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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滨路含情诉忧苦 额藏告奸还主家

且说蟆六想装作溺水之态,一直让信乃护理着,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伸伸手,动动腿,好似刚刚苏醒的样子。让人扶起来自己摸摸脉说:“捡了条命,真危险啊!”便扶着旁边的柱子站起来。信乃见他恢复得很快,十分高兴,同他出了河边小屋。土太郎载着左母二郎把船摆过来。当信乃穿上自己的单衣,往腰间带刀之际,左母二郎拉着蟆六的手上船,祝贺他安然无恙,问他在水中的情况如何,他便告以其间的痛苦,然后高声大笑,十分高兴。船已离岸,蟆六说有这次教训,再也不撒网了。船很快到了对岸,他们将捕的鱼装进鱼笼,剩下的用小竹枝串起来,绑在青竹竿的中间吊着,信乃和左母二郎拿着两头。蟆六让这两个人先走,自己从腰包里摸出个纸卷,不知其中有多少钱,给土太郎说:“这是今晚的辛苦钱。”这个土太郎虽靠使船过活,却是个居无定所的歹人,他事先与蟆六商量好,想害死信乃。这两个人不时看着走开一百多米的信乃等人,好似在偷偷谈些什么。前边走的那两人遥望后方,一步不动在那里等着。蟆六立即跑来,赶忙一同回家。

这时,十七的月亮已经升起,风吹着稻浪,夜行格外凉爽,他们边走边谈。蟆六对信乃等说:“今晚的落水是一生不会再有的闪失。如被龟筱等知道,那就什么时候也不会让我打鱼了。要保守秘密。”他煞有介事地要大家守口如瓶。已到庚申冢附近,一个背着包袱的人从对面赶来。看提着的灯笼不会认错,一定是背介。蟆六赶忙招呼说:“怎么来得这么迟呀!”背介弯腰施礼说:“饭盒没准备好,所以耽误了时间。”蟆六听了瞪眼睛说:“真是个糊涂的蠢货,我出来时已向做饭的女工说好,大概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忘了吧。现在拿来又有何用?”他假装生气,同他们一起回到家,已过亥时。左母二郎把蟆六送到门口,说已经夜深,就不到里边去了。对信乃也亲切话别,祝他明天一路顺风,便回自己家去。蟆六唤起两个奴婢,把鱼做成酒菜,在煎烧之际,龟筱也烫好了酒。让奴婢去睡,夫妇将信乃招到内室说:“去浒我让额藏跟着,所以把他唤起来也喝一杯。”于是四个人团团围坐,洒酒饯别。酒宴方酣,蟆六让龟筱取出一百多文(1) 银子作为路费递给信乃,那种诚恳的样子,绝不同往日。又谈了路上之事和到浒我后等事。夏日夜短,已是丑时三刻。龟筱说:“多少睡一会儿,不然明天路上受不了。快快睡吧!”她这么一说,信乃和额藏立即告辞回自己房间。

这时,奴婢们都已贪睡睡熟。滨路也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天一黑就到卧室去了。蟆六把在神宫河如何将信乃引入水中等情况,悄悄讲给龟筱。龟筱倾耳听着,边听边笑,半晌没有答话,点头的影子就仿佛是圆提灯上望月里跳动着的兔子。耳语着的蟆六舔舔干嘴唇说:“在我又上船时,左母二郎向我使眼神示意,知道他必定已调换好宝刀。别等明天了,现在看看吧!”他把灯轻轻拿到身边,解开刀的鞘口,拔出来一看,夜眼看不清刀刃的光泽,但却很锐利,从鞘内往外滴水,蟆六有点怀疑,把掉在席子上的水珠用手摸摸,又闻闻:“真是奇怪的刀,拔出来就有水气。含有杀气时挥之,一定和下雨一样。因有这样特异功能,故名之曰村雨丸。多年来只是听说,今日一见真是稀世珍宝,太稀奇啦!”他赞叹不已,几次把滴下的水珠用手指蘸着涂在前额上。龟筱也学她丈夫的模样,装腔作势地用指尖蘸了点水珠,擦在前额上,岂知这一滴水乃是神宫河的水。那个左母二郎也善使奸计,在把自己和蟆六的刀与那口宝刀三方调换时,怕事后蟆六必然拔出来看,就往蟆六那把刀鞘内多少注入点河水,然后将自己的刀纳入。这可以误认为是从村雨的刀尖滴水。蟆六被蒙在鼓里,欢天喜地地把刀纳入鞘中,三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宝刀总算到手。高唱一声:“大功告成。”龟筱也念叨着说:“这样的诸事如意,天遂人愿,这个庆功酒该多喝点才是。”蟆六把酒抢过来说:“今天晚间要特别当心,不能喝醉了。那件事说给额藏了吗?”龟筱把下巴伸过去悄悄告诉他说:“我对那件事一点也未疏忽,黑夜信乃等不在之时,我将他偷偷找来,是如此这般对他说的。他一口承担,毫无异议,完全领会后才走的。他虽不是信乃的对手,可是俗语说:‘诚心骗人是在所难防的’。我们现在事事走运,大概会大功告成。即使额藏没有得手,受到回击,对我们也无损,反正已经夺得宝刀。”蟆六听了说:“言之有理。宝刀到手把信乃赶出去,此外则大不了是事后的麻烦。即使额藏被杀,信乃无恙,策划失败了,或者信乃怀疑我而去告状,也没多大关系。多年来信乃与额藏不和是众人皆知的。额藏出于私愤,想杀害信乃,我当然不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时,寻找点借口。因此,考虑再多未免过虑了吧!没多久就会听到额藏的喜报的。干得好,干得好!”于是夫妻举杯痛饮,殊不知所策划之事,实际和所想的大有出入。待他们喝得酒兴大发,满满斟上一杯茶,也一饮而尽。最后连杯盘都不收拾,便同进卧室,没多久就鼾声大作。

却说信乃进了卧室,一心等待天明而并没有入睡。自己思前想后,只身一人并没有什么牵挂,但是远离父母的坟墓和久住的家乡,却不免有些留恋。而有同样心情的滨路,则悄悄走出卧室,想对未婚的丈夫诉诉衷肠。听到里间父母鼾声,知道不会醒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腿哆哆嗦嗦地靠近丈夫的枕边,想到漂泊不定的浮世人生,不胜悲伤和愤恨。信乃见有人来,拿起刀来迅速起身,问:“是谁?”心想定是歹人,看我睡着了前来行刺,不能粗心大意。便拿起灯,借着灯火仔细一看,却是滨路。想不到是她趴在蚊帐的后边,低声抽泣。为了不使别人听着,她强烈控制着内心的痛苦。虽然他是不畏强敌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心里也很难过,镇定一下后从蚊帐里出来,解开吊蚊帐的绳,整理一下被褥说:“滨路你有何要紧的事,更阑夜静到这里来?不知道谚语有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吗?”她受到这样的责备,似乎很气愤,擦擦泪抬起头来说:“为何而来?你说得多么轻松,好似陌路人。你我这对可怜的夫妻只是徒有其名,你这样说我并不怪你,但不要忘记我们是由父母亲口许婚的夫妻。平素怎么都可以,今宵将是永别,告诉我一声,对你来说也并非耻辱之事。你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走,连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太无情、太狠心了!”她这样抱怨着。信乃听了,不觉叹息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因置身于嫌忌之中,故不便开口告诉你,你的真诚我是知道的。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此去浒我仅一百二十余里,往返只需三四天,请你等我回来。”信乃不得不这样骗她。滨路擦着眼泪说:“你在说谎。一旦走出去,焉能再回来。笼鸟慕云天,是恋念其友,大丈夫远离故乡,是想得高官厚禄。况且我这两位父母爱憎无常,嫌你家境贫寒,大约此次打发你走是并不希望你再回来的。走的人也不愿留在这里。因此一旦离去,归期难卜,今宵岂不是永别吗?我的父母有四位,这你大概是知道的。然而现在的父母不告诉我,我只是稍有耳闻。听说我的生父是炼马的家臣,还有同胞兄弟,但不知其姓名。我虽然不能将养育之恩化为乌有,但生育之恩高于养育之恩。人怎能忘记生身父母呢?虽想知道父母的情况,怎奈我是女流之辈,又不可告诉别人,只得一个人苦苦思念。在不眠之夜,我祈祷神灵,但愿能在梦里相见。这样年复一年,十分痛苦。不料去年四月,听说丰岛和炼马两家已经灭亡,其家的臣仆也都遇难,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心想我的父亲和同胞一定逃脱不了,所以非常悲伤,更使我泪洒胸襟。这些事情不能对现在的父母讲,想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或许你能设法帮助我知道父亲和同胞兄弟之名,以吊唁他们的亡灵。我想,对自己终身相伴的丈夫,又何必隐瞒,便总想找个机会,但是人多嘴杂,看得又紧。有一次刚刚接近你,就被母亲盯上,只得慌忙退去。这是去年七月间的事。从那以后,虽然小河的河道被堵塞,但流水未断,我的心是永远属于你的。每天早晚都为你祈祷,希望你平安无恙,早日发迹,得到荣华富贵。狠心也该有个限度,抛弃妻子对得起你姑母吗?你如果能有我对你爱恋的百分之一,你也该说由于种种缘故,归期难定,跟我一起私奔吧。我们是夫妻,谁能讥笑你是奸夫拐骗?你真太冷酷无情了。女人的爱情是割不断的,与其让人家拂袖抛弃而依恋死去,还不如你亲自给我一刀,也好百年后在九泉之下等着你。”她情切切、意绵绵地悲痛难禁,饮泣吞声化作千行泪,沾湿了衣袖。信乃唯恐声音外传,深感不安,有苦难言。对被泼了一瓢冷水的婚姻,在这里他也不好解释,只得愀然嗟叹。于是把袖着的手放在膝上说:“啊,滨路!你的怨恨虽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又能奈何?我这次出走,是遵照姑母夫妇的指教,实际上是让我远离,以便为你招婿。当然我对你来说是夫而又非夫,这话你父母难以出口,但他们的用心,一猜就可以知晓。然而现在若为恋情所驱,带你出走,则贻人口实,谁不说是淫奔?本不该留却留下,是说的我;本不该去却去了,不也是说的你么?纵然暂时分别,如你我之心不变,总还会有团聚之时。趁着父母还没醒,请快快回卧房吧!我留心为你打听父亲情况,会有办法得知其存亡的。快快去吧!”说了她也不起来,摇摇头说:“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怕,即使父母醒了到这来责备我,也有话对他们讲。不听到你答应我同你一起走,我死也不出去,你就杀了我吧!”她这样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虽是柔弱女子,意志却坚定不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信乃实在没了办法,既怕人听着,却又厉声说:“这样说你还不明白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活着就有相会的机会,难道只有死才是真诚的爱吗?偶得姑父母的应允,为了今后的前程也应上路。妨碍这件大事就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前世的仇人。”受到这样的斥责,滨路呜咽地哭着说:“要达到我的心愿,怎么就成了你的仇人,也没办法让你给我解释清楚。但不管怎么样,如果只是因为我的话,我也就只好放弃这种念头了。那就希望你一路平安,不畏烈日去到浒我,扬名声,兴家业。盼望到了冬天,北风由山上吹来,能听到你的消息。在筑波山的那边君如健在,奴只是思念而已。但现在我的身体已越来越弱,倘若离开人世,从此永别,就指望将来重逢在九泉了。夫妇有二世缘分,望你切莫变心。”她说了些悲惨的话,表明了自己的心愿,貌似聪明伶俐,而实是未经世故的少女的哀怨。信乃也心绪沮丧,无以安慰,只是点头没话可说。

这时已雄鸡报晓,信乃唯恐她父母醒来,又催她快走,滨路才欲离去。

待天亮让狐狸把你吃了,这个该死的鸡,天没亮就叫,意在打发情人。

这是爱情小说中的语言,说的是远行的夫妇离别。真是鸡不鸣天不亮,天不亮人不会醒,可恨的鸡叫声。

逢坂相见实恨少,关口难过莫奈何?

残月当空迎头照,人世无常枉蹉跎。

她口里吟诵着想走出去。外面有人咳嗽,敲窗户叫道:“鸡已经叫了,还没醒吗?”窗外传来额藏的声音。信乃听到呼唤,赶忙回答。额藏向厨房那边退去。滨路趁机急忙走出来,眼睛哭肿了,在黑暗中回头看去,泪眼模糊,好似雾罩狭山,身贴着纸壁哭着向卧室走去。真是悲伤莫过于生离死别。她是多么少见的姑娘,虽然尚未盖上鸳鸯衾,并枕连理枕,其情却胜过百年夫妻。然而信乃并未因情牵而心动,很能顺其情而做到男女有别。色界之迷津,对贤愚无异。爱河上有许多少年辈,一旦身临其岸,则很少有不溺水者。然而这是一对义夫节妇,滨路的爱慕,乐而不淫;信乃的嗟叹,悲而不伤。滨路之情,恰如其分,似信乃者更是少有的。

闲话休提。天方破晓,额藏急忙起床,生火担水,做熟了饭后,劝信乃用饭,自己也一同吃过,便开始整理行装。这时,奴婢们也多半起来了。信乃和额藏均已整理齐备,等待主人夫妇起床。晨钟虽已敲过了六响,那对夫妇却尚未从宿酒中醒来。信乃想趁着早晨凉爽赶快动身,可是如不简单地辞行怎能上路?于是站在他们的卧房前高声唤道:“还没醒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向您二位告辞了。我是信乃,您二位醒了吗?”蟆六在梦中胡乱答道:“去吧!去吧!”信乃又高声说:“姑母还没醒吗?信乃向您辞行了。”龟筱睡得迷迷糊糊地回答说:“去吧!去吧!”信乃听了回答,转身退到外边。滨路怕别人看到泪脸,未能出来,把窗户拉开个缝,眼睛看着他,默默地流泪。信乃和额藏开始动身,众奴婢和背介等都急忙送出门去,依依话别,并预祝一路平安。霎时间一片嘈杂声。

却说蟆六和龟筱,昨日深夜酒醉睡去,日上高竿才起床走出来。问信乃怎样了,听到奴婢们告知,晨钟六响便已起程,大吃一惊。夫妻俩面面相觑,心想是疏忽了,但却毫无愧色,咋咋舌说:“那么你等为何不告诉我们,信乃也太没礼貌,头一次出门都不辞辞行。”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在抱怨。有人说:“他到您卧房去辞行,您答应说:‘去吧!’,原来那是说梦话呀!”一个人这样一说,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夫妻俩更加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笑的!总之,凡是信乃之事,你们都要好好伺候。他住的那里要打扫三遍,往门口撒盐净宅了吗?”他们发出切齿的坂东乡音,咆哮如雷,又犹如一阵狂风和惊雀铃的声音,吓得一群麻雀慌忙逃避。

只有滨路这天病了,没有出卧房,心如死灰一般,饭也不想吃。可是父母却认为,要是这个养老的女儿死了,眼看着许多宝山和发迹的阶梯就没了。吃药、扎针地喋喋不休,不是发自内心的对女儿之爱,而是与权势和利欲连在一起的假慈悲。竟有这样的父母!他们的贪心真是太残酷了。

时当文明十年,六月十八日清晨,犬冢信乃多年的宿愿总算实现了。他带着额藏赴下总的浒我御所。这年信乃十九岁、额藏二十岁。两位英雄志同道合,已结义宣誓:艰难相助,苦乐与共。虽在信义之乡,而身在污吏之家,所以为了避人耳目,二人假意不睦,额藏诽谤信乃,信乃看不起额藏,因此善使奸计的蟆六和多疑的龟筱也不怀疑额藏,让他参与密谋。这次信乃去浒我而派他跟随,他们也是有打算的。信乃能平安地度过这些年,是同额藏的帮助分不开的。这件事看似容易,实际甚难。哪怕一件小事稍有粗心大意,假相也就会从神色或言辞间泄露出来。在嫌忌中过了八九年,怎会不被人知晓。就算智术极高,如不是其信义鉴于神明,得到天佑,则焉能安然至今。额藏这些年,偷偷地借信乃之书,有时将经、史、兵书之类揣在怀内,有时藏在草筐底下,无论去野地或进山林,在旁边无人之际,便阅读背诵。不仅对文事如此,而且在伐木时拿着斧子练刀法,割草时拿着镰刀练长刀之技。或用稻草人的假弓领悟射箭技艺,或在放牧时跨上新驹学骑马之术。然而并不为人所知,只是其膂力却是隐瞒不了的。蟆六和龟筱就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这次想在途中刺杀信乃,便非额藏莫属,所以才把心腹之事托付于他。但是额藏还没来得及将这个主命小声告诉信乃。两位英雄一前一后将要离开家乡之际,额藏说:“我母亲的坟茔就在附近的田埂上。即使出去的时间不长,也想去叩拜禀告一番,能顺便去去吗?”信乃听后说:“此言甚是。我昨天参拜了菩提院,在父亲坟前告别,因为事情太多,竟把你母之墓漏了。既已结拜为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怎能不去叩拜?”于是二人一同在黎明老鸦出窝之时,由田埂向右走进三百米远,有棵拉着稻草绳的朴树,树旁便是额藏母亲之墓。当时她死在旅途中,蟆六并不可怜她,如同抛弃垃圾一般,随便埋在这个田埂上,也没建立墓石。额藏长到十岁时,觉得她太可怜,没有建造墓碑的材料,就设下一计。事先做好准备,一天夜晚偷偷登上那棵朴树,将一条稻草绳挂在树枝上。次日耕田者看到,非常吃惊,奔走相告,无不惊叹不已说:“大概是这棵树的精灵作怪,不然就是树下的土坟,乞求为死者建立个祠堂。出现这种奇异之事,置之不理会作祟的。”“这样吧,那样吧”地吵个不休。田主自不待言,邻近的庄客也都出点钱,在那座土坟顶上,建立一座小庙,在每年的春秋两季换上新的稻草绳,连那棵朴树也不伐了。彼此传闻,前来参拜者甚多,不知是谁说的,这位神能治妇人百病。经煞有介事地这样一说,来祈祷的竟然得到好处。于是便将这座坟叫作旅妇冢。因此,残忍冷酷的蟆六,害怕遭到众人所期望的报应,唯恐神灵对他作祟,就在开始建小庙时,给出钱的庄客每人一份米。额藏的计策一点也没错,不但母坟没有丧失,而且还在田中立庙宇得到祭祀。想到亡灵的喜悦,实在令人感慨万端。这既是三尺童子之智慧,也是其孝行感动神灵所致。这一奇异可与信乃的八房梅并美流传。这是在发现八房梅的前一年之事。现在才说出这件事,是因为后边的故事就多涉及额藏之事了。

闲话少叙,再说信乃虽然事先听说过旅妇冢之事,但是今天听了感到母亲的薄命和儿子的孝行,都是自己所不及的。额藏在前边,二人共同叩头礼拜。在祈祷中回忆往事,不禁使人泪洒胸怀。不应久久如此,二人便一同起身,暂且抛开缅怀亡母之念离开这里。由巢鸭向右,沿着流水澄清的石神井小溪来到西个原。在走过田野时,被夏雨追赶,他们在蓑轮避雨。到石滨村等船过了墨田河,在树下小憩纳凉。很快到了柳岛,虽有人说已是下总,但距浒我尚远,得赶忙奔向今宵的宿地。

信乃和额藏这一天走了百余里,住在栗桥驿。这里到浒我还不足三十里路程。唯恐庄头派人跟着,他们在途中没敢随便谈话,到这里就无须多虑了。幸好客店内无其他旅客,两人这才放心,久久闲谈,竟忘了长途的劳累。当下信乃向额藏一五一十地说了神宫河之事和蟆六的情况以及土太郎之事。额藏听了歪着脖子惊叹说:“他假借落水,是想杀害你,真危险啊!”信乃沉思了一会儿说:“他既有如此害人之心,却又为何放弃多年梦寐以求的宝刀,让我去浒我呢?这只是为了把滨路嫁给宫六吗?最初说让我去浒我,难道是要使我麻痹,以便在神宫河害我吗?此计不成,所以才不得不让我脱离虎穴?”说到这里,额藏摇头说:“不,不仅如此。去神宫河捕鱼和劝你去浒我,都是想害你,以便夺取宝刀,不归还你应领有的庄园和纳簸上为婿。这些怎会被我所知呢?昨晚你不在时,你姑母偷偷将我找到一间没人的屋里对我说:‘额藏!这次派你跟信乃一同去,有件大事相托。此话很难开口:虽然信乃是我的侄儿,但实是前世的冤家,他对其父之死怀恨在心,把我丈夫看作是仇人,想寻找机会趁其不备而杀之,他心里久已在磨刀霍霍,只有我知道。然而没有什么确实证据,就要以血还血,是一家的耻辱,由我保护他才平安到了今天。他今去浒我,事如不成还得回来,那时就更恨我丈夫,杀人之心将甚于往日。我并非不可怜我的侄儿,但是换不来我失去的丈夫。因此就托付你了。在途中得机会时,一刀将他刺死,赶快将尸首埋了,夺取他的双刀,悄悄回来见我。路上给你些路费,如果你能完成这件机密大事,我就劝老爷让你做我女婿,切不可疏忽大意。你从小就是我使唤熟了的小厮,怪可怜的。我前世有何恶报才做了他的姑母?杀死侄儿是为了丈夫,你是为主,不要忘了忠义二字。最初说派背介去,是免让与你关系不好的信乃生疑,但除你之外,无人能办好这件大事。好好干吧!’她边说边哭,用甜言蜜语进行利诱。我一听,立即感到她十分卑鄙,但却没露声色就答应了。我说对犬冢早有旧恨,这是解除多年郁愤的好机会。您说事成了把小姐赏给我,如果说的不是假话,我愿意豁出命来。我回答得似乎很真诚,你姑母很高兴,她说:‘你腰上带的刀好像不大锐利,这是我父匠作大人赐给我防身的短刀,名叫桐一文字,是口利刃,借给你会有帮助的。不要告诉信乃,他认不出是不会生疑的。趁着没人来,你拿这个去吧。’说着解开刀囊带,递给我这口短刀。他们夫妇是这样策划的,不是让你走,而是要杀害你。这口桐一文字是你祖父的遗物,请看!”说着把刀递过去,信乃用双手接过,仔细地观看后,放在额藏身旁,叹息说:“家祖父据说是忠义的武士。其女儿即我的姑母为何那样狠毒呢?人们都说父母去世后,没有比叔叔姑姑再可靠的人了。可对我来说,却恰恰相反。即使我住在仇人家,也不致这样屡次三番受到迫害。然而直到今天能够安然无恙,都是由于有你的帮助。在我父临终的遗训中说:‘我姐姐夫妇如有所改悔,确实怜爱你,你就要以诚心侍奉他们,以报答其养育之恩。如其害人之心不改,汝又无术可防时,即应携带宝刀离去。即使养育你五年、七年,你是大冢氏的嫡孙,蟆六的职禄是汝祖父之所赐,以其禄使你长大成人,亦非汝姑父母之恩。纵然不告辞而离去,亦非不义。汝当知此理。’所说的与事实完全相符。如此卓越的先见,可见先父绝非凡夫。九年同住虽不缺衣食,然而所有的田园被霸占,我身未带一物,能说是食他人之禄吗?今日离去,该说是一身清白。而且幸好这口宝刀没有丢失,又有何可愁,有谁可恨?天命循环,青云得志的时机已经到来。望犬川兄同去浒我,你我同心协力共佐主君,两管领都不足计,还怕什么?何乐而不为呢?”信乃面对面地悄悄劝说。额藏听了沉吟片刻说:“你不必多虑。可我与你不同,以前在母亲死时,非常痛恨庄头的残忍。当时我是个孩子,他们有钱有势,奈何不得,后来成了他家的小厮而直到今天。然而除一碗饭,一件衣服外,本无固定月钱,其恩甚薄。即使恩情不高,吃人家的粮,若给泄露出去并同你走了,我也就成了不义之奴。这还能算男子汉大丈夫吗?你去浒我吧,我在拂晓时就同你分道扬镳回大冢。这样可以两利,既可使我不负残暴的主人,同时又能照料滨路。她心地善良,昨晚偶然偷听,很受感动。虽然她聪明伶俐,但妇人之见于不得已时,难免发生意想不到的差错。我可悄悄帮助她出点主意,这样你就不会被非议为抛弃节妇了。先采取这种万全之策,然后再明确请假,辞去主家前往浒我,不比今日同你走好吗?”信乃频频点头说:“言之有理,但是你没杀了我就回去,必然遭祸。”他对额藏深表担心。额藏微笑道:“此事请你放心。我在手脚上做点伤,回去见主人就说本想杀犬冢,不料却遭到反击,没杀了他反而自己受伤。这样骗主人夫妇,他们也无可奈何。你就不必分心了。”他毫无顾虑地解释,信乃更是不胜感激,说:“你说做点假伤,但使你受伤,我深感不妥,如果推辞,则是妇人之仁,就莫如从命了。”额藏听罢,甚为高兴,密谈完毕,各自盖上衣服,转瞬睡去。

(1) 文是贯的千分之一。一文为3.7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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