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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规则是这样的:身份特殊的女人,在上九十岁的年纪时,是不会匆匆忙忙的。她们不会急跑。挑剔的忙乱是可以允许的,但它是极限。一位淑女永远都不会匆忙。
但孙夫人是匆忙的,鞋跟毫无尊严地敲在地面上,小步跑下了恒光殿弯曲的走廊。她的随从们半跑半走,挣扎着跟上她的节奏。阿曼达的保密频道传来了信息,要她立刻就来。她曾孙女的套房离得太近了,召摩托来反而很费时间,但是又太远了,无法避免丢脸的匆忙。像旧中国的寡妇们那样,乘一顶轿子。那将会很合适。比如沃龙佐夫就用它们在圣俄勒加到处游荡,让地球的肌肉和年轻的热情抬起它。背信弃义的沃龙佐夫。孙夫人不会很快原谅哈德利之战的耻辱。被VTO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装在一个衬了软垫的笼子里去了哈德利城。麦肯齐家礼貌的假笑。丹尼·麦肯齐笑出了他瘆人的金牙。趁现在尽情笑吧,黄金之子。权力正安坐于别处,等你满足了她们的目的,哈德利城的女人们会安排一次董事会政变,它将让你付出的代价可不只是一根手指。赎金低得侮辱人,太阳会通过VTO违约案收回它的,但那是另一次不可原谅的冒犯。该死的澳大利亚人。
孙夫人示意她那些讲究的年轻男女等在阿曼达·孙的公寓外面。志远在,还有塔姆辛。整个董事会都在。令人惊讶的是,还有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
“是大流士吗?”孙夫人立刻问,“他怎么了?”
“大流士很好,”志远说,“马里亚诺带来了月鹰的消息。”
“孙夫人,”马里亚诺低头以示敬意,“现在董事会成员到齐了,我可以转达消息了。就本次科塔对决科塔,以及孙家和远地大学的学院看护露娜·科塔的案件,卢卡斯·科塔向原告阿曼达·孙发出一张传票,请您出庭克拉维斯法院以终结此事。本次终审的时间与地点需各方达成一致,但必须在一百二十小时内。”
“终结?”阿曼达·孙问。
“以决斗审判。”孙夫人说。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阿曼达·孙厉声说。
“荒谬,”志远说,“很久都没有以决斗来终结了,从……”
“从卡利尼奥斯把哈德利·麦肯齐开膛之后,”阿曼达·孙说着,拧开了一支电子烟,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科塔家都形成模式了。”
“他知道他在案子里处于下风。”孙夫人说。
“或者他需要快速解决,”塔姆辛·孙说,“在五天内。”
“显然,他已经收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挑战传票。”孙夫人说。
“唯一与此利益相关的人就是他妹妹。”阿曼达·孙说。
“我看不出阿列尔·科塔发起挑战有什么法律优势。”志远说。
“你没有看到阿列尔·科塔在预审时让她的侄子站上了证人席,”塔姆辛·孙说,“这为她赢得了巨大的优势。”
“给你自己找个扎希尼克,孩子。”孙夫人对她的曾孙女说。
“我早就叫了江盈月。”
“江盈月,她向丹尼·麦肯齐和二十个肮脏的杰克鲁交出了她的刀。”孙夫人说,“你面前坐着月球上最伟大的刀士,不管是在近地面还是远地面。和他签一份合同,付他五百万比西,把这贴在法院表单上,卢卡斯·科塔和他说服的任何一个为他踏进角斗场的阴险小人都会彻底失败的。”
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再次尊敬地低了低头。
“你太抬举我了,孙夫人,但我无法接受你的合约。我已经在这次案件中签约成为扎希尼克了。”
奢华的衬垫家具上满布惊愕。志远站了起来,塔姆辛·孙的亲随已经在呼叫安保。孙夫人只要一个闪念就能叫来走廊上的随从,但除了无意义的流血,这有什么用处?如果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意图伤害,那么在这个房间里,在整个恒光殿都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阿曼达,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正式传达一次决斗挑战。”
“无论卢卡斯·科塔付给你什么,我都出五倍的价钱。”阿曼达·孙说。
“荒谬,”孙夫人说,“他不需要你的钱,这是出于私人感情。在与麦肯齐决斗时,他曾是卡利尼奥斯·科塔的副手。他在七铃教过卡利尼奥斯·科塔。旧日的忠诚难以抹灭。”孙夫人恶毒地加了一句:“不过,看来他对他现在的学生没有这种感情。”
“我会全心全意地训练大流士,”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说,“如果他想要继续的话。”
“他不会,”孙夫人厉声说,“我们在恒光殿一样非常看重个人忠诚。你赢得了我的敌意。孙家的敌意。请离开吧。”
对着所有人鞠了一躬,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走了。
“卢卡斯·科塔想要吓倒我们。”孙夫人说。
“我建议我们不接受裁定。”志远说。
“我附议,”阿曼达·孙说,“我们在法庭上直面他。这个家庭不必再为此忙乱。”
“他会把我们切成片的。”塔姆辛·孙说。
“他当然会,”孙夫人说,“我们缺少防备。但你们都应该知道,一百二十小时在法律上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卢卡斯·科塔在撒谎。也许他在吓唬人。也许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的传说远远高过了他真实的能力。也许卢卡斯·科塔根本不会参与决斗。”
“你是指什么?”塔姆辛·孙说。志远点了点头,他懂了。
“卢卡斯·科塔在LMA有一次重要的投票。”他说。
“非常正确。”孙夫人发现自己正要伸手去拿酒瓶。若是能现在抿一口杜松子酒该多好啊,多得意、多确定又多安心啊。不。这也是规则之一。九十岁的贵族贵妇不会在街边饮酒。“现在,我必须去和三皇谈一谈。”

 
人声又一次在石门外响起。鞋跟和手杖又一次敲击在光滑的石面上。腹部和膀胱又一次揪紧,令亚历克西娅用手压住了自己两件式香奈儿套装紧扣的腰部。她要吐了。
“你需要我宣布你到了吗?”
卢卡斯·科塔摇摇头。
“我需要你坐到上面去。我需要你审视房间并向我汇报。”
“汇报什么?”
“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这是投票日。月球的未来将在今天决定。月球托管局正召开全体会议。龙家族衣着华美地从他们的城市和宫殿赶来了。地球人穿着难看的西装和一点都不时尚的鞋子,从他们位于中层高度的高管公寓里下来了。他们知道月球的居住方式,但还有待理解它:地位越高,住的地方就越远离辐射。对于地球出生的人而言,地位往往等于高度。律师和顾问们留待原位。连半个世纪以来都厌恶卷入月球政治的大学都派来了观察员。
“你在犹豫?”卢卡斯问。
亚历克西娅苦着脸。
“丹尼·麦肯齐会到。”
“丹尼·麦肯齐从现在开始会在任何地方出现,”卢卡斯说,“这是个很小的世界。你在余生里会反反复复地看到相同的脸。爱他们恨他们操他们杀他们。反反复复。”
亚历克西娅走上了通往上层的楼梯。
你能听到我吗 ?她在保密频道里问。
听得非常清楚 ,卢卡斯问。
真是一场大秀 ,亚历克西娅说。露西卡·阿萨莫阿将她的动物护卫留在了会议室外,不过她和她的团队用颜色和风格填满了座位。肯特布长袍,权杖,非凡的发型——翅膀、倒置的金字塔、层层叠叠的穗带和辫环。叶甫根尼·沃龙佐夫坐在他惯常的前缘座位上,他年轻的管控者们在高层或骚动,或沉思,衣着讲究到了分子的程度,眼神里透着十二分的从容。叶甫根尼两侧有两位使者,这是两个类人机器人,像素皮肤上承载着另两位VTO代表的影像:延迟两秒的谢尔盖·沃龙佐夫,来自VTO地球,以及瓦莱里·沃龙佐夫,来自VTO太空。亚历克西娅此前没有见过谢尔盖·沃龙佐夫,比起另外两位元老,他没有那么特别,也没有那么夸张。但他看起来很疲累,被政治和重力侵蚀了。瓦莱里·沃龙佐夫的化身形象甚至比亚历克西娅在圣彼得与保罗号上圆筒森林里看见的更让人惊骇。他细瘦的四肢、虚弱又拉长的脖子,以及看似宽阔的胸膛都令他像一个噩梦里走出的木偶,由轨道的细线控制。他的脚没有碰触到地面,这更增添了恐怖感。
麦肯齐家占据了会议室的一整个扇面。邓肯·麦肯齐时代清一色的灰色消失了。哈德利城的白衣女人们在会议室与麦肯齐金属的未来中标明了自己的地位。在白裙子与白西装的正中,有一枚鲜亮的卵黄:丹尼·麦肯齐,他的西装非常讲究,是金褐色的合成花呢。亚历克西娅的注意力猛地转向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象牙色的裙子衬着暗色的皮肤。伊琳娜。伊琳娜·伊芙阿·沃龙佐夫——阿萨莫阿,来自圣俄勒加,在要嫁给基米——利·麦肯齐时曾经浮夸地泪奔着来找她。现在看来,伊琳娜与哈德利黄金之子的关系很好,因为当她对他耳语时,他笑得露出了金牙。
亚历克西娅很熟悉那个笑容。
伊琳娜注意到了视线,接着注意到了视线属于谁。她抬起脸来致意,亚历克西娅和她交换了一个一闪而逝的笑容。但她并不指望自己会被邀请去参加那场世家婚礼。
低语声从大门处传开,一圈圈地蔓延向整个会议室。孙家来了。既不畏缩,也不羞怯,并且不是派了一名代表前来,而是作为龙家族出现。先是一小圈副手和助手,这些男孩女孩的漂亮程度不亚于沃龙佐夫的孩子们,时尚程度相当于麦肯齐家,还有可媲美阿萨莫阿家的头发——造型、发胶、设计,抵抗着重力和惯性。然后是顾问与法律代理,完美、专业、钻石般闪亮。最后是恒光殿的代表们。低语声变成了喧嚣,亚历克西娅呼叫了卢卡斯。
卢卡斯,太阳刚刚像摇滚明星一样出场了。你的前妻像一个刻薄的女王。
孙家的人数溢出了指定席位,多出的团队人员拥上了高层座席,副手们挤到了沃龙佐夫的勇士。
阿曼达·孙直接坐到了亚历克西娅的下方。她转过身,笑得像个杀人犯。
“马奥·德·费罗,我知道你在和卢卡斯联系。告诉他,除非他放弃针对我的法律行动,否则太阳将在此次投票中弃权。”
“你在吓唬人。你要把胜利拱手交给地球人吗?”
“等太阳环区开始签订合同时,我们将拥有我们所需的一切胜利。至于沃龙佐夫和麦肯齐的太空之梦被阉割,你们难道能怪我们吗?我们在这里没什么可失去的。”
亚历克西娅向卢卡斯说明了情况概要。他们的亲随为此做了清晰的计算,并推定了卢卡斯的选择会带来的后果。孙家弃权,建议书就无法通过。卢卡斯给建议书投票,就等于向地球人宣战。卢卡斯投票反对,他就会把自己变成沃龙佐夫和麦肯齐的敌人。卢卡斯弃权,那么每个人都会将刀尖指向他。
VTO陈述团队已就位,工程师和设计师已呈上摘要,准备就绪。
你要怎么办 ?亚历克西娅问。
回复立刻就到了。
“卢卡斯说,法庭见。”
在阿曼达·孙妆容完美的脸上,挫败变成了困惑,又变成了狂怒,这一系列变化对亚历克西娅·科塔来说赏心悦目。坐在阿曼达身边的孙夫人转向亚历克西娅。
“你这肮脏的贫民窟小娼妇,”她轻声,“穿着套装坐在那里就以为自己有身份了。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可笑的小丑,一个穿着偷来的丝绸的贼。你看见这个房间了吗?这里面每个人都在嘲笑你。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个笑话。铁手。四岁的孩子才会吹这样的牛。幼稚。虚荣。你们所有科塔都一样。你们满身是泥,我会看着你们回到泥里去。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些该死的澳大利亚人没有斩草除根,从那个自高自大的白痴CEO到他那个只会哭的小崽子。”
“各位,”广播响了,突兀地截断了孙夫人的愤怒,“月鹰驾临。”
卢卡斯·科塔穿过房间,走到他的位置上。每一双眼都盯着他,每一个人都朝他倾身,全神贯注。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激烈、一触即发,就像聚变密闭舱。卢卡斯等着沸腾的人声慢慢止歇。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撑着手杖。
“各位,我审视了自己作为月球托管局主席及理事长的职位,发现我为了稳定公平地工作,一直以来都在职责上有所妥协。我们的法律系统承认立场与偏见的存在,但它们必须被评估并且被抵消。我将接受评估,直至我的立场被抵消,因此我必须暂离月鹰的岗位与职责,并延迟本次投票。”
他转过身,咔嗒咔嗒地走出了新月阁。一片惊愕的寂静,接着张力绷断了,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叫嚷声,每个人都在喊着问题。代表们站了起来,伸出责难的手指,但卢卡斯·科塔已经走了。
和我会合 ,卢卡斯说。
这就来了 ,亚历克西娅回复。
她捞起自己的包,俯到孙夫人的耳边。
“去你妈的,老女人。我们打败了你,我们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你,然后你会在失败中死去,像一只流浪狗一样。”
埃斯阔塔在大厅和亚历克西娅会合,将她送到了鹰巢。卢卡斯正等在那里,在他办公室的桌前。两个酒杯,冷却器里放着一小瓶他的私人杜松子酒。他倒了酒,推了一杯给桌子另一端的亚历克西娅。
“我知道你不喜欢它,但是喝吧。”
她举起了杯子。
“恭喜。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耍赖方式。”
“我赢得了一点时间,仅此而已。我想,如果我能因为别人的耍赖而得救,那个人一定是我妹妹。”
“我不明白。”亚历克西娅出于礼貌抿了一口酒。纯正的杜松子酒。带着花香、发涩的东西。
“决斗审判。阿列尔发起了挑战,她知道我还有马里亚诺·德马里亚。哪怕她把阿蓓纳为预审听证雇佣的扎希尼克换成达科塔·考尔·麦肯齐,她依然无法打败我的人。她有别的行动,一个我没有预见、并且无法想清楚的行动。”
“只要你能把投票延迟到审判之后……”
“我已经确保了这一点。我们将在四十八小时内去法庭。”
“神灵们啊,”又是这声祷文,“你准备好了吗?”
“有任何人能准备好吗?莱,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发现这种感觉很自由。”
熵的战栗窜下了亚历克西娅的脊柱。这是令人清醒的自我实现,是成人的标志:握有权力的人在前进中一路与之和解。亚历克西娅伸手去拿了酒瓶。它像冻结的水晶,纯净又冰寒。亚历克西娅添满了卢卡斯的杯子。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
“等着。听听波萨诺瓦,”卢卡斯抿了一口酒,愉悦地呼了一口气,“喝喝杜松子酒。”

 
阿列尔在看见它之前就嗅到了它:那是充满电力的混合物,混杂着香水、汗味、尘土、新打印的织物、美发产品、化妆品、剃须凝胶。这混合物只能由一个东西产生:人群。当她搭乘自动扶梯,从子午城的私人轨道车站向上升时,她的微笑扩大成了一个快活的笑容。城市为她倾巢而出。
当前排的人看到阿列尔的阿代莱名家礼帽上的人造羽毛时,不耐烦的嗡嗡声变成了隆隆声,应和着无人摄像机的嗡鸣。然后它们变成了激动的吱喳声,当她走下自动扶梯时,又变成了一片欢腾。
没有哪个手球队曾受到过这样的接待。车站广场上挤得水泼不进,人们推挤着,伸着脖子,就为了看看今年的名流传说。人们喊着她的名字,阿列尔在扶梯顶端停下来,摆好姿势。一千个视镜捕捉到了她的影像,一次心跳之后,穿着查尔斯·詹姆斯套装、蹬着菲拉格慕鞋子、拿着古驰手包、涂着杀手口红的阿列尔·科塔就登上了百万新闻推送的顶端。
“快他妈的让开。”达科塔·考尔·麦肯齐压低声音说着,差点被移动扶梯推到阿列尔身上。
人们叫嚷着她的名字,恳求一个笑容、一道视线,甚至哪怕是一丁点儿注意。问题落成了弹幕。阿列尔噘噘嘴,笑了,她抬起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抽开一支钛制电子烟。人们集体倒吸了一口气,当她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呼出芬芳的烟雾时,大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阿列尔·科塔回来了。
“这难道不美妙吗?”阿列尔在烟雾后面悄声说。
“你的交通工具现在应该要到了。”达科塔咕哝道。
一阵汹涌的骚动:现在露娜出现在了扶梯顶端。同样的恳求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有人喊着:“让我们看看刀,露娜。”这喊声赢得了一片欢呼。刀,刀!露娜攥紧了盒子,谨慎地挪到了她的玛德琳身边。
一片死寂像减压事件般突然降临了车站广场。
他来了。
卢卡西尼奥走出了自动扶梯。他犹豫了一瞬,被人群的规模吓到了。人群屏住了呼吸。他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他很瘦,他的头发因治疗被剃得这里一片那里一块,但他在深色的发茬上修出了V形和同心圆。他的眼睛幽深,他的脸颊可以撕碎梦境。他在外套翻领上别了他的逐月别针。他站在那里扫视着人群,看起来有点迟疑。他笑了。他挥手了。人群爆炸了。阿列尔招呼他过来站在她身边。无人机呼啸而下,人群汹涌而来,安保人员排出队型保护卢卡西尼奥的团队。呼喊的声音,力图靠近的脸,推挤的身体。还有问题问题问题。
“神灵们啊!”阿列尔在这片混乱中喊道,“我太想念这个了!”

 
达科塔穿过瀚英酒店中与大道同层的阿姆斯特朗套房,一路都在哼哼。她对办公室皱了皱眉,对深软的沙发和宽阔的扶手椅嗤之以鼻。私人浴场的桑拿浴房和五人涡式浴池让她低声咆哮,可以绕着走的大床让她翻起了白眼。她对每个房间里的定制打印机噘起了嘴,对私人管家发出的冷笑声是如此轻蔑,以至于他逃走了。
“这最好不是由学院买单。”她对阿列尔说。
“是我订的房间。”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说,她正陷在一张像探测车那么大的扶手椅里。
“阶级以阶级的行为定义,”阿列尔说,“人们的看法能让你赢得一半战争。”她用电子烟的尖端轻轻拍了拍达科塔的腰。“别担心你的学院预算。加普夏普频道为这一切买单,作为独家报道的回报。”
阿列尔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烟雾。
“我会把那玩意儿捅到你的洞里,”达科塔咕哝道,“别在这里抽烟。违反社会公德。”她拦到了阿列尔和阳台之间。“也别去外面,可能有十几架无人机等着呢。”她转向阿蓓纳:“在庆贺你自己的公关大捷时,你有没有把这地方彻底扫描一遍?”她用拇指比了比罗萨里奥·德齐奥尔科夫斯基,后者正勤勤恳恳地在厨房区搜寻吃的东西,“这就是你雇的东西?”
“嘿!”罗萨里奥·德齐奥尔科夫斯基转身面对达科塔,“我是签约的扎希尼克。”
“你是噶吉学校的退学生,”达科塔说,“大学不要你。”
“别朝我显摆你的博士学位,”罗萨里奥轻蔑地说,“我能打败你。”
“你?”
“速度和技巧永远能打败个头和自大。”罗萨里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厨房区。两个女人互相对峙。扎希尼克比噶吉矮一个头,但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朋克式的凶狠。
“女孩们,”阿列尔说,“罗萨里奥仍然是科塔团队的扎希尼克。”
“你明明知道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会在竞技场里把她切成块。”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说。
“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会在竞技场里把你们两个都切成块,”阿列尔说,“除非你们打得聪明些。现在,去找个地方喝点茶。我五分钟后要接受第一轮采访,拜托让睾丸素的气味离柔软的家居装饰远一点。除了卢卡西尼奥和阿蓓纳,其他人都离开。你也一样,露娜。”女孩沉下了脸。“埃利斯,带上露娜。”
埃利斯玛德琳牵起露娜的手,哄着她向门口走去。
“嘿,”到了走廊上,罗萨里奥蹲到了露娜的高度,“这是刀盒吗?我能看看刀子吗?我是说,比如拿拿它?”
阿列尔听到露娜说“不”。然后噶吉和扎希尼克的斗嘴声向休息室去了。

 
达科塔听说过这些奇妙的造物,但她之前从未见过。狼和他的儿子是酒店休息室里的两个黑暗之池。客人和员工都在避开他们,好像他们在散发辐射一样。
瓦格纳·科塔当然不是一匹真的狼。他是一个因为某种神经学状态有某种特殊社会结构的男人。而罗布森·科塔不是他儿子,不过就达科塔听说的来看,瓦格纳为他做的超过了拉法·科塔和蕾切尔·麦肯齐作为父母曾做的。他们根本就是狼和他儿子。
狼紧绷在一种燃烧的张力里,久经训练的洞察力让达科塔看到了他敏锐的感知与锋芒逼人的才能,甚至连她都比不上他。也就是说,他现在处于亮面。那个男孩——她从未见过一个比他毁得更惨的孩子——被撕扯成了两半,再搅拌着缝起来,针脚就那么露在外面。她对他们俩都充满了同情,对狼和他的儿子。
“我是达科塔·考尔·麦肯齐。阿列尔非常高兴你们来了。请跟我来。”
其他客人扫过来的视线很短暂,耳语声很轻,但并不是说达科塔就察觉不到。那是他……那个杀了布赖斯·麦肯齐的男孩。把针插到眼睛里。眼睛……
狼和他的儿子,他们的移动方式很棒。像杀手。
欢迎的热烈程度让瓦格纳吓了一跳,达科塔看得出来,他没料到每个人都在这里。露娜、卢卡西尼奥、他妹妹。
“兄弟。”
“姐妹。”
从那些犹豫、畏缩、瞬间的无措与陌生里,达科塔自行补足了家族历史的空白。瓦格纳是被放逐的,阿列尔是自己放逐了自己。
“上一次我们见你,是在若昂德丢斯医疗中心的病床上。”瓦格纳对阿列尔说。
达科塔扬起了一边眉毛。古怪的家庭。麦肯齐家是直率的,会面对面说出自己的思想和心情。科塔家,你永远搞不懂他们。上一刻他们热情满满,下一刻就冷若冰霜。怨气积累了数年、数代。她看着罗布森拥抱了卢卡西尼奥,这些男孩美丽、残损,并且彼此都觉得对方陌生。
达科塔溜到了罗萨里奥身边朝她耳语。
“说句话,到阳台上。”
达科塔关上窗户,在子午城独有的芬芳里呼吸。大道上的嘈杂声响透过灌木丛传来,显得温暖又人性化。
“注意狼和那男孩。”
“那不是我的工作。”罗萨里奥回嘴。
“如果你的雇主被暗杀了,你就没有工作了。”
“瓦格纳和罗布森?”
“那孩子杀了布赖斯·麦肯齐。光着屁股把特维城的五死之毒暗暗带进了布赖斯的泥坑。当他们发现布赖斯时,他的尸体里已经没有骨头和内脏了,只有一皮袋液化的脂肪。”
“他们是家人……”
“最可能杀了你的就是你的家人。随时留意,别掉以轻心。”

 
蓝月是什么 ?亚历克西娅问。酒吧老板给她调了一杯。冰冷的圆锥形酒杯,基础杜松子酒(十五种植物),蓝色柑桂酒漫过勺子背面缓缓淌下,丝丝缕缕沉入酒精,缠绕着溶解成天蓝色。日光线般的蓝,还有成团的橙皮。
她抿了一口,并不喜欢。
“我喝不惯。”
“科塔们回来了。”酒吧老板说。
亚历克西娅依然喝不惯它,不过他迟到了,所以她喝光了它。他仍然没到,所以她又点了一杯,它并不比上一杯更好入口。她会等他等到这杯酒喝完,然后收拾起自己请他喝酒的勇气,起身离开。
内尔松·梅代罗斯推荐了这个酒吧,他的品味是可靠的:它的楼层低得很出风头,又高得足以包容不成熟的里约乡下人。音乐正合她意,她笑了:是会让她扭动的鼓点和节奏。拍着脚尖,点着头。她在酒吧找了个座位,点了招牌鸡尾酒。
在这杯蓝月只剩半厘米时,他来了。人们的头都倾了过去:是他。那她是谁 ?
他滑进她身边的座位。他不一样了。变了。她无法确切地说出细节,只有整体的感觉。印象。更深入,而不是更广泛。更慢,但是更渊博。人在这里,但是并不安定。
他对这音乐有点畏缩。
“如果你不喜欢这音乐,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我现在不喜欢任何音乐,”他说着,朝上比了比拇指。在日光线之外,穿透两百米厚的石层,一颗离满地已过去五天的地球正高悬于中央湾上方。这是狼与影子之间的阈值时间。“它在变化。”
那一天瓦格纳·科塔死了 ,他曾在博阿维斯塔落满灰尘的瞭望台上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 。
“抱歉,”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退后了一点,“让我们用正确的方式来。”他以正式的礼仪吻了亚历克西娅的两颊,接着朝座位示意。
“请坐。”亚历克西娅说,于是他又坐下了。
“很抱歉我迟到了。罗布森想和露娜待久一点。”
“他……”
“回到酒店了。”
“你没有和……”
“狼帮一起?不,那不适合他。”
“我本来打算说你没有和卢卡斯在一起。”
“那不适合卢卡斯。”
他的笑容也不一样了,戒备,情绪克制。
“罗布森想去和他过去的跑酷朋友们会面,是他住在上城高街时认识的。我叫埃斯阔塔别让他离开房子。”
“你有埃斯阔塔?”
“暂时的配备。我想喝一杯,亚历克西娅·科塔。”这种唐突是狼的轻捷明亮的回音。
“我刚刚在喝蓝月。”亚历克西娅说。
“我从来都不习惯那个。”瓦格纳说着,点了一杯卡比罗斯卡。亚历克西娅也点了一杯,杯子轻碰,音乐舒适又丰绕地在她胸腔里博动。伏特加是交谈的润滑剂,但依然会有长时间的中断,那是瓦格纳在思考问题,或说出古怪的旁白,和不相干的推论,又或是专注地批判随口之言。在这期间,亚历克西娅揣测着有没有可能同时爱上影子和狼。如果她必须选择一个,那她会选哪一个瓦格纳·科塔?除了一匹狼,还有别人能爱上狼吗?然后她意识到,有另一个女人问了相同的问题,并得出了答案。这个他所爱的女人背叛了他,并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现在轮到亚历克西娅·科塔在她的脑海里琢磨这些妥协与调解。
他在看着她。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令人不安。
“抱歉,走神了。”他不肯放过这个问题,“只是想到了明天的事。”让他说话。“你去过,对不对?”
“在布赖斯挑战卢卡斯那次,我去了克拉维斯法院。”
“你介意吗?你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形吗?”
瓦格纳陷入了自己深处的记忆。
“很快,”他说,“快过你的思维。我很快——当我是另一个我时——但我没有刀子快。刀比有意识的思维更快。一次失误,注意力流失一瞬间,你就死了。那其中没有什么干净或荣耀的东西。”
“你看到……结果了吗?”
“死亡?那就是结果。总是以此为结果。刀子拔出来,某人死了。我看到卡利尼奥斯将一把刀捅穿了哈德利·麦肯齐的喉咙,把他的血踢到了他母亲的脸上。我看到他拿起了刀,变成了某种我不认识的东西。”
“你们的法律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
“我对此想过很多。我不是律师,但我们的法律不禁止任何事,在可商议的情况下能够许可任何事。如果法律说,你不能以血战来解决一个案件,那么便有一件事情不能协商,而法律就什么都不是了。但我想还有一个更深刻的教训,那就是法律允许用暴力来解决争论,以展示暴力永远都不能解决任何事。暴力会循环往复,延续很多年,很多个十年,很多个世纪,并耗费掉许多生命。”
喝了四杯卡比后,亚历克西娅再也品味不了第五杯了。酒吧里挤满了影子。
“明天我们将有这样的一天。”亚历克西娅说。瓦格纳听懂了。
“是的。”
“有个问题:你会坐在哪里?”
“罗布森会和海德一起。我和你还有卢卡斯坐在一起。”
“卢卡斯要我做副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拿着刀,检查你的扎希尼克是不是遵守了法官的规则。如果必要的话,还要安排扎巴林把尸体抬走。”
“见鬼。”
“法官会引导你的。”
亚历克西娅犹豫了一会儿。
“瓦格纳,等这事情结束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能不能……你懂?”
“再见面?”
“对。”
“我很乐意。”
“我也很乐意。”

 
阿列尔在吧台拦住了阿蓓纳,用两根指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背面。
“在你去找卢卡西尼奥之前,我需要说句话。”
容纳了一群科塔和噶吉们后,套房缺少私人空间,但阿列尔把阿蓓纳带到了水疗室。她们坐在池边上。蓝色的光,漩涡的影子,臭氧的刺鼻味道。
“这湿度在摧残我的头发。”阿蓓纳刚开始说,便看到了阿列尔脸上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她这个表情。渊博的通晓消失了,气势和精明消失了,假装的玩世不恭也消失了。阿蓓纳看到了谨慎,甚至还有担忧。
“明天,在法庭上,无论发生什么,都别阻止我。”
“你要做什么?”阿蓓纳开始惊慌了。这不是阿列尔的声音,这不是阿列尔会说的话。
“最伟大的迈兰简,是利用自己,”阿列尔说,“在科里奥利时,你问过我一次,问我是不是有了母性,把卢卡西尼奥和露娜藏到了我翅膀下面。我想,你指的对象错了。”
“你瞧,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我一生都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傲慢自大的怪物。我知道这一点。我一直知道。我假装自己爱这个怪物。我也说服足够多的人,让他们相信我的确如此。但我为了说服我自己,赶走了一个曾经和我站在一起,曾经在我们受难时支持我,曾经爱过我的人。”
“玛丽娜,”阿蓓纳说,“当你试图阻止她去地球时,我在那里。”
“她去了地球,是因为我赶走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把她换回来。但没人从地球回来。”
“卢卡斯回来了。”
阿列尔笑了。
“他的确做了这事。只是重复一遍,明天,不管发生任何事。”
“都不要试图阻止你。”
“如果你尝试要给我任何挽救之类的狗屎,我会让达科塔把你开膛。科塔从不挽回。”
“我以为是科塔不搞政治。”
“我想,历史会显示我们搞了。现在去找那个可爱男孩,用吻盖满他,告诉他你爱他吧。”
阿列尔打开了水疗室的门。
“还有,你的头发真的像是失事的残骸。”

 
他尝起来不一样了。
卢卡西尼奥的嘴唇总是很甜。当阿蓓纳从他的肱二头肌、他的腰窝里舔掉他的汗时,它们尝起来像蜂蜜。他的皮肤是柔软的,散发着药草和糖的香味。
他尝起来不一样了,他闻起来不一样了,他感觉起来不一样了。阿蓓纳紧紧搂住他时,感觉到了僵硬,还有拉扯,就好像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一样,就好像他从未拥抱过一样。阿蓓纳知道大学如何重建他的个性:她是快照里的、网络评论里的、动态与记录里的阿蓓纳·阿萨莫阿。他记得他曾是特维城的迷失男孩吗?在阿萨莫阿家的保护下,他厌烦又沮丧?他记得他就阿得拉亚·奥拉德莱的事骗过她吗?而后又用蛋糕和性来讨好她?他记得他用奶油涂抹她的脉轮吗?然后当他将它舔掉,从心轮舔到海底轮时,他们一直笑,一直笑?他记得他们分开了,她把他的虚拟化身打扮成一个美妙的双性人吗?他还发现这事很令人兴奋?他怎么能信任他以为他记得的事?
他看起来也不一样了。那饱满的双唇,那骄矜的双颊,那长长的睫毛依然能击碎男孩女孩们的心,但他最深的美曾在他的眼中,而它是改变最深的地方。那曾有的眼睛已死了,它们已见过了虚无。
他的行为也不一样了。
“二十二层的一个酒吧里有一些我研讨会的同事,”她说,“从这儿偷溜出去?”他看上去很迟疑。她用一根指头描摹他的鼻子,掠过他的嘴唇、下巴,再到喉咙。“只有一些人,不太多。”不,不是迟疑,而是害怕。
“能不能……”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若是从前,如果他不在邀请名单上,他会呼啸着闯进派对,他会直接爬上子午城的二十二层,就为了参加那个派对。阿蓓纳的图米联系她的朋友们,她们正拿着旗帜、彩条和麻醉礼花等着。他不想来 。“那么,如果我只是带你去一家招牌店,安安静静喝杯茶呢?”她看到他打了个寒战。“或者哪怕只是散个步?我确定你想从这里出去。呼吸点更新鲜的空气挺好的。”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特等房阳台,以及阳台外的城市。大道上的各种声音诱惑着他。但他摇了摇头。
“达科塔说那不安全。”
“我们带上罗萨里奥。她和达科塔一样棒。你甚至不会知道她就在那里。而且我姑妈还给了我一些额外的保护。阿萨莫阿家的方式。”她敲了敲自己腕部的大宝石手镯。卢卡西尼奥的决心动摇了,但接着,阿蓓纳看到恐惧又重新凝结在了他眼中。
“也许下次吧。我真的累了。我想我该睡了。”他犹豫着。阿蓓纳熟悉他的停顿。她屏住了呼吸。他太甜了。“我有点……害怕,”他咬着他的下唇,他太可爱了,“我知道我们曾经是,你晓得,在特维城的时候。”他在长长的睫毛下抬起视线。“我不想一个人。我一个人太久了。你能和我一起睡吗?”阿蓓纳的呼吸停止了。她的心脏像某种轻飘飘的活泼的东西,速度快得像节日的飞行物。在这一刻,她不是她政治学同辈中最闪亮的明星,不是阿列尔·科塔的法律代理,不是那个拿下阿曼达·孙和月鹰的律师,也不是金凳子的出色子孙。她是一个年轻女人,和她喜欢的男孩在一起,自从她在他逐月派对的那个夜晚,把阿萨莫阿家的安全凭证钉入他的耳垂起,她就一直喜欢他。如月尘与月尘、真空对真空。
“能,”她说,“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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