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月球家族Ⅲ:月出>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医生们移植的类神经链接细小机敏,但它依然是一个假体。阿列尔对这个微妙的陷阱十分警醒:永远别忘了你身有残疾。永远别忘了你的脊柱已被切断,你是个截瘫患者。但它真是一项非凡的技术。这个新移植物让她能够跳舞。阿列尔纵容自己在窗前用脚尖旋转,窗外是科里奥利星光闪耀的盆地华美的远景。它依然是一个人质牢笼,不过这个牢笼很漂亮。
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 ,贝加弗罗宣布来客的名字。阿列尔要了茶,一边抿着它,一边看着缆车从车站盘旋而上。阿蓓纳一如既往地漂亮又自信,时髦地披着茶色皮毛披肩,戴着蒙了短面纱的药盒帽。不过即便是她,也无法隐藏从月球一面到另一面的长途旅程带来的摧残。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完全通过网络来完成这事。”阿蓓纳一边复制进度报告给阿列尔一边说。这女孩很优秀,太优秀了,将天赋浪费在政治里实在可惜。
“这样我就能知道,如果自由裁量权被违背,我要派达科塔去追捕谁。”阿列尔说。
“你走路的样子很诡异。”阿蓓纳说。
“感觉它是别人的腿。好了,关于预审听证,我希望你来主持它。”
这女孩有令人钦佩的自制力,她的眼睛只瞪大了一点点。
“你是律师,你来主持辩护。”
“在近地面,我这个人有一些争议。我也不是奥马和纳的侄女。”
“而我不是律师。”
“根本不成问题,甜心。好吧,它是个问题,不过你能想出解决办法。”
“从其他顾问里找一个。”
“不。他们没有得到过投资。”
“你是说,他们没有操过他。”
天赋,自制力,清醒的自知。
“而且只有你。”
“什么?”
“只有你。没有别人了。”
“那真是……”
“戏剧化。没错。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在克拉维斯法院前,被一千个强大的敌人环绕?我们对法院的主流隐喻是角斗场,竞技场。不不,宝贝。法院是剧场,是一个舞台。法律不是战斗,法律是说服。一直如此。它比任何浪漫肥皂剧都要棒。网络关注率会直线攀升。”阿列尔看着阿蓓纳的想法在沉默中翻涌:我不行,根本不切实际,你在开玩笑 / 你疯了 / 你不可理喻 。“你有什么想说的?”
“有。去你妈的,阿列尔·科塔。”
“好的好的。你不会是一个人。你将始终拥有所有的AI支持,团队在幕后支持你,我会在你耳朵里。你以为我会让你光溜溜地走进克拉维斯法院吗?哦,你还需要一个扎希尼克。”
“用角斗来解决争论是野蛮的、过时的,是对法律的贬低。”
“的确如此,但如果我是卢卡斯,我就会发起挑战,只为了看你脱剩贴身衣裤,把一柄刀子插在你头发里。你觉得这样也没问题吗?”
“这贬低了所有人和所有事。我们不是野人。”
“我兄弟曾经是科塔氦气的扎希尼克。卡利尼奥斯是我认识的最甜美、最绅士、最英俊、最体贴的男人,我看着他在克拉维斯法院撕开了哈德利·麦肯齐的喉咙。当时完全有可能是他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我们的法律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它可能会砍向任何触碰它的人。没有代价的法律没有公正可言。卡利尼奥斯明白这一点。雇一个扎希尼克吧。我习惯用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然后我们要研究一下你的出庭妆容。既然你来了这里,去和卢卡西尼奥聊一聊。现在他能聊天了。说些故事给他听,他喜欢故事。告诉他关于你和他的事。”
阿蓓纳在门口停了下来。
“你有母性了,阿列尔?”
“去和你的客户会面吧。”

 
“我做这个?”
露娜小鸡啄米般点头,又用勺子舀了一块蛋糕。
“我可以……自己吃。”卢卡西尼奥·科塔说。他拿过勺子,把它举向唇边。露娜忧虑地盯着。在最后一刻,他失去了视觉追踪,他的手摇晃起来。露娜飞速俯身援救,用一张纸巾接住了掉落的蛋糕。“抱歉。”
在加布雷塞拉西医生把她放进卢卡西尼奥脑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以后,露娜每天都来看他,他的反应一天比一天敏锐,脸色一天比一天明亮,语言一天比一天清晰。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他思维里的孔洞。对她来说明亮又清晰的时刻、日子和完整的故事,对他来说不存在。
别逼他回忆 ,加布雷塞拉西医生指导她,你无法让他想起不存在的回忆。别和他聊他其实记得的事,社交联想是很重要的 。
今天她坐在他的床尾,聊蛋糕。最初他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记忆回归了,蛋白芯片连接起了脱节的记忆,它们在他的脑中复活了。她告诉他他是怎么开始做蛋糕的:当年他宣布自己中秋不会再吃任何月饼,因为没人喜欢它,他要做纸杯蛋糕来代替它。他花了三天时间,它们要么太甜要么太香,但它们不是月饼。每个人都在称赞,因此鼓励了他,他开始为圣徒纪念日、节日、生日和所有研讨会重要场合烘焙蛋糕,很快他就做得很好了。当露娜把蛋糕的故事讲给他听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记得这些,接着露娜带他掠过静海,那时他们开着顺手牵来的探测车在静海上逃亡,他向她讲授蛋糕的事,试图用此来打发时间。它怎么才能成为完美的礼物,它做起来有多困难,蛋糕的规则是什么。持续不停地翻过月谷和陨石坑,直到他们撞见麦肯齐金属的小队。听到这里时,他的脸色变暗了,他摇着头。他的思维里有一个大洞,横亘在蛋糕和科里奥利医疗中心之间。
就算是月球的先进设备,要打印能合成一个柠檬淋浆蛋糕的有机原料也需要时间。当露娜勺起一口蛋糕,像母亲一样贴近来喂进他嘴里时,卢卡西尼奥看上去很紧张。接着他变得一脸沉醉。
“再来一点。”
这一次他自己动勺子时,让露娜把手叠在了他手上。
“我会做这个!”
“你一直都有一种特别的制作方式。”
卢卡西尼奥皱起眉来,显得很迷惑。他的记忆就像月表一样满是裂谷和深坑。
“时机到了你就会想起来的。”露娜说。
他们的亲随同时宣布了访客的到来。卢卡西尼奥的眼睛瞪大了。
“阿蓓纳!”
露娜在月神面具下的脸变得阴沉了。这是她的时间,她的地方,她的优先权。她坐在了卢卡西尼奥的床脚处,一个意味强烈的防御位置。用最凶的眼神瞪视,但阿蓓纳·阿萨莫阿连眼都不眨。
“露娜,卢卡西尼奥。”
卢卡西尼奥挣扎着要坐起来。但露娜不能允许。他可能会撕裂某处,扯开某处,或折断某处。她退后了,但仍然卡在阿蓓纳和卢卡西尼奥之间。
“你来做什么?”
“我来见我的客户。”
露娜翕张着鼻孔,皱起了眉。
“我是你的客户。”
重重的一击,享受这个吧,聪明的聪明的阿萨莫阿。我知道你和卢卡西尼奥的事,但旧日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你的大多数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孔洞。
“我仍然需要和……”
“如果我是你的客户,那我可以叫你离开这里。”露娜说。
一说出口,露娜就知道自己的话只是一个空洞的威胁。阿蓓纳也知道这一点。
“我不会离开的,露娜。”
“行吧。但你待在那下面,我待在这上面。”
阿蓓纳·阿萨莫阿琢磨了一小会儿,坐到了床脚。
“阿蓓纳。”卢卡西尼奥说。这下阿蓓纳震惊了。
“我不知道你已经可以说话了。”
“他已经能说话好多天了。我们聊了很多,”露娜说,“是吧,卢卡西尼奥?”
“很多。”卢卡西尼奥说。
露娜看到阿蓓纳眼中闪出了泪光。
阿蓓纳吸了吸鼻子,从手包里抽出一小张纸巾。
“你看起来……很棒,卢卡西尼奥。”
“看起来一团糟,”卢卡西尼奥说,“你看起来,才是很棒。好看的帽子。”眼泪又出现了。
“别磨蹭,”露娜说,“你不能让他心烦,也不要让他困惑,又或是说太多难受的事。加布雷塞拉西医生对此非常严格。”但领会了太多难受的事因而心烦的人是阿蓓纳。
“好的。卢卡西尼奥,我不知道露娜有没有对你解释过此事,但有一场关于你的战斗。”
卢卡西尼奥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他的眼睛睁大了。
“我才刚说过。”
露娜龇着牙,她已经从她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事。
“卢卡西尼奥知道这个案子。说案子,不是战斗。”
“帕依和妈依,”卢卡西尼奥说,“还有阿列尔姑姑。”
“好的,”阿蓓纳说,“我和阿列尔一起工作,我们认为最好让你置身事外,直至你恢复得更好些。因此我们奋战……我们努力让你待在这里,直到你康复到能够自主思考。我们希望露娜能在这里执行照顾你的契约。她已经救过你一次了,所以有一份非正式的契约。你能明白吗?”
卢卡西尼奥点点头。露娜已经多次向他解释过这个,不过他的新大脑里有太多记忆在争抢位置,所以新近的事件总是会被挤出去。他经常把相同的事向她重复述说三四遍。阿德里安娜祖母在很老的时候也会这样。露娜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困惑。
“你刚好一点呢,”露娜说着,又看到了阿蓓纳脸上的犹豫,“什么事?”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卢卡……”
“那不是他的名字。”露娜打断他。
“卢卡。”卢卡西尼奥在床上喃喃自语。
“他累了,”露娜说,“你得离开了。”
“我得把我必须说的话说完,”阿蓓纳说,“我要上法庭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一场预审听证。而在等待这个大案子时,我们得决定你待在哪里最好。”
“这里最好。”卢卡西尼奥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会确保你能待在这里。你的阿列尔姑姑有一个计划。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没有告诉我,”露娜凶猛地说,“我是客户,我应该知道这些事。”
阿蓓纳叹了口气。
“好的,露娜,我们需要卢卡西尼奥的帮助。”
“它有用吗?”
“它是阿列尔·科塔的计划。”
“好吧。现在问卢卡西尼奥吧。”
“卢卡,我们需要你为我们做件事。”
露娜放过了这个昵称,但她开始起疑心了。
“做什么?”
“好玩的事。”阿蓓纳·阿萨莫阿说。卢卡西尼奥高兴地笑了,但露娜沉下了脸。
“做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和我做一个网络视频链接。”阿蓓纳说。
“它安全吗?”露娜问。
“安全,”阿蓓纳说,“这是所有世界里最安全的事。”
“卢卡,我认为你应该做这事。”露娜宣布道。
阿蓓纳宽慰地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这是柠檬蛋糕吗?”
卢卡西尼奥点点头。
“我能尝一片吗?”
“可以,”卢卡西尼奥看着露娜狂怒的脸说,“当然,可以。”

 
子午城有适合所有人的酒吧。玻璃工们有和平爵士酒吧;VTO轨道女王们有红色电机,VTO太空分部的人员则坐在东方休息室里啜饮他们的伏特加;麦肯齐氦气的工人在库吉酒吧甩落脚上的月尘,而麦肯齐金属的杰克鲁在下一个方区的锤击酒吧里敲玻璃杯。超级联赛的手球明星们在D吧里游戏,月球联赛的球员在圣玛丽酒吧,球赛经营者在职业俱乐部的楼台上吹牛或谈生意。程序员和软件工程师在索引酒吧狂欢,医生都在屠戮酒吧。还有为巴尔特拉调度员、轨道监察、演员、喜剧演员、歌手、音乐家,以及两百种学生而设的酒吧。政客在第三十二街沿街一排专属俱乐部里喝酒争论,这里容纳各种政治倾向;律师在论证俱乐部里一边批判一边发牢骚。在方区的正对面——同一条街,同样的门牌号——克拉维斯法院的法官们把钱浪费在台席酒吧可怕的杜松子酒上。刀光则是属于扎希尼克的酒吧。
在阿蓓纳·阿萨莫阿的想象里,刀光酒吧是骚乱的、海盗式的,有低矮的石檐,每处过梁都刻着标语,是混战仇杀之地,以刀锋来终结爆脾气和旧仇怨。为玻璃杯敲桌声伴奏的,应该是重鼓点的饶舌金属乐和英灵殿抒情曲。适合荣耀之刃的歌曲。
但是刀光酒吧非常令人失望。阿蓓纳站在第五十三层东的一套标准住宅单元前,它是从原岩上直接挖出来的。玻璃和钛。她曾希望自己在走进去时会吸引众多目光。但对于她的蜂腰套装、人造狐皮披肩和漂亮的帽子,没人有兴趣看第二眼。
委托人更加令人失望。她以为会是大块头男人和瘦削凶狠的女人,有耳钉和刺青,穿环和光头在柔和的灯光下发亮。莫希干头。伤疤和缺失的手指。破烂的T恤,无袖卫衣,混杂月球众多流行风格的衣饰。真正的皮草。杀手的鞋靴。这里的确有大块头男人和瘦削凶狠的女人,而且到处都是月芽——因为地球肌肉而受雇。但克拉维斯法院的扎希尼克们和子午城任何一家酒吧里的人一样,包括了各种体形、年龄、性别和风格。音乐是制作精良的月球流行乐,毫无侵略性,听着想让人用脚尖打拍子。饮料是马提尼,装在优雅的冰玻璃杯里。人们在凹室、桌边、吧台前聊天,没有战斗和血,没有在竞技场里互殴的胜利者和敌人,他们聊的是最近的、曾经的、著名的案例,聊法律判例、辩论和聪明的表演,聊法官、律师、原告和被告的个性与弱点:全是法庭的八卦和丑闻。比起许多雇佣他们的顾问,这些扎希尼克见识过更多的法庭日常,甚至比法官们还多。阿蓓纳看不到一把刀子,甚至连藏在上衣底下的刀鞘轮廓都没看见。刀光酒吧的大多数顾客从未为了法律而抽刀。
亲随图米早已标识出了阿蓓纳要找的人,但她来酒吧是为了有更长的时间评估。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阿列尔的长期扎希尼克。这是一个壮阔的圆脑袋约鲁巴人,他微笑着,高高兴兴地坐在他的同事中间。他的笑声像奔腾的水。阿列尔说他是一个和蔼的人、诚挚的父亲、残忍的战士。阿蓓纳看不出来这些。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上一次在法庭上拔刀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是个大块头 ,阿蓓纳对图米说。
但他身材很糟 ,图米说。
有太多夜晚,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都在刀光酒吧里和他的朋友谈笑风生,月球重力已经让他变得柔软了。阿蓓纳来到他的桌前。
“我想要签一位扎希尼克。”
“找我的代理人去。”伊斯霍拉说。
“我代表阿列尔·科塔来。”阿蓓纳说。
“我了解阿列尔·科塔,”伊斯霍拉说,“如果阿列尔·科塔想要我,她会直接来找我,而不是让实习生来。”
阿蓓纳往桌子对面伸出手,倒空了伊斯霍拉半空的杯子,把它倒扣过来。伊斯霍拉站了起来。刀光酒吧就像月心一样静默且凝固。每个人都知道翻倒的杯子代表什么。每个人都战斗。
“我想为阿列尔·科塔雇佣一名扎希尼克,”阿蓓纳说,“打败他的人就能得到这份工作。”
刀光酒吧沸腾了。许多身影扑向了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在阿蓓纳飞速躲开时,桌子翻出去了。一把椅子飞过她身边,她埋头躲过了一个拳头。酒吧房间里挤满了混战的躯体,上下起伏,大叫大嚷。阿蓓纳一直矮着身子,寻找遮蔽处。桌子翻倒了,饮料扑洒了,家具碎成了片,每一片都被捡起来当作一柄武器。一条椅子腿掠过她的鼻尖,一柄飞过的刀子从她的药盒帽上削下了一厘米羽毛。一只靴子朝她的脸踹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袭击者发现她不是参赛者,飞速旋身,转而踢向了一个女人的耳朵,后者正持着双刀扑过来。有人倒在了撒满碎酒杯的地上。阿蓓纳成功抵达了吧台,双手抱着头,蹲在台缘下面。她和出口之间似乎堆满了整个月球上的人类,全都在拳脚相加地打斗。
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阿蓓纳旋过身,扬起手包准备攻击。但她看见了一个瘦削的西班牙女人的脸,像铆钉女工 [1]  一样穿着蓝色工装,戴着红色波点头巾。她的亲随皮肤是大学的蓝白圈环。
“跟着走,”她的喊声带着浓重的远地口音,“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阿蓓纳握住了她伸来的手。女人的手握得很牢,而且方向明确,她拉着阿蓓纳在酒吧的战斗节奏中穿梭,溜过两个争斗者之间拉开的空隙,停下来让一个男人侧翻过空中,敏捷又凶狠地扯着阿蓓纳远离一条挥舞的椅子。这个女人回头看了看阿蓓纳,咧嘴一笑。在女人的视野之外,一个斗士大力挥臂,将一大块桌子砸向她的脑袋。在阿蓓纳的警示脱口之前,蓝衣女人转过身,接住桌子反手抛了出去,让袭击者屁股朝上砸进了墙里。在两个女人和街道之间只剩下了两个争斗者,但他们都看见了铆钉女工干的事。他们拔出刀子,一个从上方扑来,一个自下方蹿来。女人松开了阿蓓纳的手,翻身跃过低处的刀子,一脚踢开了高处的刀子。两个男人失去了平衡,女人把阿蓓纳猛地推过了间隙。阿蓓纳在危险的高跟鞋上跌跌撞撞,重重地撞上了五十三层东的安全栏杆。宝瓶座方区在她面前敞着口,灯火在虚空中闪烁。但一只手再次抓住了她。
“你穿着这个能跑吗?”女人朝阿蓓纳的鞋示意。阿蓓纳脱下鞋,将它们扔进了刀光酒吧的混战中。给混乱添点柴。
“现在我能跑了。”
“那就跑吧。”
她们在电梯里停下来,靠着墙瘫倒,大口喘气。
“好玩吗?”女人问。轿厢朝捷列什科瓦大街下落。有一瞬间阿蓓纳吃了一惊,感觉被冒犯了,但接着,她承认了她把杯子扣在桌上而整个酒吧翻江倒海时她真正的心情。
“爱死了。”爱它每一个危险的、血腥的、恐怖的、愚蠢的瞬间。
“我知道,”女人说,“罗萨里奥·萨尔加多·奥汉隆·德齐奥尔科夫斯基,没有代理人。”
“我说了,打败他的人就能得到这份工作。”
“我打败了他,”女人说,“打架不是唯一取胜的方法。”图米核查了罗萨里奥的亲随,阿蓓纳浏览了档案。她猜对了,与远地相关。月球浪漫肥皂剧学科的博士后,实习噶吉。这解释了她的运动能力。
“你为什么没有完成训练?”阿蓓纳问。
“理智上的危机。”罗萨里奥说。
“肥皂剧。”阿蓓纳的话里透着明显的轻视。
“你看浪漫电视剧吗?”
“不。”
“那你就不能评论,”罗萨里奥的话里透着从容的凶狠,“这是我的信仰沦落,不用你来向我解释它。我和我的导师一起参加一个会议,然后我看到了彗星。彗星云,遥远、冰冷、死寂,向虚空扩展。理论接着理论接着理论,它们全都像肥皂电视剧一样虚伪。元小说,衍生小说。对理论的丰富是没有止境的。我感谢了导师,离开了。”
“接着作为一名扎希尼克受聘,”图米再次探查罗萨里奥的简历,“我看到了,没有战斗。”
“也没有败诉的案例。请和我的亲随签约。”
在电梯的下降过程中,阿蓓纳观察了她的新雇员。这位罗萨里奥劲瘦紧实,强健敏捷,言辞锋锐,但是在真正的战斗里——在她无法避过的战斗里,她的刀能砍得多深?阿列尔·科塔会怎么想?她可以欣赏吹嘘,欣赏自信,欣赏失败和流放的阴影。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会怎么想?她也会这样想。她想得更多。她热爱冒险,热爱危机,热爱以刀尖平衡世界的感觉,这个小个子女人身上体现出了这种感觉。在圆宝石研讨会中,她抱怨过月球法律的野蛮,任何社会契约都应该有民事及刑事法典。但在私下里,她欣赏这法律的私密性。公平应该让人震动,公平应该有所代价,像一把刀一样,公平应该砍向所有错用它的人。她曾经把阿萨莫阿家的避难之礼送给卢卡西尼奥·科塔,当他因为耳钉穿过耳朵而流血时,她舔了血尝了尝——她有时觉得那是另一个阿蓓纳。正是这个阿蓓纳在酒吧里开启了战斗,为了向伊斯霍拉·奥卢瓦菲米证明自己,没错;为了表示自己也是个玩家,没错;但最重要的是,这是因为她可以这么做。因为它令人兴奋。当拳头相击、刀光闪烁,当躯体倒下、玻璃粉碎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她都更像自己。没有两个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只有一个,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踏入克拉维斯法院的竞技场。
当她在LDC接受阿列尔的助理职位时,圆宝石研讨会里的朋友对她说:别让她引诱你,她很有魅力,很聪明,她会让你变成某种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 。
比那更糟得多 ,阿蓓纳会对他们说,她把我变成了她 。

 
摩托打开了。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深吸了一口气,踏出车子,走进了法院广场。摄像机飞扑而下,记者蜂拥而至,噪声震耳欲聋。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扔掉了肩上的皮草,大步走向克拉维斯法院的大门。她的高跟鞋在光亮的烧结物上鸣响,像细小的子弹。
磨炼从你在摩托里放下腿的那一瞬间开始 。阿列尔这么说过。早晨五点,她的研讨会伙伴们开始为她装扮。早晨六点,发型团队带着支架和器械抵达。早晨七点,化妆团队接手,开始描绘她的上庭妆容。九点,她吃了一些水果——小浆果,没有让她浮肿或污染洁白牙齿的东西。九点十五分,她最后一次和远地的阿列尔通话讨论。
我见过更糟的法官 ,阿列尔说,瓦伦蒂娜·阿尔切在头十分钟就会下决定,所以你要尽早出击。克威可·库马会希望整个事情在午餐前结束。他是一个离谱的手球狂热分子,每天都在粉丝网站上争论一整个下午。神之手是他的粉丝名称。长井理惠子我认识多年了,是她引荐我进入雪兔会的。她现在仍然是会员,为我兄弟做顾问。对法律来说,偏心不是问题,只要对它有所补偿——偏见才是问题。理惠子和瓦伦蒂娜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意见一致过,克威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别挑衅他。不要借用公众的名义。玩得开心 。
十点,她的扎希尼克到了。罗萨里奥穿着她铆钉工人的连裤装,显得干练又专业。爬上阶梯时,她紧跟在阿蓓纳身边。记者和八卦评论员们喊着问题。
“阿萨莫阿女士……”
“备受关注的案件……”
“年轻又毫无经验……”
“我刚刚在摄像机群里逮到了五个在瞄准你的无人机,把它们废了,”罗萨里奥轻声说,“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是暗杀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阿蓓纳用手指碰了碰颈后,这是特维城的传统魔咒:扫掉杀戮蜘蛛。安纳西的黑暗姐妹。她无法呼吸,无法迈出下一步。罗萨里奥碰了碰她的手肘,力量又开始涌现。
“继续走,保持微笑,”罗萨里奥说,“不要担心。就算他们击破了我的电子防御系统,我也已经破解了最常用的五十种刺杀毒素。”
阿蓓纳想,这可能是扎希尼克式的幽默。
“孙家和科塔家……”
“没有经验……”
“年轻。”
“没有经验。”
二号法庭是最老的法庭之一,阿蓓纳觉得它可能与孙家的驻地一样古老。它是一个光洁的半圆筒形岩室,显得亲密又令人生畏。岩石法官席面对着五层旁听席。包厢与拱廊,支柱和靠背座椅。这是一个歌剧院般的法庭。在这个舞台上,法律贴近得如同一个吻。阿蓓纳在指定的包厢里坐好,罗萨里奥在她下方的扎希尼克池座里。卢卡斯的团队已就位,整整三层的律师。他的法律服务部长威葛·基罗加向阿蓓纳点头示意。她已经尽职调查过他,对方也一样。他们的扎希尼克是一个山一样的俄国人,康斯坦丁·帕夫柳琴科。他能击穿岩石。
我能拿下他 ,罗萨里奥说,大块头总是满心疑虑 。
孙家的代表团还没有抵达,他们将在最后一刻入场。阿曼达·孙全权负责自己的诉讼。她将上演一场大戏。阿列尔说,阿曼达会有能唱歌的律师和会跳舞的辩护人,顾问会从屁眼里抽出漂亮的花,整个儿是一幕肥皂剧。而你是一个女人,孤身一人,讲述事实。这就完全足够了 。
朋友、家人、研讨会同伴在她上方的旁听席找到了座位,来自他们的信息:你在哪儿?我们看不到你 。
你们会看到我的。
阿列尔 ,马尼尼奥通知。
“起飞前的最后核查,亲爱的。你需要去洗手间吗?别去。胀满的膀胱能让修辞变得更完美,赐予它一种急迫感。好了,我知道你没有摄取任何药物,但如果你带了一些能让你略感兴奋、或集中注意力、或专心、或平静、或放松的药物,别吃。实际上,最好丢了它。克威可鄙视药理性提升,这对一个手球迷来说真是够讽刺的。他会给自己的法庭塞满嗅探器,所以别摄取化学药剂。最后的一两个要诀。如果事态脱离你的掌控,一定要争取休庭。一定要脱稿。迈兰简,也就是善辩之术,它是克拉维斯法院的核心要素。但你必须用好它。糟糕的迈兰简等于没有迈兰简。让我始终在线。安全一点,总比遗憾好。”
孙家到了。他们文雅又整洁,一副贵族气派。阿蓓纳已经记住了这些人的名字和脸。阿曼达·孙坐进了律师包厢。她迎上了阿蓓纳的视线,回之以冰冷的蔑视。孙家总是在俯视阿萨莫阿家。恒光殿来的团队填满了旁听席。孙夫人在那边,靠在一根手杖上。那个扶着她跟在阿曼达和顾问们身后走进包厢的年轻人是谁?
大流士·麦肯齐——孙 ,图米说,他的母亲是孙玉。他是罗伯特·麦肯齐的幺子。在铁陨之后,他被带回了恒光殿,受沙克尔顿遗孀的监护。他正在七铃之校学习,由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亲自指导 。
在图米准备大流士·孙的完整简介时,阿蓓纳思索着:收养继承人 。玩两次相同的花招是一种错误。
她看着孙夫人从一个精致的小瓷瓶中抿了一小口。最漂亮、最坚硬的瓷器是用骨灰做的。在月亮上,这些骨骼都是人类的。
传达员喊话了,法庭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法官的扎希尼克先进来了,因为克拉维斯法院中的一切都要经受审判,包括法官本人。他们在战斗池座里坐下了。现在法官们进来了,在法庭竞技场刺目的灯光下,他们的白色长袍熠熠生辉。瓦伦蒂娜·阿尔切宣布开始会议,克威可·库马宣布参与者名单、他们的偏好,以及达成一致的法律框架。长井理惠子宣读案件。听证会开始了。
威葛·基罗加用医疗细节淹没了二号法庭,并呼吁父性、家族、疗愈与联合。代替卢卡斯·科塔到场的是他预先录好的一份声明,他想要的只是让他的儿子和他在一起,让挚爱的父亲好好照顾他。阿蓓纳注意到了,法官注意到了,所有的公众和记者还有八卦贩子都注意到了:卢卡斯·科塔没有亲自来到克拉维斯法院宣读这份父爱声明。
现在,阿曼达·孙走下了光洁的月岩阶梯。旁听席传过了一阵低语声。她向每一位法官都深深看了一眼。
法官的扎希尼克在下方的凹池里骚动起来。
“我们的法律是优秀的法律,因为它在认可偏爱的同时禁止偏见。我有偏爱。我怎么可能没有呢?我是一位母亲。我希望我的儿子和我在一起。就是这样。”
她开始把卢卡斯描述成一位糟糕的父亲、一位缺席的父亲、一位鲁莽的父亲,最糟的是还是一个危险的父亲。鹰巢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算是什么样的场所?每只手里都藏着刀,暗杀蜂随时都可能出其不意地俯冲而下。
阿蓓纳想到,还是一个你试图杀死的父亲 。她向前扫了一眼,就明白法官们十分清楚这一点,并且他们还听说过孙家操纵了科塔家与麦肯齐家之战的传言。
“恒光殿强大且牢固,是一个安全的场所,我儿子可以在家人的保护下痊愈。家庭是最紧要的。大学有很多含义,但它不是一个家庭。阿列尔·科塔——这个法庭上人人都认识她——她宣称要代表露娜·科塔承担照料卢卡西尼奥·科塔的契约职责。我问你们,阿列尔·科塔什么时候关注过她的侄女,更不用说她侄子了,她现在对他们有兴趣,是因为他们的安全可能保证了她自己的安全。是谁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转而去追求自己耀眼的前程,当一位名人律师?是阿列尔·科塔。当卢卡西尼奥受阿萨莫阿家的庇护时,阿列尔·科塔在哪里?她唯一且真正代表的只有她自己的利益。看看公众对这听证会的兴趣——还是一次预审听证。阿列尔·科塔觉得自己很聪明,认为让侄女露娜·科塔做监护人就可以让自己逃过审视,但毫无疑问,法庭不会被如此直白的阴谋欺骗。阿列尔·科塔打算用她自己的侄子做踏板,好一路爬回社交层级的顶峰。
“家族优先,这是规则。但让我看看这个家族:一位缺席的父亲和一位渴望地位的姑妈。我们孙家明白家族的定义。我们历史悠久,我们强大,而且我们团结一致。我们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由始至终,只有家族和个人。家族自然是最优先的。科塔家不是一个家族。我们才是。”
阿曼达·孙向法官席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露娜·科塔的律师?”
阿蓓纳咽了一口口水。她的胃都揪紧了。时机就在眼前,但她的陈述、她的论证、她的说辞都从脑子里流走了。
呼叫阿列尔。
这个命令已经到了她的舌尖,但她把它吞下去了。她不需要阿列尔·科塔。
挥击吧,桑勾之斧,给我战斗的力量。
她走下去,站到闪光的岩石上。
“我是露娜·科塔的法律顾问,她请求延续一份现有的非正式照顾合同……”
威葛·基罗加和阿曼达·孙都站起来了。
“大人们,实际上……”
“阿萨莫阿女士没有资格在这个法庭上进行辩护。”
阿蓓纳用气声向桑勾说出一句感谢,她的敌人已落入了她的陷阱。
长井法官望向她。
“阿萨莫阿女士?”
“阿列尔·科塔是露娜·科塔的律师,而我是她在近地面的代理人。出于个人安全原因,阿列尔选择留在远地。”
“科塔女士可以通过网络申述。”克威可·库马说。
“如您所知,比起虚拟形象,阿列尔·科塔一直都倾向于亲身参与。”
面对她的大胆冒犯,长井理惠子抑制住了一个微笑。
“你是一名律师?”瓦伦蒂娜·阿尔切问。
“我是圆宝石研讨会的一名政治科学学生。”阿蓓纳说。
“没有法定资格证。”库马法官说。
“一本也没有,女士。我相信我不需要任何资格证。”
二号法庭的五层旁听席集体倒吸了一口气。长井理惠子再次笑了。
“我们的法律有三个基柱,”阿蓓纳说,“在克拉维斯法院,包括法院本身在内的一切都要受审。包括法律在内的一切都是可协商的。此外,过多的法律是糟糕的法律,这也是我的论证。若要坚持必须有法律资格证才能在这个法庭上辩护,那就确立了观众的权利。而这份权利没有经过协商,因此促生了更多法律,而不是更少,并且它尚未经过审判。直至此刻。”
长井理惠子抿了一口水,好掩饰自己的笑声。
“本法庭将短暂休会,之后我们会就阿萨莫阿女士的定位做出裁决。”阿尔切法官说。
二号法庭立时一片喧嚣。阿蓓纳滑进了扎希尼克的池座,坐到罗萨里奥身边。
“你还好吗?”罗萨里奥问。阿蓓纳在发抖。她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你树立了一些敌人,”罗萨里奥继续说,“有些合同不适用了。只是告诉你一声,别担心,我们可以出钱买断。就把它当作一份专业的赞美吧。”
飞行摄影机在她脸前盘旋。图米通知她,有十几份采访请求,二十份社交活动邀请。这些活动本来永远都不会邀请她,哪怕她是金凳子的侄女。
喧闹声像被刀斩断一样停止了。法官们回来了。
“阿萨莫阿女士,”瓦伦蒂娜·阿尔切向她示意。阿蓓纳从肢体语言、手臂的姿态和脸色上看出:她成功了。
“法官将听取你的申诉。”长井法官说。法庭上一片低语声。
“迈兰简,”克威可·库马说,“好了,我们在这事上浪费了够多时间。我希望能在午餐前全部搞定。”
“这不成问题,”阿蓓纳说,“我只需要呈交一份意见。”
图米打开了通向远地的链接,克拉维斯法院的网络将它拼入了二号法庭的每一个亲随中。低语声变成了抽气声。在每一个视镜中,每一只眼里,都出现了卢卡西尼奥·科塔。他坐在一张病床边上,被医疗机器人伸出的机械臂环绕着。他的胸膛和脸都是凹陷的,他的眼睛蒙眬又迷茫,他的脸颊和阿蓓纳曾见的任何时候一样美。他招了招手。
“嗨。”他说。
二号法庭的旁听席上传出了一片居于叹息和哭泣之间的声音。
“大家好,”他的话费劲又含糊,“嗨,爸爸。爱你。现在来不了。要等好一点。再多记起来一点。有很多要做的。我能走了,瞧!”他从床上摇晃着站起来,迟疑着往镜头迈出一步。“还早呢。现在。只是要说:露娜救过我一次。她现在又在救我了。”
阿蓓纳切断了链接。
“家族的确重要,但唯一重要的是卢卡西尼奥的福祉,”她说,“看看他已经做到的。但就像卢卡西尼奥对你们说的一样,还早呢。就算孙家和卢卡斯·科塔都同意他待在远地,也无法保证他们还会继续这么做。卢卡西尼奥必须脱离于政治之外。为了他自己的健康,我请求法庭认可、延伸并确定露娜·科塔在营救卢卡西尼奥·科塔并将他带到博阿维斯塔时确立的这份现有的照顾合同。”
她向法官席鞠躬,回到了座位上。法官们彼此交换视线。
“我们已有了判决。”
三位代讼人都站了起来。
“这次法庭一致同意做出有利于由阿列尔·科塔所代表的露娜·科塔的裁决。”长井法官说,“阿萨莫阿女士,私下谈谈?”法官们站了起来,列队从台上走了下去。
阿蓓纳听说过克拉维斯法院臭名昭著的狭小办公室,但其空间之小还是让她吃了一惊。长井法官在这房间里解印了她的长袍,换上了日常的裙子。
“阿列尔把你教得很好。这个人形象是她的手笔吗?”
“是的,不过三基柱论证是我自己的作品。”阿蓓纳说。她兴奋得不能自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像现在这般激昂、屏息又热血澎湃,哪怕是在月球学会递交论文时,甚至和卢卡西尼奥做爱时也比不上。现在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今晚她将纵情恣意,会有某个男孩成为幸运儿。
“干得漂亮,不过以后还是坚守在政治领域吧。”
她的心情掉到了地板上。
“有一个阿列尔·科塔就够了。”

 
维迪亚·拉奥讨厌它们的笑话、它们的挖苦,还有它们残忍的奇思妙想。他痛恨它们让他玩的世界游戏——以严格的诗歌形式交流,只响应没有“一”这一单词的句子;痛恨它们让他扮演的角色——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垃圾工人,十八世纪的瓷器搬运者;痛恨它们建造并强迫他居住的世界——西方白底蓝色柳树图案的宇宙,以二十世纪末新版《爱丽丝梦游仙境》为基础的虚拟现实。他痛恨它们改变个性、记忆和整个身份。它们从不以相同的造物身份出现两次。他痛恨它们的卑鄙、它们的居高临下、它们的自大傲慢和其他在人类情感词库中找不到直白翻译的人格特质。
维迪亚·拉奥痛恨三皇。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和耐性,他可以在智力的闲暇中探索量子智能的概念:它怎么会与人类智能天差地别,它为何甚至不像智能那样可辨认,基本量子特性为何可能表现出超现实主义的幽默。但自从维迪亚·拉奥离开惠特克·戈达德公司,变成咨询顾问后,他在量子计算机前的工作时间受到了监管。他现在开始怀疑,他之所以终归还是被允许访问三皇,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三皇愿意与之交流的人类。
他还开始怀疑,惠特克·戈达德选择了与他相反的政治派别。但他关注着王永青对月球交易所的计划,这份关注迫使他隐瞒自己的立场,隐瞒暗暗想起的罪过和悄声的威胁。
他输入代码,设置协议,让充满科技感的量子操作系统与他的亲随交互。他叹息着。今天,三皇将在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旧金山夏威夷风的酒吧里像款待神灵一样款待他。尤克里里的音乐在响着,塑料鹦鹉在飞,雷声隆隆。三皇在等着。
一阵抽动,一点刺痛,一种失调,一个回声。
模拟系统中还有其他人。

 
罗布森·科塔在发热,他每一平方厘米的皮肤都在散发能量。他能嗅到自己:又甜又咸,还略微有点焦。你的维D水平很低 ,大鬼之前这样说着,给他预定了班雅里的光浴房。罗布森就像相信数学一样相信维生素,它们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抽象,但是有用。他知道的是,赤裸着在日光房里站了三十分钟后,他觉得自己热力四射,容光焕发。
跳上门框顶部,立即轻跳回来,翻身抓住桁架,摆动,接着他便跃入了西奥菲勒斯的上层架构中。他压着身子跑得飞快,从横梁下滚过去,从下方滑过通电的电力管道,跨过缺口和交叉点,飞过希帕提娅人的头顶。他可以永远地跑下去。
当瓦格纳在满地的光线中充能,变成狼的时候,他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在他的感官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鲜明的,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每个事物都是流动的。这令人兴奋,也令人恐惧。
我是在变成狼吗?
我得到的信息不足以进行诊断 ,大鬼说,罗布森没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不小心被默读出来了,不过,我们应该聊聊青春期的事 。
“大鬼!”罗布森龇着牙。亲随一点也不知道羞耻。
他希望瓦格纳已经回来了。瓦格纳在外面的月尘里待着,他很担心。瓦格纳曾经保证过,很快就回家,小狼。每次连上网络时,他都会承诺他将在阿娜利斯离家去巡演之前回来。但月球就是月球,她知道一千种绊倒你的办法。罗布森对阿娜利斯仍然很警惕,她在另一处公寓租了一间房练习西塔琴。罗布森怀疑她是在说:我要远离你。她同意参加巡回演出,可能也是为了远离他。但他一个人待在公寓里也不自在。他曾经独自一人,在瓦格纳去处理玻璃工作的时候。那时他逃到了比上城高街还要高的城市里,那里只有机器和风。他曾经每一秒都在害怕:害怕、孤独、寒冷、饥饿,但更怕下到那生气勃勃的街道中去。
那一次,瓦格纳来带他回家。恐高的瓦格纳,跨过了半个近地面,穿过侵略与太空攻击的战场,穿过机器虫的战争和围城。他会来。
罗布森藏在高处,看着他的研讨会同学聚集在广场上,争论今天要去哪家招牌店。他们中没有人会建议魔猫店,但他还是等着,直到他们做出决定,离开这里。罗布森想起了还在子午城的时候,在狼人聚会上,他躲起来偷窥瓦格纳。当时他不明白瓦格纳和子午狼帮那匹狼之间的潜台词。但现在他懂了。
也许大鬼是对的。他最近总是满身大汗地在清晨醒来,阴茎硬着。还有他的睾丸颜色变深了,其中一个垂得更低了。
罗布森打了个战,这种自我意识令他发冷。
不到一分钟,他已经到了魔猫店,从基础构架上跳下来,落在店门口。
在厨房吧台之后,剑鱼对他鞠躬鼓掌。
“怎么了?”罗布森·科塔问。
用餐和饮酒的客人们沿着吧台的曲线坐着,也在喝彩。
“我说过,我说过我认识这张脸。”一个年轻人嚷着,这是个最近新来的常客,穿着短袖休闲衬衫,头上的小礼帽往后推着。
“那时痛不痛?”坐在吧台角落固定位置的常客里格斯·杰恩问。突然间,十几个问题涌向了罗布森。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罗布森问道,但是他开始有些明白了。
“你是那个从南后城顶上掉下来的孩子。”剑鱼说。
“我认出你了!”洪堡又嚷道,“我记得你在社交媒体上出现过。你是那个科塔,对不对?”
店里顿时一片寂静。然后罗布森看见了海德,他在卡座里,脚仍然够不着地面,但这次并没有在摇晃,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有动静。他的脸是死灰色。罗布森大步走到他身边。
“你干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那是个故事,我忍不住。”
“别在这里说。”罗布森冲向了洗手间,对着海德发怒。
“你干了什么?”
“我很抱歉,我忍不住。那个戴帽子的男人说他听说过,从天空掉落的孩子生活在这里,剑鱼说他不知道,而我没忍住。我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他们了。那是个很棒的故事,罗布森。你不知道怎么把它好好讲出来。而我擅长讲故事。过程里你连一声呼吸都听不到。”
“我真心希望你没做这事。”
“会没事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罗布森说,“戴帽子的男人?他是谁?他安全吗?如果他告诉了别人呢?如果人们又开始传言呢?如果我们必须离开呢?”
“那会发生吗?”海德问。
“我不知道。我们能去哪儿?哪里是安全的?”
罗布森的愤怒消退了,渐渐熄灭成了灰烬。海德又是内疚,又是惭愧,他害怕自己的高光时刻让罗布森陷入危险,一个听众对他故事的痴迷灼伤了他们的友谊。
“我很抱歉。”海德说。
“也就是说,”罗布森说,“我将必须告诉阿娜利斯,还有瓦格纳。”他看着周围,看向身后,望进每一个角落,站在西奥菲勒斯的走廊里对他来说再也不安逸了。安逸,它始终只是一个谎言。一个幻觉,一种特效。没有哪个科塔会是安全的。月球上唯一的避难所,是躲在你爱的人身后。
海德的脸一阵抽搐。
“你在哭吗?”
“如果我说是呢?”
“没事的,”罗布森轻轻捶了一下海德的肩膀,“你不会有事的。”
“我很擅长。他们全都在听我说。言语是我的能力。”
“能伤害人的就是言语。”罗布森·科塔说。
 
[1] 铆钉女工:“二战”后的美国劳动妇女形象代表,典型穿着是蓝色工装。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