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空邮局
九月在马戏团遇到一位朋友，阅读了好些手、脚和脸，吃了一顿富有文学意义的午餐，听了一个反复练习过的故事。
A到L呼啸着冲下阿玛纳克的斜坡。九月紧紧趴在他背上。她骑过这条翼龙——但当时他是在走路，像鸡一样摇摇晃晃地两条腿走着。他的翅膀曾被牢牢锁住，在下面的精灵国度里，当她飞行途中还没变回女孩的时候，她也曾作为翼龙飞过。但这是她第一次和艾尔一起飞。笑声、眼泪、叫喊混在一起蹦到她嘴边，准备一齐冲出来。翼龙本来就要飞行——这真是太明显了！她能感觉到艾尔皮肤下面精密的肌肉在优雅地运动着，时而向空气倾斜，时而沉入空气中，它们仿佛是亲密的朋友。
在下面也有人在飞行。很多人在飞——是纸片马戏团那些漂亮的折纸艺术家、杂技演员和大象，他们在宽敞喧闹的场地里急速上升、飞快旋转、疯狂滚动。在他们的中央，有人在他们之间奔跑跳跃，那个人长长的黑发在头顶绑成发髻，他的背上有个流动的文身。
那个人是蓝色的。
星期六加入了马戏团。
他们盘旋着下降，九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之前怎么没见到他呢？星期六从纸片马戏团的秋千上荡下来，抓住报纸女孩纤细的胳膊，在阿玛纳克孔雀般的光线中伸展他修长的蓝色身体，他的文身闪着光，他的发髻在身后晃动。一个插画男孩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抛起来形成漂亮的弓形；星期六弯起身体，在空中摸到自己的脚，完美地保持静止，比任何人停留的时间都要长。在他的手指尖摸着脚尖的位置，一股暗色的海水汩汩地蔓延开来，然后像雨一样洒在马戏场地里。水精展开身体，抓住荡向他的又一根横杆，然后落在高处的平台上，他单脚平衡站着，像海豹一样用鼻子顶起一颗突然出现的硕大黑珍珠。他仰起头，嘴巴接住珍珠，随后呼出像烟圈一样的闪亮海浪泡沫。空旷看台上的杂工们用结实的字典双手大力鼓掌。这只是练习——但真是精彩啊！水精微笑着——九月从未在她那些羞怯又不自信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那种微笑。他活跃激动而且得意，脸上闪耀着蓝绿色光彩。他深知自己充满力量，这力量像蓝色潮水一样席卷他全身。他向马戏团指挥挥手，指挥宽大的身体是由很多邮票折叠组成的。她冲着星期六吹出一朵牡丹，星期六伸出蓝色的手敏捷地接住那朵浓橙色的花。他穿着银灰色丝绸长裤，上面布满螺旋、圆圈和闪亮的文字；他没穿上衣。他的肌肉就在那熟悉的蓝色皮肤下面，瘦长轻盈。
他很美。他一直都很美，但此刻他的美丽似乎一齐直冲向九月。她突然脸红了。要不是A到L驼着她，她肯定得摔跤。他那么美，而且就站在那里。
“看看我们这男孩子，”艾尔叫着，“真是了不起啊——大家都飞起来了！”
星期六也看见了九月，他惊讶地捂住嘴。他的纸片同事们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的脸沿着折痕和褶皱打开，仿佛在说：啊，我们围着古老的纸浆炉听过这位的故事！接着星期六一个劲挥手，九月喊他的名字，一头激动的便签狮子张开纸做的嘴巴大吼大叫，希望能成为眼下这件事的一部分。但是它的吼叫声没能持续太久。狮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哼哼起来——靛青色的火焰再次愉快地从艾尔口中喷出，烧掉了他们头顶上蝙蝠般倒挂着的屋顶装饰。纸片马戏团的成员们立刻折叠起来后退，远远离开艾尔尚未燃尽的火焰，以及他和火焰一样来势汹汹的道歉。珠母层发挥了强大的恢复力。窗户里显出几张长毛或长鳞片的脸，盯着大家抱怨，不过他们倒是毫发无损；站在低处平台上的报纸女孩和插画男孩也没受伤，但只是阴着脸仰望他们。
图书馆翼龙收缩得如此之快，九月都感觉到了。他的红色身躯变得只有一头笨拙的大象那么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是第二次了——九月担忧起来。但我们怎么让他不开心不害怕呢？九月无望地想。尤其我们现在重聚了，让人激动的事情肯定会发生啊。没人能阻止他！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忘了前几个月自己过得有多艰难，她一直练习着成熟的举止。但她对艾尔的担心也没持续很久——找到星期六吹散了她心中一切忧虑的尘埃。他们在平台上挤作一团——他们三个几乎把平台全部占满了，但是当最遥远又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时，谁还管空间够不够。
“啊，九月！”星期六叫着举起双手准备拥抱她——但他害羞地停了下来，他看着九月，似乎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九月去抱了他，她双手搂住她的水精——她的，她一个人的，而且不是他的影子，影子总是不管不问就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星期六比她印象中高一些，瘦而强壮，他闻起来还是那个味道：无尽的冰冷海水和黑色的石头。“真高兴我率先找到了你！”他低声说。
“什么？”九月抵着他的肩膀。她抬起头望着他，仿佛要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这长长的凝视中。
星期六窘迫得脸都黑了，他摇摇头。“没关系。”他小心翼翼露出不在乎的笑容。他转向艾尔，艾尔正不好意思地低着他巨大的脑袋。
“每个人都还好吧，是不是？”他惭愧地问，“一定要还好啊！我忍不住啦，我太开心了，在这里能见到你们两个！这些日子，快乐在我身体里会变得炙热，然后冲出来，我觉得我快炸裂了！我不知道别的龙是怎么做的，整天嘴里都包着一团火。”
“也许你可以到外头去，外面没有天花板。”星期六歪嘴笑了，“大家都还好，就是狮子有颗牙齿烧焦了。”
艾尔完全不敢看狮子的眼睛。他用鼻子蹭了蹭他们两个，就像猫想要被爱抚时一样。九月和星期六拍拍他，他们俩不停地说话，仿佛世界上所有时间都不够他们把想说的话说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也绝不会发生。自从星期六祝大家健康完整，然后走入九月第一次离开精灵国度的那片美丽花丛之后，他们三个就没见面了。在下面的精灵国度里，她认识他们的影子，但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真真正正的朋友们——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九月的心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里头全是激动和回忆和叮当跳跃的满足感，这份满足感就好比你一直很想要一个东西，除了想它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想了，最后你终于得到了。而随着那叮当跳跃而来的还有：雪怪、月亮的内侧、蓝风、阿鲁斯托克、听诊器、月震以及他们将要去的地方，那是遥远的外部世界，他会来吗？
他当然会来的。
“但首先要下来，”星期六紧紧抓住九月的手，同时小心提防着，以免捏碎了她的指头，“安静地坐一会儿。我有很多东西想给你看！你肯定饿了，你可能是刚到这里吧。我知道……”他脸红了一下，其实是更加蓝了，“我知道当你在冒险的时候，肚子会有多饿。”
平稳地盘旋了几大圈之后，A到L背着他们从秋千的高台上降落到场地里。马戏表演场里铺着厚厚一层闪亮的明信片，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沙滩阳伞、积雪的山峰、万魔都的街道、帕瑟利亚湍急的朗姆酒河、布扬的魔法师咖啡馆，以及无数个新月形的精灵国度月亮，不同季节，不同天气。明信片交叠的地方，文字在高声呼喊：旅游！来！祝愿！这里！
马戏团指挥向他们走去，但是她还没走过画着几匹鬃毛飘舞的马的贺卡，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向着九月他们全速跑去，甚至不等他们从翼龙背上下来，就用纸做的胳膊抱住了他们。
“啊，原谅我们，我们当然还不认识你。”男孩子说。他高大的身体上布满了大段的文字，每十四行有个痣。他从头到脚都是十四行诗，他的头发是五颜六色的缎带书签。一个复杂的折纸望着九月的眼睛，他折叠、舒展，最后形成一张友善的瘦脸。
“但我们觉得已经认识各位了！”女孩叫道，她的身体是温暖昂贵的金箔旧信纸，优雅的书法字覆盖了她全身，包括她兴奋的脸，她的杂技演员服装，她的红色火漆封蜡长发，邮戳像雀斑一样盖在她肩膀上。九月认出了几个地址和签名，认出了诸如最亲爱的、亲爱的、你永远的、我心之心等文字：各种情书组成了这个女孩。“我叫情人节。”她说着，伸出瘦削的手。
“我叫五步格诗。”十四行诗男孩说。“我们就是啦。”情人节和五步格诗伸出大拇指举过肩头，指向秋千台柱子上钉的一个标牌。牌子上用鲜红的字写着：天空邮局：长翅膀的文字和飞行的幻想！文字旁边有金色的小翅膀生动地扑腾着，“想”连着尾巴，“天”则画成横杆。
情人节拉着九月的手指着自己心脏处，那里写着：我最亲爱的罗伯特，从今往后我的一切都属于你。“我们觉得我们认识你，是因为星期六不呼吸、不吃饭、不睡觉的时候总在说你。有时候呼吸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说你！”
五步格诗笑了。光亮的黑色墨水文字组成他的上唇：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他微笑的下唇是手写体，正好写完下半句：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柔术演员们把他叫作‘九月回来时的星期六’！”他发出既友善又促狭的笑声。
水精盯着自己的脚，仿佛可以在地上盯出一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可怜的星期六。没什么比被朋友说出秘密更难堪了。
九月笑了一下。她试图让这一切听起来轻松愉快，仿佛一切已经结束了似的，仿佛可以说笑了，当你回想的时候，旁边没有人会感到心痛一样。但这么做不太成功；她笑声中有种沉重，就像杯底的冰块。尽管他就在她身边，但她仍旧想念星期六！想念他曾经如同坚硬阴沉的骨头一样，成为她的一部分，要放下这种思念所需要的远远不止几句话。在这段时间里，她思念星期六的时间远比她看着星期六的时间要长。
情人节继续说：“不过他可没说你是个罪犯。真是惊人！”九月立刻辩解，她甚至摘下帽子。她的黑发倾泻而下，似乎很高兴能取代某些黑色丝绸。
“哦，不用担心，”五步格诗用简单而亲切的声音说，“我们这儿是马戏团。大家曾经都是劫匪、骗子、小混混和流氓无赖！我们最欢迎这类人了。”
在表演场地的中央，就像演出快开始了一样，四头月亮大象正用他们的长鼻子组装宴会桌。现在九月站在地上，比起倒挂在的士蟹背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她被这些巨大生物镇住了。在从未见过普通大象的奥马哈女孩看来，它们和普通大象一样高大强壮，而且闪耀着银色、白色和淡蓝色的微光。它们的身体由办公室里昂贵的信头组成，那是专为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准备的文具。它们的长鼻子动起来十分灵活，甚至胜过九月的双手，鼻子是由草稿纸搓成的纸绳，上面写满了被画掉的方程式、诗歌片段、电话号码，以及人们试钢笔时画下的潦草线条。它们的眼睛是玻璃墨水瓶，时不时流出一滴海蓝色泪水，滴在马戏表演场上。它们毫不费力地飘在半空中，像麻雀一样灵巧——当九月抬头的时候，她就只能看到大象的脚，每只大象脚上都戴着一个小小的月亮模型，每座环形山、每座山峰都精确而形象。
月亮大象装好了宴会桌，接着许多信封从它们中间落下，每个信封上都盖着不同厚度的蜡块。它们飘向桌子，然后平稳降落在九月、星期六、A到L、情人节、五步格诗的座位上。星期六和杂技演员们马上坐下，打开信封。就像在高级餐馆打开了银餐盘的盖子一样，冒着热气和香味的菜肴出现了。九月看了看自己的盘子。她的信封带有橙色封信蜡，蜡的中间稍微有点破损。她把手指伸到封信蜡下面，很满意地听见沉闷的破裂声，接着她的盘子里立刻出现了美味馅饼——饼皮是潦草的文字，各种删除、修正、叉叉圈圈，然后再重写，仿佛不管诗人如何修改，也控制不了格律，找不到完美的措辞。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句是：回来吧，碧翠丝，让你纯洁的双眸注视你忠实的人儿……九月的胃表示决不会因为这东西被人拿来写过作业而拒绝把它当美餐享用。她把叉子戳在“让”字的中心。蓝黑墨水涌出来，里头还夹杂着钢笔尖、键盘帽，以及某些古老印刷厂里的活字字块。
“吃这个肯定会硌坏牙齿！”九月说。但是星期六已经开始吃了。A到L也咬下一大块饼皮，吸溜吸溜地吃着馅料。
“吃吃看吧。”他舔舔蓝色嘴唇上的墨水酱汁。
九月不太放心——她见过那个水精把海边的石头嚼成碎屑。但她还是叉起一些键盘帽和活字，是一个感叹号和一个哥特体字母H。
它们碰到她的牙齿就破了，仿佛软软的葡萄和夏天的樱桃一样，甜美多汁爽滑可口，饼皮很浓郁很细腻，像是填满了羊羔肉、巧克力和豆蔻苹果的牧羊人派。九月不由自主地因为这美味而感叹一声。她真是太饿了！阿鲁斯托克吃了午餐，但九月除了今早吃的奶油糖以外什么都没吃——而且她穿过田野去修篱笆真是今天早晨的事吗？她从包包里摸到压舱·下行的橙子汽水，据九月所知，任何食物都要配橙子汽水才最美味。但星期六打开一个扁圆的海报小桶，用报纸杯子接了一杯棕色的墨水。这一次，九月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是榛子、奶油、肉桂以及——真的吗？没错！月瓜的味道！那是可爱发光的水果，由驯鹿人种在玻璃森林里，然后蒸馏成浓郁的发泡酒。另一股奇妙的风味缓缓流过，仿佛九月的父母为特殊日子而贮存的白兰地。这一定是蓝风说的月亮鸡尾酒！但即使有白兰地的味道，九月也不觉得眩晕，只觉得口味醇厚令人清醒。
“你真的加入了马戏团吗，星期六？”在大口吃饭的间隙里，九月问道。
水精自豪地激动起来。她有没有注意到他表演的时候有多漂亮？就像深海中升起的泡沫一样。
“我刚来月亮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可怜巴巴地说，“艾尔在图书馆里忙活。有些日子，我坐在半空的倾斜图书馆里读那些孤零零的书，这样它们就不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但是啊，九月！我是大海的孩子！我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而不伸展膨胀舞蹈冲刷碰撞滚动。我在阿玛纳克走动，从不曾走过重复的路线。当时我真是非常孤单。”星期六垂下眼睛；九月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不太说得下去。“我一直都非常希望你也在，这样我就能给你看各种东西，听你说你的想法。你认为天牛赛跑谁会获胜？你喜不喜欢大兔子用他们的银槌打出来的米糕？你喜不喜欢我的小房子附近圆形剧场里的月亮哑剧演员？”
“你还有座小房子？”突然间星期六似乎比她老了很多，尽管她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可是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在这座城市里每晚独自散步！星期六几乎没听见她的话，继续急急忙忙地说着。
“然后我就来看纸片马戏团。不是来看表演——我是来看他们练习的。他们的表演非常精彩，但我更喜欢看他们的日常练习，偶尔犯个错误，试穿不同的服装，尝试不同的舞步和跳跃和翻滚还有抓握方式。对我来说练习仿佛有生命。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像那样练习，每一天，一点点地积累，变得擅长移步换形，动动脚趾就能做出全新的动作，从喜剧的跌倒变成悲剧的陨落，从坚定的跳跃变成痛苦的结束，从失败变成精神抖擞。因为你会记住这一切，你知道吗？”星期六看着九月，不知道她能否理解，“如果你反复练习，你自己就不能控制了。你的身体会记住，就像钢琴家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腿上敲喜欢的曲子。你会把它带入日常生活，走路、唱歌、在图书馆看书、睡觉还有做梦。每一次你动起来，就表达了某些东西，在马戏团里它的表现就是，当你表演的时候，下面的每一个人都惊呼、鼓掌、捂眼睛，但同时还从手指缝里看你。即使你只是动了动脚指头。”星期六深吸一口气。九月从没见过他这么激动。
五步格诗轻轻揪了下星期六的发髻：“他以为我们不会要他，因为他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
“但我们不介意。”情人节尖声说着，亲切地拍拍他的膝盖。九月忍不住去辨认她柔软的棕色脸颊上的文字，虽然她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无礼。亲爱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影响啊……“不管怎么说，他来自大海，而最上等的墨水来自乌贼，所以我们有些家族上的联系。”
他们相处得如此轻松，九月感到惊讶。他们打打闹闹的时候星期六完全不会脸红。
“我确实需要非常努力地练习。”
“胡说！”情人节开始吃一支大钢笔，她一咬，钢笔就裂开，仿佛熟透的胡萝卜。“他来的第一天就做出了四对开折叠和双叠角！”
五步格诗把另一个信封推给A到L，翼龙胃口比其他人大得多，他的肚子正在轰隆作响，表示想再吃一份。在五步格诗孔武有力的棕色手臂上，九月读到：于是我感到像一个观察天象的人，看到一颗新的行星映入他的眼帘……剩下的文字消失在他拇指的弯曲处。“但你真是重得不行啊，兄弟。我们每晚都必须卧推火药食尸鬼——以最快速度！——这样能确保在半空中抓住你这个蓝色大哑铃！”
“我试图让自己轻一些。”星期六笑道，“海水可以像水雾一样轻，也可以像鲸鱼一样重。九月，我真的，真的发现自己很擅长马戏表演。我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练习。之后，唯一……”他清清嗓子，那声音仿佛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唯一反复练习的事情就是我们再次见面时，我要对你说的话。”水精加快语速，“虽然到头来，比起背说词，我还是更擅长折叠动作，不管我对自己背了多少遍都是！你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可以感觉到一切，从深深的哀愁到轻盈的愉悦，到傻乎乎地急切希望跳入其中嬉戏——人们看着我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不停地练习啊练习，最终可以露出古怪的微笑让大家转换情绪。当我在秋千上，在半空中的时候，人们看着我，他们看得见我，他们真的看得见我，他们高声欢呼，仿佛我为他们做了十分特别的事情。”水精抬起头看了看他们头上的东西，“在那里，我离笼子最远。”
九月眼中溢满泪水。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星期六，他被关在女爵的龙虾笼子里，伤痕累累地抽搐着蜷缩着，已然被人遗忘。她摇摇头，眼泪落到一边。
“我为你感到高兴。”她以最轻快的语气说。这是真的，她没有撒谎。但即使是他，可怜又美丽的星期六也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以在世界上做些什么。艾尔有了图书馆，女先知有了门，压舱有她的船——而九月，却只有她自己，只能在观众席上看星期六移步换形。“在家的时候，每个人都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仿佛大家都是马妖似的，可以随意变化，从男孩女孩变成别的东西，变成狮鹫或者椅子或者鲨鱼！但是你，你变成了……变成了了不起的飞人，就像招牌上写的一样。一个马戏团里的男人。”这也是她第一次把“男人”和星期六联系起来。
星期六奇怪地看着她。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不，不，我没有变。我还是星期六。稍微会飞一点的星期六而已！当然，我会跟你走，我肯定会跟你走！候补演员就是干这个的！九月，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说我们必须走，去找雪怪，那好，那也将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情人节和五步格诗互相看了看，露出很有特点的笑容。然后他们一起扑向星期六，在他两边脸颊上一起亲了一下，捏他的胳膊，然后像刚才跑过来迎接九月时一样迅速地跑开了。他们像猫一样敏捷地登上秋千柱上的架子。情人节一只脚上写着“我亲爱的小坏蛋”几个闪闪发亮的字，另一只脚上则写着“我的乖乖小男生”。五步格诗的脚后跟上有着欢快的宣言：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的深邃、宽广和高度。他们各自就位之后，互相点点头，然后冲着下面的九月和星期六点点头。然后他们像刚才一样，乘着秋千横杆荡下来，他们的身体舒展开——但这次并没有变成纸飞机。三角形的纸张打开又关闭，这样当情人节和五步格诗相遇时，就能抓住对方的手腕、脚踝或肩膀下面的位置，他们一起翻筋斗或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连星期六都惊呼起来。他们身上的信纸和十四行诗片段组成了全新的词语。当天空邮局二人组在半空中舞蹈时，九月读出了他们的杂技表演组成的词语：
他想念你
如缸中的鱼
思念大海
艾尔向着阿玛纳克的出口飞去，星期六抱着他的腰，艾尔在下面嘀咕，九月说个不停。有好几次她不让自己说了。她已经习惯了不说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个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词语不会自己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那几个字。我也想念你，对于她内心巨大的感受而言，这句话是个太小的名字了。
星期六握着她的手。她脸红得不得了，心脏猛撞她的骨头，九月靠过去吻了他。吻得非常快，仿佛快速经过了这个吻，下一个吻就会更轻松些。当她重新坐好时，发现水精的眼睛是如此明亮。
艾尔发出轰隆隆的大笑。他开始转圈圈，因为他非常开心。然后他想起背上还有乘客，于是高声说：“下一站：星象仪市，透镜之城！乘着图书馆翼龙的旅行无与伦比！”
九月突然想到了什么：“艾尔，星象仪（Orrery）是O开头的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图书馆翼龙发出低沉的叹息，他脖子伸长，仿佛一条红色带子，上面满是词语图片和浮雕，他边飞边大声说道：
“我长大了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A到L呼啸着冲下阿玛纳克的斜坡。九月紧紧趴在他背上。她骑过这条翼龙——但当时他是在走路，像鸡一样摇摇晃晃地两条腿走着。他的翅膀曾被牢牢锁住，在下面的精灵国度里，当她飞行途中还没变回女孩的时候，她也曾作为翼龙飞过。但这是她第一次和艾尔一起飞。笑声、眼泪、叫喊混在一起蹦到她嘴边，准备一齐冲出来。翼龙本来就要飞行——这真是太明显了！她能感觉到艾尔皮肤下面精密的肌肉在优雅地运动着，时而向空气倾斜，时而沉入空气中，它们仿佛是亲密的朋友。
在下面也有人在飞行。很多人在飞——是纸片马戏团那些漂亮的折纸艺术家、杂技演员和大象，他们在宽敞喧闹的场地里急速上升、飞快旋转、疯狂滚动。在他们的中央，有人在他们之间奔跑跳跃，那个人长长的黑发在头顶绑成发髻，他的背上有个流动的文身。
那个人是蓝色的。
星期六加入了马戏团。
他们盘旋着下降，九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之前怎么没见到他呢？星期六从纸片马戏团的秋千上荡下来，抓住报纸女孩纤细的胳膊，在阿玛纳克孔雀般的光线中伸展他修长的蓝色身体，他的文身闪着光，他的发髻在身后晃动。一个插画男孩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抛起来形成漂亮的弓形；星期六弯起身体，在空中摸到自己的脚，完美地保持静止，比任何人停留的时间都要长。在他的手指尖摸着脚尖的位置，一股暗色的海水汩汩地蔓延开来，然后像雨一样洒在马戏场地里。水精展开身体，抓住荡向他的又一根横杆，然后落在高处的平台上，他单脚平衡站着，像海豹一样用鼻子顶起一颗突然出现的硕大黑珍珠。他仰起头，嘴巴接住珍珠，随后呼出像烟圈一样的闪亮海浪泡沫。空旷看台上的杂工们用结实的字典双手大力鼓掌。这只是练习——但真是精彩啊！水精微笑着——九月从未在她那些羞怯又不自信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那种微笑。他活跃激动而且得意，脸上闪耀着蓝绿色光彩。他深知自己充满力量，这力量像蓝色潮水一样席卷他全身。他向马戏团指挥挥手，指挥宽大的身体是由很多邮票折叠组成的。她冲着星期六吹出一朵牡丹，星期六伸出蓝色的手敏捷地接住那朵浓橙色的花。他穿着银灰色丝绸长裤，上面布满螺旋、圆圈和闪亮的文字；他没穿上衣。他的肌肉就在那熟悉的蓝色皮肤下面，瘦长轻盈。
他很美。他一直都很美，但此刻他的美丽似乎一齐直冲向九月。她突然脸红了。要不是A到L驼着她，她肯定得摔跤。他那么美，而且就站在那里。
“看看我们这男孩子，”艾尔叫着，“真是了不起啊——大家都飞起来了！”
星期六也看见了九月，他惊讶地捂住嘴。他的纸片同事们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的脸沿着折痕和褶皱打开，仿佛在说：啊，我们围着古老的纸浆炉听过这位的故事！接着星期六一个劲挥手，九月喊他的名字，一头激动的便签狮子张开纸做的嘴巴大吼大叫，希望能成为眼下这件事的一部分。但是它的吼叫声没能持续太久。狮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哼哼起来——靛青色的火焰再次愉快地从艾尔口中喷出，烧掉了他们头顶上蝙蝠般倒挂着的屋顶装饰。纸片马戏团的成员们立刻折叠起来后退，远远离开艾尔尚未燃尽的火焰，以及他和火焰一样来势汹汹的道歉。珠母层发挥了强大的恢复力。窗户里显出几张长毛或长鳞片的脸，盯着大家抱怨，不过他们倒是毫发无损；站在低处平台上的报纸女孩和插画男孩也没受伤，但只是阴着脸仰望他们。
图书馆翼龙收缩得如此之快，九月都感觉到了。他的红色身躯变得只有一头笨拙的大象那么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是第二次了——九月担忧起来。但我们怎么让他不开心不害怕呢？九月无望地想。尤其我们现在重聚了，让人激动的事情肯定会发生啊。没人能阻止他！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忘了前几个月自己过得有多艰难，她一直练习着成熟的举止。但她对艾尔的担心也没持续很久——找到星期六吹散了她心中一切忧虑的尘埃。他们在平台上挤作一团——他们三个几乎把平台全部占满了，但是当最遥远又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时，谁还管空间够不够。
“啊，九月！”星期六叫着举起双手准备拥抱她——但他害羞地停了下来，他看着九月，似乎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九月去抱了他，她双手搂住她的水精——她的，她一个人的，而且不是他的影子，影子总是不管不问就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星期六比她印象中高一些，瘦而强壮，他闻起来还是那个味道：无尽的冰冷海水和黑色的石头。“真高兴我率先找到了你！”他低声说。
“什么？”九月抵着他的肩膀。她抬起头望着他，仿佛要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这长长的凝视中。
星期六窘迫得脸都黑了，他摇摇头。“没关系。”他小心翼翼露出不在乎的笑容。他转向艾尔，艾尔正不好意思地低着他巨大的脑袋。
“每个人都还好吧，是不是？”他惭愧地问，“一定要还好啊！我忍不住啦，我太开心了，在这里能见到你们两个！这些日子，快乐在我身体里会变得炙热，然后冲出来，我觉得我快炸裂了！我不知道别的龙是怎么做的，整天嘴里都包着一团火。”
“也许你可以到外头去，外面没有天花板。”星期六歪嘴笑了，“大家都还好，就是狮子有颗牙齿烧焦了。”
艾尔完全不敢看狮子的眼睛。他用鼻子蹭了蹭他们两个，就像猫想要被爱抚时一样。九月和星期六拍拍他，他们俩不停地说话，仿佛世界上所有时间都不够他们把想说的话说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也绝不会发生。自从星期六祝大家健康完整，然后走入九月第一次离开精灵国度的那片美丽花丛之后，他们三个就没见面了。在下面的精灵国度里，她认识他们的影子，但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真真正正的朋友们——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九月的心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里头全是激动和回忆和叮当跳跃的满足感，这份满足感就好比你一直很想要一个东西，除了想它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想了，最后你终于得到了。而随着那叮当跳跃而来的还有：雪怪、月亮的内侧、蓝风、阿鲁斯托克、听诊器、月震以及他们将要去的地方，那是遥远的外部世界，他会来吗？
他当然会来的。
“但首先要下来，”星期六紧紧抓住九月的手，同时小心提防着，以免捏碎了她的指头，“安静地坐一会儿。我有很多东西想给你看！你肯定饿了，你可能是刚到这里吧。我知道……”他脸红了一下，其实是更加蓝了，“我知道当你在冒险的时候，肚子会有多饿。”
平稳地盘旋了几大圈之后，A到L背着他们从秋千的高台上降落到场地里。马戏表演场里铺着厚厚一层闪亮的明信片，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沙滩阳伞、积雪的山峰、万魔都的街道、帕瑟利亚湍急的朗姆酒河、布扬的魔法师咖啡馆，以及无数个新月形的精灵国度月亮，不同季节，不同天气。明信片交叠的地方，文字在高声呼喊：旅游！来！祝愿！这里！
马戏团指挥向他们走去，但是她还没走过画着几匹鬃毛飘舞的马的贺卡，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向着九月他们全速跑去，甚至不等他们从翼龙背上下来，就用纸做的胳膊抱住了他们。
“啊，原谅我们，我们当然还不认识你。”男孩子说。他高大的身体上布满了大段的文字，每十四行有个痣。他从头到脚都是十四行诗，他的头发是五颜六色的缎带书签。一个复杂的折纸望着九月的眼睛，他折叠、舒展，最后形成一张友善的瘦脸。
“但我们觉得已经认识各位了！”女孩叫道，她的身体是温暖昂贵的金箔旧信纸，优雅的书法字覆盖了她全身，包括她兴奋的脸，她的杂技演员服装，她的红色火漆封蜡长发，邮戳像雀斑一样盖在她肩膀上。九月认出了几个地址和签名，认出了诸如最亲爱的、亲爱的、你永远的、我心之心等文字：各种情书组成了这个女孩。“我叫情人节。”她说着，伸出瘦削的手。
“我叫五步格诗。”十四行诗男孩说。“我们就是啦。”情人节和五步格诗伸出大拇指举过肩头，指向秋千台柱子上钉的一个标牌。牌子上用鲜红的字写着：天空邮局：长翅膀的文字和飞行的幻想！文字旁边有金色的小翅膀生动地扑腾着，“想”连着尾巴，“天”则画成横杆。
情人节拉着九月的手指着自己心脏处，那里写着：我最亲爱的罗伯特，从今往后我的一切都属于你。“我们觉得我们认识你，是因为星期六不呼吸、不吃饭、不睡觉的时候总在说你。有时候呼吸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说你！”
五步格诗笑了。光亮的黑色墨水文字组成他的上唇：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他微笑的下唇是手写体，正好写完下半句：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柔术演员们把他叫作‘九月回来时的星期六’！”他发出既友善又促狭的笑声。
水精盯着自己的脚，仿佛可以在地上盯出一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可怜的星期六。没什么比被朋友说出秘密更难堪了。
九月笑了一下。她试图让这一切听起来轻松愉快，仿佛一切已经结束了似的，仿佛可以说笑了，当你回想的时候，旁边没有人会感到心痛一样。但这么做不太成功；她笑声中有种沉重，就像杯底的冰块。尽管他就在她身边，但她仍旧想念星期六！想念他曾经如同坚硬阴沉的骨头一样，成为她的一部分，要放下这种思念所需要的远远不止几句话。在这段时间里，她思念星期六的时间远比她看着星期六的时间要长。
情人节继续说：“不过他可没说你是个罪犯。真是惊人！”九月立刻辩解，她甚至摘下帽子。她的黑发倾泻而下，似乎很高兴能取代某些黑色丝绸。
“哦，不用担心，”五步格诗用简单而亲切的声音说，“我们这儿是马戏团。大家曾经都是劫匪、骗子、小混混和流氓无赖！我们最欢迎这类人了。”
在表演场地的中央，就像演出快开始了一样，四头月亮大象正用他们的长鼻子组装宴会桌。现在九月站在地上，比起倒挂在的士蟹背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她被这些巨大生物镇住了。在从未见过普通大象的奥马哈女孩看来，它们和普通大象一样高大强壮，而且闪耀着银色、白色和淡蓝色的微光。它们的身体由办公室里昂贵的信头组成，那是专为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准备的文具。它们的长鼻子动起来十分灵活，甚至胜过九月的双手，鼻子是由草稿纸搓成的纸绳，上面写满了被画掉的方程式、诗歌片段、电话号码，以及人们试钢笔时画下的潦草线条。它们的眼睛是玻璃墨水瓶，时不时流出一滴海蓝色泪水，滴在马戏表演场上。它们毫不费力地飘在半空中，像麻雀一样灵巧——当九月抬头的时候，她就只能看到大象的脚，每只大象脚上都戴着一个小小的月亮模型，每座环形山、每座山峰都精确而形象。
月亮大象装好了宴会桌，接着许多信封从它们中间落下，每个信封上都盖着不同厚度的蜡块。它们飘向桌子，然后平稳降落在九月、星期六、A到L、情人节、五步格诗的座位上。星期六和杂技演员们马上坐下，打开信封。就像在高级餐馆打开了银餐盘的盖子一样，冒着热气和香味的菜肴出现了。九月看了看自己的盘子。她的信封带有橙色封信蜡，蜡的中间稍微有点破损。她把手指伸到封信蜡下面，很满意地听见沉闷的破裂声，接着她的盘子里立刻出现了美味馅饼——饼皮是潦草的文字，各种删除、修正、叉叉圈圈，然后再重写，仿佛不管诗人如何修改，也控制不了格律，找不到完美的措辞。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句是：回来吧，碧翠丝，让你纯洁的双眸注视你忠实的人儿……九月的胃表示决不会因为这东西被人拿来写过作业而拒绝把它当美餐享用。她把叉子戳在“让”字的中心。蓝黑墨水涌出来，里头还夹杂着钢笔尖、键盘帽，以及某些古老印刷厂里的活字字块。
“吃这个肯定会硌坏牙齿！”九月说。但是星期六已经开始吃了。A到L也咬下一大块饼皮，吸溜吸溜地吃着馅料。
“吃吃看吧。”他舔舔蓝色嘴唇上的墨水酱汁。
九月不太放心——她见过那个水精把海边的石头嚼成碎屑。但她还是叉起一些键盘帽和活字，是一个感叹号和一个哥特体字母H。
它们碰到她的牙齿就破了，仿佛软软的葡萄和夏天的樱桃一样，甜美多汁爽滑可口，饼皮很浓郁很细腻，像是填满了羊羔肉、巧克力和豆蔻苹果的牧羊人派。九月不由自主地因为这美味而感叹一声。她真是太饿了！阿鲁斯托克吃了午餐，但九月除了今早吃的奶油糖以外什么都没吃——而且她穿过田野去修篱笆真是今天早晨的事吗？她从包包里摸到压舱·下行的橙子汽水，据九月所知，任何食物都要配橙子汽水才最美味。但星期六打开一个扁圆的海报小桶，用报纸杯子接了一杯棕色的墨水。这一次，九月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是榛子、奶油、肉桂以及——真的吗？没错！月瓜的味道！那是可爱发光的水果，由驯鹿人种在玻璃森林里，然后蒸馏成浓郁的发泡酒。另一股奇妙的风味缓缓流过，仿佛九月的父母为特殊日子而贮存的白兰地。这一定是蓝风说的月亮鸡尾酒！但即使有白兰地的味道，九月也不觉得眩晕，只觉得口味醇厚令人清醒。
“你真的加入了马戏团吗，星期六？”在大口吃饭的间隙里，九月问道。
水精自豪地激动起来。她有没有注意到他表演的时候有多漂亮？就像深海中升起的泡沫一样。
“我刚来月亮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可怜巴巴地说，“艾尔在图书馆里忙活。有些日子，我坐在半空的倾斜图书馆里读那些孤零零的书，这样它们就不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但是啊，九月！我是大海的孩子！我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而不伸展膨胀舞蹈冲刷碰撞滚动。我在阿玛纳克走动，从不曾走过重复的路线。当时我真是非常孤单。”星期六垂下眼睛；九月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不太说得下去。“我一直都非常希望你也在，这样我就能给你看各种东西，听你说你的想法。你认为天牛赛跑谁会获胜？你喜不喜欢大兔子用他们的银槌打出来的米糕？你喜不喜欢我的小房子附近圆形剧场里的月亮哑剧演员？”
“你还有座小房子？”突然间星期六似乎比她老了很多，尽管她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可是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在这座城市里每晚独自散步！星期六几乎没听见她的话，继续急急忙忙地说着。
“然后我就来看纸片马戏团。不是来看表演——我是来看他们练习的。他们的表演非常精彩，但我更喜欢看他们的日常练习，偶尔犯个错误，试穿不同的服装，尝试不同的舞步和跳跃和翻滚还有抓握方式。对我来说练习仿佛有生命。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像那样练习，每一天，一点点地积累，变得擅长移步换形，动动脚趾就能做出全新的动作，从喜剧的跌倒变成悲剧的陨落，从坚定的跳跃变成痛苦的结束，从失败变成精神抖擞。因为你会记住这一切，你知道吗？”星期六看着九月，不知道她能否理解，“如果你反复练习，你自己就不能控制了。你的身体会记住，就像钢琴家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腿上敲喜欢的曲子。你会把它带入日常生活，走路、唱歌、在图书馆看书、睡觉还有做梦。每一次你动起来，就表达了某些东西，在马戏团里它的表现就是，当你表演的时候，下面的每一个人都惊呼、鼓掌、捂眼睛，但同时还从手指缝里看你。即使你只是动了动脚指头。”星期六深吸一口气。九月从没见过他这么激动。
五步格诗轻轻揪了下星期六的发髻：“他以为我们不会要他，因为他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
“但我们不介意。”情人节尖声说着，亲切地拍拍他的膝盖。九月忍不住去辨认她柔软的棕色脸颊上的文字，虽然她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无礼。亲爱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影响啊……“不管怎么说，他来自大海，而最上等的墨水来自乌贼，所以我们有些家族上的联系。”
他们相处得如此轻松，九月感到惊讶。他们打打闹闹的时候星期六完全不会脸红。
“我确实需要非常努力地练习。”
“胡说！”情人节开始吃一支大钢笔，她一咬，钢笔就裂开，仿佛熟透的胡萝卜。“他来的第一天就做出了四对开折叠和双叠角！”
五步格诗把另一个信封推给A到L，翼龙胃口比其他人大得多，他的肚子正在轰隆作响，表示想再吃一份。在五步格诗孔武有力的棕色手臂上，九月读到：于是我感到像一个观察天象的人，看到一颗新的行星映入他的眼帘……剩下的文字消失在他拇指的弯曲处。“但你真是重得不行啊，兄弟。我们每晚都必须卧推火药食尸鬼——以最快速度！——这样能确保在半空中抓住你这个蓝色大哑铃！”
“我试图让自己轻一些。”星期六笑道，“海水可以像水雾一样轻，也可以像鲸鱼一样重。九月，我真的，真的发现自己很擅长马戏表演。我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练习。之后，唯一……”他清清嗓子，那声音仿佛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唯一反复练习的事情就是我们再次见面时，我要对你说的话。”水精加快语速，“虽然到头来，比起背说词，我还是更擅长折叠动作，不管我对自己背了多少遍都是！你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可以感觉到一切，从深深的哀愁到轻盈的愉悦，到傻乎乎地急切希望跳入其中嬉戏——人们看着我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不停地练习啊练习，最终可以露出古怪的微笑让大家转换情绪。当我在秋千上，在半空中的时候，人们看着我，他们看得见我，他们真的看得见我，他们高声欢呼，仿佛我为他们做了十分特别的事情。”水精抬起头看了看他们头上的东西，“在那里，我离笼子最远。”
九月眼中溢满泪水。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星期六，他被关在女爵的龙虾笼子里，伤痕累累地抽搐着蜷缩着，已然被人遗忘。她摇摇头，眼泪落到一边。
“我为你感到高兴。”她以最轻快的语气说。这是真的，她没有撒谎。但即使是他，可怜又美丽的星期六也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以在世界上做些什么。艾尔有了图书馆，女先知有了门，压舱有她的船——而九月，却只有她自己，只能在观众席上看星期六移步换形。“在家的时候，每个人都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仿佛大家都是马妖似的，可以随意变化，从男孩女孩变成别的东西，变成狮鹫或者椅子或者鲨鱼！但是你，你变成了……变成了了不起的飞人，就像招牌上写的一样。一个马戏团里的男人。”这也是她第一次把“男人”和星期六联系起来。
星期六奇怪地看着她。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不，不，我没有变。我还是星期六。稍微会飞一点的星期六而已！当然，我会跟你走，我肯定会跟你走！候补演员就是干这个的！九月，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说我们必须走，去找雪怪，那好，那也将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情人节和五步格诗互相看了看，露出很有特点的笑容。然后他们一起扑向星期六，在他两边脸颊上一起亲了一下，捏他的胳膊，然后像刚才跑过来迎接九月时一样迅速地跑开了。他们像猫一样敏捷地登上秋千柱上的架子。情人节一只脚上写着“我亲爱的小坏蛋”几个闪闪发亮的字，另一只脚上则写着“我的乖乖小男生”。五步格诗的脚后跟上有着欢快的宣言：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的深邃、宽广和高度。他们各自就位之后，互相点点头，然后冲着下面的九月和星期六点点头。然后他们像刚才一样，乘着秋千横杆荡下来，他们的身体舒展开——但这次并没有变成纸飞机。三角形的纸张打开又关闭，这样当情人节和五步格诗相遇时，就能抓住对方的手腕、脚踝或肩膀下面的位置，他们一起翻筋斗或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连星期六都惊呼起来。他们身上的信纸和十四行诗片段组成了全新的词语。当天空邮局二人组在半空中舞蹈时，九月读出了他们的杂技表演组成的词语：
他想念你
如缸中的鱼
思念大海
艾尔向着阿玛纳克的出口飞去，星期六抱着他的腰，艾尔在下面嘀咕，九月说个不停。有好几次她不让自己说了。她已经习惯了不说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个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词语不会自己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那几个字。我也想念你，对于她内心巨大的感受而言，这句话是个太小的名字了。
星期六握着她的手。她脸红得不得了，心脏猛撞她的骨头，九月靠过去吻了他。吻得非常快，仿佛快速经过了这个吻，下一个吻就会更轻松些。当她重新坐好时，发现水精的眼睛是如此明亮。
艾尔发出轰隆隆的大笑。他开始转圈圈，因为他非常开心。然后他想起背上还有乘客，于是高声说：“下一站：星象仪市，透镜之城！乘着图书馆翼龙的旅行无与伦比！”
九月突然想到了什么：“艾尔，星象仪（Orrery）是O开头的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图书馆翼龙发出低沉的叹息，他脖子伸长，仿佛一条红色带子，上面满是词语图片和浮雕，他边飞边大声说道：
“我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