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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女孩形状的门

九月遇见了女先知,做了头发,得到了一件新外套,一脚踏进黑暗。
我们暂且把世界看成一间房子。
房子里有个宽敞漂亮的地方,一切布置成你我所知的世界,这世界里有奥马哈、津巴布韦、草莓冰淇淋、臀部有斑点的马、摩天轮和欧洲正在进行的战争。这里是前厅,这是走进房子第一眼看到的地方,为了接待客人,保持得干干净净。精灵国度则是华丽的卧房,摆满了玩具和绣金毯子,墙上画满了跃动的绿色图画,以零乱的长形橱柜、楼梯和客厅相连。
或许还有其他我们尚未造访的房间,比如有趣的厨房和刺激的餐厅、让人叹为观止的图书室,或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长阳台。不过我们今天不打算探索这些房间,今天,九月会和我们一起寻找某一扇门,那扇小门在墙垣深处,漆成灰色,银门把急需擦亮。
值得开窗子的房子大多有地下室,而世界这幢房子也不例外。繁忙的房间之下,踩起来嘎吱作响的楼梯底有黑暗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是灯泡,吊在从天花板垂落的孤单电线上。世界在那底下收藏着不少东西——烈酒、为了夏天酿的黑啤酒、一桶桶土豆和苹果、像糊状宝石一样晶亮的罐装果酱、腌制的肉、腌渍的酱菜、一捆捆长长的青绿香草。一切正在处理、正在浸泡、等待春天来临的东西都在那里。还有存放在世界地窖的箱子,那些箱子上都妥善地贴了标签,上头的笔迹秀气,里头装着亲爱的老世界过去几辈子打包的所有东西,包括金字塔、庙塔和大理石柱,城堡、高塔和墓冢、宝塔、大街和东印度公司。这一切都沉睡在下面的黑暗中,安安稳稳地收藏起来,直到楼上的房子保险丝烧坏,有人(可能是个小女孩)得鼓起勇气走下嘎吱响的楼梯,跨过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让世界重现光明。
地下精灵国就是这样的地窖,女先知是那扇小灰门,小到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忽略。
月瓜丘和日光兰之间的地方叫“上下颠倒”。没人以官方身份称呼过那地方——从来没有人为那里剪彩、立碑。但经过那里的人都说那里上下颠倒——九月也一样。如果你碰巧在那附近游荡,也会觉得那里上下颠倒,因为那里简直就像有哪个爱捣蛋的巨人把地翻起来,再内外相反、上下颠倒地放回去。肥沃柔软如生奶油的土壤里像长出树一样长出树根,遍地冒出鲜橘色胡萝卜、金黃洋葱、紫色萝卜和宝石红甜菜,犹如硬邦邦的低矮花朵。原来可能冒出山丘的地方,却是张着大口的坑洞。更稀奇的是,有一幢房子的地基端端正正地立在地上,稍稍露出一点蓝色或绿色的阳台,其余就像小萝卜的叶子一样没入地下。起了一阵低矮的雾气,沾湿了九月身上和周遭的一切。那阵雾也是反的,不过毕竟是雾,反过来也没什么差别。
有条路通过上下颠倒,路是由鲜艳活泼的蓝色圆石铺成。石头涂上颜色那一面朝下,所以九月踏过的是灰色裸露的石子。她强颜欢笑,但雾令她沮丧。她真希望能骑在艾尔鲜红色的背上通过这个悲惨潦倒的地方!和之前比起来,精灵国度变得更奇怪、冷酷而陌生——是九月造成的吗?更糟的是,难道这是精灵国度的自然状态,因为女爵离开王位,不再要求精灵国度变成受孩子喜爱的神奇地方,于是露出原形?
她无法相信。真的难以相信。不过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地区,如果她回到人类世界时,是到了阿拉斯加,而不是亲切挚爱的内布拉斯加,一定也会觉得很陌生吧?一定是因为精灵国度现在是冬天,她又在离海很远的省、州或郡罢了。而且没有白雪笼罩,只有泥泞潮湿,这表示春天快到了,春天正蓄势待发。冬天总是饥饿清痩,但也总在最严酷的状况发生之后结束。九月用这些念头鼓舞自己,一边走过一排排根茎类植物,植物鲜艳的颜色在雾中闪耀。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真想拿张配给券,就这么把自己变到艾尔身边——但不能这样。每次遇到有可怜人才到月中就把面包配给券用完时,鲍曼太太总是说,浪费配给,早早挨饿。九月会精打细算地使用她的魔法配给。她会像妈妈存糖的配给券给她做生日蛋糕一样,把魔法配给券存起来。她只会在恰当的时机使用。
九月弯腰摘了根胡萝卜,边走边嘎巴嘎巴地嚼。简直和她吃过的胡萝卜没什么两样,吃起来就像一般胡萝卜该有的味道。她又捡了几颗洋葱,放到口袋里准备晚点烤来吃。她迟早会有办法生火,她非常确定。
就那么一次,九月觉得自己看到上下颠倒的路上还有别人。闪闪发光的雾气低垂,几乎难以分辨,但的确有人,有个身穿灰衣的骑士。她觉得自己瞥见了银色长发飘扬,听到四只柔软的大脚掌以缓慢稳定的节奏踩在圆石路上的声音。九月呼唤雾中的骑士,但没有回应。那骑士骑着庞大强壮、长斑纹的东西,突然加速冲进云雾中。她或许可以拔腿奔跑,试图追上他们,像她在麦田里一样尽全力狂奔,但日光兰在细雨白蒙的湿气中突然现身,立刻将她困在左弯右拐的街道中。
日光兰永远阳光普照。金红太阳像吊灯一样高挂天空,世上只有这个城市独享如此温暖的恩赐。九月眨眨眼,在灿烂光芒中眯起眼睛,伸手挡住光线。翻腾的雾墙悬挂在她身后,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何况她究竟在看什么?九月一踏上日光兰的宽广街道,旋即沐浴在阳光下。城市在她身边拔高,钻入万里无云的天空,这里充满活力、毫无阴影,而且明亮得令人目眩。
日光兰是阶梯之城。有七道螺旋梯像摩天大楼一样从街头旋入天际,螺旋梯十分巨大,九月注意到每一阶大理石纹理的雪白梯级上都开有门窗,人来人往忙进忙出。黑色的小雪橇载着乘客和一袋袋信件、包裹,沿着栏杆滑上滑下,来往于巨大的阶梯间。侧街和小巷缀有较小的阶梯,下开橱柜,展示着面包师、补锅匠或制伞师的成品。有些阶梯缀有精致的铁制螺纹,有些在宜人的风中嘎吱作响,油漆的颜色已斑驳,小巧可爱的花盆箱散落在阶梯上,探出青翠的香草和淡黃绿色花朵。一道道楼梯高耸着,但九月穿过其间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些楼梯不是往上,而是往下。如果她个子够高,爬得上巨大的阶梯,应该会忍不住从高处往下走,一路下到阶梯消失在地面上的地方。她总觉得在日光兰,移动的方向不该是往上,而是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很像突然意识到“重力”这号人物的存在,和它坐下来喝茶,听听它的家族历史。
九月穿行于巨型楼梯之间,谁也没注意她。路上遇到一些羊人或鸭子脚苔绿头发的女孩,她想要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女先知的事,但大家似乎都忙得团团转,她光是想到要打断他们,就觉得不大礼貌。当她经过一道淡绿色螺旋梯的时候,有一头系着金腰带的健壮棕熊爬上一辆黑雪橇,以清晰嘹亮的声音告诉它:“请用半速到第二层平台的十八阶,我在下面十二阶那里喝了太多蜂蜜啤酒,肚子好痛。都是因为亨利•蹦跳的生日午餐。我最讨厌生日午餐。害得全办公室都疯疯癫癫的。”
雪橇沿着栏杆缓缓上滑,熊往后一靠,准备打个盹。一辆空雪橇从另一道翠玉色的栏杆咔哒咔哒滑下来,就空在那里耐心等待。九月左右张望。谁也没有坐上那辆雪橇,甚至谁也没看那漂亮的东西一眼,尽管那雪橇有弯曲的滑板、门上浮雕着银色蕨类和小花的图样。像怕被雪橇咬似的,或怕谁突然说她不准坐雪橇,九月小心翼翼打开雪橇门,在长毛绒的绿座椅上坐下。
“麻烦了,我想见女先知。”她说得又慢又清楚,不过不像熊那么大声。
黑雪橇剧烈震动了一下,又一下。九月心生惧意,她觉得她把雪橇弄坏了。没想到她抓住那东西光滑曲线的前缘以后,雪橇却和栏杆分离,从底下伸出四条靛蓝色的长藤蔓。藤蔓像脚一样延伸到地上,通常是脚趾的地方则绽放出粗厚的、毛茸茸的柠檬白花。雪橇蹒跚地撑起蜷曲的新腿,踏着颠颠簸簸的欢快步伐穿梭在楼梯之间,阳光在黑色的雪橇身上闪烁。
女先知不住在阶梯里。黑雪橇带着九月离开城中心,来到一个青草密生的广场,草地上长满紫色、粉红色的藏红花。一个房子大小的红色大立方体蹲伏在一个石块遍布的危崖前端,立方体的开口在靠她的这端,黃铜镂花的大门紧闭。雪橇像要卸下担子一样,又跳动一下,九月下车后,雪橇随即调头朝日光兰城中心跑去。
九月战战兢兢地靠近立方体,用手指勾着大门龙飞凤舞的金属图样。她瞥向门里,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色。
“有人吗?”她喊道,“女先知在家吗?”
没人回答。
九月到处寻找门铃绳、门环或任何可以让访客进门的东西,但她什么也没找到。鲜红的立方体兀自立在开阔的草地上,像个被遗落的玩具,这情景根本就不可能出现。最后她钻到立方体侧面,手指摸到一排珍珠色的金边大按钮,上头写着粗体红字,九月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女先知住在电梯里。
那排按钮分别写着:
去慰的女先知报应的女先知成酷真相的女先知复杂的女先知
九月犹豫了。她不需要安慰,她其实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安慰,不过她已经在努力弥补了!她可不要在这时候受到惩罚,她还没机会修正所有错误呢!九月皱起眉头,她或许真的需要听听残酷的真相。不过既然是真相,残不残酷就无所谓了,即使她的错误就像珠宝盒里的戒指全展示在她眼前也一样。不过她不大能承受。她没办法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面对残酷的真相。所以只剩一个选择。
“我想什么事都比表面上复杂吧,如果女先知能帮忙理清复杂的情况,那再好不过了。但如果这是指女先知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呢?如果这表示我会完全无法理解她说的话呢?”
但她的手指抢在她阻止之前做出了选择,按钮发出完美的咔哒一声,沉了下去。她飞快绕回大门,大门正好缓缓打开,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坐在电梯服务员的红丝绒椅上。
女先知的脸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完美的圆盘,虽然像面具,圆盘后却没有头。圆盘上有两个细小的三角形权充眼睛,应该有嘴的地方开了另一个稍大的三角形。她的圆盘脸一半是金、一半是银,周围有一圈像獅子的鬃毛一样的东西,由叶片、树枝和枝干构成,每枚叶片或每根树枝都半金半银,探着头,在奇异扁平的头旁熠熠发光。她的身体是个半金半银的树节,像傀儡一样,身穿一件及地的金银短连衣裙,看起来像古代画作里小女孩穿的衣服。不过九月没看到操控绳,红色电梯里也没有别人。女先知的圆盘脸让九月在阳光下不寒而栗,她鞋子里的脚趾都紧张得弯了起来。
“你是用来吓人的机器吗?”九月轻声细语地说,“像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的滴水兽或是死亡的蘑菇女王那样?有其他比较不吓人、比较友善的家伙躲在你背后吗?”
女先知低头看着她,她的两只黑眼中没有任何光彩。她的声音从裂开的嘴巴缝里冒出来,共鸣着,像远方传来的声音。
“听着,孩子。我只有我自己。有些事的本质和外表没什么差异。我是女先知,而你是九月。离开阳光,进来这里,来杯茶吧。”
九月踏进宽敞的电梯。电梯门在她背后关上,她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惊慌——她担心电梯是笼子,逮住了她。但等她走进女先知的房子后,女先知摸了摸墙壁,她的手碰触的地方都有一颗写着数字的珍珠按钮亮起,像亲切的灯光一样照亮房中。六、七、九、三、十二。电梯里到处红通通的——红色沙发、红色躺椅、红色桌子、红色窗帘。女先知坐到一张红色扶手椅上,扶手椅的椅背上有贝壳似的褶痕。她面前已经有一小组红色茶具摆在晚霞颜色的矮桌上了。她头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镶珠宝的黃铜半圆——那是电梯楼层的指示,指针正指向二楼。不过房间和房间中的杂物看起来都有点破旧磨损,有一块块磨旧的天鹅绒和失去光泽的黃铜,这里从前似乎金碧辉煌多了。九月终于敢仔细端详女先知吓人的脸,发现连女先知的脸边缘都有点剥落,圆盘表面有细小的裂痕。
电梯里,桌椅、茶具和沙发周围堆满了废物。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武器——剑、狼牙棒、棍棒、弓、箭、匕首、盾、三叉戟和网子。除了这些,九月还看到了护甲和珠宝、小圆盾和头冠、头盔和戒指、护胫和手镯。一条硕大的蓝宝石项链挂在一根长长的黃金杆子上,项链和杆子都靠在一个深色的女用护胸甲上。处处都可看见杂物后面露出的衣物,还有盘子、碗和编成长辫子的光亮头发,头发用缎带绑得漂漂亮亮,仔细整理成圈,只是亮度稍逊于金属。九月置身在这一切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柔软的红沙发上,沙发正好适合她这大小的女孩。
女先知用一个玛瑙茶壶倒茶,茶壶盖上有一只小小的、昂首阔步的石制三头狗,有条腿因为数年前一场和茶有关的意外被弄断了。冒着蒸汽的紫色茶水被倒进一个红宝石杯里。茶包上的羊皮纸标签垂在茶杯边,上面用端端正正的优雅字迹写着:
所有小女孩都很可怕。
“你姐妹在吗?”九月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九月突然发现她之前的选择大错特错,这个没脸的异样女人对任何人都没好意。针叶林说她是可怕的老太太,或许还真说中了。
“什么姐妹?”
“安慰的女先知,她在吗?没办法的话,我只好选残酷的真相了。”
女先知哈哈笑了,笑声在她体内冲撞、爆裂、噼啪作响,刺耳又不协调。
“小女孩,只有我一个。我叫歪斜,那四个女先知都是我。你只要选和哪一个我谈。你也知道,交谈的对象不同,我们的态度也会不一样。面对祖父、密友、教授或好奇的外甥女,我们的表现也不相同。我很佩服你的选择,所以如果你要反悔,我会对你很失望,然后罚你写一千遍‘我不会临阵退缩’。”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佩服?我选复杂,只因为我承受不了其他的选择。我其实很懦弱,真的。”
女先知的头慢慢朝一边转动,然后继续转着,直到像轮子一样转完一圈:“一般人不喜欢复杂,宁可这世界简单一点。打个比方,有个孩子被丢到魔法国度,拯救了那里,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或是有个孩子去上学,长大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所有人每年圣诞节都吃同样的蛋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你可以拿个大海那么大的筛子,把整个世界筛过一遍,也找不到两个宁可要世界复杂一点的人。但我是女先知。复杂是我讨生活的工具。”
“女先知到底是什么?”
“女先知是一扇女孩形状的门。”歪斜边说着边啜饮一口茶。九月听见茶水流下她的金属喉咙,类似雨水流下排水管的声音。这回答很美妙,但九月听不懂。
“那你是怎么……踏入这一行的呢?”
九月觉得女先知的嘴如果能笑,她一定笑了。
“工作都是怎么得来的?当然是才干和运气啊!话说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会接连好几个小时地挺着胸、睁着明亮的眼睛站在卧室门口。爸爸给我拿午餐来的时候,我会叫他回答我三个问题,才准他帮我倒果汁。保姆来帮我洗澡时,我坚持要她给我七个东西,才准她进我房间。等我长大一点,有追求者的时候,我也要他们拿出海底捞起的戒指、沙漠深处的剑、金树枝或厚实的金羊毛,才让他们吻我。有些女孩子得上大学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有些天生就在做该做的事,但或许不明白为什么。我感觉到我的心里有个洞,形状像一扇我必须守护的黑暗之门。从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有那种感觉,我会要我妈妈解开难如登天的谜,才让她喂我喝奶。长大以后,我把我家变成迷宫,只有我握有地图。要付出很高的代价,要交出鲜血和誓言,我才愿意指明厨房的方向。我的父母和蔼耐心地请我在他们疯掉之前找个工作。于是我找遍了精灵国度,上穷碧落下黃泉,就为了找到符合我的心的那扇门。你也知道追寻是怎么回事。没办法向任何人解释,感觉就像把自己的梦告诉别人一样。我翻开了石头,那扇门不在那里。我找到树后面,门也不在那里。最后我找到了日光兰。这里的地面很薄,有个小洞穴等着我,空心的岩石能有多喜悦,它就有多喜悦。一千年后,我在日光兰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几乎都和对地下精灵国的贸易和运输有关。说实在,女先知的产业在精灵国度蓬勃发展。现在还有其他两扇门,两扇呢!我甚至听说万魔都自己也有一扇。我们活的年代多堕落啊!话说回来,我是第一个,这可很有意义。”
“所以你已经一千岁了?”
“至少够接近一千岁,承担得了神话工作了。身为女先知,差不多得永生不死,和女先知服务的门一样。门爱女先知,也需要女先知,女先知对门也一样,所以门会维持女先知的生命。”
“所以你……的外表才变成这个样子?”
女先知歪斜瞪着她的裂缝眼,圆盘脸没显露任何情感:“你以为你变成老女人的时候,还会是目前这个模样吗?有三张脸是常态一张是孩时的脸,一张是长大时的脸,一张是年老才得到的脸。但活到像我这么老,就会得到更多脸。我还是十三岁的小不点时,和现在完全不像。你会得到这辈子用工作、爱情、悲伤、笑容和皱眉塑造而成的脸。我站在上下两个世界之间,已经很久很久了。有些人工作五十年之后会得到怀表。就把我的脸当成工作千年之后得到的表吧。好了,我们自我介绍得差不多了,我是说,我介绍了我自己,你几乎什么都没说,不过我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很了解你了。你该坐到我腿上,像好女孩一样吃药了。”
九月还来不及抗议以她的年纪不该坐人腿上,便发现自己已经爬上女先知干痩的金银大腿。等等,女先知说的药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坐在那里好奇怪。九月的爸爸身上有股教室的铅笔和粉笔味,还有温暖宜人的阳光和他爱擦的一点点古龙水味;妈妈有股轮轴油和钢铁味,还有热面包和慈爱的气味。慈爱的味道很难形容,但回想一下有人紧抱着你,让你感到安全的时刻,你就会和我一样,想起那是什么味道。
但歪斜的身上没有一丝味道。
女先知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梳子,九月很确定之前那里没有那张桌子。灰色的长梳子上突起灰色的宝石——有浑浊乳白的宝石、闪烁的烟灰色宝石和清澄的宝石,还有散发银光的珍珠。梳齿是镜子做的,九月在女先知唐突地开始帮她梳头发之前,在梳齿上瞥见了自己的脸。九月的褐发蓬乱纠结,但梳了并不痛。
“你在做什么?”九月狐疑地问,“我的仪表有那么糟糕吗?”
“孩子,我在梳掉你头发上的阳光。要送你到精灵国度底下,一定得先把阳光梳掉。你这辈子都活在阳光下——明亮温暖又耀眼的阳光都浸透你了。而地下精灵国的居民从来没看过太阳,即使要到太阳下,也会用宽边大草帽、披肩和太阳眼镜预防自己烧起来。我们得让你在地下世界体面一点。我们得让你穿着当季流行的颜色,而那里的当季永远是最黑暗的冬天。地下世界就像敏感的野兽,你可不会想忤逆它们。何况你储存的阳光、安全和活力在下面都没用。你会像落入黑暗丛林的有钱女人,花斑大野猫可不认得钻石。它们只会看到有闪闪发亮的东西出现在不该有东西发光的地方。”女先知停下梳理的动作,问道:“你害怕下去吗?我一直很好奇。”
九月思索着这个问题,最后答道:“不怕。我不会害怕见都没见过的事物。如果地下精灵国是个可怕的地方,哎,那我真替那里感到遗憾。不过也可能是很棒的地方!花斑大野猫不知道钻石是什么,不代表它们很坏,那只意味着它们有野猫的需求、野猫的财富和思考方式,或许我可以学习它们,变得野一点、像猫一点、有斑纹一点。何况我还没遇到过任何真正去过地下精灵国的人。对了,我知道芜菁说那里有恶魔和龙——不过我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水精和翼龙,而不论哪个奥马哈人遇到他们,也会因为没概念而说他们是恶魔和龙啊!毕竟精灵国度一开始也吓到我了。只不过我希望用不着独自一个人去。上次我有很棒的朋友陪伴。我想……你大概不想和我一起走,当我的同伴,跟我说我一定会觉得很神奇的事,和我并肩作战吧?”
女先知继续梳头,动作稳定,梳子梳过长长的头发。
“对。”她说,“我不进去,我只是守门。我根本不想进去。这个通道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是我自己的国度。”
“女先知,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活下去。”女先知的声音洪亮浑厚,“我想永远活下去,看着英雄、蠢蛋和骑士上来、下去,进入世界、离开世界。我想继续当我自己、做好在乎我的工作。工作未必是压迫你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你觉得空虚匮乏,而工作就是世界赐予你的礼物。”说着歪斜拍拍九月的头发,把梳子放回桌上——九月在镜子梳齿上看见自己,不禁倒抽口气。她的头发不再是巧克力褐色了,头发变得鬈曲乌黑,那是楼梯下的那种黑,黑得像她这辈子从来不曾站在阳光下。她的黑发泛着蓝、紫等各种阴沉幽暗萧索的颜色。
“我看起来好像……”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看起来像精灵,像女爵。她轻声说完她的句子:“……像个疯狂野蛮的家伙。”
“你一定可以轻松融入下面的世界了。”女先知说。
“我进去之前,你要我解开谜题,还是回答什么答案吗?其实我不大擅长猜谜,比较擅长流血和发誓。”
“不用,不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才需要那样。他们觉得空虚匮乏,觉得找个目标追寻就能填满他们的心。我问他们谜题、问题,要他们流血、发誓,才能逼他们思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就存在主义的角度而言对他们大有裨益。但你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下去了。谢天谢地!帮脑袋像镇纸的法师和骑士思考玄妙的提示,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要不要发掘你一直拥有的力量?可以缩短旅程喔。’他们从来不听劝告。我不会问你问题,我只要你在离开前选个东西带走。选什么都可以。”
九月挪动了一下脚步,环顾她周围闪烁的杂物。她想起她的神话故事书里的仕女都会留下项链和宝冠,贵族则留下宝剑当作献礼。她怯怯地说:“我还以为进入地下世界的时候,应该留下东西。”
“以前是那样。”女先知承认,“规则的确如此。问题是,他们留下宝贵神圣的物品,我却得到一大堆我永远没用的东西。他们倒好——学会不依赖刀剑、珠宝或有力量的物品,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只是一大堆要清理的杂物,过了一千年,堆起来很吓人,而且没办法安全丢弃像这样的魔法物品。我几世纪前和其他女先知见过面——那可真是愁云惨雾的聚会啊——我们一致认为唯一的办法是改变策略。如今凡是要通过,就得拿个东西走,或许再过一千年,我就有空间摆个漂亮书架了。”
九月东张西望。刀剑发出友善的光芒。刀剑想必很有用,不过她不大想捡起其他骑士的好朋友,刀剑显然习惯握在别人手里,让人娴熟威严地挥动。至于珠宝,她甚至连看也不想看。珠宝可能有魔法,还可能因为力量强大而有自己的名字,但九月是个平凡实际的女孩。而她平凡实际的目光落到了别的东西上,那东西颜色暗沉,并不闪亮,却是她用得上的东西。
九月在一堆英雄遗留的东西之中,从蓝宝石宽项链下面扯出一件长外套。她穿着生日的连衣裙,一连几天都在打哆嗦,而下面的世界想必更冷。在草原长大的女孩子不会拒绝温暖的好外套,而这件外套以老旧兽皮鞣制,染上深暗的颜色,而且经过反复染色,最后成为陈年老酒的色泽。表面有褶皱和疑似刀剑砍的长痕纵横交错。脖子附近围着一圈非常迷人的银黑色毛皮环领。九月手指滑过长外套时,感到一阵心痛。她想起她的翠绿便袍,便袍很爱她,总是尽力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想不出便袍可能在哪里,是掉到两个世界之间,还是想办法回到绿风身边了。她希望便袍一切安好,她在心里低语,便袍,真抱歉!我最爱的永远是你,但我好冷,你又不在这里。
她穿上那件陈酒色的外套。外套不像翠绿便袍,没有立即紧缩或加长。它似乎在防卫地冷冷打量被包在它里面的新生物,仿佛在想,你是谁啊,你够资格穿我吗?九月真希望她够资格,希望把先前这件外套的主人当成她的楷模,无论是在勇气还是在计谋上。靠在脸颊的毛皮如丝绸般顺滑,她自己将外套系紧。九月穿着这件外套,觉得自己变高了,变得更敏锐、更有信心了。她感觉自己像穿上驯鹿皮的针叶林,已经全副武装准备要撕咬。她面露笑容,而且不知怎么地觉得外套也跟着淘气地笑了。
女先知从椅子起身,像铰链上的门旋开一样,灵活地单脚转向一旁。她后面的深红色电梯墙上裂开一道缝,是一道毫无光亮的石头缝。一条长长的楼梯弯弯曲曲没入阴影中,消失在裂缝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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