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斯坦布尔号朝宫墙内的一座花园降落下去，那座杂草丛生的园子和板球场差不多大。
总管大臣站在船艏，高声指挥着螺旋桨操作员，调整着下落的方向。德琳不一会儿就明白了缘由——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供飞艇降落的空间。不过，飞艇精确地落在了五条小径的交叉点上，动作非常轻。降落后的飞艇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豪奢的亭子，为整座花园锦上添花。飞艇的螺旋桨吹得周围的棕榈树叶沙沙作响。
舷梯落了下来，总管大臣来到苏丹的花园内，身后跟着德琳、巴洛博士，还有两个端着蛋盒的船员。
一百多扇窗户俯视着他们，每扇窗户的格栅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德琳不知道是否有人正在看他们，窗户后面可能正站着苏丹的大臣、顾问，或者他那举世闻名的后宫三千佳丽。
这里和白金汉宫完全不同。德琳在到达伦敦的第一天就去观看了皇家卫队的换岗仪式。白金汉宫是一座四层楼，像蛋糕一样方方正正的。可这里的建筑都很低矮，周围环绕着柱廊，穹顶上还用大理石装饰着黑白相间的花纹，就像钢琴键盘一样闪亮。蒸汽管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墙壁，如同传信蜥蜴的传信管，只是这里的管道都冒着热气和浓烟。每扇门口都有守卫，他们是身着闪亮丝质制服、佩戴戟和弯刀的黑人。
德琳不知道住在这浮华威严的宫殿中是什么感觉，所有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可怜的阿列克就是在这种花哨的环境中长大的？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仆人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绝对能把人弄疯。
每个卫兵见到总管大臣时都会向他鞠躬，并低声重复一遍巴洛博士用过的那句问候语。
“那是土耳其语的‘你好’吗？”德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句问候学会。
“阿拉伯语。皇宫里通行多种语言。”巴洛博士抬头看了看冒着蒸汽的管道，“但愿德语不是其中之一。”
不一会儿，她们被带入一座远离皇宫的大理石建筑。那座建筑的屋顶上竖着三根冒着浓烟的烟囱，里面不断传出机械的轰鸣。
总管大臣停在关闭着的石拱门前，“前面就是万域之主穆罕默德五世苏丹陛下的会客室。”
他拍了三下手，大门伴随着一阵嘶嘶声打开了。油脂、熏香混合着燃煤的气味扑面而来。
和阳光明媚的户外相比，会客室的光线非常昏暗，德琳一开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的面前耸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东西盘腿而坐，看起来就像是前一天在街上见过的铁魔像。金属像的身上披着不知多大一块黑纱，挂满勋章的胸前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形状奇特的头上长着角，还戴着一顶浴缸那么大的深红色圆帽。
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德琳才注意到巨像下面有一个人。他的穿着和那座巨像一模一样，并且以同样的姿势盘腿坐在丝质沙发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欢迎，巴洛博士。”那人抬起右手，露出了空空的手掌。
他身后的巨像震动起来，模仿着他的动作。那是一台自动机——整个会客室就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挂毯和石墙的阻隔大大降低了引擎和齿轮的声响，整个巨像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一样。
德琳用眼角余光看到女研究员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似乎对那巨像见怪不怪。德琳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赶忙也弯腰鞠躬，就像阿列克每次被介绍给利维坦号上的军官时所做的那样。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在一个所谓的皇帝面前应该如何行事，真希望巴洛博士能提前先给她上一课。
“苏丹陛下。”巴洛博士说，“请容许我向您转达英皇乔治陛下的问候。”
“愿他一切平安。”苏丹微微点了点头。他身后的巨像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还为您带来了一份礼物。”巴洛博士朝放蛋的盒子打了个手势。
苏丹抬了抬眉毛，看到巨像没有模仿苏丹的面部表情，德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巨像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诡异的了。
“说是无畏舰的话，样子怪了点。”苏丹说，“说是贝希摩斯的话，又小了些。”
经过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女研究员清了清喉咙，说：“自然，我们的小礼物并不能代替奥斯曼号或它的伴生生物。英皇陛下对这一不幸事件也深感遗憾。”
“是吗？”
“千真万确。”巴洛博士说，“我们借用了奥斯曼号，只因为我们的需求更加迫切。不列颠正处在战争之中，而您的帝国还享受着和平，但愿这种状态能够持续下去。”
“和平也有和平的负担。”苏丹抱起双臂，身后的巨像也原样照做。
仔细观察后，德琳发现巨像的动作有些僵硬，就像一个朗姆酒喝多了的水手要努力装出一副没喝醉的样子。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象，苏丹的动作也很慢，而且很小心，就像一个哑剧演员。德琳不知道苏丹是不是在亲自控制自动机，也许工程师们正躲在某个暗处的瞭望孔后，一边观察苏丹的一举一动，一边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把手和按钮。
不过，猜测这大家伙的工作原理确实让德琳不再对它感到那么害怕了。
“我理解您的关切，苏丹陛下。”巴洛博士看了看放蛋的盒子，“因此我们希望这个合成生物能够缓解您在这一问题上的忧虑。”
“德国人给我们带来了铁路、飞艇，还有无线电发射塔。”苏丹回答，“各种各样的mekanzimat [1] 。他们帮我们训练军队，操纵机器。他们还重建了这座宫殿，并帮我们镇压了六年前的革命。而你的皇帝只能提供一种‘缓解’？”
苏丹指了指蛋盒，自动机的大手也挥过屋子，卷起的气流扫过了德琳的脸庞。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这家伙的大手指力气有多大。
巴洛博士的情绪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她微微点头示意，“我们献上这个礼物，只是为了表示对美好未来的期望。”
“礼物？经过了那么多羞辱之后？”苏丹又看了一眼那个蛋，“我们已经为你的礼物分心太久了。”
巨大的手指忽然包裹住盒子，握成拳头状。木板碎裂的声音在宫殿的石墙间回荡，碎木屑像火柴一样迸裂得到处都是。随着一声闷响，蛋也碎了，半透明的黏液顺着金属手指间的缝隙流了下来。蛋液流到了地上，空气里弥漫着的煤烟味儿和香料味儿中又混入了硫化物的臭味。
女研究员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德琳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那个握紧的拳头，又看了看苏丹。奇怪的是，苏丹看起来也很惊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然，他什么都没做——伸手捏碎蛋盒的是自动机。
德琳看了看苏丹伸出的那只手，他的手指仍然张开着，只是做了个指向蛋盒的手势，并没有捏成拳头……
德琳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总管大臣和之前端盒子的船员也是一脸惊恐的神色，屋里再没有其他外人。这时她忽然发现，巨像头部的后方还有一道回廊，上面也安着格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几双眼睛正顺着窗格向下看。
她看了一眼巴洛博士，想要让博士注意苏丹张开的手掌。但女研究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之前那种温文持重的风度仿佛也随那个蛋一起被捏碎了。
“我明白了，苏丹陛下。看来我来得太晚了。”尽管深受刺激，但她的语气仍然十分坚定。
苏丹一定也听出了她的语气。他清了清喉咙，用柔和的语调说：“也许还不晚，巴洛博士。”苏丹双手合十，不过身后的自动机一动不动，巨手仍然保持着捏碎蛋盒的姿势，“我们的损失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获得了补偿。”
“您的意思是？”
“就在今天，我们刚刚得到了可以替换被你们‘借走’的那艘无畏舰的舰船——两艘，而不是一艘。”苏丹笑了笑，“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奥斯曼帝国海军的新任指挥官，威廉·苏雄海军上将。”
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德琳大吃一惊。那人穿着一身德国海军的亮蓝色制服，只不过头上戴了一顶红色圆帽。他先立正向苏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巴洛博士敬了个礼。
“夫人，欢迎来到伊斯坦布尔。”
德琳咽了口唾沫。难怪那两艘德国装甲舰不见了——奥斯曼人把它们了藏起来，以图拥有它们！他们不仅拿下了装甲舰，连戈本号的船长也变成了帝国海军的头头儿。
女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德琳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惊讶的表情。周围安静得让人尴尬，只听得见残留的蛋液滴落在地面上的啪嗒声。
终于，德琳清了清嗓子，向那个德国人回礼致意。
“作为现役军官，我谨代表不列颠空军向您表示感谢，谢谢您的……嗯，热情好客。”
苏雄上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先生。”
“见习军官迪伦·夏普，听候吩咐。”
“见习军官，知道了。”他转向巴洛博士，伸出手，“原谅我，夫人，刚才向您行了军礼，差点忘记您是平民了。很高兴见到您。最为荣幸的是，由于我新近获得的任命，我们之间不再是敌对关系了。”
女研究员伸出手，让上将吻了一下。
“真不错。”她转身面向苏丹，定了定神，“两艘装甲舰确实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礼物。事实上，我本人也被德国政府的慷慨所深深打动。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代表不列颠政府再向您献上一份礼品。”
“是吗？”苏丹微微向前倾身，“那又是一份什么样的礼品呢？”
“是利维坦号，苏丹陛下。”
屋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德琳眨了眨眼，女研究员难道完全疯了？
“它是世界上最知名的氢气型怪兽。”巴洛博士继续道，“价值完全比得上奥斯曼号和它的伴生生物，而您的德国朋友永远也拿不出能够与之媲美的东西。”
苏丹看起来非常高兴，德琳不由得注意到，苏雄上将的笑容已经凝固在了脸上。德琳自己也感觉有点晕，仍然无法相信女研究员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巴洛博士。”她开口道，“既然要将飞艇作为礼物，那按照常理，我觉得，应该先知会船长一声……”
“啊，那是当然。”巴洛博士摆了摆手，“谢谢你的提醒，夏普先生。在开始着手移交之前，我们还需要几天时间和海军部再沟通一下，苏丹陛下。”
“真不幸，巴洛博士。”苏雄上将抚摸着佩剑的剑柄说，“战时的战舰停泊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国际法在这方面的要求非常严格。”
“容我提醒一句，上将。”苏丹和善地说，“之前我们进行谈判的时候，您自己的宽限期不是也延长了？”
德国人张了张嘴，然后鞠了一躬，“当然，尊敬的苏丹陛下，一切都听候您的吩咐。”
苏丹满意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将两手放到胸前。德琳注意到，没有了自动机的模仿，苏丹的动作流畅了许多。不过也许他只是在享受两大势力鹬蚌相争的乐趣而已。
“那么我们就这么定了。”他说，“巴洛博士，你有四天的时间来移交利维坦号。”
半个小时后，斯坦布尔号再次升空。飞艇在海峡上空绕了个大弯，朝航空场的方向飞去。德琳和巴洛博士站在围栏边，脸色苍白的总管大臣走到了他们跟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夫人。苏丹陛下今天有点反常。”
“看起来他的信念很坚定。”巴洛博士说，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确实如此。自从回宫以后，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德国人对那座宫殿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其中许多项目都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
德琳皱了皱眉，想要说出之前注意到的自动机的事。但她想了想，最终觉得还是不要在苏丹的贴身顾问面前提起这事为妙。
机器猫头鹰依然蹲在总管大臣的肩头，不过德琳注意到，猫头鹰胸前的圆筒这次没有转动。那东西也许是某种记录器，大臣关掉了开关，好让自己说的话不被记录下来。
“您的意思是，苏丹陛下会改变对德皇所赠礼物的看法吗？”巴洛博士谨慎地说。
总管大臣摊开双手，“这个我倒不清楚，夫人。不过，我们帝国在过去十年中已经打了两仗，其间还发生过一场流血革命。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加入这场欧洲的混战。”
巴洛博士点点头，“那么就祈祷吧，并且让别人知道你们的想法。”
“我们会尽力的。愿和平保佑你，也保佑我们所有人。”总管大臣鞠了一躬，转身向船艏走去。
“真有趣。”女研究员看着大臣远去的背影说，“看来这个国家还有救。”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德琳问。
“也许他正计划给他的皇帝陛下提几条好建议。”她耸了耸肩，“也有可能是其他事。苏丹也是可以更换的。”
德琳转身向外望去，看到了戈本号和布雷思劳号。这两艘装甲舰正停泊在金角湾。
“看来上将确实已经投靠了奥斯曼帝国。”她指了指主桅杆上飘扬着的深红色奥斯曼国旗，“它们昨天应该还藏在黑海里。”
“我早该想到。”巴洛博士说，“这两艘船已经被困住了，对德国人来说一文不值。所以干吗不把它们拿来行贿？”
“是啊，该死的贿赂……”德琳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把利维坦号送人是怎么回事？您该不会是疯了吧，夫人？”
巴洛博士瞪了她一眼，“别傻了，夏普先生。那只不过是为了延长我们的停泊时间而采取的策略。既然你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那就肯定清楚这一点。四天时间对我们来说非常有用。”
德琳皱了皱眉。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只不过是直接说出了脑子里冒出来的话。“如果我们不打算把飞艇给奥斯曼人，那么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你是在故意装傻吧，夏普先生？”女研究员问，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前的坚韧，“你真以为我大老远地横跨整个欧洲大陆，就连个备用计划都没有吗？”
“这就是您的备用计划，夫人？欺骗苏丹，好让他更加愤怒？”
“难说。”女研究员叹了口气，“我怀疑不论苏丹愤不愤怒，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奥斯曼帝国已经被德国人握在手心里了。”
“嗯，这倒是真的。”德琳说，“说到手心，我觉得苏丹并不是真想要把蛋捏碎。”
巴洛博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说，我毕生的心血是被人不小心毁掉的吗？”
“不是不小心，夫人。不过苏丹没有握拳。他只是指了指蛋，然后自动机就捏碎了您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完全是机器自己做的！”
巴洛博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真是个白痴！会客室是德国工程师建造的，是他们在控制着一切，不是苏丹。也就是说，是他们强迫苏丹下手的。”
“嗯。”德琳回身望着远处的水面。斯坦布尔号转过了弯，戈本号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但她仍能认出特斯拉大炮那吓人的形状，尽管它的枝杈上蹲满了海鸟。“不知道他们下次又会强迫苏丹下手做什么，您说呢？”
“确实如此，夏普先生。”
德琳望着无垠的海面。英国皇家海军的地中海舰队就停泊在海峡的南端，他们还在等待戈本号和布雷思劳号出现。北面，俄国海军正驻扎在黑海基地，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老对手苏丹已经拥有了两艘新装甲舰。
不管苏雄上将朝哪个方向来一次突然袭击，奥斯曼帝国都会被拖入战争的旋涡。
[1] 土耳其语：机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总管大臣站在船艏，高声指挥着螺旋桨操作员，调整着下落的方向。德琳不一会儿就明白了缘由——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供飞艇降落的空间。不过，飞艇精确地落在了五条小径的交叉点上，动作非常轻。降落后的飞艇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豪奢的亭子，为整座花园锦上添花。飞艇的螺旋桨吹得周围的棕榈树叶沙沙作响。
舷梯落了下来，总管大臣来到苏丹的花园内，身后跟着德琳、巴洛博士，还有两个端着蛋盒的船员。
一百多扇窗户俯视着他们，每扇窗户的格栅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德琳不知道是否有人正在看他们，窗户后面可能正站着苏丹的大臣、顾问，或者他那举世闻名的后宫三千佳丽。
这里和白金汉宫完全不同。德琳在到达伦敦的第一天就去观看了皇家卫队的换岗仪式。白金汉宫是一座四层楼，像蛋糕一样方方正正的。可这里的建筑都很低矮，周围环绕着柱廊，穹顶上还用大理石装饰着黑白相间的花纹，就像钢琴键盘一样闪亮。蒸汽管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墙壁，如同传信蜥蜴的传信管，只是这里的管道都冒着热气和浓烟。每扇门口都有守卫，他们是身着闪亮丝质制服、佩戴戟和弯刀的黑人。
德琳不知道住在这浮华威严的宫殿中是什么感觉，所有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可怜的阿列克就是在这种花哨的环境中长大的？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仆人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绝对能把人弄疯。
每个卫兵见到总管大臣时都会向他鞠躬，并低声重复一遍巴洛博士用过的那句问候语。
“那是土耳其语的‘你好’吗？”德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句问候学会。
“阿拉伯语。皇宫里通行多种语言。”巴洛博士抬头看了看冒着蒸汽的管道，“但愿德语不是其中之一。”
不一会儿，她们被带入一座远离皇宫的大理石建筑。那座建筑的屋顶上竖着三根冒着浓烟的烟囱，里面不断传出机械的轰鸣。
总管大臣停在关闭着的石拱门前，“前面就是万域之主穆罕默德五世苏丹陛下的会客室。”
他拍了三下手，大门伴随着一阵嘶嘶声打开了。油脂、熏香混合着燃煤的气味扑面而来。
和阳光明媚的户外相比，会客室的光线非常昏暗，德琳一开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的面前耸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东西盘腿而坐，看起来就像是前一天在街上见过的铁魔像。金属像的身上披着不知多大一块黑纱，挂满勋章的胸前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形状奇特的头上长着角，还戴着一顶浴缸那么大的深红色圆帽。
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德琳才注意到巨像下面有一个人。他的穿着和那座巨像一模一样，并且以同样的姿势盘腿坐在丝质沙发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欢迎，巴洛博士。”那人抬起右手，露出了空空的手掌。
他身后的巨像震动起来，模仿着他的动作。那是一台自动机——整个会客室就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挂毯和石墙的阻隔大大降低了引擎和齿轮的声响，整个巨像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一样。
德琳用眼角余光看到女研究员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似乎对那巨像见怪不怪。德琳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赶忙也弯腰鞠躬，就像阿列克每次被介绍给利维坦号上的军官时所做的那样。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在一个所谓的皇帝面前应该如何行事，真希望巴洛博士能提前先给她上一课。
“苏丹陛下。”巴洛博士说，“请容许我向您转达英皇乔治陛下的问候。”
“愿他一切平安。”苏丹微微点了点头。他身后的巨像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还为您带来了一份礼物。”巴洛博士朝放蛋的盒子打了个手势。
苏丹抬了抬眉毛，看到巨像没有模仿苏丹的面部表情，德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巨像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诡异的了。
“说是无畏舰的话，样子怪了点。”苏丹说，“说是贝希摩斯的话，又小了些。”
经过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女研究员清了清喉咙，说：“自然，我们的小礼物并不能代替奥斯曼号或它的伴生生物。英皇陛下对这一不幸事件也深感遗憾。”
“是吗？”
“千真万确。”巴洛博士说，“我们借用了奥斯曼号，只因为我们的需求更加迫切。不列颠正处在战争之中，而您的帝国还享受着和平，但愿这种状态能够持续下去。”
“和平也有和平的负担。”苏丹抱起双臂，身后的巨像也原样照做。
仔细观察后，德琳发现巨像的动作有些僵硬，就像一个朗姆酒喝多了的水手要努力装出一副没喝醉的样子。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象，苏丹的动作也很慢，而且很小心，就像一个哑剧演员。德琳不知道苏丹是不是在亲自控制自动机，也许工程师们正躲在某个暗处的瞭望孔后，一边观察苏丹的一举一动，一边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把手和按钮。
不过，猜测这大家伙的工作原理确实让德琳不再对它感到那么害怕了。
“我理解您的关切，苏丹陛下。”巴洛博士看了看放蛋的盒子，“因此我们希望这个合成生物能够缓解您在这一问题上的忧虑。”
“德国人给我们带来了铁路、飞艇，还有无线电发射塔。”苏丹回答，“各种各样的mekanzimat [1] 。他们帮我们训练军队，操纵机器。他们还重建了这座宫殿，并帮我们镇压了六年前的革命。而你的皇帝只能提供一种‘缓解’？”
苏丹指了指蛋盒，自动机的大手也挥过屋子，卷起的气流扫过了德琳的脸庞。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这家伙的大手指力气有多大。
巴洛博士的情绪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她微微点头示意，“我们献上这个礼物，只是为了表示对美好未来的期望。”
“礼物？经过了那么多羞辱之后？”苏丹又看了一眼那个蛋，“我们已经为你的礼物分心太久了。”
巨大的手指忽然包裹住盒子，握成拳头状。木板碎裂的声音在宫殿的石墙间回荡，碎木屑像火柴一样迸裂得到处都是。随着一声闷响，蛋也碎了，半透明的黏液顺着金属手指间的缝隙流了下来。蛋液流到了地上，空气里弥漫着的煤烟味儿和香料味儿中又混入了硫化物的臭味。
女研究员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德琳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那个握紧的拳头，又看了看苏丹。奇怪的是，苏丹看起来也很惊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然，他什么都没做——伸手捏碎蛋盒的是自动机。
德琳看了看苏丹伸出的那只手，他的手指仍然张开着，只是做了个指向蛋盒的手势，并没有捏成拳头……
德琳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总管大臣和之前端盒子的船员也是一脸惊恐的神色，屋里再没有其他外人。这时她忽然发现，巨像头部的后方还有一道回廊，上面也安着格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几双眼睛正顺着窗格向下看。
她看了一眼巴洛博士，想要让博士注意苏丹张开的手掌。但女研究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之前那种温文持重的风度仿佛也随那个蛋一起被捏碎了。
“我明白了，苏丹陛下。看来我来得太晚了。”尽管深受刺激，但她的语气仍然十分坚定。
苏丹一定也听出了她的语气。他清了清喉咙，用柔和的语调说：“也许还不晚，巴洛博士。”苏丹双手合十，不过身后的自动机一动不动，巨手仍然保持着捏碎蛋盒的姿势，“我们的损失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获得了补偿。”
“您的意思是？”
“就在今天，我们刚刚得到了可以替换被你们‘借走’的那艘无畏舰的舰船——两艘，而不是一艘。”苏丹笑了笑，“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奥斯曼帝国海军的新任指挥官，威廉·苏雄海军上将。”
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德琳大吃一惊。那人穿着一身德国海军的亮蓝色制服，只不过头上戴了一顶红色圆帽。他先立正向苏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巴洛博士敬了个礼。
“夫人，欢迎来到伊斯坦布尔。”
德琳咽了口唾沫。难怪那两艘德国装甲舰不见了——奥斯曼人把它们了藏起来，以图拥有它们！他们不仅拿下了装甲舰，连戈本号的船长也变成了帝国海军的头头儿。
女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德琳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惊讶的表情。周围安静得让人尴尬，只听得见残留的蛋液滴落在地面上的啪嗒声。
终于，德琳清了清嗓子，向那个德国人回礼致意。
“作为现役军官，我谨代表不列颠空军向您表示感谢，谢谢您的……嗯，热情好客。”
苏雄上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先生。”
“见习军官迪伦·夏普，听候吩咐。”
“见习军官，知道了。”他转向巴洛博士，伸出手，“原谅我，夫人，刚才向您行了军礼，差点忘记您是平民了。很高兴见到您。最为荣幸的是，由于我新近获得的任命，我们之间不再是敌对关系了。”
女研究员伸出手，让上将吻了一下。
“真不错。”她转身面向苏丹，定了定神，“两艘装甲舰确实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礼物。事实上，我本人也被德国政府的慷慨所深深打动。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代表不列颠政府再向您献上一份礼品。”
“是吗？”苏丹微微向前倾身，“那又是一份什么样的礼品呢？”
“是利维坦号，苏丹陛下。”
屋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德琳眨了眨眼，女研究员难道完全疯了？
“它是世界上最知名的氢气型怪兽。”巴洛博士继续道，“价值完全比得上奥斯曼号和它的伴生生物，而您的德国朋友永远也拿不出能够与之媲美的东西。”
苏丹看起来非常高兴，德琳不由得注意到，苏雄上将的笑容已经凝固在了脸上。德琳自己也感觉有点晕，仍然无法相信女研究员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巴洛博士。”她开口道，“既然要将飞艇作为礼物，那按照常理，我觉得，应该先知会船长一声……”
“啊，那是当然。”巴洛博士摆了摆手，“谢谢你的提醒，夏普先生。在开始着手移交之前，我们还需要几天时间和海军部再沟通一下，苏丹陛下。”
“真不幸，巴洛博士。”苏雄上将抚摸着佩剑的剑柄说，“战时的战舰停泊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国际法在这方面的要求非常严格。”
“容我提醒一句，上将。”苏丹和善地说，“之前我们进行谈判的时候，您自己的宽限期不是也延长了？”
德国人张了张嘴，然后鞠了一躬，“当然，尊敬的苏丹陛下，一切都听候您的吩咐。”
苏丹满意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将两手放到胸前。德琳注意到，没有了自动机的模仿，苏丹的动作流畅了许多。不过也许他只是在享受两大势力鹬蚌相争的乐趣而已。
“那么我们就这么定了。”他说，“巴洛博士，你有四天的时间来移交利维坦号。”
半个小时后，斯坦布尔号再次升空。飞艇在海峡上空绕了个大弯，朝航空场的方向飞去。德琳和巴洛博士站在围栏边，脸色苍白的总管大臣走到了他们跟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夫人。苏丹陛下今天有点反常。”
“看起来他的信念很坚定。”巴洛博士说，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确实如此。自从回宫以后，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德国人对那座宫殿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其中许多项目都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
德琳皱了皱眉，想要说出之前注意到的自动机的事。但她想了想，最终觉得还是不要在苏丹的贴身顾问面前提起这事为妙。
机器猫头鹰依然蹲在总管大臣的肩头，不过德琳注意到，猫头鹰胸前的圆筒这次没有转动。那东西也许是某种记录器，大臣关掉了开关，好让自己说的话不被记录下来。
“您的意思是，苏丹陛下会改变对德皇所赠礼物的看法吗？”巴洛博士谨慎地说。
总管大臣摊开双手，“这个我倒不清楚，夫人。不过，我们帝国在过去十年中已经打了两仗，其间还发生过一场流血革命。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加入这场欧洲的混战。”
巴洛博士点点头，“那么就祈祷吧，并且让别人知道你们的想法。”
“我们会尽力的。愿和平保佑你，也保佑我们所有人。”总管大臣鞠了一躬，转身向船艏走去。
“真有趣。”女研究员看着大臣远去的背影说，“看来这个国家还有救。”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德琳问。
“也许他正计划给他的皇帝陛下提几条好建议。”她耸了耸肩，“也有可能是其他事。苏丹也是可以更换的。”
德琳转身向外望去，看到了戈本号和布雷思劳号。这两艘装甲舰正停泊在金角湾。
“看来上将确实已经投靠了奥斯曼帝国。”她指了指主桅杆上飘扬着的深红色奥斯曼国旗，“它们昨天应该还藏在黑海里。”
“我早该想到。”巴洛博士说，“这两艘船已经被困住了，对德国人来说一文不值。所以干吗不把它们拿来行贿？”
“是啊，该死的贿赂……”德琳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把利维坦号送人是怎么回事？您该不会是疯了吧，夫人？”
巴洛博士瞪了她一眼，“别傻了，夏普先生。那只不过是为了延长我们的停泊时间而采取的策略。既然你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那就肯定清楚这一点。四天时间对我们来说非常有用。”
德琳皱了皱眉。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只不过是直接说出了脑子里冒出来的话。“如果我们不打算把飞艇给奥斯曼人，那么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你是在故意装傻吧，夏普先生？”女研究员问，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前的坚韧，“你真以为我大老远地横跨整个欧洲大陆，就连个备用计划都没有吗？”
“这就是您的备用计划，夫人？欺骗苏丹，好让他更加愤怒？”
“难说。”女研究员叹了口气，“我怀疑不论苏丹愤不愤怒，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奥斯曼帝国已经被德国人握在手心里了。”
“嗯，这倒是真的。”德琳说，“说到手心，我觉得苏丹并不是真想要把蛋捏碎。”
巴洛博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说，我毕生的心血是被人不小心毁掉的吗？”
“不是不小心，夫人。不过苏丹没有握拳。他只是指了指蛋，然后自动机就捏碎了您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完全是机器自己做的！”
巴洛博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真是个白痴！会客室是德国工程师建造的，是他们在控制着一切，不是苏丹。也就是说，是他们强迫苏丹下手的。”
“嗯。”德琳回身望着远处的水面。斯坦布尔号转过了弯，戈本号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但她仍能认出特斯拉大炮那吓人的形状，尽管它的枝杈上蹲满了海鸟。“不知道他们下次又会强迫苏丹下手做什么，您说呢？”
“确实如此，夏普先生。”
德琳望着无垠的海面。英国皇家海军的地中海舰队就停泊在海峡的南端，他们还在等待戈本号和布雷思劳号出现。北面，俄国海军正驻扎在黑海基地，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老对手苏丹已经拥有了两艘新装甲舰。
不管苏雄上将朝哪个方向来一次突然袭击，奥斯曼帝国都会被拖入战争的旋涡。
[1] 土耳其语：机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