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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卢卡斯·科塔正在这灰暗的暮色里。亚历克西娅小心翼翼地在浓雾里前进。她看不见自己伸出的手。如果她努力想看穿雾气,那她可能会被暗中的障碍绊倒。如果她盯着脚下,她可能会直接撞上一堵墙、一处建筑构架,或踩进一条河。她本可以转身就走,回到主闸门那里去。噪声隐约出现,轰然作响,近了,又远了,接着再次于近处回响,只为了转个方向,在她身后重新出现。她听到滴答作响的水声,僵住了。气流搅动暗郁,编织着色调微妙变化的灰色纹路。一张脸在她上方若隐若现,是灰色中的暗影。全景突然明了:它是巨大且遥远的。冷凝水像眼泪一般流下它的岩石脸颊。她迷路了。
“他妈的。”她大声说。马尼尼奥抛出了红外图像和标签。卢卡斯就在离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而且心情愉悦。
“是不是很壮观?我们这一个月来一直在缓慢地升温,然后突然间,瞧!五公里的浓雾。我可以让它始终保持这样。不,它是一个阶段,一个时段。它让人惊奇,就在于它是短暂的。就像音乐一样。”卢卡斯和他的环境工程师都裹着透明的雨披。穿着圣俄勒加礼服的亚历克西娅则湿透了,发着抖。“你全湿了。来,阿德。”雨披反而让她更不舒服了,又湿又重又粗糙地粘在身上。“和我一起走走。”
在离开这片灰色的过程中,卢卡斯高高兴兴地指点着这里的特色:河上的石桥——走得小心些;突然出现的亭阁柱子;一只庄严滑过的建筑机器虫;一张意料之外的手球网——别绊到。亚历克西娅让卢卡斯领着她,毕竟这对于一个不舒服又看不见的人来说是有益的。一道滑溜的石阶通向另一道石阶,接着是湿漉漉的石墙之间一道向上弯曲的楼梯。楼梯转过弯,亚历克西娅走上了一面石台,眼前是翻滚的雾气。她高高地站在一位奥瑞克萨的脸上:因瑟坚毅的五官潮湿又幽暗,高耸在她的身后。
“我母亲在建造博阿维斯塔时修建了这处望台,”卢卡斯说,“这本应是她的秘密,在这里,她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她。沃龙佐夫朝你扔了几具漂亮的身体?”
“三个。”
卢卡斯笑了。
“我从来都不是圣俄勒加的常客。拉法非常喜欢那里,而我,我喜欢头上有坚硬的岩石。他们希望你觉得他们是可亲又豪爽的滑稽演员。”
“但他们不是。”
“哪一个有用?”
“一个也没有。”
“你这么觉得。如果有人吸引了你,那真是太正常了。他们很擅长这事。”
“我在和伊琳娜会面。作为朋友。”
“当然。”
“我还遇见了邓肯·麦肯齐,在克鲁斯堡。”
“他在那里做什么?”
“伊琳娜没告诉我,不过我发现他也在和沃龙佐夫家会面。”
“有意思,”卢卡斯把两只手都搭在手杖柄上,“叶甫根尼·沃龙佐夫想要我支持月球港计划。麦肯齐金属取消了新熔炉车的订单,反而和VTO会面。代表和谈判。同盟和联盟。”
雾气打着旋,冷凝的细小水滴汇聚成沉重的大水滴。
“邓肯·麦肯齐说我们有一个更大的敌人。”亚历克西娅说。
下雨了。又重又大的雨滴啪啪打在塑料雨披上。浓雾渐渐稀薄成条带,而后是丝缕,接着消失了。亚历克西娅站在因瑟的下唇上,眺望着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闪闪发亮的博阿维斯塔。气温已经上升了两三度,她正蒙在雨披里流汗。
“所以沃龙佐夫已经公开反叛了,”卢卡斯说,“VTO需要将它的太空电梯锚定在L1点的一颗小行星上。地球人则永远不会允许它出现在他们的天空上。而我被迫要选择立场。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月球托管局的代表团躲在流水的雨披下,在雨中挤成一团。他们难看又打印粗糙的商业套装的袖口和衣边都湿透了。
“令人惊叹的工程,科塔先生,”王永青说,“不过我们能在雨水范围外继续讨论吗?”
“我享受这种新奇感,”卢卡斯说,“我正在思索,是否要让它成为我重建此处的特征。我母亲不信任气候。”
地球人拖着脚,鞋子踩溅着新形成的泥泞。
“我注意到,你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博阿维斯塔这里。”王永青说。
“我们不太愿意一路跑到这里来见你。”莫妮克·贝尔坦说。
“你们随时可以通过托奎霍联系到我。”卢卡斯说。地球人和卢卡斯都很清楚,博阿维斯塔有专属于科塔的领空权,不受LMA监视无人机的影响。
“这个,真是昂贵的工程。”安塞尔莫·雷耶斯说。
“是的,”卢卡斯说,“谢谢你解冻了科塔氦气的账户。”
“我关心的是,长期不在子午城,你可能会错过一些细节问题,而它们会变得不仅仅是细节问题。”王永青说。
“人们从未见过一个想要勤勉工作的月鹰。”卢卡斯说。
“那你得安排人手去清除上城高街的小偷和罪犯,其持久的存在侵犯了LMA的权威。”王永青说。
“我听说他们有一个令人惊叹的水分配系统。”卢卡斯说。
“资源盗窃会削弱士气。”莫妮克·贝尔坦说。
“它会滋长不忠诚。”安塞尔莫·雷耶斯说。
“它会导致不和谐。”王永青说。
“他们防御做得很好,”卢卡斯说,“刀王,我听说他了。真是名副其实。”
“一个贼,一个谋杀犯,”王永青说,“雇些雇佣兵。”
“你派出的上一拨雇佣兵碎成片掉下来了,”卢卡斯说,“抱歉,我描绘得太形象了。”
“雇些更好的雇佣兵。”莫妮克·贝尔坦说。
“我会通知我的铁手。”
“我们需要你亲自关注此事。”王永青说。
“我的铁手已经在子午城了,”卢卡斯说,“还有别的事吗?”
安塞尔莫·雷耶斯刚张开嘴,卢卡斯就转过了身。他的埃斯阔塔护送代表团回到了闸门处。雨变小了,从暴雨变成大雨,最后变成轻轻飞溅的雨点。像博阿维斯塔这么小的生态系统只能掌控这么多水量。卢卡斯仰起脸迎向雨水。雨滴丰满而沉重。水流下他的脸、他的脖子,流过他的胸膛。多么奇怪的事物,雨。他很高兴能和别人一起分享这不可复制的时刻。

 
他十足憎恨这些社交聚会。每隔一天都会有一次需要月鹰的招待会、宴会、派对或庆祝会。每隔一天都会有一些贸易代表团、代表机构、学术或社会势力。永远在请愿,永远要劝诱,永远有需求。人类的要求永无止境。
“这究竟是谁的派对?”卢卡斯问托奎霍。
你的 ,托奎霍回答。
“是我的生日吗?”
不,是亚历克西娅的。
“我稍后会向她道歉的。”
卢卡斯的社交秘书在猎户座中心预定了一组套房。房里有很多走廊和阳台,攀爬着植物的花帘为头晕目眩的宾客遮挡了街景。水声汩汩,一个波萨诺瓦三人乐队演奏着轻柔又哀伤的音乐。透过成群社团、LMA成员和商人,卢卡斯看到了亚历克西娅。她邀请了她的新朋友——她在圣俄勒加遇见的那个阿萨莫阿——沃龙佐夫女孩。她当然是个间谍。每个人都是间谍。她们穿着几乎一样但又不那么相似的长礼服,吸引着视线和赞美。手里拿着酒杯。蓝月又回到流行风潮中来了。你可以为了怀念喝它,也可以为了讽刺喝它。
“不好意思。”
围成一团的好心人、奉承者和间谍为月鹰让出了道路。
“庆祝这个日子。”
“你忘了,对不对?”亚历克西娅悄声说。
“我忘了。”
“顺便说一下,我二十八岁了。”亚历克西娅说话时,卢卡斯已经晃进了下一个社交圈。他碰了碰阿曼达·孙的胳膊,让她离开了她那个小圈子。他用手杖分开一帘甜美的木槿花,将她带到一处阳台上。日光线已经暗成了靛蓝色,每一道缓慢移动的光线都像尘埃般柔软。子午城正是黄昏。
“啊,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傻瓜。”卢卡斯说。
“我看起来像傻瓜。你又不在那里。”
“威葛·基罗加表示了反对。”
“这意见真不错。你妹妹狠狠耍了我一把。”
“她耍了我们两个。我听说阿萨莫阿家那个女孩的扎希尼克干掉了你的无人机。”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危险,”阿曼达·孙说,“只要她姑妈是奥马和纳,那孩子就可以规避死亡。我们是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看起来,她的反应相当不错。我听说卢卡西尼奥在那段科里奥利发来的小节目里没有提到你,”卢卡斯说,“他倒是和我打了招呼。”
“没错,”阿曼达说,“不过他仍然不在这里,不是吗?”
“那是一次预审听证,”卢卡斯说,“我们得从长计议。你还得在子午城待一段时间呢。我有事要麻烦你。”
“是约会吗,卢卡斯?”
“压根不是。科塔家不负债。我们有一份契约可以签。我需要一个程序员——‘黑客’现在还算一个词吗?”
“算。”
“我母亲曾经在克鲁斯堡的镜群控制系统里埋了代码,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想仿效她。”
“你想要什么卢卡斯?”
“一万五千只地球战斗机器虫。”
阿曼达·孙笑了。
“宣誓效忠吗,卢卡斯?”
“为非常时期做好准备。”
“那可不会是免费的。”
“说吧。”
“我想见他,卢卡斯。”
“我无法阻止你。”
“我想让家里人住在科里奥利。”
“你的使节?”
“我们成交了吗?”
“我们成交了。”
“那你就有机器虫了。”
月鹰以科塔家的礼仪拢起手指,点点头,公务和社交的职责已经在召唤他了。
“阿萨莫阿女士。”
阿蓓纳向她的朋友们致歉。卢卡斯领着她绕过了音乐家们。他们彼此点头致意,脚步声混在微妙的切分音符中。
“你喜欢这音乐?”阿蓓纳问。
“你不喜欢?”
“我觉得它在做作地赞美某种你不理解的东西。”
“我对爵士有相同的看法。那是一整个与我不相容的音乐世界。我理解其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是它与我自己的波萨诺瓦相融合的部分,但我也承认,我知道哪些方面我不懂。我曾决定要自学爵士乐——极其微小的一部分爵士乐。我在圣彼得与保罗号上待了十一个月,学到的东西只是隔靴搔痒。”
“它值得吗?”
“我现在在这里,带着波萨诺瓦回来了。我的法律顾问们告诉我,你拥有成为一名好律师所需的素质。你在法庭上做得很好。”
阿蓓纳·阿萨莫阿看上去很窘迫。
“谢谢你,科塔先生。”
“所以我热切地想与你会面,阿萨莫阿女士。”
“想了解你的敌人?”
“你不是我的敌人。你也许会成为我的敌人,那会令人很遗憾。他们怎么说我的家族来着?”
“卢卡斯·科塔会不知道人们怎么说他的家族?”
“满足我吧,阿萨莫阿女士。”
“科塔之斩。”
“家族事务最好能在家族内部解决。”
“科塔先生,”阿蓓纳在卢卡斯收拢手指道别时说,“原谅我的直率,但只要你还是月鹰,卢卡西尼奥就永远不会安全。”

 
卢卡斯绕过乐队,中途停下来欣赏了《在十字架下》的一段令人心碎的小七和弦,而后来到LMA成员中。又是那些他在博阿维斯塔的雨披下看见的阴沉的脸,同样小气的商务正装。其中只有一个人在喝酒,是那个法国女人。
“我自己的杜松子酒,”卢卡斯对莫妮克·贝尔坦说,“若昂德丢斯的配方。我让一位设计师重新打造了它。植物成分很高,尾调几乎是杉木味的。”
莫妮克·贝尔坦咕哝着说了一些欣赏的话。卢卡斯将王永青拉到了另一个更私密的阳台上。地球人觉得子午城的垂直落差和远景很吓人,而且卢卡斯调查发现王女士恐高。
“我们很为难,科塔先生。昂贵的雇佣兵加上机器虫的支持也没能清除刀王的暴民,我们再一次失败了。”
“他们熟知高城的每一个角落和裂隙。”
“有人向他们泄密,”王女士紧紧靠在阳台后墙上,贴在窗边,而卢卡斯坐在栏杆上,“是你办公室里的人吗?”
“对我们来说,体制上的忠诚是很奇怪的东西。家族、契约和爱人,这些才是我们心之所向。”
“你也一样?”
卢卡斯维持着冰冷的凝视,直至王永青转开视线。
“你知道刀王是谁吗?丹尼·麦肯齐。你觉得我会动一根指头去帮助麦肯齐金属的继承人吗?”
“被剥夺继承权的儿子。”
“丹尼·麦肯齐很容易对付。只要提高空气的价格就行。我曾经从某处读到过,中国通过垄断水源而建立起巨大的利益。比起饮水,人们对空气的依赖性要高得多。”
“中国的学问有其地区特性,”王永青说,“不过,这个观点很值得赞赏。”卢卡斯叫来一名服务员,要了新鲜又冰冷的马提尼。王永青摇手拒绝了酒杯。“我们会同意立即为四元素提价。希望上城高街的问题能得到相应的解决。”
王永青向门口走去,要回到安全的同事圈子里去,但卢卡斯还有一句临别赠言。
“我听说邓肯·麦肯齐在和VTO的董事会会面。”
“我们知道,那是要签订重置克鲁斯堡的契约。”王永青说。
“你的消息过时了,那份订单已经被取消了。”
她很不错。他刚刚告诉她她所雇佣的武器——沃龙佐夫家——已经靠不住了,但她没有透露出一丝震惊,没有表达出任何情绪。但她的确被震动了。把这告诉你的密友吧。
乐队正在休息。卢卡斯跟着它的队长走到吧台。
“你的和弦序列非常优美。”卢卡斯说。若热斜靠在吧台上,卢卡斯背倚着吧台,他们余光相对。“在我上次听过以后,你把它简化了。”
“你上次听我演奏时,给俱乐部里塞满了科塔家雇的暴徒。”若热说。
“现在依然是这样,”卢卡斯说着,换成了葡萄牙语,“我希望你能来。”
“热姆和萨布里纳叫我拒绝你,我几乎同意了。”
“可你还是来了。”
酒吧老板从发亮的柜台那边滑过来一杯酒。若热看着它,就像看着毒药。
“我改良了巴西朗姆酒。”
“我得供认……”
“你从不喜欢巴西朗姆酒。”
“你不擅长调制巴西朗姆酒。”
酒吧老板倒了一杯纯杜松子酒。若热抿了一口,因为回忆而悄悄翘起了嘴角。
“但你很擅长调杜松子酒。谢谢你注意到了,那个和弦序列。我已经认识到了,你简短的建议里有更深长的意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了,吉他的音符对于单身生活来说过于丰富了。正是因此,我才找到了属于我的声音和吉他风格。我一直在等你联系我。”
“我想过要去南后城听你演奏。”
“结果反过来,倒是长官征召了我。而在这间房里,你是唯一在听我们弹奏的人。你看起来糟透了,宝贝。”
卢卡斯把自己挪上一条吧台凳子。
“每天都比前一天好。一点点。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过从地球升空的过程造成了一些损害。这些损害过于严重,以后也不能痊愈。他们说过,地球会杀了你。这是事实。只不过不是立即就死。”
鼓手和贝斯手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乐器旁,调音,轻弹,回应着彼此的零碎音符。
“我得回去了。”若热说。
“当然当然。若热,稍后,你能不能……”
“结束了,卢卡斯。如果你记得的话,是你让它结束的。”
“只是喝一杯。就这样。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尽我所能的安静。”
乐队成员望过来了。
那个隐约而痛苦的微笑又出现了。
“好的。只是喝一杯。”
“若热,一个请求。你能演奏……”
“《三月雨》吗?”
“是的。”阿德里安娜的最爱。她曾在最后要求听它,放一遍,再放一遍,卢卡斯。他转身拿她的咖啡——咖啡和波萨诺瓦——她就去了。
“我总是很乐意弹奏《三月雨》的。”
卢卡斯坐在吧台边,听着若热调音,然后和他的乐队融为一体。点头示意后,他们开始了第二套组曲。卢卡斯听着,直到重复乐段出现。接着他费劲地挪下凳子,去完成他的派对职责了。

 
老板调整了酒吧的光线,因此卢卡斯和若热正在一池软金色中饮酒。他们坐在一个角落相邻的位置上。老板喜欢弄出一些小小的剧场艺术,好让无事可做的服务生看起来很忙碌。
“那家咖啡馆还在那里,”卢卡斯说,“莫赖斯维尼修斯滨海路,四十九号,街角上。你可以付钱坐窗边的那个位子,就是他坐在那里写出那首歌的位置 [1]  。他们说,她虽然已经去世很久了,但家人们依然生活在伊帕内玛。”
“你进去了吗?”
“没有。我害怕它与传说并不相符。”卢卡斯说。
“我可以理解。”
“只存在于心中的巴西总是更完美。”
酒吧老板上了两小杯新鲜的科塔杜松子酒。薄雾环绕着冷冻过的杯子。
“地球人来的时候我恨过你,”若热说,“他们那些该死的机器虫,盯着每个人的眼球,记录着每一个灵魂。南后城从未热爱过科塔家,但现在它憎恨你。”
“恨我是很合理的,”卢卡斯说,“我做了可怕的事,若热,骇人听闻的事。克鲁斯堡……”
“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猜疑。但没有人知道,因为没人想知道。我渴望的一切,我做这些事所为的一切,都比以往离我更远了。”
若热握住卢卡斯发抖的手。酒吧的灯光在扣住的手指间闪亮。
“我把他们全都带到这里来了,同盟、敌人、对手、爱人,我们喝着我们的杜松子酒,玩着龙的游戏,但我们从不抬头看看天为什么变暗了。阿曼达问我,我们科塔想要什么。真正想要的。我说家族,家族优先,家族永存,但这不是她指的意思。她指的是愿景。孙家有一个愿景,沃龙佐夫家有一个愿景。麦肯齐家一直都拥有独立的愿景。没人知道阿萨莫阿家想要什么,但他们也有愿景。当时我无法回答阿曼达。现在我想我可以回答了。我母亲和当今领主姐妹会牵涉很深。她找她们招募玛德琳,给她们投资,她还帮助她们建立了哈德利城与若昂德丢斯的姐妹会会堂。在最后的时光里,圣·奥当蕾德嬷嬷曾是她的告解祭司。在帮助卢卡西尼奥撤出若昂德丢斯的途中,姐妹会被消灭了。”
“麦肯齐大屠杀。”若热说。
“他们这样命名它吗?”
“在南后城是这样。”若热举起一根指头点了一杯新酒。
“我没有时间应付她们的神灵,但吸引我妈依的事物也吸引着我。这个世界是一个实验室,人类在这里实验他们的文化、社会形态和哲学。新的政治,新的宗教,为了最终创造出能够长久存在的事物。而地球正在崩溃,这是我亲眼所见。地球在死去,在腐朽。人类的所有文化都可能被新的意识形态洗劫、灼烧、粉碎,他们对他们的世界毫无敬意。而如果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月亮女神就会杀了我们。所以我们尊敬她。我们知道自己有多么脆弱。人类没有理由不能在这里再繁荣数千年。那就是奥当蕾德嬷嬷的愿景:一个能够完整存活一万年的社会。比任何一种人类文明的时间都长一倍。我喜欢这个想法。在我死去以后,在我五百代之后的后裔也死去了以后,月球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有某种事物,更伟大,更智慧,并且非常非常古老。连续性,若热。你能明白吗?
“我为未来而担忧,若热。我为地球担忧,现在我为我们的世界担忧。我为我的儿子担忧。我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担忧。我担心我正在破坏我发誓要保护的东西。
“接着我的敌人们告诉我,我必须做决定。我必须选择一个效忠的对象。我害怕做这个决定,因为我担心我会毁掉一切。”
“都有什么样的选择?”
卢卡斯抬起视线。
“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若热握紧了手。
“所以?”
“权力,给予我家族的安全保证,或是一个新的月球。”
“它们听起来像是矛盾的。”若热说。
“恐怕是的。”卢卡斯说。
“那就简化,”若热说,“简化成一个你可以实现的东西。”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卢卡斯说,“问题是,要拥有它,我想我必须把这一切都放弃。”
“那就很简单了,”若热松开了卢卡斯的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胸膛,“听从你的心,宝贝。”
“但我害怕。”
“啊,”若热说,“永远兴风作浪的恐惧。”
“我害怕如果我走出鹰巢,月球就会沦落。”
卢卡斯抬起一根手指召唤酒吧老板。
“卢卡斯,我得走了。我得回南后城去。”
“你不是非走不可。”
“我知道。但我需要离开。”
“我需要你。”
手与手在发光的吧台上相触,手指紧握。
“我不能,卢卡斯。你的生活会让我变成一个囚犯。我得承担起安全的责任,永远要担心有人会利用我爱的人来对付我。你是个很美的人,但你的世界有毒。”
“我也不能通信……”
“不能。我们之间什么也不能有。这是我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一起的晚上。”
“那么吻我吧。”
“好的,”若热说,“好的,我愿意。”
在那之后,他拿起了他的吉他。两个男人各用一只手拥抱,动作笨拙,磕磕绊绊。
“卢卡斯,关于你害怕的事。你害怕它,只是因为你以为你是孤独的。”
接着,发光的酒吧里只剩下了酒吧老板和卢卡斯·科塔,还有隐藏在视线外的、像守护神般无处不在的安保人员。

 
这个房间很温暖,家具是舒心的米黄色,定制打印的装饰很有品位,而且它是个死亡陷阱。维迪亚·拉奥喘着气坐在漂亮的软垫座椅上,头昏眼花,满心恐慌。他必须跑,必须逃走,必须做点什么。成千个迫切的需求和概念在他脑子里翻滚,而他无法动弹。
前一会儿,他深陷在三皇超现实主义的网络中,非常非常细致地剖析它们推测出的过多的未来可能性,剥离出通向某张不可见拼图的线索。那些线索本应足够了。但对维迪亚·拉奥来说,线索永不足够。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三皇处:一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未来主义风格的UFO晚餐会,每个人都像滑旱冰的火星人;一个由嘉年华气球恶魔组成的宇宙;一个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黄金海岸的日出派对;一座只用抑扬格押韵两行诗做语言的印度教万神殿。每一次,他都发现更多的拼图。着迷变成担忧,又变成恐惧。他必须看到更多,知道更多。直到他感觉到了一次振动,一根神经被触动了,一次警报被触发了,它如此微细,只有成天在三皇的现实万花筒中打滚的人才感觉得到它。安保系统收到了警报。惠特克·戈达德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如果惠特克·戈达德知道了,地球人就知道了。
他必须离开。离开这房间,离开月球学会,离开子午城。
他站在阳台上,胸膛急剧起伏。一个穿着沙丽的笨重的中性人。他必须快速移动。但他从不知道如何实现这个目标。
不是那边 ,一个声音在他耳中说。一个服务出口在他的视镜中亮起来。这边 。
他猛地关上身后的安全门。跑下一半楼梯时,他停住了,俱乐部里传来了一阵尖锐嘈杂的咔嗒声。近了,又近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无人机发射的飞镖弹 ,那声音说,无人机还在建筑内部 。
持久的、如陨石坠落的嗒嗒声。
标准发射方式是四轮。
维迪亚·拉奥一瘸一拐地跑向通往服务通道的门。
一辆摩托将在四十秒后抵达。
“你是谁?”维迪亚·拉奥一边拉开安全门一边问,“你不是我的亲随。我没有预订摩托。”他走进通道,这是个从原岩中凿出来的幽深洞穴。
回到建筑物里去。
“告诉我你是谁。”维迪亚·拉奥要求道。
立刻回去!
维迪亚·拉奥看到了灯光,有一个大东西在动,接着他跌跌撞撞地退回了门后,与此同时,摩托加速撞向了服务通道的后墙。撞击产生的震动让他晕眩。
摩托被黑了。
维迪亚·拉奥呆呆地看着残骸。路被堵住了。他想象着自己试图翻过那些破碎的铝和碳的样子。回头,出去。在楼梯的第三个转弯处,他就已经在喘气了。
“激活惠特克·戈达德个人安全协议。”
要杀你的就是惠特克·戈达德 ,那声音说。
维迪亚·拉奥扭开了服务安全门。月球学会的上层楼面是一个离奇的噩梦:每一处表面都扎满了带毒的飞镖,十万尖钉带来的死亡。在楼梯顶上有一具尸体。维迪亚·拉奥压下自己呕吐的欲望,绕过了那悲哀的死者,小心地避开插满尖钉的墙面。
“你是他们,是不是?”维迪亚·拉奥一边冒险走下宽大的扶梯,一边问。月球学会俱乐部是一个灾难现场,椅子翻倒了,桌子倒塌了,饮料和手包散落在奔逃的路上。一只高跟鞋掉在大厅的中央。
我是三皇的一个分身 ,那声音说,我代表太阳公司 。
“我就知道,我在交互中感觉到了有别人存在。”维迪亚·拉奥说。他蹒跚着走到了街上。应急服务无人机已经从路面及空中抵达了,他从中穿过去,一边道歉一边钻出了旁观者的包围。
我一直在交互界面中监视你的行动 ,那声音说,惠特克·戈达德和地球人都想杀了你,这个事实让我们……很感兴趣。趴下 !
维迪亚·拉奥狠狠扑在了街道上。有东西摔裂了,肌肉在撕扯。一个阴影越过他,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撞上了他。金色的闪光,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朵。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碎玻璃。在猎户座方区的深渊上,巨大的翅膀在扇动:当飞行者转身准备再次冲击时,她的面甲上闪动着光芒。每一只手都握着一柄长刀——如尖翼般的骨刀。
你现在受太阳公司的保护,安保将在至多二十秒后抵达 。那声音说。
飞行者折拢翅膀,蜷成杀戮的姿态。但她突然停下了,她身周的空气像沸腾了一样。她疯狂地拍打着,试图左右摇晃摆脱那汹涌的空气,但它紧跟着她,那是一群骚动的黑色尘埃。维迪亚·拉奥在她脸上看到了恐惧,接着她的翅膀分解成了颤动的细碎膜片。骨刀在空气中挥舞着,那是绝望又无助的努力,试图抓住什么。街上传来了尖叫声和呼喊声。腿和胳膊在空中转动着,那个女人坠落到了加加林大街上。那团沸腾的空气云越过街道,停在了维迪亚·拉奥的头上,就像一团烟雾组成的光环。
安保就位 ,那个声音说,你可以称我为孙女士 。
“请退后,”维迪亚·拉奥对看热闹的人喊道,“我的安保云会攻击任何一个它无法识别的人。”
人们不需要警告。一辆摩托抵达了,展开了。微型无人机蜂拥而入。
这辆车子是安全的 ,孙女士说。在车子全速前进时,维迪亚·拉奥被甩进了座位。他往车后扫了一眼。正如他猜想的一样,有另一辆摩托跟在后面,追上每一次躲避和穿梭。
惠特克·戈达德在运用系统预测你的行动 ,孙女士说,它能以50%的准确度预测你至多三分钟后的未来。这为他们的当下形成了极致的前锋线。一分钟的准确度是60%,三十秒的准确度是90% 。
“但你是相同的系统。”维迪亚·拉奥说。
我是太阳公司在三皇系统中的后门界面的亚AI ,孙女士说,我的预测模拟能力受到了限制 。
“你是真的孙夫人吗?”
当然不是。
“你非常像她。”
谢谢,孙夫人是太阳界面的主要使用者,所以我模仿了她。
“它不一定是一句恭维。”
我知道。注意紧急减速 。摩托野蛮地刹车了,维迪亚·拉奥向前扑去。安保虫像油一样翻涌。当摩托转过一个八十度大弯时,他又被甩到了一边。车子闪避着追踪者,后者刹停又转向,但维迪亚·拉奥还没来得及抓住扶手,摩托已又一次转向,驶上了北五十三号桥。
五十一号下行坡道上有一处路障 ,孙女士说。北五十三号桥并不是车道,摩托猛冲过细窄的碳制构架,与两侧栏杆只有毫厘之差。如果有人在这座桥上,一定已经死了。维迪亚·拉奥往下扫了一眼。灯火,一片充满灯火的虚空。加加林大街的树顶以及灿烂的亭阁都像梦境一样遥远又致命。
“我看到有机器从东面靠近。”维迪亚·拉奥说。
他们不能及时拦截我们,对此我的信心等级为60% ,孙女士说。三辆被控制的摩托落到了后面。维迪亚·拉奥一直盯着后面。两辆追踪摩托上是空的,它们刹停了。但被黑的第三辆里困住了一群孩子。
在摩托突然变向驶入下坡,连降三层时,孙夫人说:绕路去南五十号货运电梯。被入侵的车辆已经控制了加加林大街的主要下行出口 。
追踪车辆已经消失在了后方。维迪亚·拉奥祈祷上面的孩子都安全无恙。
电梯厢台下降的速度让他闭上了双眼。垂直移动中的微妙感觉又让他睁开了眼。摩托正顺利地降下猎户座的东墙。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惠特克·戈达德有72%的可能性发现我连接了你的亲随 ,孙女士说,我们不可避免地想要超前预测彼此 。
在未来可能性不断变化的回廊里,先知正在猎捕先知。
一个大阴影突然出现,由远及近。一次可怕的撞击与颠簸。一辆递运板车从上升厢台上冲到了下降厢台上。在厢台的有限空间里,板车退后了几厘米,狠狠撞上了摩托。塑料碎裂飞溅,维迪亚·拉奥叫了起来。板车再次退后,冲撞,它在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摩托推向掉落的边缘。
我无法解决黑客 ,孙女士说。又一次撞击,又一次险些坠落深渊。我准备在下一个厢台出现时离开,但是……
“但是地球人会预见到。”
是的。系统已经开始关闭出口了。
震动,碎裂,嘎吱声。
“打开门,孙女士。”
再一次撞击。塑料透明罩已经裂得像破碎的冰面。
我不建议……
“只开一条缝。”
花瓣打开了。维迪亚·拉奥的安保虫从缝隙中流出,再次形成回旋的烟云。这些微型无人机环绕住了狂暴的板车,攻击它的接缝和面板。电缆折断了,关节喷出了液压液。板车向下坍塌,它试图向前冲,但转了一圈,然后停下不动了。安保虫像黑沙一样从它的空腔和裂隙中流出来,从电梯厢台的网眼落了下去。
安保云已耗尽能量 ,孙女士说,我已经与雇佣兵签约,让他们在十五层与我们会合,护送我们去猎户座中心 。
“车站被控制了?”
还有巴尔特拉。这两个选项我们都不选。
维迪亚·拉奥朝下扫了一眼,看到了等在坡道上的穿着战斗装甲的身影。雇佣兵。当他掠过第十五层时,战士们毫不费劲地跃到了电梯厢台上。
“你还好吗?”其中一个在半开的车罩外向他喊道,说的是澳洲口音的通用语。
“我很好。”维迪亚·拉奥说。他没法从面罩中判断出任何东西,不管是脸还是声音。
“现在我们接到你了,”雇佣兵说,“希望你有一个坚强的胃。之后的旅行可不轻松。”
“会发生什么?”
“你要到月环上走一趟。”

 
如果他往左移一厘米,铃就会响。迷宫里很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知到它。
伸展你自己 ,他们告诉他,你的身体将在何处终止?你皮肤的最表层吗?你毛发的最尖端吗?还是搅动那些毛发的气流?让你的身体超越你的躯体,让你的感知超越感官,这样你将在铃响之前听到它,在你碰触到之前感觉到它 。
他感觉到了第三个铃。
他还从未如此深入过迷宫。它在每一段都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盘曲卷绕,在每次失败后,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都会重置铃铛的位置。
大流士侧身绕过了这个铃铛。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皮肤,最轻最细的一声叮。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灯光亮了。大流士正在一处由工业镶板围成的紧窄的U形弯里,一个铃铛离他的右肩只有毫厘之差,另一个碰到了他的左肩。
要正确穿过迷宫不能只单单用上感官,还要用上你的理性、你的情感、你的洞察力。如果你最执拗的学生失败了五次才通过第三个铃铛,那你会把第四个放在哪里?就放在第三个旁边。
“好了,出来吧。孙夫人想见你。”
大流士一路捶着铃铛回到迷宫出口。
“这不公平。”
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扔给他一袋衣服。
“公平,不公平。这是弱点。月球没有公平。”
“你把那些铃铛设置成这样,根本就没办法避开它们。”
“我有说过你必须避开它们吗?唯一的指令是铃铛不能响。你可以从铃铛下面过去,可以把线扯起来,可以把线切断。你还可以取掉铃舌。如果你能做到这样,那你就会是盗贼之首,但总归有一种通过铃铛的办法。现在穿点衣服吧。”
大流士瞧了瞧袋子。
“手球装备?”
“你将要去一场球赛。”
运输工具正等在高台上,不是往常带大流士来七铃之校上课的摩托车,而是一辆太阳公司的气垫车。一场科罗纳多的手球赛有这么重要,需要动用行政交通工具?大流士登梯进入驾驶室。导管风扇旋转起来,机器升空,从尖帽塔高处的高台往下沉降。当气垫车从太阳自动化大厦及首塔之间呼啸而下时,大流士欢呼起来。它拉起车头,恢复到了水平飞行,接着倾斜绕过金斯考特,沿着南后城的林荫大道直奔向一个粉色的蛋形建筑物,那是南后之冠,它坐落在六座塔的塔群间。
“我们可以再绕一次吗?”
我得到的指令是立即带你去见夫人 ,气垫车说。但它引起了旁观者的注意,这些人都等在售票厅外面的整洁草地上。孙夫人的两名衣着讲究的随从带着大流士快步跨过每道标线,穿过每个十字转门,走上每一阶阶梯,穿过每一群人,一直来到只会为他们打开的门前。这是家族包厢:观众席中区,高度足以看到所有运作,但又不会高到让一个孙家人无法扔出手球开赛。
孙志远、塔姆辛·孙、杰登·孙文、孙立秋和孙建英。还有孙夫人,而她鄙视手球。
“他在这里做什么?”孙立秋问。
“让他看看我们是怎么做生意的,这很重要。”孙夫人说。
“他不是……”孙建英说。
“遗传学可不同意。”孙夫人说。
“不错的衬衫,”杰登·孙文说,大流士尴尬地扯着太阳虎新赛季衬衫的衣摆,“我们能继续吗?我还有一场比赛呢。”
“公司受到了威胁,”孙夫人说,“我最近一直在和三皇商讨。”
“邪教。”孙立秋说。
“除维迪亚·拉奥外,我在那里还能和谁会面?”
“经济学家、惠特克·戈达德银行的顾问、月球学会以及雪兔会的成员。”孙志远向大流士解释道。
“并且是月球交易所概念的支持者,”孙夫人说,“地球人对这个交易所的投资非常霸道。让维迪亚·拉奥感兴趣的事也让我感兴趣。”
“维迪亚·拉奥从子午城逃出来,上了月环,”杰登·孙文说,“真是一场大戏。无人机、摩托追踪,等等。还有一个飞行刺客。”
“我知道,”孙夫人说,“我帮助了他。”
科罗纳多的法人包厢里一片困惑。
“他发现了什么?”塔姆辛·孙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三皇上花了很多时间。”孙夫人说。
“它们告诉了他什么,致使地球人想在子午城大街上暗杀他?”孙建英问。
“如果不想向惠特克·戈达德公司乃至地球人暴露我们自己在三皇的问讯通道,那我们就无法知道。我问了三皇关于月球交易所对太阳公司有所威胁的可能性。他们想要太阳环区。三皇预测地球有87%的可能在十八个朔望月里控制太阳环区,用来给他们的金融市场提供动力。”
科罗纳多的法人包厢里一片惊惶。
“如果我们在地球人开始运行交易所之前就开始能源传输……”孙志远说。
“我们就能俘获市场,”塔姆辛·孙说,“一个有依赖性的市场。”
“我们可以免费让它有效运转一年。”志远说。
“毒贩的策略。”
“问题是,”杰登·孙文举起手来,指着科罗纳多的穹顶,指向南后城的天花板,“我们需要中继卫星。”
“我会和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谈谈,”志远说,“我还向太阳环区发布了立即开启的指令,告诉地球我们开始营业。”
“这是一个董事会决议。”孙夫人说。
“我们在这间房里的法定人数不够。”塔姆辛·孙说。
“高级董事有特权,”孙夫人说,“为避免金融、政治或社交危机,当太阳公司的生存受到威胁时,高级董事会有权力挑选董事会成员。我提名大流士·孙——麦肯齐进入太阳公司董事会。”
眼神交会,缓慢的点头。在包厢外面,赛场司仪正在用飞速的应答轮唱激起观众的热情,音乐激昂,欢呼声四起。
“我同意。”杰登·孙文说。
外面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它绕着层层座席一圈圈滚动。
“我第二个。”志远说。
“我同意。”塔姆辛说。
“那我们在这个包厢里的法定人数就够了,”孙夫人说,“我建议我们立即开启太阳能环区,并开启与VTO以及地球能源供应商的谈判。举手表决?”
举起的手。低声的赞成票。
“那么通过,”志远说,“决议太阳公司开启太阳能环区,并与地球谈判供应合同。”
“好了,如果这事都解决了,”杰登·孙文说,“现在我们可以玩手球了。大流士,作为最新的董事会成员,你可以来扔开场球。”
赛场司仪反复激励着观众、主场选手和客场选手,让兴奋感螺旋攀升。观众准备好了,解说员准备好了,记分牌、屏幕和近距无人机准备好了。球员也准备好了。杰登把球递给了大流士。它比他想得更小、更重,沉甸甸地坠在他手心里。
“扔出去的样子要像个孙家人。”孙夫人说。
“看着吧。”大流士向下走进平台。当他举起手时,科罗纳多球场层层叠叠的座席用声浪淹没了他。用感官和肌腱伸展自己。身体在哪里终止?在握球的手上,在手指的指尖,在球本身的外皮上,在拥挤于长椭圆形体育场中的三千手球迷每一个人的皮肤上。大流士将球抛了出去,它飞得又直、又高、又稳。球员跳了起来,在低重力下如同雕塑,观众欢声如雷。
两个男孩站在西奥菲勒斯的小月台上,如此严肃又认真,阿娜利斯·麦肯齐能做的就是用尽力气阻止自己爆发出笑声。
“东西都拿好了?”罗布森问。
她举起装着西塔琴的长箱子。
“到那里了通知我们。”罗布森说。
“最好还是,”海德插嘴道,“到了希帕提娅中转站就通知我们。希帕提娅让人捉摸不透。”
“我每次和乐队会合时都在希帕提娅转站。”阿娜利斯说。西奥菲勒斯车站不比一个大型气闸大多少,轨道班车从这里发车前往主干线。
“这次不一样,”罗布森严肃地说,“这是一次巡回演出。”
他说得对。这是一次巡回演出,它是不一样。十夜八天,从子午城到哈德利城,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到南后城。她担心的不是把罗布森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会让海德住进去,他们在一起会是很不错的小当家。她担心瓦格纳。他已经完成上一次检测工作回到家里了,吃了一点东西就滚到了床上,精疲力竭。南静海的月表不是轻松的工作场所。阿娜利斯没有上当。他靠着药物待在外面燃烧的天空下,现在熟悉的暗面又来了。
她很早起床,清洁了她的西塔琴,像安置一个宗教纪念物般仔细打包好。他一直在睡,咕哝着一种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亲随都无法识别的语言。狼的语言。他是这么漂亮,这么疲惫,这么脆弱。他在她的碰触下翻了个身。
“我要走了,可拉颂,”他喜欢她用葡萄牙语说话,“你睡吧,你需要睡觉。等我到了子午城就给你打电话。”
他呢喃着,睁开眼,看见了她,朝她微笑。她吻了他。
在转换的过程中他有一种特别的气味,甜美,又像麝香。
在这十天的巡回演出里,那两个孩子会照看他。
一阵敲击声穿透了光滑的岩石,机械咬合的咔哒声,气压平衡的尖啸声。班车到了。闸门打开了。
“想听的话可以听听看,”阿娜利斯说,“我们在子午城的音乐会会上传到网络。”
罗布森和海德看上去吓呆了。有一瞬间她想要拥抱罗布森,但那样好像有讨好的嫌疑。
外闸门开了。是瓦格纳,穿着短裤、短袖衬衫、沙地鞋。他的头发一团乱,眼神懵懂,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像在梦游。他是暗色的,但他在发亮,他真是个美人。
“你要走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忘了,抱歉。”
她放下西塔琴,飞身扑到了他怀里。
“你真好闻。”
她咬了他的耳朵。他低声咆哮起来。这是她记忆中的瓦格纳·科塔。半个男人总好过苍白的鬼魂——那是试图不依靠药物存活的瓦格纳·科塔的样子。
阿娜利斯·麦肯齐拾起她的乐器。
“照看好他。”
“我会的。”瓦格纳说。
“不是对你说的。”

 
他从未这么害怕过。
一会儿他就会走到门前了,门里是他的儿子。他的手在手杖柄上颤抖着。
“他醒着,要见到你他很激动,科塔先生。”加布雷塞拉西医生说。
谁醒着,谁激动?是小卢卡斯·科塔,卢卡西尼奥吗?卢卡斯的记忆沿着来路回溯了很久,想起他上一次见儿子的地方。二十个月前,在世纪婚礼前夜,家庭酒店的休息室里。临别赠言:别喝醉,别嗑药,别搞砸了。整了整卢卡西尼奥外套的翻领,好掩饰他喉头的哽咽。他从不希望卢卡西尼奥和丹尼·麦肯齐结婚。乔纳松·卡约德是如此为他的世家婚礼自豪,认为它将结束半个世纪的仇杀:闪亮的男孩们!乔纳松一直是麦肯齐金属的玩偶。那位月鹰屎尿齐流尖声呼叫着死在了两千米的深渊中,但阿德里安是握着流血的双刀死去的。没人能说麦肯齐是懦夫。
于是闪亮的男孩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一个成为大胆的反叛者,在世界的屋顶晃荡;另一个被真空抽干,得靠输入来重建记忆。
所有的这些想法都让他的手悬在门把手上迟迟不动。记忆的速度有多快?
“你在看什么?”他问露娜。她在他身边狠狠地皱着眉。她白色的恐怖面具还不及她自己的脸一半吓人。卢卡西尼奥是为你做的这事。你没有被原谅。原谅是基督徒做的事,而我不是基督徒 。“你留在这里。”
“别让他太累。”露娜命令道。
卢卡斯走进了房间。
这是卢卡西尼奥第二次在真空中遇险后进到医院,他本来有一段漂亮的台词,但它蒸发了。卢卡斯·科塔欣喜若狂,卢卡斯·科塔惊骇莫名。这孩子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单薄。但轮廓是好的。他的轮廓一向都很好。他看见他了吗?他能看见吗?卢卡斯欲言又止,观望不前。
“抱歉。”卢卡西尼奥说。
卢卡斯·科塔差点没能坐到椅子上。他握住他儿子的一只手,崩溃了。他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惊惶失措。他不敢说话,因为一个词的重量就会打碎一切,多年的隐忍、自抑、自制和自控会让他粉身碎骨。
黄金拉法,暗影卢卡斯。爱人者、谋士、健谈者、战士。还有狼。
“那个……”
卢卡斯把他儿子的手握得太紧,让他发疼了。
“对不起。”
我们用他人的记忆重建他 ,加布雷塞拉西医生说。网络、家人、朋友、爱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卢卡斯说。
“你是卢卡斯·科塔。你是我父亲。我母亲是阿曼达·孙,我的玛德琳是弗拉维娅,”卢卡西尼奥说,他说得很慢,用尽全力,“阿曼达来看过我了。所以你也来了吗?”
卢卡斯把话题从他前妻以及她与他的交易上转移开了。软件已编码,剩下要做的事就是传播、感染,从一个机器虫传递到另一个机器虫。在所有一万五千个机器虫之间完成感染应该不需要三十秒。
把心收回来吧。你从未好好陪过他。乘车环绕月球赤道五小时来到这里,而你却在回顾自己的交易和计划,回顾你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谁。
“你记得你以前生活在哪里吗?”卢卡斯问。
“那里有很大的脸,有水,所以很潮湿。绿色和温暖。博阿维斯塔。”
“你记得吗,我不常在博阿维斯塔,我住在若昂德丢斯。那是我们家的另一个地方。”
“若昂德丢斯。”卢卡斯看得出来,他儿子正努力把名字和细节关联在一起。卢卡西尼奥的脸色明亮起来:“很臭!”卢卡斯大声笑了出来。
“是的。很臭!不过我要回博阿维斯塔了。我在那里工作。我会用活的生命填充那里。等你准备好了,你也可以在那里生活。”
卢卡斯知道有人在看,有人在听。卢卡西尼奥的医疗团队、学院的人、有秘密议程的大学,还有警戒的噶吉。他的妹妹在某段距离外。帮他想起来 ,他们告诉卢卡斯,把他带回来。别让他往前走,别向他许诺 。
现在卢卡斯看明白了医疗过程所完成的工作,但疑惑也随着理解而来。谁在控制这些记忆?谁来决定什么是前进什么是回归?卢卡西尼奥的脑子里究竟注入了什么?对若昂德丢斯,卢卡西尼奥只记得它的空气。而卢卡斯是个缺席且疏离的父亲。塑造儿童时期的记忆来自他的玛德琳。这是科塔家的方式。在卢卡斯想来,亚历克西娅是在混乱又破敝的人生里长大的,与他人的关系盘根错节。而现在他想到他自己的儿子,孤独地生活在石脸之间。难怪他想要品尝世界和人必须提供给他的一切,难怪他会抓住第一个机会逃向明亮的光芒。
这孩子很快就累了。他的注意力下降了,对肢体的控制力也在松弛。他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眼睛也不能聚焦了。是时候离开了。
“儿子。”
卢卡斯拥抱了一具皮肤和肋骨组成的风筝。当他打开门时,治疗机械臂从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伸向卢卡西尼奥,拥抱他,碰触他,辅助他。重写他。

 
行星地球是蓝色的,它向整片风暴洋投下温和的光芒。这是月球的夜晚:城市中有数万灯光在闪烁,花火在黑色的高空转动,那是月环舱、巴尔特拉胶囊舱、稀土和贵金属飞船。世界的远地面飞掠过一束光矛,那是一辆乘客专列。在宽阔的轨道两侧,是更宽阔的光滑黑色长带——由太阳公司工程师烧结、盐化、铺排的月壤。太阳环区环绕了80%的月球赤道。机器和玻璃工队伍日夜工作,将黑色长带推向远地面无情的山川和陨石坑。太阳法律部与大学谈判土地使用协议,后者不希望自己对月表的原始研究被工业和利润侵夺。
现在,克鲁斯堡变成了风暴洋表面的矿渣,太阳环区就成了两个世界中最大的人工建造体,这条光能电池组成的缎带宽一百公里、长九千公里。到了夜晚它就是一个奇迹,一道布满星辰的黑色深渊,那些星辰是上方天空的倒影。星辰,以及遥远的蓝色地球。太阳环区是如此巨大,甚至连微弱的地球光都能生成一百兆瓦电力。而在太阳的照耀下,环区如同活了过来。从地球上能轻易看见它,这条黑带将月亮分成了两半,就像大脑的两半球。它之前沉睡了两个月年,而现在恒光殿的命令来了。埋藏的处理器芯片渐渐发热,开始运行启动程序。成排成列的光能电池开启,一截又一截月球规模的能源网苏醒了。太阳公司的变电所测算并平衡输入量。七十万亿焦耳的电力流入了太阳公司的网络。太阳环区活了。太阳并没有迁入月球的天空,但新的动力源正在破晓。
 
[1] 此处的“他”指安东尼奥·卡洛斯·巴西里罗·迪·阿尔梅达·裘宾(Antônio Carlos Brasileiro de Almeida Jobim)。1962年,裘宾在文中这个座位上创作了著名的波萨诺瓦歌曲《伊帕内玛姑娘》。歌曲原型为海洛·皮涅罗(Helô Pinheiro),即后文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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