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皮普在走廊上倒退着走，巨人大步流星地跟在他后面。
“你见过萨姆沙吗？”
“只听说过。”裴申思说。
“他们叫它忧郁的甲虫，因为它总是闷闷不乐的，而且总是肚皮朝上躺着。一个仰面朝天躺着的甲虫看上去总是很忧伤的。”几个月前，有人试图给他解释忧郁的意思，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但是皮普爱看书，所以他知道很多词，如果碰上了不明白的词，他就靠上下文自己去理解。这就跟靠尝味道辨别橡皮糖的颜色差不多，只要尝试的次数够多，总有一天会变得很熟练的。
“听说它长得像蟑螂，”裴申思挠挠后颈，“它会说话吗？”
皮普停下脚步：“你那本书里的昆虫会说话吗？”他想起自己以前囫囵吞枣地读过的一些书，里面全是会说话的动物，但他不记得曾经看到过一个像裴申思这样的人了。
“不会，”穿灰色军装的巨人坏坏一笑，“我们会把昆虫煮了吃，打仗的时候如果没东西吃就会这么干，我们做过一道蚂蚁汤，味道还不错。”
皮普站着不动：“不许拿萨姆沙做汤！”
“那当然，”裴申思咧嘴笑着，露出他的牙齿，“早饭我吃了鸡蛋煎饼，还抹着橙子酱。”
皮普递给他一个桶，这个桶是他用两只手从厨房一直拖到三楼来的。桶里满满地装着已经不新鲜的蔬菜，味道很难闻。皮普如今能够熟练地拎着这个桶在房子里穿行，他负责喂萨姆沙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所以不明白芙莉亚为什么突然要让这个书妖来帮自己。
“给，”他把桶递给裴申思，“你能提得动这个桶吧？”
裴申思点点头，用巨大的手掌握住桶把。
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上面镶着沉重的金框，镜面模模糊糊的，但皮普依然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他跟芙莉亚一样，留着一头金发，虽然已经十一岁了，但个子还是很矮小，裴申思几乎有他的两倍高。以前皮普很害怕小丑，但是自从魅姬的那些护花使者袭击了费园之后，他就不怕了。他知道小丑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而那些把庄园夷为平地的人却不是。芙莉亚和伊西丝把那些人赶跑了，还保证说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它在这里。”皮普站在走廊右边的最后一扇门前说。
裴申思趴在木门上听了听：“它在睡觉吗？”
皮普敲敲门：“萨姆沙？是我，皮普。我带了个客人来。”
屋里的寂静又持续了一小会儿，随后，里面响起了嗒嗒声和沙沙声。
皮普兴高采烈地看着裴申思。“它说咱们可以进去了。”
“它什么也没说，肯定没说。”
皮普按下门把手，走进房间。
窗户被沉重的窗帘遮着，只有一条细缝里透进一丝光来。裴申思把右手放在枪把上，但是皮普在他腰上捅了一下，摇摇头：“你不用害怕。”
他以为裴申思会表示反对，因为大人从来不会接受小孩们的建议，但这个书妖却点点头，放开了枪，将拇指插进了腰带里。
“萨姆沙，”皮普说，“这是裴申思，他跟你一样，也是书妖。”
带顶架的床上有个黑影，一眼看上去像一块污渍，轮廓几乎是椭圆形的，比皮普大一点。萨姆沙仰面朝天地躺着，它改不掉这个习惯，虽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翻过身来总得使好多下劲儿才行。它的那本书是个小短篇，讲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人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变成了甲壳虫。皮普觉得这个故事无聊得要死，因为故事里的甲虫不但不吃人，还整天自怨自艾。如果让他写这个故事的话，那这个怪物最后会受到坦克的攻击，而它会吃掉每一个试图阻挡自己的人。
忧郁的甲虫白天躺在床上，壳朝下，弯曲的腿像雨刷一样，它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萨姆沙要到半夜觉得渴的时候，或是想吃壁炉旁边那两个食槽里的厨余垃圾时，才会在房子里走动。他们试过其他的食物，但似乎蔫菜叶子更对它的胃口。萨姆沙不需要光线就能找到食物，因为它的嗅觉特别灵敏。假如白天没有睡觉或闷闷不乐，它就会花几个小时用口器清洗自己的肢体，在触角上花的工夫尤其多。
“好大一只蟑螂，”裴申思惊叹道，他站在床前，“能把它踩扁的靴子还没造出来呢吧。”
“他不是这个意思，”皮普对萨姆沙说，“裴申思打过仗，那个时候他们连靴子都吃。”皮普看着书妖说：“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
萨姆沙发出一声沙沙的叹息，可能是希望他们不要再打扰自己，让它继续静静地伤感。有些时候，它的这些伤感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些时候皮普会坐在它身边，给他讲自己的心事，讲芙莉亚跟菲尼安和其他人一起去对付亚当学院的时候，他有多么担心，讲他自己的十一岁生日，当时书妖们送给他一个蛋糕，上面是来自十一本书里的场景，还有他在德莱克鲁斯特小姐的农舍里度过的那些上午，这个老太太是温奇科姆的一名退休教师，这几个月，她在自己家给皮普上课。他们不得不辞掉她的前任蒂奥菲，因为这位先生坚持要继续在费园里上课，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倒到右边的食槽里。”皮普对裴申思说。裴申思手里一直拎着桶，站在床尾使劲盯着萨姆沙。屋里的光线刚刚能让人模糊地看见白色床单上那只巨型甲虫。
有的时候，萨姆沙会觉得是时候出去转转了，也可能是想找条路爬上房顶，好从那里跳楼，这种时候，它就会把书妖们吓一跳。实际萨姆沙在死书林里就已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它是苏梅贝拉有一天想用书巫术给大家做酥皮馅饼的时候从书里掉出来的。书妖们说，看过了苏梅贝拉当时瞠目结舌的表情，后来为这只虫子付出的辛苦也值得了。
“那个食槽，”皮普又说了一遍，“右边的。”
裴申思嘟囔了几句什么，走到放在洞开的壁炉前的两个食槽那里。他倒菜的时候把桶放得太高，一个西红柿从食槽边掉了出来，滚到了床底下。裴申思把桶放在房门口，然后又走了过来。
萨姆沙闷闷不乐地叹着气。
“它有心情好的时候吗？”
“假如你早晨醒来的时候变成了蟑螂，”皮普说，“我倒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心情。”
裴申思在床沿上坐下，充满敬意地跟萨姆沙保持一段距离，两只手放在怀里：“我想，我很了解它的感受。它想变成别的样子，我想去别的地方。”
“至少你不是个虫子。”
“但我还是丢掉了以前的生活。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萨姆沙的前腿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申思的这句话。
“我听说了你和你姐姐的事，”裴申思对皮普说，“孩子们不应该经历这种事。”书妖的脸罩在黑影里，但皮普能感觉到他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的语气严肃而忧伤。皮普的父亲以前就经常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萨姆沙的两条前腿朝两边打开，用它们把左边的触角朝头的方向掰过来。它把触角在口器上拉来拉去，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裴申思出神地看着它。“你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他对萨姆沙说，“你也有可能在醒来的时候变成了狗，那样的话，你现在要舔的就是自已的屁股了。”
萨姆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放开了自己的触角，触角像枝条一样猛地向后面弹了回去。
“你可真会安慰人。”皮普说。
裴申思耸耸肩：“我随时愿意帮忙。”
“能给我讲讲打仗的事吗？”
“这可不适合小男孩听。”
“你自己以前不也是个小男孩嘛。”
“我小的时候个子就已经很高了，比其他人都高，也比他们壮。”
皮普坐到床尾那里：“那感觉肯定很棒。”
“非常糟糕，我刚十三岁就被他们招进部队了，我的朋友们都能留在家里，至少能多待几年，但他们却给我套上军装，手里塞上军刀和步枪，让我上阵杀敌。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了很多残忍的场面，好多次差点儿就完蛋了。一开始还总有人在关键的时候拉我一把，帮我脱困，后来就变成我帮他们了。”
皮普打量着坐在昏暗光线中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南方军士兵，他的金发已经有些稀疏了，之前在亮处，皮普还注意到他右边的脸颊上全是些非常小的疤痕。皮普猜是火药弄的，也可能是某种老式步枪。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可能是《猎鹿人》或者《金银岛》，后一本是芙莉亚最喜欢看的书之一。
“反正我觉得艾瑞尔让你当芙莉亚的贴身卫士挺好的，”他说，“她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在危急时刻能帮助她的人。”
裴申思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我的确很擅长这个。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保证。”
皮普正想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了怯生生的敲门声。他们俩进来的时候没有锁门，这时被人一敲，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门口四方形的亮光里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裴申思跳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就像在军营里听见了号令一样站得笔直。“莫莉？”他小声说。
“嗨，娜桑德拉。”皮普跟那人打招呼。
门口那个苗条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里走了一步，但是当裴申思神情恍惚地向她伸出手去时，女孩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身，又逃回了外面的走廊上。
“娜桑德拉！”皮普喊道，“等等！”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示意裴申思待在原地别动，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就快跑到门口时，门框上出现了两只纤细白皙的手，紧接着，一张长着大眼睛的雪白面孔从那里怯怯地露了出来。
“嗨，”皮普说，“是我，那边的是个新朋友，他现在负责保护我姐姐，他的名字叫裴申思，你们应该认识一下的，对不对？”
娜桑德拉的头猛地缩了回去，但是两秒钟后又冒了出来。她的眼睛有普通人的两倍大。
“你不用怕他，”皮普说，“他个子很高，而且很强壮，是个真正的英雄。”他回头朝南方军士兵挤挤眼睛：“这是娜桑德拉，她是个卡利斯特。”
裴申思依然站在那里，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裴申思？”皮普这时注意到这个大块头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裴申思眼睛里只有那个女孩，他的嘴微张着，右手紧紧攥着灰军装的下摆。
“他并不总是这样的，”皮普对娜桑德拉说，“至少我觉得不是。”
女孩慢慢地从门框后探出身子，双手依然紧紧握在木头门框上。她光着脚，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着脚尖，身上穿着一件短短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跟她平直的头发一样浅，胳膊和腿都光着。娜桑德拉的皮肤就像小桦树苗的树皮一样雪白，皮肤上到处都覆有隐隐约约的字母。
她站在那里，像个弱不禁风的玻璃人，轻盈地飘在立起的脚尖上，准备一有危险就随时逃开。她就像只小鹿，还没想好是应该逃跑，还是凑到猎人跟前嗅一嗅。
裴申思深吸一口气：“我猛地一看还以为……”
“什么？”皮普问。
“是我的莫莉。我还以为……那长发、身材……”他清清嗓子，这一下又把娜桑德拉吓得一哆嗦，接着，他敬了个军礼。“很抱歉，小姐，是我的错。咱们远远地见过，但我还没有这个荣誉，呃，荣幸跟您说话。”
皮普翻了个白眼。
六个月前，伊西丝在死书林和费园之间打开了一扇穿越门，当时书妖们都不顾一切地逃了过来，以躲避学院的爪牙。来的时候，这些书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就在门马上要关闭的时候，这个卡利斯特钻了过来。
在死书林里，如果种下一本被毁坏的书，就会长出一棵树，假如种下的是书巫的心灵书，那么里面就会长出一个卡利斯特，样子就像他们之前的主人，只是被美化了。白天，卡利斯特们变成人形在树林里游荡，晚上他们就会变成一种类似桦树的树木，藏在矮树林中，在那里扎根，一直到太阳升起。他们的皮肤上覆盖着以前那本心灵书里的字，并且从不说话，至少从没有人听到过他们说话。这个卡利斯特跟着书妖们逃到费园后，艾瑞尔给她起名叫娜桑德拉。
伊西丝曾经提出要把她送回去，但是娜桑德拉拒绝了，她在山谷里一钻就是好几天，从那之后，大家有时会在花园里看见她，但极少在房子里见到她。大多数人从来没亲眼见过娜桑德拉，只有少数几个能靠近她几步之内。今天已经是皮普第五次遇见她了。
没人知道娜桑德拉为什么要来费园。卡利斯特全靠晚上用根从土壤里汲取营养，所以她应该不是肚子饿才来的。有些人见过她偷偷地穿过走廊，后来，皮普在萨姆沙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娜桑德拉有时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坐在大甲虫的旁边，待一会儿就走掉。到第三次的时候，皮普成功地说服她不用逃开，从那之后，她就允许皮普靠近自己了。
裴申思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卡利斯特走进房间，轻盈得像雾，仿佛不过是偶然化作了年轻女人的形状。芙莉亚十二三岁的时候穿过这条裙子，现在穿在娜桑德拉身上，大小刚好合适。尽管如此，还是不会有人把她当作孩子，因为她的大眼睛里充满智慧，她的一举一动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就连艾瑞尔都猜不出她的年龄，因为她从心灵书变成现在的样子后，就没有再变过。她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是两百岁，也许还要更老。
皮普让开地方，好让她能从自己旁边走到忧郁的甲虫床边。她雪白的肌肤能反射最微弱的光，就像午夜的月光一样。
她飘到萨姆沙身旁，将一只手放在它身上。甲虫的六条腿朝两侧耷拉下去，就像一颗黑色的星星一样躺在那里，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哨。皮普觉得，卡利斯特为萨姆沙消除了一些忧伤，用一种神秘的方式让它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这个姿势保持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皮普和裴申思在这段时间里都静悄悄的。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看皮普，又看看一动不动的南方军士兵，用一根纤长的食指指着他，又指指萨姆沙，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遍。这时，裴申思问道：
“她要说什么？”
“我想她是要你保护萨姆沙。”
娜桑德拉点点头，皮普头一回看见她露出笑容。一股暖流从皮普的头顶涌向脚底。
“我会的。”裴申思说着，郑重地将手放在自己那颗充满勇气的心脏上。“我以莫莉的名义起誓！我会满足娜桑德拉小姐的每一个愿望，特别是这个愿望。”
皮普觉得好像听到了轻轻的笑声，银铃一般，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后，娜桑德拉离开萨姆沙床边，飞快地经过皮普身边，飘回到门那边。皮普闻到了一股森林中土壤和树皮的味道，就像平常一样，他没有听见脚步声，娜桑德拉无声地顺着走廊离开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又站了一会儿，皮普的脸上带着微笑，裴申思的手依然放在胸前，就好像他刚向总统宣完誓，最后反倒是萨姆沙用一声深深的叹息打破了沉默，它的腿在身体上方合拢，发出轻轻的嗒嗒声。
“我的天哪。”裴申思小声说。
“你喜欢她。”皮普下了结论。
“一开始我以为进来的是我的莫莉！”
他一来就把那本皱巴巴的平装书拿给皮普看了，是的，封面上的那个女人跟娜桑德拉有点像，但是所谓的像，无非是两个人都身材娇小，长着金发和大眼睛。
“但她不是莫莉，裴申思。”
“我知道！我也不过是想到了莫莉而已，”书妖看看床上的大甲虫，“看样子我现在得盯着这只蟑螂了，不知道它会不会乐意。”
“你不要这样，就好像它不在房间里似的，”皮普说，“你可以直接跟它说。我想，它听得懂咱们说的话，虽然它不会说。”
裴申思摆摆手：“下次吧。”
皮普走到床边跟萨姆沙道别，然后跟裴申思一起离开了房间。他们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书妖正在四下里看，显然是在找刚才他们碰到的那个神奇生物留下的痕迹。
“她不会掉树叶之类的东西。”皮普说。
“我知道。”
“你希望再次见到她。”
“她是我从书里掉出来之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你在死书林里没见过卡利斯特吗？”
裴申思摇摇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站岗。我们的营地设在一棵翻倒的大树根部，那棵树的根伸到了离地很远的空中。卡利斯特总是待在森林里的地上，他们不喜欢爬树。”他顿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一张裹着天鹅绒的椅子上，椅子上方是一幅镶金框的油画。裴申思双手捧着脸，从指尖上方看着皮普说：“只是因为我现在不能不想到莫莉。”
“你很想她，对不对？”
“对我来说，没有比她更好的。并不是因为她有钱，而且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漂亮，而是因为她能够接纳这样的我。我不聪明，这我知道，完全不像她那么聪明，但是她喜欢我，虽然我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
“你救了她的命。”
“换了谁都会那样做的。为她去死……并不是什么坏事。”
皮普想到了他失去的那些亲人。“我觉得死是一件很坏的事。”他说。
“如果死了能再见到莫莉，那我觉得去死也无所谓。”
“我不会为了见到我爸爸就去死。”皮普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安，但这是真话。虽然他很爱爸爸，但他更愿意活着，他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我能告诉你个秘密吗？”裴申思问。
皮普点点头。
书妖在走廊里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无名河吗？”
“那是个书巫的传说。”
“不是传说，”裴申思使劲摇头，“真的有这条河，我听人说起过。”
皮普觉得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裴申思显然很相信。
传说中，无名河从隐页世界中流过，沿途经过无数的书籍。它会穿过每一本写到河流的书，这条河就像一个出现在无数影片中的演员，有时是主角，有时只是背景。据说无名河的河水最终会经过所有这种书，可能是小溪，也可能是湍急的大河。
“我很想写封信，”裴申思说，“写给莫莉，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样了，书里的我还在那里。”
书妖从小说里掉落出来对书本身没有影响，书里的故事也不会有变化。裴申思，或者说一个像他的双胞胎一样的人，直到今天还在《激情烈焰》里为南方、爱情和最终一定会出现的大团圆结局而战。也许正是这点最让他感到难以接受，因为莫莉根本不会思念他，最后还会和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共同在夕阳下骑马。
“我想写下发生的事，”裴申思说，“然后把这封信装在瓶子里，找一个书巫帮我扔进无名河里。总有一天，这个瓶子会流进该去的那本书里，流到密西西比河畔，然后，莫莉会找到这封信，她会看到这封信，哪怕需要一千年的时间也无所谓，因为故事只要被写下来，就不会死。重要的是，莫莉能知道真相，知道她依然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这一点她肯定早就知道了，至少从你的书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裴申思掏出那本平装书，用粗大的手指抚摸着封面上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问题。”
有一百个问题，皮普心想，但他只是问：“什么问题？”
“我不太会写字，呃，名字什么的还行，但是我想说的那些话，那么多句子，难写的词……”
“我帮你写怎么样？”
裴申思抬起眼睛，脸上一亮。“你愿意？”
皮普敬了个军礼。“尽管放心，长官！”
裴申思用两根手指碰碰额头，带着像要结拜一样的表情还了个礼。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见过萨姆沙吗？”
“只听说过。”裴申思说。
“他们叫它忧郁的甲虫，因为它总是闷闷不乐的，而且总是肚皮朝上躺着。一个仰面朝天躺着的甲虫看上去总是很忧伤的。”几个月前，有人试图给他解释忧郁的意思，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但是皮普爱看书，所以他知道很多词，如果碰上了不明白的词，他就靠上下文自己去理解。这就跟靠尝味道辨别橡皮糖的颜色差不多，只要尝试的次数够多，总有一天会变得很熟练的。
“听说它长得像蟑螂，”裴申思挠挠后颈，“它会说话吗？”
皮普停下脚步：“你那本书里的昆虫会说话吗？”他想起自己以前囫囵吞枣地读过的一些书，里面全是会说话的动物，但他不记得曾经看到过一个像裴申思这样的人了。
“不会，”穿灰色军装的巨人坏坏一笑，“我们会把昆虫煮了吃，打仗的时候如果没东西吃就会这么干，我们做过一道蚂蚁汤，味道还不错。”
皮普站着不动：“不许拿萨姆沙做汤！”
“那当然，”裴申思咧嘴笑着，露出他的牙齿，“早饭我吃了鸡蛋煎饼，还抹着橙子酱。”
皮普递给他一个桶，这个桶是他用两只手从厨房一直拖到三楼来的。桶里满满地装着已经不新鲜的蔬菜，味道很难闻。皮普如今能够熟练地拎着这个桶在房子里穿行，他负责喂萨姆沙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所以不明白芙莉亚为什么突然要让这个书妖来帮自己。
“给，”他把桶递给裴申思，“你能提得动这个桶吧？”
裴申思点点头，用巨大的手掌握住桶把。
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上面镶着沉重的金框，镜面模模糊糊的，但皮普依然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他跟芙莉亚一样，留着一头金发，虽然已经十一岁了，但个子还是很矮小，裴申思几乎有他的两倍高。以前皮普很害怕小丑，但是自从魅姬的那些护花使者袭击了费园之后，他就不怕了。他知道小丑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而那些把庄园夷为平地的人却不是。芙莉亚和伊西丝把那些人赶跑了，还保证说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它在这里。”皮普站在走廊右边的最后一扇门前说。
裴申思趴在木门上听了听：“它在睡觉吗？”
皮普敲敲门：“萨姆沙？是我，皮普。我带了个客人来。”
屋里的寂静又持续了一小会儿，随后，里面响起了嗒嗒声和沙沙声。
皮普兴高采烈地看着裴申思。“它说咱们可以进去了。”
“它什么也没说，肯定没说。”
皮普按下门把手，走进房间。
窗户被沉重的窗帘遮着，只有一条细缝里透进一丝光来。裴申思把右手放在枪把上，但是皮普在他腰上捅了一下，摇摇头：“你不用害怕。”
他以为裴申思会表示反对，因为大人从来不会接受小孩们的建议，但这个书妖却点点头，放开了枪，将拇指插进了腰带里。
“萨姆沙，”皮普说，“这是裴申思，他跟你一样，也是书妖。”
带顶架的床上有个黑影，一眼看上去像一块污渍，轮廓几乎是椭圆形的，比皮普大一点。萨姆沙仰面朝天地躺着，它改不掉这个习惯，虽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翻过身来总得使好多下劲儿才行。它的那本书是个小短篇，讲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人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变成了甲壳虫。皮普觉得这个故事无聊得要死，因为故事里的甲虫不但不吃人，还整天自怨自艾。如果让他写这个故事的话，那这个怪物最后会受到坦克的攻击，而它会吃掉每一个试图阻挡自己的人。
忧郁的甲虫白天躺在床上，壳朝下，弯曲的腿像雨刷一样，它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萨姆沙要到半夜觉得渴的时候，或是想吃壁炉旁边那两个食槽里的厨余垃圾时，才会在房子里走动。他们试过其他的食物，但似乎蔫菜叶子更对它的胃口。萨姆沙不需要光线就能找到食物，因为它的嗅觉特别灵敏。假如白天没有睡觉或闷闷不乐，它就会花几个小时用口器清洗自己的肢体，在触角上花的工夫尤其多。
“好大一只蟑螂，”裴申思惊叹道，他站在床前，“能把它踩扁的靴子还没造出来呢吧。”
“他不是这个意思，”皮普对萨姆沙说，“裴申思打过仗，那个时候他们连靴子都吃。”皮普看着书妖说：“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
萨姆沙发出一声沙沙的叹息，可能是希望他们不要再打扰自己，让它继续静静地伤感。有些时候，它的这些伤感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些时候皮普会坐在它身边，给他讲自己的心事，讲芙莉亚跟菲尼安和其他人一起去对付亚当学院的时候，他有多么担心，讲他自己的十一岁生日，当时书妖们送给他一个蛋糕，上面是来自十一本书里的场景，还有他在德莱克鲁斯特小姐的农舍里度过的那些上午，这个老太太是温奇科姆的一名退休教师，这几个月，她在自己家给皮普上课。他们不得不辞掉她的前任蒂奥菲，因为这位先生坚持要继续在费园里上课，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倒到右边的食槽里。”皮普对裴申思说。裴申思手里一直拎着桶，站在床尾使劲盯着萨姆沙。屋里的光线刚刚能让人模糊地看见白色床单上那只巨型甲虫。
有的时候，萨姆沙会觉得是时候出去转转了，也可能是想找条路爬上房顶，好从那里跳楼，这种时候，它就会把书妖们吓一跳。实际萨姆沙在死书林里就已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它是苏梅贝拉有一天想用书巫术给大家做酥皮馅饼的时候从书里掉出来的。书妖们说，看过了苏梅贝拉当时瞠目结舌的表情，后来为这只虫子付出的辛苦也值得了。
“那个食槽，”皮普又说了一遍，“右边的。”
裴申思嘟囔了几句什么，走到放在洞开的壁炉前的两个食槽那里。他倒菜的时候把桶放得太高，一个西红柿从食槽边掉了出来，滚到了床底下。裴申思把桶放在房门口，然后又走了过来。
萨姆沙闷闷不乐地叹着气。
“它有心情好的时候吗？”
“假如你早晨醒来的时候变成了蟑螂，”皮普说，“我倒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心情。”
裴申思在床沿上坐下，充满敬意地跟萨姆沙保持一段距离，两只手放在怀里：“我想，我很了解它的感受。它想变成别的样子，我想去别的地方。”
“至少你不是个虫子。”
“但我还是丢掉了以前的生活。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萨姆沙的前腿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申思的这句话。
“我听说了你和你姐姐的事，”裴申思对皮普说，“孩子们不应该经历这种事。”书妖的脸罩在黑影里，但皮普能感觉到他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的语气严肃而忧伤。皮普的父亲以前就经常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萨姆沙的两条前腿朝两边打开，用它们把左边的触角朝头的方向掰过来。它把触角在口器上拉来拉去，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裴申思出神地看着它。“你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他对萨姆沙说，“你也有可能在醒来的时候变成了狗，那样的话，你现在要舔的就是自已的屁股了。”
萨姆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放开了自己的触角，触角像枝条一样猛地向后面弹了回去。
“你可真会安慰人。”皮普说。
裴申思耸耸肩：“我随时愿意帮忙。”
“能给我讲讲打仗的事吗？”
“这可不适合小男孩听。”
“你自己以前不也是个小男孩嘛。”
“我小的时候个子就已经很高了，比其他人都高，也比他们壮。”
皮普坐到床尾那里：“那感觉肯定很棒。”
“非常糟糕，我刚十三岁就被他们招进部队了，我的朋友们都能留在家里，至少能多待几年，但他们却给我套上军装，手里塞上军刀和步枪，让我上阵杀敌。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了很多残忍的场面，好多次差点儿就完蛋了。一开始还总有人在关键的时候拉我一把，帮我脱困，后来就变成我帮他们了。”
皮普打量着坐在昏暗光线中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南方军士兵，他的金发已经有些稀疏了，之前在亮处，皮普还注意到他右边的脸颊上全是些非常小的疤痕。皮普猜是火药弄的，也可能是某种老式步枪。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可能是《猎鹿人》或者《金银岛》，后一本是芙莉亚最喜欢看的书之一。
“反正我觉得艾瑞尔让你当芙莉亚的贴身卫士挺好的，”他说，“她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在危急时刻能帮助她的人。”
裴申思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我的确很擅长这个。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保证。”
皮普正想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了怯生生的敲门声。他们俩进来的时候没有锁门，这时被人一敲，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门口四方形的亮光里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裴申思跳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就像在军营里听见了号令一样站得笔直。“莫莉？”他小声说。
“嗨，娜桑德拉。”皮普跟那人打招呼。
门口那个苗条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里走了一步，但是当裴申思神情恍惚地向她伸出手去时，女孩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身，又逃回了外面的走廊上。
“娜桑德拉！”皮普喊道，“等等！”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示意裴申思待在原地别动，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就快跑到门口时，门框上出现了两只纤细白皙的手，紧接着，一张长着大眼睛的雪白面孔从那里怯怯地露了出来。
“嗨，”皮普说，“是我，那边的是个新朋友，他现在负责保护我姐姐，他的名字叫裴申思，你们应该认识一下的，对不对？”
娜桑德拉的头猛地缩了回去，但是两秒钟后又冒了出来。她的眼睛有普通人的两倍大。
“你不用怕他，”皮普说，“他个子很高，而且很强壮，是个真正的英雄。”他回头朝南方军士兵挤挤眼睛：“这是娜桑德拉，她是个卡利斯特。”
裴申思依然站在那里，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裴申思？”皮普这时注意到这个大块头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裴申思眼睛里只有那个女孩，他的嘴微张着，右手紧紧攥着灰军装的下摆。
“他并不总是这样的，”皮普对娜桑德拉说，“至少我觉得不是。”
女孩慢慢地从门框后探出身子，双手依然紧紧握在木头门框上。她光着脚，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着脚尖，身上穿着一件短短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跟她平直的头发一样浅，胳膊和腿都光着。娜桑德拉的皮肤就像小桦树苗的树皮一样雪白，皮肤上到处都覆有隐隐约约的字母。
她站在那里，像个弱不禁风的玻璃人，轻盈地飘在立起的脚尖上，准备一有危险就随时逃开。她就像只小鹿，还没想好是应该逃跑，还是凑到猎人跟前嗅一嗅。
裴申思深吸一口气：“我猛地一看还以为……”
“什么？”皮普问。
“是我的莫莉。我还以为……那长发、身材……”他清清嗓子，这一下又把娜桑德拉吓得一哆嗦，接着，他敬了个军礼。“很抱歉，小姐，是我的错。咱们远远地见过，但我还没有这个荣誉，呃，荣幸跟您说话。”
皮普翻了个白眼。
六个月前，伊西丝在死书林和费园之间打开了一扇穿越门，当时书妖们都不顾一切地逃了过来，以躲避学院的爪牙。来的时候，这些书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就在门马上要关闭的时候，这个卡利斯特钻了过来。
在死书林里，如果种下一本被毁坏的书，就会长出一棵树，假如种下的是书巫的心灵书，那么里面就会长出一个卡利斯特，样子就像他们之前的主人，只是被美化了。白天，卡利斯特们变成人形在树林里游荡，晚上他们就会变成一种类似桦树的树木，藏在矮树林中，在那里扎根，一直到太阳升起。他们的皮肤上覆盖着以前那本心灵书里的字，并且从不说话，至少从没有人听到过他们说话。这个卡利斯特跟着书妖们逃到费园后，艾瑞尔给她起名叫娜桑德拉。
伊西丝曾经提出要把她送回去，但是娜桑德拉拒绝了，她在山谷里一钻就是好几天，从那之后，大家有时会在花园里看见她，但极少在房子里见到她。大多数人从来没亲眼见过娜桑德拉，只有少数几个能靠近她几步之内。今天已经是皮普第五次遇见她了。
没人知道娜桑德拉为什么要来费园。卡利斯特全靠晚上用根从土壤里汲取营养，所以她应该不是肚子饿才来的。有些人见过她偷偷地穿过走廊，后来，皮普在萨姆沙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娜桑德拉有时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坐在大甲虫的旁边，待一会儿就走掉。到第三次的时候，皮普成功地说服她不用逃开，从那之后，她就允许皮普靠近自己了。
裴申思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卡利斯特走进房间，轻盈得像雾，仿佛不过是偶然化作了年轻女人的形状。芙莉亚十二三岁的时候穿过这条裙子，现在穿在娜桑德拉身上，大小刚好合适。尽管如此，还是不会有人把她当作孩子，因为她的大眼睛里充满智慧，她的一举一动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就连艾瑞尔都猜不出她的年龄，因为她从心灵书变成现在的样子后，就没有再变过。她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是两百岁，也许还要更老。
皮普让开地方，好让她能从自己旁边走到忧郁的甲虫床边。她雪白的肌肤能反射最微弱的光，就像午夜的月光一样。
她飘到萨姆沙身旁，将一只手放在它身上。甲虫的六条腿朝两侧耷拉下去，就像一颗黑色的星星一样躺在那里，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哨。皮普觉得，卡利斯特为萨姆沙消除了一些忧伤，用一种神秘的方式让它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这个姿势保持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皮普和裴申思在这段时间里都静悄悄的。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看皮普，又看看一动不动的南方军士兵，用一根纤长的食指指着他，又指指萨姆沙，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遍。这时，裴申思问道：
“她要说什么？”
“我想她是要你保护萨姆沙。”
娜桑德拉点点头，皮普头一回看见她露出笑容。一股暖流从皮普的头顶涌向脚底。
“我会的。”裴申思说着，郑重地将手放在自己那颗充满勇气的心脏上。“我以莫莉的名义起誓！我会满足娜桑德拉小姐的每一个愿望，特别是这个愿望。”
皮普觉得好像听到了轻轻的笑声，银铃一般，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后，娜桑德拉离开萨姆沙床边，飞快地经过皮普身边，飘回到门那边。皮普闻到了一股森林中土壤和树皮的味道，就像平常一样，他没有听见脚步声，娜桑德拉无声地顺着走廊离开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又站了一会儿，皮普的脸上带着微笑，裴申思的手依然放在胸前，就好像他刚向总统宣完誓，最后反倒是萨姆沙用一声深深的叹息打破了沉默，它的腿在身体上方合拢，发出轻轻的嗒嗒声。
“我的天哪。”裴申思小声说。
“你喜欢她。”皮普下了结论。
“一开始我以为进来的是我的莫莉！”
他一来就把那本皱巴巴的平装书拿给皮普看了，是的，封面上的那个女人跟娜桑德拉有点像，但是所谓的像，无非是两个人都身材娇小，长着金发和大眼睛。
“但她不是莫莉，裴申思。”
“我知道！我也不过是想到了莫莉而已，”书妖看看床上的大甲虫，“看样子我现在得盯着这只蟑螂了，不知道它会不会乐意。”
“你不要这样，就好像它不在房间里似的，”皮普说，“你可以直接跟它说。我想，它听得懂咱们说的话，虽然它不会说。”
裴申思摆摆手：“下次吧。”
皮普走到床边跟萨姆沙道别，然后跟裴申思一起离开了房间。他们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书妖正在四下里看，显然是在找刚才他们碰到的那个神奇生物留下的痕迹。
“她不会掉树叶之类的东西。”皮普说。
“我知道。”
“你希望再次见到她。”
“她是我从书里掉出来之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你在死书林里没见过卡利斯特吗？”
裴申思摇摇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站岗。我们的营地设在一棵翻倒的大树根部，那棵树的根伸到了离地很远的空中。卡利斯特总是待在森林里的地上，他们不喜欢爬树。”他顿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一张裹着天鹅绒的椅子上，椅子上方是一幅镶金框的油画。裴申思双手捧着脸，从指尖上方看着皮普说：“只是因为我现在不能不想到莫莉。”
“你很想她，对不对？”
“对我来说，没有比她更好的。并不是因为她有钱，而且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漂亮，而是因为她能够接纳这样的我。我不聪明，这我知道，完全不像她那么聪明，但是她喜欢我，虽然我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
“你救了她的命。”
“换了谁都会那样做的。为她去死……并不是什么坏事。”
皮普想到了他失去的那些亲人。“我觉得死是一件很坏的事。”他说。
“如果死了能再见到莫莉，那我觉得去死也无所谓。”
“我不会为了见到我爸爸就去死。”皮普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安，但这是真话。虽然他很爱爸爸，但他更愿意活着，他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我能告诉你个秘密吗？”裴申思问。
皮普点点头。
书妖在走廊里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无名河吗？”
“那是个书巫的传说。”
“不是传说，”裴申思使劲摇头，“真的有这条河，我听人说起过。”
皮普觉得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裴申思显然很相信。
传说中，无名河从隐页世界中流过，沿途经过无数的书籍。它会穿过每一本写到河流的书，这条河就像一个出现在无数影片中的演员，有时是主角，有时只是背景。据说无名河的河水最终会经过所有这种书，可能是小溪，也可能是湍急的大河。
“我很想写封信，”裴申思说，“写给莫莉，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样了，书里的我还在那里。”
书妖从小说里掉落出来对书本身没有影响，书里的故事也不会有变化。裴申思，或者说一个像他的双胞胎一样的人，直到今天还在《激情烈焰》里为南方、爱情和最终一定会出现的大团圆结局而战。也许正是这点最让他感到难以接受，因为莫莉根本不会思念他，最后还会和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共同在夕阳下骑马。
“我想写下发生的事，”裴申思说，“然后把这封信装在瓶子里，找一个书巫帮我扔进无名河里。总有一天，这个瓶子会流进该去的那本书里，流到密西西比河畔，然后，莫莉会找到这封信，她会看到这封信，哪怕需要一千年的时间也无所谓，因为故事只要被写下来，就不会死。重要的是，莫莉能知道真相，知道她依然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这一点她肯定早就知道了，至少从你的书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裴申思掏出那本平装书，用粗大的手指抚摸着封面上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问题。”
有一百个问题，皮普心想，但他只是问：“什么问题？”
“我不太会写字，呃，名字什么的还行，但是我想说的那些话，那么多句子，难写的词……”
“我帮你写怎么样？”
裴申思抬起眼睛，脸上一亮。“你愿意？”
皮普敬了个军礼。“尽管放心，长官！”
裴申思用两根手指碰碰额头，带着像要结拜一样的表情还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