他更远的地域。事实上,在这里,外地人似乎比当地人多得多。诺雷克非常喜欢眼前这些衣着纷繁的人们,这让他可以轻松融入其中而不会引来任何人的侧目。即使是这身铠甲,也没有让他引起过多的注意,因为到处都能看到跟他装束类似的人。其中一些人看上去刚刚从船上下来,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一些头戴包着头巾的头盔,任凭银色披肩飘扬在蓝灰色铠甲之外的人们,显然就是这个自由国度里那位统治者的忠心卫士。
所有建筑都保持了统一的风格,下半部是平顺整齐的底楼,而上半部则是尖塔。诺雷克出生在茅檐低矮的农耕之家,旁近领主的城堡虽然高大,但却毫无威仪与典雅可言,此时面对这种种充满异国风情的楼宇,他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发出感叹之声。每一幢建筑都拥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但并不雷同,一些看上去高大巍峨,一些则明显玲珑许多,似乎是为了互相弥补地面与高处空间的不足。
突然间,一阵号角声响了起来,霎时间诺雷克周围的街道上变得空无一人。紧接着,他差点被一队刚才见过的那种身着蓝色胸甲和包巾头盔的巡逻卫士撞倒。鲁·高因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但是萨顿也说过,它看上去治安非常严谨。更令诺雷克疑惑的是,他从码头一路走来,从未有一个人拦下他来询问哪怕片言只字。世界上主要的港口多是戒备森严,即便晚上也不会有所懈怠,但他在这里却没见到一个守卫。尽管鲁·高因向来以开放闻名,但这着实令他有些想不明白。
他走在街上,饥渴交加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本来在鹰火号上吃了点东西,但后来一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即将抵达的海港上,因此都没来得及吃饱。另外一方面,诺雷克其实希望进城去找点更合胃口的美食,而不是忍着恶心把凯斯寇那些令人毫无食欲的食物塞进肚里。
由于之前铠甲曾经及时地向老兵提供过金钱,所以他现在并不担心囊中羞涩。他环顾四周,几个风格不一的酒馆和旅馆就在这附近,但其中一座风格迥异的酒馆吸引了诺雷克的注意力。
最棒的亚特马!告诉他们是马席夫船长安排的,让他们好好招待你!而如今,那座名字一模一样的旅店就在老兵几码之外的地方。这是一座木质的建筑,门口上方悬着一个近似球形的标志。这座房子看起来历经沧桑,但是依旧稳健如初,所以诺雷克根本无需担心进去后会有灭顶之虞。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向前走去,希望铠甲不会突然强逼着他转身走向别处。
诺雷克按照自己的意愿平静地走进了旅馆里,而他看到的一切,令他对此地的期望值又上升了一些。尽管时间尚早,但亚特马的生意已经非常忙碌,里面坐了一大堆水手,还有几名商人、旅者和行伍打扮的人,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快朵颐。诺雷克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悄悄选择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一名身材苗条的少女走了过来等候他点餐,这少女看上去过于年幼了,根本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工作。诺雷克的鼻子告诉他,身后不远处就是烹调食物的地方,而他则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先来上一大杯麦芽酒。那少女行了个屈膝礼匆匆离去了,这给了他一个打量四周的机会。
他这一生在旅店和酒馆里蹉跎了太多岁月,但至少这一次,食物闻起来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令人反胃的味道。侍者把桌子和地板都清理得非常干净,每个食客的食物和饮料弥散着诱人的香气。总的来说,亚特马的情形令他再次确信,鲁·高因是一个繁荣的王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乐享太平,即便是低种姓的人们也没有例外。
那少女带来了他点的食物,它们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少女向他微笑着,应该是在等待他付款。而诺雷克也在盯着自己的护手,期待着接下来的奇迹。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铁护手根本没有甩出一把金币来。诺雷克试着掩饰自己的焦虑。难道这铠甲想要让自己陷入困境吗?如果他没有办法付账,人们把他丢出去都算是客气的了。他扫了一眼门口,那里站着两个膘强体壮的门卫,那两个家伙在他进门时并没有注意他,但是现在他们似乎对诺雷克和少女的交谈十分感兴趣。
少女重申了一遍价格,这次她的表情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友善了。诺雷克盯着自己的护手,心中默念道:快变出来!该死的。我只是想好好吃顿饭!你能做到的,不是吗?
可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什么问题吗?”那女孩问道,脸上写满了“我已经知道真相”的表情。
诺雷克没有回答,只是一直伸开和握紧自己的手掌,看来凭空出现金币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
这年轻的女侍者扫了一眼那两名门卫,开始向后退去。“对不起,先生,我……我还要去其他桌……”
两名门卫向她这边望了望,接着开始朝她走过来。
少女向他们做了个手势,现在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桌子上。“等等!这不是你——”
与此同时,他听到自己手掌下发出硬币与桌子碰撞的声音。
她也听到了这声音,脸上突然又浮出了笑容。诺雷克再次坐下来,他的脸已经变得苍白一片。“对不起,刚才我脑子有点乱。我从来没有来过鲁·高因,所以不知道这个价格是否合适。这些够了吗?”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啊,先生,足够了,这些太多了!”
越过她的肩膀,他看到了两张疑惑的脸孔。那两个大块头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然后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位置上。“这些食物和酒水需要多少钱,你就拿走多少好了。”他告诉那少女,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当她照做之后,诺雷克又补充道:“最大那枚金币给你了。”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
她像一阵风似的跑回了柜台,显然这是她从业以来所收到的最大的一笔小费。这景象令诺雷克暂时开心了一会儿。那该死的铠甲还不至于让他走投无路。
他凝视着护手,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铠甲没有用任何言语,就让他明白到底是谁在真正地控制局面。诺雷克现在的生活完全在它掌控之中。在它面前耍花招只是自取其辱。
不过诺雷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还是先享受这顿美餐吧。比起凯斯寇船长供给的一日三餐,这里的饭菜简直让他尝到了天堂的味道。一边进餐,老兵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在这神秘的国度做什么。铠甲对他的控制是如此之严,但他坚信一定有什么办法绕过它的监视。在鲁·高因这样充满活力的地方,他不仅能找到法师,同样也能找到大量祭司。即便法师们对诺雷克的境况无能为力,那些天堂的侍者们也可能有办法拯救他。很显然,一名真正的祭司拥有比这被施加了魔法的铠甲更加强大的力量。
可是怎样才能跟这些人接上头呢?诺雷克担心那铠甲会不会在神圣之地接受净化时奋起反抗。在他接近一所教堂的时候,它只需简单地扭转他的方向,一切便都落空了。或者说,他是不是连这一步也做不到呢?
对一个绝望的男人来说,这似乎值得一试。铠甲需要他活着,而且还得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是一个可乘之机。最起码,诺雷克得想办法拯救自己的灵魂,而不仅仅是肉身。
他吃完饭后,迅速干掉了剩下的麦芽酒。在这段时间里,那少女不止一次前来探看,看他还有什么需要,很显然,这都是因为他刚才那无比慷慨的小费。诺雷克又给了她一个稍微小点的金币,这令她笑得比之前更开心了。然后,他开始询问她一些关于这座城市的信息。
“当然,那边有个竞技场。”这名叫作米拉姆的少女迅速回答道,很显然她已经被无数外地人问过了同样的问题。“还有那座宫殿!你一定看到了那座宫殿!”她的眼睛里闪着迷离的光芒,“那位苏丹,杰海因,就住在那里……”
这个杰海因一定是名英俊少年,否则米拉姆不会对他如此着迷。虽然苏丹的宫殿算得上一处有趣的风景,但那里应该没有他需要的东西。“还有其他的吗?”
“广场附近还有阿拉戈剧场,还有托马斯大教堂,所有的忏悔都在大教堂里进行,不过萨卡兰姆祭司只允许人们在中午的时候进去,而且那个剧院也正在修理中。啊,城市最北面有各种比赛,赛马的,赛狗的——”
诺雷克停止了倾听,他现在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如果神圣之地或者高阶天堂有什么力量能够胜过巴图克这邪恶的遗产的话,大教堂是最大的希望。萨卡兰姆教堂代表了双子海两侧最强大的力量。
“有些老人和学者喜欢城墙外那些维兹杰雷神庙的废墟,尽管那里黄沙漫天,根本看不清多少东西……”
“谢谢你,米拉姆。这些已经足够了。”他准备离开,脑子里盘算的都刮着如何才能够通过迂回的方式接近萨卡兰姆地区。
四个穿着鲁·高因警卫惯常装束的人走进了亚特马,但他们的兴趣并不在饮酒上。相反地,他们一进来就直接向诺雷克望去,个个表情阴沉。老兵可以确定,这些人知道自己是谁。
从前的诺雷克向来因有精准的直觉和军事才能而令人钦佩,眼前这个四人队散开之后,已经将他绕过对方从前门冲出去的希望彻底掐灭。虽然这些警卫还没有抽出来自己的长弯刀,但每个人都把手放在了刀柄附近。诺雷克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都会让自己被飞出的四把利刃砍成几截。
这谨慎的老兵假装没有觉察这一切,回过头去继续问那少女:“有一个朋友跟我约好了在这旅馆的后街上碰头,你们后面有其他出口吗?”
“那儿有一条路。”少女向诺雷克指了一下,不过他立刻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将另外一枚金币放在她手中。
“谢谢你,米拉姆。”诺雷克轻缓地从她身边挤过去,看上去就像是要去柜台再要最后一杯酒。四个警卫都愣住了。
在快要走到柜台那里时,他突然转身向后门冲去。
诺雷克虽然看不到那四个男人,但他想这些人一定会猜到自己的意图。他加快了步伐,希望能够尽快到达出口。一旦逃出来,他就有希望让自己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人流之中。
他推开了门,立刻从门边闪出去——
他突然停住了,一对粗壮的手抓住了他的双臂,很快将他制住了。
“抵抗只会让你的下场更惨,西方人!”一名身穿带有金色护符斗篷的黑皮肤警卫吼道。他凝视着诺雷克说道:“你做的好事啊!这是一个!我们从这里开始!”
四个从里面追出来的警卫从诺雷克身边走过去,向刚才那人敬了个礼,然后准备离去。诺雷克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圈套。
他不知道这帮人追捕自己到底是何意图,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对此并没有太大好奇,他更疑惑的是为什么巴图克的铠甲对此毫无反应。很显然,那帮人多半是对它有所企图,可为何它不肯解救自己的宿主呢?
“听好了,西方人!”那长官走近诺雷克想要击打他,不过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没人会虐待你!胆敢反抗……”他将手放到了长刀的刀柄处,这威胁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诺雷克点点头表示明白。如果铠甲没有打算反抗的话,他自己可没兴趣独自单挑这一支巡逻小分队。
逮捕诺雷克的队伍围成方形,他们的头领走在前面,而诺雷克则被夹在中间。这支队伍沿着街巷向前走去,渐渐远离了人群。有几个人好奇地看了看他们,但是没有人同情这惹麻烦的外来者。似乎他们总以为外乡人多的是,死上一个两个能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能解释诺雷克为什么被逮捕,不过他感觉这与鹰火号的到来有一定关系。当初他以为港口那里一个守卫都没有,现在看来可能他错了。鲁·高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纪律散漫,它对于那些乘船来到此地的外来者的态度极其谨慎。观察得十分仔细。这事儿也可能跟凯斯寇船长有关,毕竟,向当局汇报船上发生的一切,同时要求他对自己的损失负责,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为首的卫兵突然转向旁边一条狭窄的街巷,他的手下立刻紧随其后。诺雷克皱了皱眉眉头,不再考虑凯斯寇和他的鹰火号。这些人现在穿过了一条人迹稀少狼藉不堪的道路,走入一处阴暗的所在,这里看上去即便是最明亮的正午也显得极其昏暗。卫兵们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然出现了。
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又转入了一条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小巷。这支队伍走进去几码之后,立刻停了下来。
所有人立正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事实上,这四个卫兵站得如此笔挺,以至于诺雷克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只是几个木偶,而现在操控者刚刚停止操作他们的提线。
似乎为了印证这一点,一道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上来,那是一个衰老不堪的男人。这男人拥有银色的长发和胡须,身披一件考究的宽肩长袍,那样式令诺雷克觉得极其熟稔……会是弗兹汀吗?可是,这个身影,这个维兹杰雷法师,跟诺雷克那位不幸的朋友相去甚远,而且能力似乎要远超过那死去的法师。
“离我们远些……”他向那些卫兵命令道,他的声音是如此强势,充满威严,尽管看起来年事已高。
那长官和手下立刻顺从地转过身去,很快沿着原路消失了。
“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的,”这位维兹杰雷法师说道,“就算其他人协助他们,一样也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正是我想要的……”当诺雷克试图说话的时候,这银发的老人只不过望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西方人……你,也必须听我的话……一切都要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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