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通往月亮的道路
九月遭受了如下苦难：登上天空，被一只怪脾气的水獭关注，燃料耗尽，突如其来的地震，但其实不是地震。
阿鲁斯托克轮子下面结冰的地面像玻璃一样滑。九月觉得她们随时可能摔个四脚朝天，但还好A型车一直平稳前进。长长的蓝白色道路在她们头顶兜圈子，上下起伏，一辆钻石过山车咔嚓咔嚓地消失在夜幕中。柔和的阴影在曲折的围栏上闪烁。
除了九月和阿鲁斯托克以外，通往月亮的道路上一片寂静。A型车依旧发出那种吓人的老旧噪音。她现在一刻也不停歇，就因为她长出了那朵向日葵。过了一会儿，九月看到别的生物迎面而来往下面走去，大概是去精灵国度。她猜想，自己目前的位置下面就是精灵国度。一个五颜六色的剧团乘着棚车喧闹地走过——那车的棚子全是彩色玻璃，而车子本身被一丛千里光草托着飘在半空中，一团绿色的花粉紧随其后。九月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脸贴着玻璃的女巫。至少那张贴在红色玻璃格窗后面的脸戴着一顶尖尖的皮帽子，上面还有个搭扣。一把巨大的纸伞颠倒着飘过，伞上还贴着某份超昂贵报纸的笑话版，伞尖上则闪耀着远不止四种颜色。一家子毛色鲜亮的浣熊趴在伞里往外看，他们条状的尾巴仿佛火焰，而且抖得如同响尾蛇。报纸对此全不介意。他们肯定随身带了鼓，因为九月听见飘忽的鼓点由远及近，当伞下坡远去时，鼓声也渐渐离开，八双凶恶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过了一会儿，景物增加，九月也习惯了这条路。巨大的月亮缓慢而稳定地不断靠近，从地球到月亮可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她紧张地看了看后座上的长条形白色盒子。里面会是什么呢？她真想打开盒盖看看里面是什么！但盒子锁得很紧。她帮各家农场送过很多次包裹，阿鲁斯托克的后座上载过各种盒子、篮子和桶。她经常看里头装了什么，虽然她知道那样做不好。但只要把纸掀开一点点，就能知道塔克夫人从希尔和罗巴克的店子里买了什么。也许，如果每个人都认定她是罪犯，她就该学会撬锁。九月转身伸手想试试看能不能够着盒子的象牙角，这时一阵铃声和笑声打断了她——一个身穿笔挺蓝色四叶草西装的树精赶着牛群从月亮上下来。那些牛的毛皮是透明的，亮如玻璃——而在其内部，九月看见月光在本该是内脏的地方翻腾。牛蹲下来要求挤奶。阿鲁斯托克停在一边等他们经过，树精碰了碰自己瘦骨伶仃的长鼻子以致意。
“我该想到这条路来回都会有严重的交通堵塞。”九月说。阿鲁斯托克坚硬的绿色向日葵方向盘在她手中柔和地打转，她们在发光的道路上平稳前进。她拍拍推杆，像平时一样跟车子说话。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期待车子回答，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赶紧继续说：“谁不想去月亮上旅游呢？我相信在我家那边，要是在月亮和加利福尼亚之间选择，大家都会选月亮的！”
一个很大的黑色路标出现了，上面用银字写着：运势衰落：可能延迟。
九月笑了笑。目前看来这次进入精灵国度会比较困难。就好像一扇平时很灵活的门突然卡壳了。也许布玛和碧翠丝让线路变得更牢固了。接着另一块路标飘过：当心：雪怪出没。这让九月警惕起来，她紧紧抓住绿色向日葵方向盘。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在驾驶阿鲁斯托克，还是车子在自动行驶，还是道路在自动前进，总之她抓紧了方向盘。
“希望我到了月亮上不会发现所有人都走了。我见过一家子驯鹿女孩和驯鹿男孩，他们说自己曾住在月亮上。他们谈起月亮的口气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但我觉得可能也有点吓人。毕竟他们还是走了。”
她们两个，车子和女孩，爬上一个坡，一条笔直的大路出现在她们面前，一直延伸好几英里，随后一个急转弯陡然出现，那是通往月亮的最后一个转弯。阿鲁斯托克加足油门，轰隆作响地冲上那条大路——然后噼啪几声，卡壳，喷气，接着就没声音了。九月赶在轮子空转之前刹住车。由于没有风让她们减速，车子又往前滑了一点，而引擎则彻底哑巴了。
“怎么了，阿鲁斯托克？”这是九月第一次大声喊出A型车的名字，如果“阿鲁斯托克”是她的名字的话，“不管你是不是活的，我都得重视你的感受——也许你有感受吧。”
九月下车来到银色的铺路石上。通往月亮的道路上寂静无声。黑暗像冰冷的羊毛一样围着她的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仿佛从她嘴唇上直接掉下来。星光明亮得如同节日的灯笼。
“可怜的阿鲁斯托克，你怎么了？”
九月打开阿鲁斯托克的引擎盖。一点油漆和铁锈掉下来，闪烁着掉进道路下方的黑暗中。在妈妈的帮助下，她熟悉了引擎上的每个齿轮和每块润滑油。她像熟悉自己的床一样熟悉阿鲁斯托克。她拉紧了黑色的帽子保暖，伸手敲敲油箱。油箱发出孤独的当当声。
九月长长地叹口气。后备箱里有很多工具可以修理各种故障，却唯独解决不了这件事。“我知道我们会烧完整箱油，”她说，“我知道自己饿了！吃饭总是精灵国度的头等麻烦事。”她同情地拍了拍阿鲁斯托克的前车灯，“那感觉就像当你涉足——或涉轮！——到精灵国度之前从未吃饭，之后也再没机会吃了。要是我饿了，你一定会冒着烟狂奔！唉，我们只好等等了。总会有人路过的，只要有一个人，肯定就有更多的人！”
于是他们等着。九月坐在孤单的A型车旁边，在结霜的地面上用手指画图。她从路边栏杆上摘了一点淡绿色的果子自己吃。她很小心地咬了一口，免得吃到烂果子。果肉柔软发光——不是烂的，但也不甜。像是多汁的洋葱和一大堆黑胡椒愉快地混合在一起。她的罪犯制服裹着她，仿佛是手捂着她的皮肤让她温暖起来。九月按了按阿鲁斯托克的喇叭。也许有人听到之后能快点过来。喇叭像清嗓子似的吭哧吭哧响。它勇敢地发出嗡吧嗡吧的声音，但声音刚离开喇叭就消失了，和九月说话时一样。而且听起来也不像嗡吧嗡吧。那声音焦急而用力，仿佛真的在说话，但周围的空间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身影沿着水晶般的路面极其缓慢地爬向抛锚的车子。它靠近之后，九月看到那是一艘船。一艘真正的帆船。到处都牵着绳子，一面高大的方形黑色船帆挂在骨头般雪白的桅杆上。它不是西班牙帆船，也不是双桅帆船，而是一艘商用驳船，船体扁阔，船首是一把尖头向上的大剪刀。它划破了沉寂的夜色，不是航行，它是在飞行。剪刀的刀刃懒洋洋地一开一合，吞下所有的路程。各种颜色的藤壶贴在船底，蜜色、淡紫色、樱桃粉、墨绿，小的如同十号字体，大的则好像啤酒桶。船舵上布满蜂窝似的洞，长条形的深蓝色小鱼，长着女孩子头发一样细长的鳍，在洞里游来游去。船更加靠近了，一个水手，大概是船长，向他们挥手，然后抛下绳子并让船转向。船舵里的小鱼立刻躲进它们的藏身之处，帆船陡然停下来，干净利落地泊在他们旁边。那个水手从船舷上张望。一块迸出紫色火星的大招牌上透出的光芒笼罩了大家：压·下的月亮码头打捞船。
那位水手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圆圆水獭脸。唇髭上结着冰柱，胡须一抖就咔嚓作响。但她的下半身却是长而多节的鱼尾，像安全带一样紧紧缠绕着她自己。她的鳞片组成了混乱的图形，色调混乱如同老旧的金属，骨质的刀状鱼鳍垂在身侧。她肩膀上点着两盏古老的玻璃灯笼。它们的黄铜灯罩已经变成绿色，由于年深日久还有些变形。里面的蜡烛发出苍白晦暗的绿光。上千个夜晚不断滴落的蜡油从灯笼托座里溢出来，滴在这生物的毛皮上，而且堆积得非常之厚，甚至淹没了她的胸膛，只露出百十来道白色的线条。她戴着一顶破旧得露了线头的军官帽，上头缠满了白色的海草。
在她被蜡块淹没的胸口上有一块名牌。上面写着：压舱。
这只水獭鱼慢慢眨了一只黑色的眼睛，然后又眨了另一只。她鼓起毛茸茸的双颊，冲着新月大叫。然后转身——她背鳍上覆着闪亮的盐霜——用拳头敲打一根很粗的铜笛，同时唱起一支粗嘎的小曲。亚哈、黑胡子和我受了气，我们上了一艘烂船，还发了毒誓，我们掉进大旋涡，眼里长钩子，我们把灵魂腌了腌，拿来包饺子，唉，亚哈、黑胡子和我受了气！
“抱歉，”九月开口道，“我不想打搅你——”
水獭鱼不唱歌了，同时也打断了九月的话。“船坏了。”她嗅了嗅。
“我觉得它很漂亮！”九月反驳道。那艘彩色驳船仿佛在轻轻呼吸，它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
“不是我的，你的。我的能一直航行到世界尽头。”压舱丢下一条又湿又重的绳子，“你的撑不到明天。把她绑好，我们看看能怎么办。”
九月捡起绳子，又拉又拽地绑到阿鲁斯托克的保险杠上。压舱又从船舷抛下长了盐壳的梯子，九月抓着梯子爬上船。驳船上的东西收拾得整齐干净：盒子、桶、瓶子、罐子、箱子，每个都关得好好的，擦得光亮，保养得很好，而且堆成整齐的金字塔状。压舱似乎把所有的整洁都用在了货物上。当她用她那弯弯的青灰色尾巴敏捷地走动跳跃时，就有一些蜡崩裂。驳船再度起航，朝着月亮上行。蓝绿色的小鱼又一次从船舵里游出来，它们细长的鳍飘在空中。
片刻后阿鲁斯托克也飘在半空中，她跟在驳船后面，一路上被牵着。
一条大绳子将长满藤壶的驳船和生锈的福特车连接成一个古怪的交通工具。压舱搓着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她毛皮的颜色好像上好的陈年朗姆酒。
“你了解车子吗？”她们起航后，九月不好意思地问。
水獭鱼再次眨眨眼睛：“既然你把自己的船叫作车子，我大概了解全部的事情了。船只是能够背负你和保护你的东西的别名。如果你别再念叨，我就帮你。怎么说呢，这是我的工作。压舱·下行，这是我的名字。压·下的月亮码头打捞船，各种杂货、小物件，回应各种求救信号。”
九月拍拍自己冻僵的双手松了口气：“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压·下嗤之以鼻，说起话来蜡冰四溅：“幸运是什么？傻大个、矮妖精和懒骨头才需要幸运。我告诉你了这是我的工作。而且远不止是工作，它是我的身体和灵魂。我是你所能找到的最优秀的船精灵。我能在飓风天修补船壳，能在僵尸来袭的时候缝补船帆。如果船只对于生活感到厌倦，想找一片舒适的海床退休养老，我也能把它们全部沉掉。养海葵。和漂亮的鱼在一起。但我们中已经没几个人做这种事了，提醒你一句。就你所能接触到的水手而言。他们人很好，我猜。文身很不错。但只忠于自己的假肢。高薪加住宿好？他们跑得比码头着了火还快。船精灵却只爱他的船。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说我老套，但我已经习惯了。你总能找到水手。”压·下跳过一堆仿佛用黄铜和石头做的帽子盒一样的圆盒子，然后在里头翻找。“我日夜都在这条路上来回游弋。这是条好路线，运转稳定。我老远就听见你们绝望的声音了，又大声又响亮。听起来好像浮标在暴风雨里呼救，当船快沉没时，这种警报声就在船精灵的心里回响。”
“沉没？”九月说，“她只是没汽油了！”
“如果不是你的船快完了你也不会见到我。这就是船精灵。如果你比较喜欢机械，也许可以把这种情况叫作早期警报系统。这就是我。”压·下从黄铜帽盒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它又平又细又闪亮，像汽车上的铬合金，但比阿鲁斯托克新很多。“看吧，我觉得你肯定不懂关于船的技术。就让我给你上物美价廉的一课吧。我的名字就取自船上最核心的秘密。压舱物是你最深处的重物，它能保证船在深黑的水上也四平八稳。”这位船员俯身看着阿鲁斯托克，仿佛只跟车子说话。“你的货物也能暂时压在舱底，或者船员、大副、海盗哥们儿，勇气也行，只要你爱他们。但只有在拥有了自己的压舱物之后，船才是真正的船。船舱深处，一大堆绳子、木头、干面包、情书、鱼叉、陈柠檬。任何使船只开心的东西，任何使它真正扬帆远航的东西，用于修补或破坏的东西，任何船只本身热爱或向往的东西，任何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水手长和下级水手因为丢了一颗炮弹就大打出手，两人都因此挂了彩，而那颗炮弹却径直滚到压舱物中间。有些人会告诉你，船有了名字，或让一瓶陈年威士忌浇在船首才算是真正有了生命，其实不然。没有压舱物，它只是堆木头。”压·下温柔地摸了摸阿鲁斯托克装在麻袋里的轮子。“这是某些沉重混乱的东西在你体内形成了又热又重的东西，而世界上你所想要的东西的总重量会让你在最恶劣的狂风中保持平衡。我和我的船是在压舱物就位的时候出生的。你想听细节吗，我们是从一颗蛋里出来的。不知道它被绑成麻花结之后还算不算是蛋。我们不是破壳而出，而是解开绳子出来的。当船只绝望时，我们会感觉到那些老旧的绳子把我们撕裂，必须修好才行。”
九月轻轻摸摸自己胸口。船有压舱物，我又有什么呢？可她说出来的却是：“我觉得阿鲁斯托克没有那种东西。我把她拆开以后又组装过好几次，从来没有发现过不该有的东西，只有一次有一只松鼠死在积水器里。”
压·下眨眨她的水獭眼睛。她耸耸肩。蜡块像雪一样从灯笼上崩塌滚落。“我不喜欢争论。我不会为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炫耀，就随便去戳她，让她觉得难受。小拖拉机也该有自己的隐私。我觉得她肚子里并非空空如也，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妈妈常说管好你自己的图纸，不许抄袭。如果你只是需要汽油，我也有，你喜欢的任何种类都有。”船精灵像猫一样用毛茸茸的脸颊蹭了蹭A型车的顶篷。“我会为你想出办法的，我的小脏海狗。流浪儿免费。”
压舱·下行打开一个闪亮的盒子取出一个水龙头，就像苹果酒桶上用的那种。她尾巴一甩跳过驳船，九月则跟在她身后爬过一堆用脏油布盖起来的东西，底下仿佛有无数尖角和疙瘩。船精灵的尾巴用力一弹，抓住油布顶端整个掀开，露出一台饮料机和一个干净的铬钢柜台。它很像镇上药剂师乔纳森先生的那台饮料机。九月为爸爸买药的时候总会看乔纳森先生为顾客配制各种汽水。有一次她花掉了自己珍贵的几毛钱，乔纳森先生为她调制了一份橙子汽水。看起来就像装在玻璃杯里的火焰。
当然，这东西也不全像乔纳森先生的汽水柜台。一台银色的饮料机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机子被雕刻成巨型古代鱼类的模样，背上长满脊骨，它弯着身体，嘴朝下，上百个鱼鳍竖起来，溅起粘稠的糖浆。一排又一排的瓶子像保龄球瓶一样排列在柜台后面：小圆瓶里是深色的甜酒似的东西；长颈瓶上长满藤壶，九月猜不出里头冒泡泡的是什么东西；圆肚瓶里装着发光的半透明黏液。在乔纳森先生叠放他那些干净平底杯的位置，放着两个水晶汽油罐。罐子的玻璃水龙头优雅地弯着，随时为干渴的油箱开放。九月突然觉得自己也渴得要命。
“我觉得你大概没有橙子汽水吧？”九月不抱什么希望，“也没吃的？”
压舱·下行哼了一声。她肩头灯笼上的蜡又剥落了一块。“你说什么呢！这是我的记忆饮料机，我会给你的船调一份‘鸡蛋往事’。”
“但我的车需要的是汽油，不是记忆！记忆怎么能让车子跑起来？”
压·下隔着她的海军帽挠挠头。“你认为汽油是什么啊，姑娘？燃料当然多种多样，风、愿望、巧克力蛋糕、羽衣甘蓝、水、腌肉，只是你想要那种在引擎里燃烧的燃料。那种汽油不过是过去储存在一起发酵，然后一直装在地球的地下室里，直到要用的时候取出来。汽油是储存起来的阳光。是巨大的蕨类植物、长生不老的苹果、异齿龙、独眼巨人，以及数百万年前在岸上晒脊背时痛饮阳光的鲸人，他们或将阳光做成更大的蕨类植物，或产下更多的鲸人，或是撒下无用的种子。”她那海獭的爪子果断而迅速地忙活着，这边拿一个扁而方的瓶子，那边拿一个玫瑰色的瓶子。“阳光正好拥有非常充足的记忆。即使它心爱的异齿龙死了，它也不曾离开。它变硬了变狡猾了。变成了你能摸到、能钻孔、能倾倒的东西。但它还记得只有一只眼睛的时候，用巨大的尾巴拍打海面。它喜欢制造更多的恐龙，长出如银行般高高的复叶。它喜欢让事物生机勃勃，让事物前进。我的瓶子里装的就是这个——阳光的糖浆。阳光的记忆是如此强烈，它自己就能燃烧起来。很有力的东西，不适合虚弱的人！喝下昨天能让今天跑得更快。”
压舱将一个缠铜丝的球瓶的塞子拔掉，让其中浓稠的液体滴进其中一个汽油罐里。那液体发出暗金色的光。她又从棕色包里的棕色啤酒瓶里倒了两大口液体，它一接触到糖浆就鲜红地燃烧起来。“更新世浓缩剂和一服喜乐精灵出现前的纯粹黎明。”她又拨开一个牛奶瓶上的奶油——黑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上面缀满星星。一滴橙汁从一支试管中滴落；一些青铜色油腻腻的波旁威士忌从一个油罐里倾泻而出。“关键在于混合。你选用的每种东西都会改变你。如果在正确的时机加了错误的糖浆，我可能会把精灵变成雨伞。亚特兰蒂斯的苹果白兰地必不可少，把它双倍浇在你的白垩纪半冰沙司上。这样就好了——但你绝不可以偷我的食谱，姑娘。你拿到这么易燃的东西，天知道你最后会上哪儿去，万一你去了之后下雨了怎么办呢？”
压舱把汽油罐卡在饮料机的鱼嘴下面。它银色的嘴唇边冒出一串泡泡，混入糖浆里，把糖浆变成了闪闪发亮不停变幻色彩的旋涡。
“如我所料，”她冲着自己的鸡尾酒骄傲地点头，“下行独家乡愁小吃加古董防冻剂。”
压·下掀开阿鲁斯托克的引擎盖，九月往里面看了看，想找到小小的、不断增长的压舱物，比如一团东西，或其他任何东西。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对此该做何感想。记忆汽油从罐中流出，顺滑地流入老旧的油箱里，边流边发出轻快的汩汩声。倒完之后，九月再次发动汽车，希望一切顺利。她完全不记得地理书上说阳光和鲸人有什么关联。但是阿鲁斯托克复活了。引擎立即点火，而且声响比九月过去所听过的更强劲更平稳，仿佛它从来都没被山毛榉打到过鼻子一样。
她转身向船精灵道谢，却发现那张海獭脸离她非常近。她甚至能闻到压舱·下行身上的味儿：盐、海水、煤油、甜酒糖浆。她把一个东西放进九月手中。
“就叫它橙子汽水好了，专门为你调制的。”她笑着说。
九月握着那个蛋形的小瓶子。瓶子上缀满藤壶和珍珠，封口是个黑色的塞子。焰火般的色彩从瓶子深处闪耀出来。
随后，一声咆哮让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九月的胃赶在那声音开始前就感觉到它了，仿佛颤抖的阴影一样。内布拉斯加州不怎么地震，也没有和地震相当的东西。而这个声音，也不是地震。
而是月震。
压舱堆得整整齐齐的箱子倒塌了；记忆饮料机的瓶子碎裂了。货船发出可怕的吼叫声，转弯驶向路边的石楠栏杆。深蓝色小鱼纷纷离开船舵跳上甲板，想找一块安全的地方。现在月亮已经很近了。最后一个下坡路欢快地蹦出来，一块宽大的路牌上写着：欢迎来到月球！请把鞋子擦干净。但天空似乎决意要把自己撕成两半，路牌很快裂成两半，掉进太空中，随之而去的还有栏杆的碎片、银色的铺路石和象牙白的马车轮子。九月惊叫着想要抓紧压舱·下行——但她抓到的只有空气。船精灵跳到货船另一边去抢救她的箱子、瓶子、鱼和船，免得它们飞出道路，落到黑沉沉的空中去了。她把一群船舵鱼捡起来放进旧浴缸时，九月看到她恐惧的眼神，那浴缸正随着船体的倾斜渐渐滑下甲板，仿佛船要沉没了一样。
“是果酒袋！”压舱嘶嘶地说，“雪怪来抓我们了！”
A型车的门突然打开，九月的腿伸出来，脚在半空中扑腾。她双手抱着阿鲁斯托克的向日葵方向盘，咬紧牙关，双腿挣扎着寻找脚踏板。在她上方，新月不再是新月了，它变成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银色的高山。那里一切都非常奇特。阿鲁斯托克脱离了货船，翻滚着向上，或者说向下，或者又是向旁边飘去——谁说得清呢？但是随着一阵撞击，陆地在一片细腻的银色尘埃中迎接了她们。
九月做到了。她在月亮上了。
但震动还在持续着。
插曲黑色太空狗我们反思自己的视野，查看月亮的地形，遇到一只很忙的狗。
有时候事物的形貌真的很难看清。世界大得惊人，你只能看清自己立足的那一小块地方。即使你找到了某个特别高的岩脊或塔楼，能够从纽约看到布达佩斯再到澳大利亚再看回来，宇宙依然比那个范围广阔得多。从你自己的家门口，不能看到世界在太空中随着它的兄弟姐妹一起转动，那些兄弟姐妹被我们称为金星、木星、土星、太阳，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你站在哪里，万事万物总要比你知道的大很多。
如果九月发现了某个岩脊或塔楼，她也许会开着A型车阿鲁斯托克，沿着高山上通往月球的银色道路亲自去看看。也许她还会看看那座山——巨大、壮美的螺旋状岩石从冰冷激荡的大海中升起，那山是个女人的形状，有着四散的长发，后背上的翅膀如同许许多多的鱼鳍。她也许会看见那个女人岩石嶙峋的手指向天空，在她最长的手指的指尖上，银色道路盘旋向上，如同她的呼吸。她可能还会看到她冰冻的面孔，嘴唇收拢，脸颊鼓起，将那些去往月球的旅行者从她手上吹落，就像许下某个隐秘而无情的愿望之后吹散蒲公英的绒毛。
但是，如果我们这位小姑娘爬上了你我所能想象的最高的梯子，并且一手端着午饭一手举着双筒望远镜站在最高一级横档上，她就可以看到一些更加奇怪也更加有趣的东西。
精灵国度上方的月亮永远都是新月。这是因为，要看到事物全貌非常困难，我刚才已经说了，在阴险海的水手，或万魔都羊毛塔里害相思病的物理学家，或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的小女孩看来，精灵国度的月亮有时候似乎是圆的。他们看到新月的巨大圆弧渐渐靠近自己，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看起来根本不是新月形。在外侧边缘上，月亮的居民们生活着，制订各自的计划，弹奏他们的羽管键琴。这是月亮峨螺俯瞰无静海的地方。这里是驯鹿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月亮海象练习用一只獠牙写字，用两只獠牙打台球。
没有人在月亮的内侧生活。至少现在没有了。
但是现在却有人在那里，在废墟里东翻西找，用力嗅着倾颓的雕像，在黑暗中扒拉，闯进已经没有人用餐的房间。有人在破烂的先驱广场上转悠，一会儿捡东西，一会儿把东西翻转过来，掂掂它们的分量，又用可怕的锐利眼神盯着它们。这是很费时的工作——除了本地人之外没人会去打扫。各种东西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都是好东西，却被人遗忘了：大锤子、架子、凿子、平尺剃刀、镰刀和钐刀、铲子和锤子、珠宝眼镜、望远镜、轮子、算盘、码头工用的钩子和女裁缝用的软尺、扳手、小刀、剑、钓鱼竿和钳子、修枝剪和毛衣针和煎锅和扫帚和斧子和打字机和胶片投影机和不亮的电灯泡和钟。
有人在检查这些东西，一个不漏。他很高，很英俊，有着浓密鬈曲的黑发和优雅的高鼻梁。他十分警觉而且谨慎。他的耳朵直竖着，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他的鼻子很湿。
他的名字是黑色太空狗。
在广场的中心，他推开一堆旧眼镜，在月亮柔软的土壤中开始焦急地挖掘。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阿鲁斯托克轮子下面结冰的地面像玻璃一样滑。九月觉得她们随时可能摔个四脚朝天，但还好A型车一直平稳前进。长长的蓝白色道路在她们头顶兜圈子，上下起伏，一辆钻石过山车咔嚓咔嚓地消失在夜幕中。柔和的阴影在曲折的围栏上闪烁。
除了九月和阿鲁斯托克以外，通往月亮的道路上一片寂静。A型车依旧发出那种吓人的老旧噪音。她现在一刻也不停歇，就因为她长出了那朵向日葵。过了一会儿，九月看到别的生物迎面而来往下面走去，大概是去精灵国度。她猜想，自己目前的位置下面就是精灵国度。一个五颜六色的剧团乘着棚车喧闹地走过——那车的棚子全是彩色玻璃，而车子本身被一丛千里光草托着飘在半空中，一团绿色的花粉紧随其后。九月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脸贴着玻璃的女巫。至少那张贴在红色玻璃格窗后面的脸戴着一顶尖尖的皮帽子，上面还有个搭扣。一把巨大的纸伞颠倒着飘过，伞上还贴着某份超昂贵报纸的笑话版，伞尖上则闪耀着远不止四种颜色。一家子毛色鲜亮的浣熊趴在伞里往外看，他们条状的尾巴仿佛火焰，而且抖得如同响尾蛇。报纸对此全不介意。他们肯定随身带了鼓，因为九月听见飘忽的鼓点由远及近，当伞下坡远去时，鼓声也渐渐离开，八双凶恶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过了一会儿，景物增加，九月也习惯了这条路。巨大的月亮缓慢而稳定地不断靠近，从地球到月亮可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她紧张地看了看后座上的长条形白色盒子。里面会是什么呢？她真想打开盒盖看看里面是什么！但盒子锁得很紧。她帮各家农场送过很多次包裹，阿鲁斯托克的后座上载过各种盒子、篮子和桶。她经常看里头装了什么，虽然她知道那样做不好。但只要把纸掀开一点点，就能知道塔克夫人从希尔和罗巴克的店子里买了什么。也许，如果每个人都认定她是罪犯，她就该学会撬锁。九月转身伸手想试试看能不能够着盒子的象牙角，这时一阵铃声和笑声打断了她——一个身穿笔挺蓝色四叶草西装的树精赶着牛群从月亮上下来。那些牛的毛皮是透明的，亮如玻璃——而在其内部，九月看见月光在本该是内脏的地方翻腾。牛蹲下来要求挤奶。阿鲁斯托克停在一边等他们经过，树精碰了碰自己瘦骨伶仃的长鼻子以致意。
“我该想到这条路来回都会有严重的交通堵塞。”九月说。阿鲁斯托克坚硬的绿色向日葵方向盘在她手中柔和地打转，她们在发光的道路上平稳前进。她拍拍推杆，像平时一样跟车子说话。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期待车子回答，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赶紧继续说：“谁不想去月亮上旅游呢？我相信在我家那边，要是在月亮和加利福尼亚之间选择，大家都会选月亮的！”
一个很大的黑色路标出现了，上面用银字写着：运势衰落：可能延迟。
九月笑了笑。目前看来这次进入精灵国度会比较困难。就好像一扇平时很灵活的门突然卡壳了。也许布玛和碧翠丝让线路变得更牢固了。接着另一块路标飘过：当心：雪怪出没。这让九月警惕起来，她紧紧抓住绿色向日葵方向盘。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在驾驶阿鲁斯托克，还是车子在自动行驶，还是道路在自动前进，总之她抓紧了方向盘。
“希望我到了月亮上不会发现所有人都走了。我见过一家子驯鹿女孩和驯鹿男孩，他们说自己曾住在月亮上。他们谈起月亮的口气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但我觉得可能也有点吓人。毕竟他们还是走了。”
她们两个，车子和女孩，爬上一个坡，一条笔直的大路出现在她们面前，一直延伸好几英里，随后一个急转弯陡然出现，那是通往月亮的最后一个转弯。阿鲁斯托克加足油门，轰隆作响地冲上那条大路——然后噼啪几声，卡壳，喷气，接着就没声音了。九月赶在轮子空转之前刹住车。由于没有风让她们减速，车子又往前滑了一点，而引擎则彻底哑巴了。
“怎么了，阿鲁斯托克？”这是九月第一次大声喊出A型车的名字，如果“阿鲁斯托克”是她的名字的话，“不管你是不是活的，我都得重视你的感受——也许你有感受吧。”
九月下车来到银色的铺路石上。通往月亮的道路上寂静无声。黑暗像冰冷的羊毛一样围着她的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仿佛从她嘴唇上直接掉下来。星光明亮得如同节日的灯笼。
“可怜的阿鲁斯托克，你怎么了？”
九月打开阿鲁斯托克的引擎盖。一点油漆和铁锈掉下来，闪烁着掉进道路下方的黑暗中。在妈妈的帮助下，她熟悉了引擎上的每个齿轮和每块润滑油。她像熟悉自己的床一样熟悉阿鲁斯托克。她拉紧了黑色的帽子保暖，伸手敲敲油箱。油箱发出孤独的当当声。
九月长长地叹口气。后备箱里有很多工具可以修理各种故障，却唯独解决不了这件事。“我知道我们会烧完整箱油，”她说，“我知道自己饿了！吃饭总是精灵国度的头等麻烦事。”她同情地拍了拍阿鲁斯托克的前车灯，“那感觉就像当你涉足——或涉轮！——到精灵国度之前从未吃饭，之后也再没机会吃了。要是我饿了，你一定会冒着烟狂奔！唉，我们只好等等了。总会有人路过的，只要有一个人，肯定就有更多的人！”
于是他们等着。九月坐在孤单的A型车旁边，在结霜的地面上用手指画图。她从路边栏杆上摘了一点淡绿色的果子自己吃。她很小心地咬了一口，免得吃到烂果子。果肉柔软发光——不是烂的，但也不甜。像是多汁的洋葱和一大堆黑胡椒愉快地混合在一起。她的罪犯制服裹着她，仿佛是手捂着她的皮肤让她温暖起来。九月按了按阿鲁斯托克的喇叭。也许有人听到之后能快点过来。喇叭像清嗓子似的吭哧吭哧响。它勇敢地发出嗡吧嗡吧的声音，但声音刚离开喇叭就消失了，和九月说话时一样。而且听起来也不像嗡吧嗡吧。那声音焦急而用力，仿佛真的在说话，但周围的空间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身影沿着水晶般的路面极其缓慢地爬向抛锚的车子。它靠近之后，九月看到那是一艘船。一艘真正的帆船。到处都牵着绳子，一面高大的方形黑色船帆挂在骨头般雪白的桅杆上。它不是西班牙帆船，也不是双桅帆船，而是一艘商用驳船，船体扁阔，船首是一把尖头向上的大剪刀。它划破了沉寂的夜色，不是航行，它是在飞行。剪刀的刀刃懒洋洋地一开一合，吞下所有的路程。各种颜色的藤壶贴在船底，蜜色、淡紫色、樱桃粉、墨绿，小的如同十号字体，大的则好像啤酒桶。船舵上布满蜂窝似的洞，长条形的深蓝色小鱼，长着女孩子头发一样细长的鳍，在洞里游来游去。船更加靠近了，一个水手，大概是船长，向他们挥手，然后抛下绳子并让船转向。船舵里的小鱼立刻躲进它们的藏身之处，帆船陡然停下来，干净利落地泊在他们旁边。那个水手从船舷上张望。一块迸出紫色火星的大招牌上透出的光芒笼罩了大家：压·下的月亮码头打捞船。
那位水手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圆圆水獭脸。唇髭上结着冰柱，胡须一抖就咔嚓作响。但她的下半身却是长而多节的鱼尾，像安全带一样紧紧缠绕着她自己。她的鳞片组成了混乱的图形，色调混乱如同老旧的金属，骨质的刀状鱼鳍垂在身侧。她肩膀上点着两盏古老的玻璃灯笼。它们的黄铜灯罩已经变成绿色，由于年深日久还有些变形。里面的蜡烛发出苍白晦暗的绿光。上千个夜晚不断滴落的蜡油从灯笼托座里溢出来，滴在这生物的毛皮上，而且堆积得非常之厚，甚至淹没了她的胸膛，只露出百十来道白色的线条。她戴着一顶破旧得露了线头的军官帽，上头缠满了白色的海草。
在她被蜡块淹没的胸口上有一块名牌。上面写着：压舱。
这只水獭鱼慢慢眨了一只黑色的眼睛，然后又眨了另一只。她鼓起毛茸茸的双颊，冲着新月大叫。然后转身——她背鳍上覆着闪亮的盐霜——用拳头敲打一根很粗的铜笛，同时唱起一支粗嘎的小曲。亚哈、黑胡子和我受了气，我们上了一艘烂船，还发了毒誓，我们掉进大旋涡，眼里长钩子，我们把灵魂腌了腌，拿来包饺子，唉，亚哈、黑胡子和我受了气！
“抱歉，”九月开口道，“我不想打搅你——”
水獭鱼不唱歌了，同时也打断了九月的话。“船坏了。”她嗅了嗅。
“我觉得它很漂亮！”九月反驳道。那艘彩色驳船仿佛在轻轻呼吸，它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
“不是我的，你的。我的能一直航行到世界尽头。”压舱丢下一条又湿又重的绳子，“你的撑不到明天。把她绑好，我们看看能怎么办。”
九月捡起绳子，又拉又拽地绑到阿鲁斯托克的保险杠上。压舱又从船舷抛下长了盐壳的梯子，九月抓着梯子爬上船。驳船上的东西收拾得整齐干净：盒子、桶、瓶子、罐子、箱子，每个都关得好好的，擦得光亮，保养得很好，而且堆成整齐的金字塔状。压舱似乎把所有的整洁都用在了货物上。当她用她那弯弯的青灰色尾巴敏捷地走动跳跃时，就有一些蜡崩裂。驳船再度起航，朝着月亮上行。蓝绿色的小鱼又一次从船舵里游出来，它们细长的鳍飘在空中。
片刻后阿鲁斯托克也飘在半空中，她跟在驳船后面，一路上被牵着。
一条大绳子将长满藤壶的驳船和生锈的福特车连接成一个古怪的交通工具。压舱搓着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她毛皮的颜色好像上好的陈年朗姆酒。
“你了解车子吗？”她们起航后，九月不好意思地问。
水獭鱼再次眨眨眼睛：“既然你把自己的船叫作车子，我大概了解全部的事情了。船只是能够背负你和保护你的东西的别名。如果你别再念叨，我就帮你。怎么说呢，这是我的工作。压舱·下行，这是我的名字。压·下的月亮码头打捞船，各种杂货、小物件，回应各种求救信号。”
九月拍拍自己冻僵的双手松了口气：“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压·下嗤之以鼻，说起话来蜡冰四溅：“幸运是什么？傻大个、矮妖精和懒骨头才需要幸运。我告诉你了这是我的工作。而且远不止是工作，它是我的身体和灵魂。我是你所能找到的最优秀的船精灵。我能在飓风天修补船壳，能在僵尸来袭的时候缝补船帆。如果船只对于生活感到厌倦，想找一片舒适的海床退休养老，我也能把它们全部沉掉。养海葵。和漂亮的鱼在一起。但我们中已经没几个人做这种事了，提醒你一句。就你所能接触到的水手而言。他们人很好，我猜。文身很不错。但只忠于自己的假肢。高薪加住宿好？他们跑得比码头着了火还快。船精灵却只爱他的船。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说我老套，但我已经习惯了。你总能找到水手。”压·下跳过一堆仿佛用黄铜和石头做的帽子盒一样的圆盒子，然后在里头翻找。“我日夜都在这条路上来回游弋。这是条好路线，运转稳定。我老远就听见你们绝望的声音了，又大声又响亮。听起来好像浮标在暴风雨里呼救，当船快沉没时，这种警报声就在船精灵的心里回响。”
“沉没？”九月说，“她只是没汽油了！”
“如果不是你的船快完了你也不会见到我。这就是船精灵。如果你比较喜欢机械，也许可以把这种情况叫作早期警报系统。这就是我。”压·下从黄铜帽盒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它又平又细又闪亮，像汽车上的铬合金，但比阿鲁斯托克新很多。“看吧，我觉得你肯定不懂关于船的技术。就让我给你上物美价廉的一课吧。我的名字就取自船上最核心的秘密。压舱物是你最深处的重物，它能保证船在深黑的水上也四平八稳。”这位船员俯身看着阿鲁斯托克，仿佛只跟车子说话。“你的货物也能暂时压在舱底，或者船员、大副、海盗哥们儿，勇气也行，只要你爱他们。但只有在拥有了自己的压舱物之后，船才是真正的船。船舱深处，一大堆绳子、木头、干面包、情书、鱼叉、陈柠檬。任何使船只开心的东西，任何使它真正扬帆远航的东西，用于修补或破坏的东西，任何船只本身热爱或向往的东西，任何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水手长和下级水手因为丢了一颗炮弹就大打出手，两人都因此挂了彩，而那颗炮弹却径直滚到压舱物中间。有些人会告诉你，船有了名字，或让一瓶陈年威士忌浇在船首才算是真正有了生命，其实不然。没有压舱物，它只是堆木头。”压·下温柔地摸了摸阿鲁斯托克装在麻袋里的轮子。“这是某些沉重混乱的东西在你体内形成了又热又重的东西，而世界上你所想要的东西的总重量会让你在最恶劣的狂风中保持平衡。我和我的船是在压舱物就位的时候出生的。你想听细节吗，我们是从一颗蛋里出来的。不知道它被绑成麻花结之后还算不算是蛋。我们不是破壳而出，而是解开绳子出来的。当船只绝望时，我们会感觉到那些老旧的绳子把我们撕裂，必须修好才行。”
九月轻轻摸摸自己胸口。船有压舱物，我又有什么呢？可她说出来的却是：“我觉得阿鲁斯托克没有那种东西。我把她拆开以后又组装过好几次，从来没有发现过不该有的东西，只有一次有一只松鼠死在积水器里。”
压·下眨眨她的水獭眼睛。她耸耸肩。蜡块像雪一样从灯笼上崩塌滚落。“我不喜欢争论。我不会为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炫耀，就随便去戳她，让她觉得难受。小拖拉机也该有自己的隐私。我觉得她肚子里并非空空如也，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妈妈常说管好你自己的图纸，不许抄袭。如果你只是需要汽油，我也有，你喜欢的任何种类都有。”船精灵像猫一样用毛茸茸的脸颊蹭了蹭A型车的顶篷。“我会为你想出办法的，我的小脏海狗。流浪儿免费。”
压舱·下行打开一个闪亮的盒子取出一个水龙头，就像苹果酒桶上用的那种。她尾巴一甩跳过驳船，九月则跟在她身后爬过一堆用脏油布盖起来的东西，底下仿佛有无数尖角和疙瘩。船精灵的尾巴用力一弹，抓住油布顶端整个掀开，露出一台饮料机和一个干净的铬钢柜台。它很像镇上药剂师乔纳森先生的那台饮料机。九月为爸爸买药的时候总会看乔纳森先生为顾客配制各种汽水。有一次她花掉了自己珍贵的几毛钱，乔纳森先生为她调制了一份橙子汽水。看起来就像装在玻璃杯里的火焰。
当然，这东西也不全像乔纳森先生的汽水柜台。一台银色的饮料机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机子被雕刻成巨型古代鱼类的模样，背上长满脊骨，它弯着身体，嘴朝下，上百个鱼鳍竖起来，溅起粘稠的糖浆。一排又一排的瓶子像保龄球瓶一样排列在柜台后面：小圆瓶里是深色的甜酒似的东西；长颈瓶上长满藤壶，九月猜不出里头冒泡泡的是什么东西；圆肚瓶里装着发光的半透明黏液。在乔纳森先生叠放他那些干净平底杯的位置，放着两个水晶汽油罐。罐子的玻璃水龙头优雅地弯着，随时为干渴的油箱开放。九月突然觉得自己也渴得要命。
“我觉得你大概没有橙子汽水吧？”九月不抱什么希望，“也没吃的？”
压舱·下行哼了一声。她肩头灯笼上的蜡又剥落了一块。“你说什么呢！这是我的记忆饮料机，我会给你的船调一份‘鸡蛋往事’。”
“但我的车需要的是汽油，不是记忆！记忆怎么能让车子跑起来？”
压·下隔着她的海军帽挠挠头。“你认为汽油是什么啊，姑娘？燃料当然多种多样，风、愿望、巧克力蛋糕、羽衣甘蓝、水、腌肉，只是你想要那种在引擎里燃烧的燃料。那种汽油不过是过去储存在一起发酵，然后一直装在地球的地下室里，直到要用的时候取出来。汽油是储存起来的阳光。是巨大的蕨类植物、长生不老的苹果、异齿龙、独眼巨人，以及数百万年前在岸上晒脊背时痛饮阳光的鲸人，他们或将阳光做成更大的蕨类植物，或产下更多的鲸人，或是撒下无用的种子。”她那海獭的爪子果断而迅速地忙活着，这边拿一个扁而方的瓶子，那边拿一个玫瑰色的瓶子。“阳光正好拥有非常充足的记忆。即使它心爱的异齿龙死了，它也不曾离开。它变硬了变狡猾了。变成了你能摸到、能钻孔、能倾倒的东西。但它还记得只有一只眼睛的时候，用巨大的尾巴拍打海面。它喜欢制造更多的恐龙，长出如银行般高高的复叶。它喜欢让事物生机勃勃，让事物前进。我的瓶子里装的就是这个——阳光的糖浆。阳光的记忆是如此强烈，它自己就能燃烧起来。很有力的东西，不适合虚弱的人！喝下昨天能让今天跑得更快。”
压舱将一个缠铜丝的球瓶的塞子拔掉，让其中浓稠的液体滴进其中一个汽油罐里。那液体发出暗金色的光。她又从棕色包里的棕色啤酒瓶里倒了两大口液体，它一接触到糖浆就鲜红地燃烧起来。“更新世浓缩剂和一服喜乐精灵出现前的纯粹黎明。”她又拨开一个牛奶瓶上的奶油——黑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上面缀满星星。一滴橙汁从一支试管中滴落；一些青铜色油腻腻的波旁威士忌从一个油罐里倾泻而出。“关键在于混合。你选用的每种东西都会改变你。如果在正确的时机加了错误的糖浆，我可能会把精灵变成雨伞。亚特兰蒂斯的苹果白兰地必不可少，把它双倍浇在你的白垩纪半冰沙司上。这样就好了——但你绝不可以偷我的食谱，姑娘。你拿到这么易燃的东西，天知道你最后会上哪儿去，万一你去了之后下雨了怎么办呢？”
压舱把汽油罐卡在饮料机的鱼嘴下面。它银色的嘴唇边冒出一串泡泡，混入糖浆里，把糖浆变成了闪闪发亮不停变幻色彩的旋涡。
“如我所料，”她冲着自己的鸡尾酒骄傲地点头，“下行独家乡愁小吃加古董防冻剂。”
压·下掀开阿鲁斯托克的引擎盖，九月往里面看了看，想找到小小的、不断增长的压舱物，比如一团东西，或其他任何东西。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对此该做何感想。记忆汽油从罐中流出，顺滑地流入老旧的油箱里，边流边发出轻快的汩汩声。倒完之后，九月再次发动汽车，希望一切顺利。她完全不记得地理书上说阳光和鲸人有什么关联。但是阿鲁斯托克复活了。引擎立即点火，而且声响比九月过去所听过的更强劲更平稳，仿佛它从来都没被山毛榉打到过鼻子一样。
她转身向船精灵道谢，却发现那张海獭脸离她非常近。她甚至能闻到压舱·下行身上的味儿：盐、海水、煤油、甜酒糖浆。她把一个东西放进九月手中。
“就叫它橙子汽水好了，专门为你调制的。”她笑着说。
九月握着那个蛋形的小瓶子。瓶子上缀满藤壶和珍珠，封口是个黑色的塞子。焰火般的色彩从瓶子深处闪耀出来。
随后，一声咆哮让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九月的胃赶在那声音开始前就感觉到它了，仿佛颤抖的阴影一样。内布拉斯加州不怎么地震，也没有和地震相当的东西。而这个声音，也不是地震。
而是月震。
压舱堆得整整齐齐的箱子倒塌了；记忆饮料机的瓶子碎裂了。货船发出可怕的吼叫声，转弯驶向路边的石楠栏杆。深蓝色小鱼纷纷离开船舵跳上甲板，想找一块安全的地方。现在月亮已经很近了。最后一个下坡路欢快地蹦出来，一块宽大的路牌上写着：欢迎来到月球！请把鞋子擦干净。但天空似乎决意要把自己撕成两半，路牌很快裂成两半，掉进太空中，随之而去的还有栏杆的碎片、银色的铺路石和象牙白的马车轮子。九月惊叫着想要抓紧压舱·下行——但她抓到的只有空气。船精灵跳到货船另一边去抢救她的箱子、瓶子、鱼和船，免得它们飞出道路，落到黑沉沉的空中去了。她把一群船舵鱼捡起来放进旧浴缸时，九月看到她恐惧的眼神，那浴缸正随着船体的倾斜渐渐滑下甲板，仿佛船要沉没了一样。
“是果酒袋！”压舱嘶嘶地说，“雪怪来抓我们了！”
A型车的门突然打开，九月的腿伸出来，脚在半空中扑腾。她双手抱着阿鲁斯托克的向日葵方向盘，咬紧牙关，双腿挣扎着寻找脚踏板。在她上方，新月不再是新月了，它变成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银色的高山。那里一切都非常奇特。阿鲁斯托克脱离了货船，翻滚着向上，或者说向下，或者又是向旁边飘去——谁说得清呢？但是随着一阵撞击，陆地在一片细腻的银色尘埃中迎接了她们。
九月做到了。她在月亮上了。
但震动还在持续着。
插曲黑色太空狗我们反思自己的视野，查看月亮的地形，遇到一只很忙的狗。
有时候事物的形貌真的很难看清。世界大得惊人，你只能看清自己立足的那一小块地方。即使你找到了某个特别高的岩脊或塔楼，能够从纽约看到布达佩斯再到澳大利亚再看回来，宇宙依然比那个范围广阔得多。从你自己的家门口，不能看到世界在太空中随着它的兄弟姐妹一起转动，那些兄弟姐妹被我们称为金星、木星、土星、太阳，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你站在哪里，万事万物总要比你知道的大很多。
如果九月发现了某个岩脊或塔楼，她也许会开着A型车阿鲁斯托克，沿着高山上通往月球的银色道路亲自去看看。也许她还会看看那座山——巨大、壮美的螺旋状岩石从冰冷激荡的大海中升起，那山是个女人的形状，有着四散的长发，后背上的翅膀如同许许多多的鱼鳍。她也许会看见那个女人岩石嶙峋的手指向天空，在她最长的手指的指尖上，银色道路盘旋向上，如同她的呼吸。她可能还会看到她冰冻的面孔，嘴唇收拢，脸颊鼓起，将那些去往月球的旅行者从她手上吹落，就像许下某个隐秘而无情的愿望之后吹散蒲公英的绒毛。
但是，如果我们这位小姑娘爬上了你我所能想象的最高的梯子，并且一手端着午饭一手举着双筒望远镜站在最高一级横档上，她就可以看到一些更加奇怪也更加有趣的东西。
精灵国度上方的月亮永远都是新月。这是因为，要看到事物全貌非常困难，我刚才已经说了，在阴险海的水手，或万魔都羊毛塔里害相思病的物理学家，或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的小女孩看来，精灵国度的月亮有时候似乎是圆的。他们看到新月的巨大圆弧渐渐靠近自己，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看起来根本不是新月形。在外侧边缘上，月亮的居民们生活着，制订各自的计划，弹奏他们的羽管键琴。这是月亮峨螺俯瞰无静海的地方。这里是驯鹿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月亮海象练习用一只獠牙写字，用两只獠牙打台球。
没有人在月亮的内侧生活。至少现在没有了。
但是现在却有人在那里，在废墟里东翻西找，用力嗅着倾颓的雕像，在黑暗中扒拉，闯进已经没有人用餐的房间。有人在破烂的先驱广场上转悠，一会儿捡东西，一会儿把东西翻转过来，掂掂它们的分量，又用可怕的锐利眼神盯着它们。这是很费时的工作——除了本地人之外没人会去打扫。各种东西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都是好东西，却被人遗忘了：大锤子、架子、凿子、平尺剃刀、镰刀和钐刀、铲子和锤子、珠宝眼镜、望远镜、轮子、算盘、码头工用的钩子和女裁缝用的软尺、扳手、小刀、剑、钓鱼竿和钳子、修枝剪和毛衣针和煎锅和扫帚和斧子和打字机和胶片投影机和不亮的电灯泡和钟。
有人在检查这些东西，一个不漏。他很高，很英俊，有着浓密鬈曲的黑发和优雅的高鼻梁。他十分警觉而且谨慎。他的耳朵直竖着，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他的鼻子很湿。
他的名字是黑色太空狗。
在广场的中心，他推开一堆旧眼镜，在月亮柔软的土壤中开始焦急地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