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病客辞药延龄 侠者杀身得仁
房八听了微微笑道:“有识之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实在是金玉良言。犬冢兄父祖三世忠信孝义,盖世无双。这是窃听他在船中自述时知道的。不意我妻竟如此丧生,所流的鲜血自然成了他的良药,定是天助。因此,我的过失似乎也聊增光彩。我们本是恩爱夫妻,此时此刻使我倍感悲痛,实非千言万语所能尽述。不要白白浪费时间,赶快取血吧!即使一刀杀死,全身不凉也会取出血来,赶快,赶快!”小文吾只得勉为其难地听从他的话,虽然痛心地站起来,但四下无取血的器皿。怎么办呢?看了看有念玉和尚留下的大海螺壳,在座灯的旁边放着。此物正好,他用左手拿着,把躺着的妹妹扶起来,只听得惨叫一声,鲜血迸出,小文吾忙把海螺壳对准伤口,连连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血已经流了半海螺壳。小文吾只觉得瘫软无力,勉强挣扎着喊叫:“沼蔺,沼蔺!”她眼睛睁开点缝儿,用微弱的声音说:“哥哥,我丈夫还活着吗?他说的那些表明心迹的话,我犹如在梦中都听到了。想说话出不来声,想起身又动不得,只有在心里一边哭一边高兴。既已消除我的困惑,一同身死在所不惜。而深感遗憾的是想同他再说上句话。但身子动不了,无可奈何!”说话的声音比初冬早晨的草虫叫声还微弱,只剩了一点儿气息。小文吾心里非常难过,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落下眼泪,他说:“沼蔺!原来你大体上都听到了,这样你就可以瞑目去九泉之下了。山林就在那边。”他让妹妹向丈夫那边看看,房八眨眨眼睛说:“沼蔺,没料想失手使你丧命,儿子横死,这都是前世的恶报。向你道歉也无法挽回了,然而我们夫妻的鲜血,是救活盖世无双的豪杰的良药,功德莫过于此。心虽有所怅惘,但正念不能乱。”沼蔺听了点头道:“这一点我明白。最令人难过的是大八之事!他已经死了,你不再看他一眼吗?”房八摇头道:“不必了,只会增加悲伤。若像女人一样说些没用的话,还有何脸面?赶快把这块布解开取我的血吧,犬田兄!”
正在解布之际,听到有人在外面悄声说:“且慢,和我也告告别吧!”原来是户山的妙真。她进来一头就扑到房八和沼蔺身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擦擦泪眼说:“房八!你同媳妇和孙子就这样一同走了,这样的悲伤实在远远超出事先我所料想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从明天起我再依靠谁?儿子先死的不幸,虽是世间的常事,但我从今天就得忍受这种悲伤,与其一个人痛苦地在客店等到天亮,莫如来看一看你的英勇牺牲。于是我便悄悄出了客店来到这里的檐下,但又怕你责怪我,说明明知道你儿子必死又跟来哭哭啼啼,意欲何为?你临终所说的话,我都偷听到了。虽想不再见你就回去,但是抬不动腿,倚在门外默默不出声地暗自哭泣。早知如此,就不把沼蔺送来,更不该把大八也带来了。真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我的无限悔恨。但是与犬田君和他父亲的悲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喂,沼蔺!我未将此事预先告诉你,你一定会恨我狠心。你就像棵小草,未经过寒霜便被割倒,令人可惜,十分不幸!大八的丧命更使人心疼。孩子呀!我是你的奶奶,怎么不说话呀!”她抱着尸首摇晃着,哽咽着,泪水千行,肝肠欲断,哪里能排遣这满怀悲伤?沼蔺虽然听到是婆婆的声音,但是由于悲伤和剧痛,已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房八也强打精神说:“母亲!不要如此悲伤,万望保重身体!为实现父亲的遗训而杀身,对母亲是不孝,对儿子是不慈,此为一是二非,想尽孝道真不容易。也就只好把无依无靠的母亲,托付给内兄犬田君了。我多活一会儿只能多增苦恼,赶快将这块布解开吧!”小文吾再已无话可以安慰,叹息说:“由于我的过失杀了妹夫,又错上加错,妹妹被她丈夫误杀。我父亲又能怨恨谁呢?伯母!悲痛是很自然的,但事到如今,说多少也没用了,还是为他们祈祷后世吧!”他说着走近房八身边解开布,鲜血迸出,流入接着的海螺壳中。妙真心里默默念道:“夫妻携手,背着儿子共赴十万亿佛土的莲台,切莫走错路哟!”嘴里不住地念着,早已泪眼模糊了。
却说犬冢信乃先在耳房听到小文吾和房八交锋的刀声,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情。镇定一下内心的不安,忍着痛苦打算站起来,但腰不管用。便拿起枕边的刀,拄着它坐着往前蹭。他喘息着,没多宽的屋子却慢得如同虫子爬一般,好歹来到拉门附近,房八已经受伤,听到他表白赤诚的心地,及其妻、子丧生之事,既惊讶,又悲伤,甚至忘记自己的病痛,感动得热泪横流。他四肢无力,仅隔着一层拉门,也未能到里边,便忍不住阵阵疼痛,趴在那里。等到小文吾为信乃往海螺壳中接房八夫妇的鲜血时,信乃才凄然抬起头来,心想:“好生恶死是人的天性,因此君子才远离庖厨。现在我纵然丧生,怎能用义士节妇之血做药剂?他们的心地十分可贵,令人钦敬,但只能谢绝,不能接受。房八的孝和义古今少有。我难以活到明天,在尚未咽气的时候,何不与他相见,尽述衷肠?”他忍痛坐起来往前蹭,手虽碰到了拉门,但连把门拉开的力气都没有,太使人难过了。
这时,小文吾已在螺壳内接好鲜血,房八频频用下颚示意,让他快到里边去。小文吾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心想:“从入夜以来就不断出现意外之事,一次也没工夫去看他的病,十分放心不下。怎能让好不容易弄到的良药白白浪费了?”于是轻轻起身,用右手拿着满盛鲜血的海螺壳想到耳房去。急忙拉开拉门想往前走,不料踩到信乃,跌了一跤。拿着的螺壳突然失手,正落到信乃身上。从肩头到小腿上都洒满了鲜血。衣裳很薄,渗透到肌肤,流进了他的伤口,信乃惊叫一声仰面倒下。小文吾更加惊慌,一看却是信乃:“犬冢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好不容易弄到的良药都洒了,多么可惜!这可怎么办?”他后悔莫及,把手伸到颈项和腋下,想把信乃扶起来,可是已经气绝。他想大声召唤,又怕念玉在里边听见,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慌忙抢救时,妙真在旁边看到了,便把座灯的灯口朝向这边,问道:“怎么啦?”这时信乃如梦方醒,身体一抖,睁开眼睛长出口气坐了起来,面色忽然回阳,如枯树开花,赤肿的金疮转瞬结痂,邪热祛退,神清气爽,康复得如同平时一样,神志完全清醒了。小文吾见此光景,又惊又喜,这才知道误将药血洒了,已经发生神效,抬起头来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妙真也替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表明,这是他们的心意等等。当下信乃重新端坐,对小文吾说:“适才听到刀声,心下甚是不安,忍痛坐行,虽来到这里,但无力开门,趴着听了,深受感动。然而实不忍心用他们夫妇的血来治我的破伤风,想加以拒绝。由于吾兄跌倒失手,使鲜血淋在我身上,竟有了殊效,病情立即消除,现今也没必要再推辞了。”他再三感恩称谢,并安慰妙真,然后同大家一起来到房八身边,报名相见,称赞他的义勇,感谢其恩德,同时对他的死表示不胜悲悼,恨今生相交过晚。他说:“我不料深受贵夫妇的恩德,治愈了难治的金疮,但恨无良药使你们夫妇起死回生。如有幸脱难得志,我就把这件染满了鲜血的衣服,长久珍存而传至后代,以志永世不忘你们的恩德。义士遵守父亲的遗训,为解除旧怨而杀身,然而可惜又并非只是义士一人,连妻、子也一同殒命,似乎天道太黑暗了,岂不知这是命啊!令堂殊贤惠,夫人十分贞烈,其子长大也一定像其父那样忠孝义勇,成为盖世的豪杰,而竟断了后,太令人痛惜了!再说犬田父子也是忠信孝义之人,这样的好人竟全家遭受祸难,都是为了救我。因此,虽把我的难治之病奇迹般地治好了,但我并不感到高兴。念经祭灵,祈冥福,做佛事,这都是和尚所做之事。我用什么酬谢他们的恩情呢?”他感激涕零,说得情深义重,表明了他的纯洁心地。小文吾和妙真都感到他的真挚,除愁叹外,实在无话可以慰藉他。
这时,房八鼓起临终前的最后一点力气,欣慰地注视着他们说:“犬冢兄真是一位君子,有信有义。您的赞美言辞和富有卓识的教导,胜过千万高僧的法事。您的难治之伤既已康复,可以行动自如了。因此赶快用我的头,去蒙混帆太夫等人,撤退水陆守兵,好让您安全地逃走,并使岳父也能放回来。这就拜托犬田兄了,赶快取下我的头来吧!”小文吾不住嗟叹道:“这还为时尚早,山林兄!你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伤痛,说了那么多的话,如不是你这样勇悍,谁能办得到?然而伤中要害,纵有名医也难以医治,我怎能不从命?令人担心的却是今夜不得已留住的那个修验道的行者念玉。他住在另一间屋子里,深夜还吹着尺八消遣,后来便没有动静了。他未必熟睡丝毫不知这里的事情,当今人心叵测,多是笑里藏刀,我只是对他不大放心。但我既非三头六臂,也无暇顾及他是否睡了,现在先去其卧室看看,如有可疑之事,便赶快铲除这个祸根。此事容易泄露而难以告成,不尽快防患于未然,虽费尽苦心也会终成泡影。”他小声告诉大家后,便站起身来。信乃听了点头道:“听了你的话,我想起了点情况。我在耳房时,听到别的屋子有人在窃窃私语。不仅如此,方才我在拉门外边时还不断听到地板响。我想回头看看,但正处在病体剧痛之时,力不从心。又因是在暗中,是人是猫或是老鼠所为,听不清楚,是否就是那个修验道的行者不得而知。”小文吾听了,吃惊道:“一定是念玉。窃窃私语的声音,可能是其同伙偷偷从后门进来。这些事泄露出去被告密的话,就跑不了啦。千万不可麻痹大意,我真蠢!几乎误了大事。”他深感惭愧,后悔不迭。手握着腰刀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妙真赶忙阻拦说:“那个人如有同伙,则敌人多寡莫测,不可莽撞从事。”这样一嘱咐,房八着急,再加上临终的痛苦,催着说:“赶快,赶快!”信乃也着了急,拿刀站起身来,跟着小文吾同去另一间小屋。
这时,过道的拉门那边有人突然高声喊道:“喂!请你们稍待,安房国主里见治部大辅义实朝臣的创业功臣金碗八郎孝吉的独子金碗大辅孝德法师,及其同藩武士、伺候已故伏姬公主的蜑崎十郎辉武的长子蜑崎十一郎照文在此。待见面后说明来由,请稍待。”他们推开拉门并肩走进来。一看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先导念玉。多年在外云游,面容憔悴,墨黑的麻布法衣下襟掖在腰间,扎着白色的绑腿,背着个褡裢,左手拿着竹斗笠,右手拄着禅杖,慢慢地向前,坐在上座,这个人就是丶大。另一个修验道的行者观得,梳着四方发,穿着带有横条纹的麻衣,下边穿着淡雅的和服裙子,镶着缎子边,插着朱红鞘的双刀。他恭恭敬敬地捧着小白木盒,上面放着四五封书信,坐到丶大的旁边。这位即是蜑崎照文。事情来得十分突然,谁不感到奇怪?吉凶莫卜,小文吾等人都忐忑不安。
当下丶大仔细环顾一下在座的众人,开口道:“诸位无须惊讶,起初没有如实告诉你们,是有缘故的。多年来,我因故寻找带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个字的八颗珠子,虽云游了六十几国,但没发现一颗珠子。今年五月初走到镰仓时,遇到昔日的竹马之交蜑崎十一郎照文奉君命暗中招募贤良武勇的浪人,潜来关东各国。那时听说在行德有个相扑的力士,臀部有块大黑痣,像朵牡丹花。其痣似牡丹给我提供了一点线索,想去试试他的膂力,看看痣,便偷偷和十一郎商量,我取个假名是镰仓的修验道行者念玉,他也取个假名是镰仓的修验道行者观得。途中雇了几个随从,衣服和行李也装扮得酷肖,佯装是修验道的行者,同来这里的海滨。以争夺先导职务所发生的纠纷为借口,在八幡神社前试探了犬田和山林相扑的本领。你们的技艺和膂力不相上下,只是山林较犬田在技巧上稍逊一筹。那时也亲眼看见了犬田的痣,于是更抛弃不下。然而有力无谋如同牛马,若为人凶勇残暴则等于虎狼。纵然犬田和山林有超人的技艺和膂力,如心术不正,也不足以荐给主君。要仔细观察其行,而后再做决定。所以就诡称游山玩水与十一郎逗留到今晚。昨夜我从海边回来,叫门不应,便想从后门进来,转到树篱笆附近,不料听到店主人父子在耳房和犬冢、犬饲等团团围坐,谈那珠子和痣的事情,并谈到了额藏庄助的一些情况。我们都偷听到,也看到了。多年来的宿愿总算有了垂成的时日,我高兴得胜似饿鬼得到了地藏的宝珠。然而那天晚上没有住在这里,又从后门的院子出去,到了十一郎的客店,悄悄告诉他后,商量好今晚又住到这里。关东一带地面辽阔,哪国也没有房八这样孝顺义死之事。犬田父子善良信义,犬冢贤明而薄命,犬饲为友去志婆浦,历经了许多艰难困苦。我悄悄听到见到后,既深受感动,又为之悲痛,不禁也落下了眼泪。同在浮世之上,这里的人也同样在受苦受难。因还不便出面说明身世,想看看再说。等到现在,已是见面的大好时机,便打开行李,改变装束。我是个常年在各处云游的老僧,可作为房八及其妻、子临终正念(1) 、解脱幽魂的导师。所以就露出隐瞒二十多年的本来面目。我从前也由于万分悲伤而弃世出家,听到这四个义士的不幸和薄命——不是丧失慈父,便是失去贤母,或贞妇和小儿一同丧生——再想起我从前的薄命,实不足挂齿。”又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他概括地作了这样的介绍。
当下蜑崎照文把扇子插在腿上说:“列位贤者不知听到过没有?我的主君里见将军,能文善武,是当代无双的良将。非仁义不动,非礼智不起,非忠信不用,非孝悌不赏。然而安房上总是南岛的尽处,未能广泛招贤。因此某奉主君密令,走出疆土广募英杰,同时寻访二十余年存亡均杳无音信的孝德入道丶大法师。今年遍历关东八国,不期在镰仓与法师再会,方才已由丶大法师说过。于是我和丶大法师乔装打扮来到此地。表面虽然彼此不和,暗中却如鱼得水,形影不离。因此,我夜间从后门偷偷进来,同他在一个房间里。当丶大吹尺八时,我出来探察诸位的情况。我返回房内,大法师又出来观察。这里的一切我们都听到看到了,感动得热泪滚滚,浸湿了衣袖。犬冢、犬饲和犬田等已和我的主家有宿缘。山林虽尚未结缘,但也是难得的豪杰。我本想同大家一齐商量,解救犬冢今晚的危难。但是早已由房八替死,挽救了他的生命,对此深感遗憾!我主君里见将军与其父季基朝臣在结城被围之际,由于忠勇奋战,虽与成氏朝臣同属一方,但是近来浒我的执权是横堀史在村,据说此人奸诈枉法,自然与浒我疏远,交往不如从前了。因此犬冢遇难,我想助他一臂之力,杀退追兵,同他回归本国。请诸位放心。”照文恳切地安慰着,并说明了来意。众人骇然,惊疑不定,犹如做梦一般。其中信乃和小文吾共同向前对丶大和照文说:“想不到二位告诉我们本名和由来,使疑虑忽然冰解。然而高僧为何要寻找八颗带有仁义礼智等八个字的八颗珠子?又为何对身上形似牡丹的痣那样默默关注呢?请您惠教!”丶大频频点头道:“你们这样想是有道理的,那么就把原因说给你们吧!”于是他就将有关八房那只狗之事,伏姬的情况和役行者现灵,以及白玉念珠之事,还有自己出家云游二十二年所经历的情况等一一讲明,又对从安西、景连的灭亡到伏姬自杀这一段,略加说明。然后他接着说:“伏姬性情贤惠,行为勇敢,既孝顺而又温柔,是个才貌无双的少女。因此,她虽然跟着八房进入富山,但身子没有被污。由于诵读《法华经》的功德,那只狗也成了佛。然而大概是因果难逃,不料因感八房之气而怀胎达六个月,为此她羞愧难当,正想自杀时,从刀口忽然升起一道白气,那串念珠也一同飞上天空,光芒四射,其中的八颗带有仁义八行文字的大珠子向八方飞散消失,其他珠子坠地。我误用鸟枪射杀了那只狗,连伏姬也受了伤。然而仁慈的主君没让我当时自杀,亲手为我剪掉发髻,允许我出家。因此我发誓一定要把失去的八颗珠子找回来,与原来的其他珠子再串到一起,就离开了家乡。你们和现八以及那个犬川庄助不仅得到了珠子,而且珠子上的字也和原来这串念珠上的相同。另外八房这只狗,其毛白中杂黑,黑毛与牡丹花相似,因有这八撮斑毛,取八朵花之义而名叫八房。你们和庄助等四个人身上不是都有形同牡丹花的痣么?因此你们虽各有父母,但其前身大概是伏姬胎内放出的白气所生。推因思果,你们都是伏姬之子,义实朝臣之外孙。而且你们的姓,不是犬冢,就是犬川,或是犬饲、犬田,皆以犬为姓,也深藏着玄妙的缘分。所以在你们四人之外,一定还有四个犬士,也有同样的珠子和痣。现在虽还没找到,早晚会聚会到一起的。我的宿愿至此总算完成了一半,尚有另外一半。对以上我说的这些,你们如若不信,就请仔细看看这个。”说着,他取出伏姬留下的念珠给大家看。信乃和小文吾豁然领悟珠子的来由,急忙接过念珠仔细观看。这串念珠只剩下百颗珠子,缺少带字的八颗大珠子,这时二犬士心里暗想:“我们所持有的珠子,原是这串念珠上的大珠子。”但他们还是对自己的现状和前生感到奇怪。妙真也跟着感叹不已。幸好那对夫妇还没断气,也听到耳里。房八痛苦地喘了口气,挣扎着睁开眼睛说:“你们真令人羡慕啊!我子虽然遭受不幸,但并不可惜。我未能和你们相与为伍,死后也一心向往,太令人遗憾啦!”他嗟叹不已。丶大可怜他,便站到他的身边说:“房八,不要那么遗憾。你虽不是犬士,其义烈将与犬士们一起流传后世。我就是你祖父杣木朴平在安房时的武术师和主人金碗八郎之独子。八郎大人的自杀,是在灭亡定包功成名就后,不慕利禄而死,虽死犹荣是忠臣的心愿。尽管如此,朴平的过失当然也使我父心有所憾,谁能说那不是过失呢?只有你这个孝顺的孙子房八才能一雪祖父的恶名。因此我今为你祷告亡父,望他饶恕朴平的疏忽之罪,以便得到善果。”房八得到这些话的鼓励,眼往上看,举起右手频频向丶大礼拜,十分欣慰。妙真又哽咽着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丶大法师左右端详躺在妙真旁边的大八的尸体,叹息说:“这个孩子真可怜!虽死了一个时辰,血色未变,如同活着一般。是否有什么缘故?真奇怪!”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跪下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握住左手的脉窝想摸摸脉。大八忽然苏醒,“哇”地哭了起来。不仅如此,从生下来就紧握着的左拳也开始伸开,掌中有颗珠子,与信乃、小文吾等人的珠子形状无异,有个仁字。另外在大八的侧腹出现块痣,从单衣的开裉看到黑糊糊的,形如牡丹花。这是他父亲踢他时出现的,人们都没注意。在座的无不对这等怪事惊叹。惊叹复变成喜悦,胜似久旱逢甘霖,使枯槁的秧苗又活过来。妙真高兴得擦擦眼泪,同小文吾一起安慰行将死去的房八夫妇,在他们的耳边说:“房八!喂,沼蔺!大八醒了。有这等怪事,你们看看!”她把孩子抱过去给他们看,并让孙子把珠子给爸爸妈妈看看。房八微微点头说:“原来我儿也有前世的缘分,他一落生左拳就伸不开,被人家看作是残废,所以得了个诨名叫大八。但还是没白生你,你有珠子和痣,谁能说你不是犬士之一。有此即使我身赴九泉,为父也算得了好报应,你母亲也一定称心如意了。我生了个好儿子!”他这样夸赞,沼蔺也睁开眼睛说:“啊!太让我高兴了!”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咽气了。妙真悲痛地把手放在尸体上,怎么召唤也醒不过来了。大八不知道母亲已死,还在向妈妈要奶。小文吾想从后边把他抱过来,面对生离死别的场面,自己也忍不住背过脸去,泫然泪下。
当下户山的妙真抬起头来,揩揩涕泪,对丶大等说:“孙子大八从生下来左拳就张不开,大概从胎内就攥着这颗珠子。高僧为伏姬祈祷过冥福,所以您一碰他的手就张开了。即使明白了也还是感到奇怪。这个孙子被人家取了个诨名叫大八,是缺个轮的排子车之意。其实他名叫真平,房八的父亲别名真兵卫,取其父的真字又以祖父之名的平字而命名。姓犬江,家叫犬江屋。现在想起来,都冠以犬字,也有着玄妙莫测的缘分。今后孙子的名字就叫犬江真平吧。虽然他微不足道,能忝居犬士之后就是对死去的父母最大的孝行了。”她流着眼泪这样说。丶大听了莞尔一笑说:“善哉,善哉!祖母的心愿极是。姓和家号都是为了识主,叫犬江也很稀奇。而且其父房八杀身成仁,因此其子就得了颗有仁字的珠子。仁乃五常之最,即天之心,虽贤者居仁亦难。今真平替其父加入犬士之列,若将真(しん)字改作同音的亲(しん)字,叫作犬江亲兵卫仁,则可以说是其子代替其父再生,而加入犬士之列。况且房八二字颠倒过来是八房。沼蔺(ぬい)颠倒过来是犬(いぬ)。妙真的俗名户山(とやま)与富山(とやま)同音。都是名诠自性,与八房之犬和富山有关联。另外,以妙真为名,根据真俗二谛、一念三千的妙旨,是其夫、其子、其媳都得正果之意。推究其祸,都是由于房八的祖父朴平的过失而引起的。他杀害了光弘主君,方使主君宠妾玉梓趁机帮助逆臣定包霸占了主家。而另推其福,则是朴平的独子犬江屋真兵卫性情耿直,欲为其子孙解除旧怨,虽发善良之愿而未果,其子房八遵守遗命,杀身成仁。于是便产生二世的功德。摆脱因果之难,犹如鸟喜集林,虫爱聚草,不易领悟改变。因此房八夫妇死不可悲,而应以大八之生为乐。”经他这样加以解释后,众人如醉方醒,都若有所悟。
当下小文吾趋膝向前对丶大说:“对高僧的指教实深感谢,但还有一件奇谈。关于外甥大八亲兵卫握珠而生之事,现在想起件事似乎与此有关。我小时候听父母夜谈,从前在宽正三年时,这一带海湾的河水中,每夜发光,人们都感到奇怪,不敢打捞水底之物。我父文五兵卫多年嗜好捕鱼,一夕携网去海边的河滩,对着放光之处多次下网,一无所获,因此才断念,拂晓时还家,次日把网挂到檐下晒时,觉得网中有物掉出,铮铮有声。这年沼蔺方二岁,见父亲晒网,便爬到旁边,把掉下之物抓起来,放入口中。父亲大惊,伸手指便往口中去掏,也许是咽下去了,什么也未掏着,也就不了了之。究竟吞的是什么东西,他总是放心不下。过了些天,沼蔺安然无恙,父亲心里也就一块石头落地了。对那水中发光之物,他以为是一口刀剑,然而冒着黑夜撒网,毫无所获。以后这个海湾的河里便不再放光,他说过这段故事。我想妹妹小时候吞的从网里掉下的东西,一定是那颗珠了。这样那颗珠子在其腹中十五年,沼蔺十六岁的春天嫁给房八,不久就怀了孕。那年冬天生了这个孩子,虽然在左掌握着那颗珠子,但时机未到,手却不能张开。至今四年,那颗珠子才出现,难道这不是怪事吗?”大家侧耳听着,益发感到惊奇。
(1) 临终前一心不乱,向往极乐世界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