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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追寻物理学

九月制订出自己的计划,见到一个和王子有关的女孩,听了一堂课,内容是极不寻常的科学,然后学到大家都知道的事。
七点了,水晶月亮上朦胧的“VII”倒映在锡箱镜沉睡的城七墙上。众影子睡在喷水池里、趴在地下精灵国无名的古老国王和女王的雕像上。浮石凉亭里站着一个男人的绿色大理石像,男人一脸安详,一只手里拿着两把尺,另一只手上的铜盘里盛着一根羽毛,还有几个大妖精和妖精的影子。一个人马少女把四条腿缩在身下,正在一座雪花石膏的雕像下打盹;雕像是个背着七弦竖琴的年轻男子,脸上带着哀愁的神情。气球像鬼影般飘过街头,追求自己的荣耀。空气中有股烟火烧尽的味道,一些美味的大餐被双生河吹来的寒风推着,淌着汁或缓缓滑下餐桌。
九月舒舒服服地窝在一个大理石篮子里,篮子提在一座暗色石雕像手上——雕的是一位目光狡黠精明的女士,浓密的头发中缀着大颗大颗的石榴。星期六蜷曲在她身边睡着,茄子栖在雕像的光脚边。A到L的身躯和尾巴在他们周围绕了一大圈。
九月最早醒来,全城都还在呼呼大睡。她清醒地躺着,仰望着微黯的星辰和摇摇欲坠的塔顶。一切都和计划不大一样。如果她不为她的影子感到那么难过的话,或许渴望魔法就会生效。但现在呢……这下,她得找别的办法了。按公爵说的横看、侧看、颠倒看。九月望着沉睡的星期六,还有A到L幽暗庞大的身躯。
他们是她的朋友,还是万圣夜的朋友?她的星期六会站在她和世界之间保护她,但影子却都很陌生,只是外形和名字相同的陌生家伙。她的星期六绝不会偷走她的吻,而且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她没要求,她的星期六就不会把她变成精灵。但她能确定吗?她在这个睡在她身边的小骗子身上,看见了她温柔善良的朋友;这个星期六必定有一部分存在于另一个星期六身上。
九月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酒红色外套同意她的想法,紧紧把她包起来,像在说:是啊,什么也别说出去,这里不安全。她得保护自己,没人会保护她了。她心里有个计划冒出耳朵尖,虽然动作缓慢,不过愈来愈强壮。
九月悄悄爬出篮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水精。她尽量不吵醒大家,蹑手蹑脚攀上篮子边,爬出篮子,从雕像身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轻轻踩到浮石凉亭中一块玫瑰橘色的岩石碎片上。她周围处处飘着其他碎石,形成奇妙的景象,那些碎石好像睡着的鸟儿,正等着阳光甩开它们的梦。她跪在如森林般幽绿的雕像脚边,在锡箱镜寒冷的早晨里摇醒茄子。
夜渡渡鸟打着呵欠,露出毛绒喉咙后方的粉红。她正要准备晨啼,九月嘘了一声。
“小声点!别吵醒大家!”
茄子咔哒合上她的喙,睁着温柔的大眼睛仰望九月。九月不大信任其他家伙,那她能信任这只鸟吗?或许吧,因为茄子和九月一样无依无靠。九月看着图书馆翼龙和水精的影子,心想,我马上回来,我一知道该怎么办就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最后她下定决心,对茄子说:“我要去见物理学家。我要你一'起来。因为你是他们的一员。”
截断螺旋塔是回旋呻吟塔的完美影子,而回旋呻吟塔是截断螺旋塔在万魔都的孪生兄弟。回旋呻吟塔凹凸不平,龟裂的皮革缝合拼凑成高墙,截断螺旋塔则坚固而有生气,是角鲸的黑色螺旋角,里面有数百间洁白的房间,房间里或许正在实施极度有趣、可能易燃的物理学。黑角的顶端栖着一间特别的图书馆,里面有个特别的图书馆员,完全投身于追寻物理。这个领域加上沉默物理和神异物理,是组成最高尚研究的三大物理。父母要我们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这里的“理”指的就是这些物理!儿童天生就会应用神异物理和追寻物理,因为童年就是在神异世界的追寻。当然沉默物理可让他们头大了。
九月和茄子爬了上千阶楼梯,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黑角顶,这时她们发现追寻场在眼前展开,场上点着明亮的灯光,炉子上一个亮晶晶的锅子里煮了一点午餐。书籍、卷轴和手稿四散地堆在墙边,高高叠起,朝黑角尖收拢。一丝丝云雾在最高的书架旁嬉戏,梯子懒洋洋地在圆形大厅互相追逐。有个小生物趴在一叠图表上,那叠图表搁在一张对她而言太高的桌子上,桌上堆满纸张和墨水罐,而她边读书边摇晃着双腿。她的个子很小,比脚凳大不了多少,头戴宽边黑草帽,身穿一件焦糖色的迷你修道服,脖子上挂着一串灰烬色的珠链。她心不在焉地敲着珠子。帽
子下橄榄色的头发理得很短。她有张褐色的宽脸,深绿嘴唇和头发、指甲相衬,修道服下露出的皮肤有斑马似的纹路。
那生物没抬头看她们,九月只好说:“不好意思。”然后清清喉咙。
小僧侣扬起眉毛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看书。
九月决定尽可能表现得勇敢,再试一次:“楼梯下面的告示上说,去一百四十四楼找追寻物理。”她很确定达成目的需要的就是勇气,“然后艾尔说,这里是物理学家住的地方,目前为止他说的都没错,所以我想您应该是追寻物理学家。我叫九月,我想去追寻。”
僧侣又抬起头,说道:“我们可不欢迎随口问问的人。你可以去找下面九十七楼的吟游诗人一一他们什么都碰一点,为了一点钱,他们什么都会唱给你听。他们好像还把龙动力学第二定律谱成了曲。天晓得他们的低音管已经够让我睡不着了。”
茄子轻声开口一一声音轻柔得九月几乎听不见:“可是您是物理学家吧?货真价实的物理学家?您……您上了大学,他们在您头上戴了桂冠,您成了受尊敬的学者,从那之后,您要什么时候发言就可以什么时候发言吗?”
小僧侣两手往她的纸堆一拍。
“你的声音真温柔。”小僧侣的目光打量着,“我感觉你的声音像羊毛围巾一样裹住我,摩挲我的脸颊,一再坚持地劝我说帮助外地来的可怜小女孩对我没什么损失。”她攀下纸堆,从桌边一跃而下,用她的宽黑帽滑翔了一下,才降落在她们面前。她伸出指头指向茄子,质问道:“按我浅见,你应该是沉默物理学家吧。”但她似乎没有很不高兴。茄子低头承认,小女孩露出灿烂的微笑:“你为什么不直说?能见到古怪学科的同行真是太好了!我叫阿伏伽德拉,而你……好吧,我承认我没在任何研讨会上见过你。你加入工会了吗,还是你和九十七楼那些业余的一样只是当兴趣?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你也看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
夜渡渡鸟认真地说:“我叫茄子,我刚开始我的沉默研究”。
“才怪,你已经相当专业了!”阿伏伽德拉激动地说,“我恢复自制之前差点就沦陷了。我完全没听见你走上楼梯!我听见这家伙乒乒乓乓走上来,可是你呢?完全无声。太厉害了。”
“其他物理学家呢?”九月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了。
“当然都在做实地调查。”阿伏伽德拉这才跳下她的书,好好招呼她们,“我们几乎都是僧妖精——长得像我这样的生物就是这么称呼的!我们以前躲在修道院的地窖里等僧侣们加紧酿酒、采集蘑菇。我们弄翻他们的墨水壶,用他们的圣歌集盖房子,他们酿好美味的巧克力波特酒,我们就从酒桶的活嘴里偷喝。不过如果有僧侣在地下墓穴或大修道院后面的林子里迷路,或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有最危急的需求,没有人类帮得上忙的时候,我们会从黑暗中出来,为他们指点出路。我们天生是这样一一他们的绝望在我们耳中就像骨头里的钟声。我们过得不错,但不久之后,我们已经学了不少关于书本和冥想的事,发现我们远比这些僧侣精进!于是我们就离开了。我们三三两两来到这座城市,而截断螺旋塔接纳了我们。我们在这上面建立了自己的教区住宅和大教堂。我们进行自己的晚祷。如果墨水、啤酒和赞美歌属于你自己而不是那些心情不好就疯疯癫癫的大家伙,那么浪费这些东西就没意思了,不如善加利用,或留待之后再用。而谁也不像我们那么擅长追寻物理学。我们曾认识的那些僧侣迷失或陷入绝望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感到骨头里的钟声,这部分我们无法抹灭。我们跟着他们进入他们所有的黑暗之所,学会了追寻。”
九月不好意思地说:“人类也能追寻。我很确定。比如亚瑟王的兰斯洛特、加拉哈德和带着阿尔戈英雄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之类的。”她常常在课堂上有这种几乎确定自己知道正确答案,却没办法逼自己举手回答的感觉。
僧妖精把手搁在她小小的胸口:“当然了,我们由早期的理论家身上获益良多!还有死后追赠的博士!但他们其实都是业余人士。不是由他们选择追寻的目标,而是追寻的目标选择了他们。他们从头到尾都希望追寻的过程早点结束。我们则是找出追寻目标密集的区域,两脚一蹬跳进去。我们会去经历,去证明。梅森去了黃锆石山脉进行他的论文,调查龙和少女的精神关联。坎德拉上一次在黑湿湖传来报告,说正在那里进行放养宝藏的实验。红牛顿全心投入魔法苹果、长生不老的原因等研究,所以得在阿斯卡拉弗斯的冥府果园设立全年的营地。追寻物理和沉默物理、神异物理这两个分支不一样,不能在家里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进行——得出去,用腰带上的工具和藏不住的心情,在如火如荼的现场工作!不过目前轮到我待在家里留守。我秋天才刚完成我的圣杯方程式。”阿伏伽德拉显然希望她们俩至少有一个听过她的研究,却发现她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反应。她哀怨地叹了口气:“我诚心希望有一天会由我发现GUT——也就是‘大一统故事’(GrandUnifiedTale),可以将所有定理和定律串连在一起,不遗漏任何孤女、幺子或生死杯。没有退位或即位,没有任何字谜、谜题或诡计。只有一张完美的金色地图,能引导任何灵魂追寻到所求之物,并且一路返回。我很清楚这个工作将由我完成。我希望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我这么希望。”
“说到这,我想去追寻。”九月固执地说,“不是为了研究,而是因为那是该完成的事。虽然我是人类,虽然我可能失败,但还是得做。我有一点经验,而我很擅长坚持到最后。真要说我有什么专长,应该就是这个吧。我想请教专家,但如果您不想被打扰,我会自己去追寻。而我几乎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结果会是一片混乱,但我会不顾一切继续努力。”
阿伏伽德拉搔搔她的帽子底下:“好吧,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追寻?初学者路线最好从追寻道具开始,或是落难少女。保存女王法律很重要,不过用到的数学不难。”
九月尽可能地以坚决的目光注视着阿伏伽德拉:“我想深入地下精灵国,唤醒沉睡的王子。”茄子诧异地转向她,苦恼地膨起羽毛。
“九月,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她烦躁地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叫醒他。或许他根本不存在——公爵和伯爵夫人喜欢讲他的事,但那又不能证明什么,不表示他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也不代表他真的应该成为地下精灵国的国王,或是真的能挺身对抗万圣夜。即使大家都挺身对抗她,他也未必可以!”
阿伏伽德拉把她的小手搁到茄子紫色的胸前。“姐妹,谢谢你。”她郑重地说,“说得好。”
茄子鞠了个躬,说:“不客气。”
九月却大惑不解。僧妖精说:“这是英雄学第一定律。必须有人告诉你事情不可能,或是追寻不能继续。你的朋友自愿扮演非欧几里得的朋友,这在进行到下一阶段的时候也很重要。”阿伏伽德拉跑向耸立的书架,跳上一座梯子,像骑着野生矮种马一样攀在梯子上,而梯子背一拱,往上跳去。九月伸手要抓另一座梯子,但还没抓到,酒红色的外套就猛然翻开,露出里面漂亮的亮铜色机警连衣裙。九月想把外套拉上,但连衣裙却另有打算。原来优雅地挂在腰间的两只怀表松开之后往上射出,勾到书架高处一对滴水兽的天鹅颈般的脖子上,然后把她荡入空中,卷上阿伏伽德拉身边一块结实的木台。
小僧侣说:“好酷!这东西真管用!”
九月忍不住哈哈笑了。她两颊泛红,心脏狂跳。茄子不会飞,只能默默在下面仰头看。
九月叫道:“我也好意外!”
阿伏伽德拉伸出手指滑过书背,点点头:“道具有四种:管用、妙处无穷、诈骗、善变。善变的道具乍看是平凡或愚蠢的东西,其实却很奇妙。也可能看起来很神奇,背地里却一无是处。不过我没看错的话,这是班黛罗连衣裙!我听说过那种连衣裙,但一直没亲眼见过。”
“这种连衣裙……邪恶吗?”九月问。
“这得看你怎么看它。下面这里大多数东西都没安好心。班黛罗一族是间谍。这些女孩子长了蝙蝠翅膀、獅子尾巴和绯红眼睛,可以在黑暗里看见一千码外的东西。她们都是女性——别问我她们怎么繁衍,她们什么也不透露。她们啊,全都是死守秘密的高手。她们收集秘密,在山区封锁线后用窃窃私语的玻璃做了一个宝库,听说她们会吃那些东西——我们吃面包过活,她们吃的是秘密。还有人说她们卖秘密,索取的是星星才付得出的天价。也许我会派梅森去调查她们秘密的秘密!或是亲自去。我受够干坐着了。总之,她们都穿那样的衣服,对她们的间谍技巧有帮助。但我从来没看过连翅膀或尾巴都没有的普通女孩子穿这种衣服。她们一向用恐怖的东西看守那些连衣裙。喔,找到了。”
阿伏伽德拉踮起脚尖,焦糖色的袖子滑落到她的小脸上。九月伸手帮忙,拉下一本鸽子灰的大书,天鹅绒外皮上有银字浮雕——《沉睡的王族和其他政治谜题》。僧妖精翻过几张美丽的插图,有沉睡少女和纺车、一座山的剖面图和一张极为精细的苹果结构图。她停在完全没图的一章。
“这年头,革命和暗杀不算什么,王室最大的威胁是沉睡一百年或甚至更久。他们都面临同样的危险,但怎么说他们都不听!还以为至少谁的臣子中有物理学家负责这类的危机,结果根本没有 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请去加冕典礼的都是该去的人!他们连继母也没有!”阿伏伽德拉皱起眉头,“没药王子沉睡在世界的底端,对,对,我们知道。”她像责骂犯错的孩子一样斥责大书,“你干吗找我麻烦?”大书感到不好意思,书页咻咻翻过,最后停在字体密密麻麻的一页。“好了,有点眉目了。”
“有说他在哪里吗?”
“喔,这可没有,没那种资料。不过如果我的数据没错的话,会涉及一个牛头人,由此可知我们在进行基本的忒修斯追寻模式,这样帮助很大!”
“真的吗?”
“当然!这表示某个地方有个迷宫——有迷宫的地方就有牛头人,反之亦然!货真价实的迷宫都应该有牛头人。没有牛头人的迷宫只是半成品而已!没穿衣服,我们不会走出家门,而牛头人也不会没迷宫取暖,就来到这个世界。”僧侣跳到另一座梯子,梯子把她卷上去,再深入鲸角的高处。机警连衣裙的裙子里突然充满空气,变成一个大气球,同样迅速地从裙撑里把空气排出去,把九月像橘色火箭一样射向空中。如此重复了几次,最后九月再度来到物理学家身边。物理学家又拉出另一本大书。这本是粉白色,内页是半透明的洋葱纸,和九月在奥马哈大图书馆里看过的字典一样。上面写着,《正确美好的地下精灵国历史(未删减版)》。这本书没等着挨骂,自动啪地打开,翻过一章又一章。僧妖精朝九月灿烂微笑,好像在说:“看我的宝宝多乖巧。”
“星星有不同的种类——有红,有白,有褐,有蓝,有矮星也有巨星——同样地,也有不同种类的追寻。如果我们能决定你面对的是哪种追寻,处理这事就轻松多了。目前一切顺利。我们已经知道没药王子是妙处无穷型的结局道具,至于让他治理国家管不管用,还有待观察。他飘浮在忒修斯型的叙事基质中沉睡,不论他做什么,似乎都对事件有某种引力般的影响,这是忒修斯型的典型效应。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还记得他。要忘记事物比记得事物简单多了。要记忆,需要各式各样的魔法。谁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子,或该去哪里找他,但我们都知道他。我们都知道他睡在打不开的箱子里,在牢不可破的架子上。这对小家伙而言是强烈无比的EKT力场!”
“EKT力场是什么?”
阿伏伽德拉咧嘴一笑:“在证明三大定理的探险中,我有位学识渊博的同事黑费马提出假说,认为某些追寻的任务道具会在周围形成力场,就像磁铁和星球一样——而那种力场叫‘众所周知力场’(Everyone KnowsThat Field),缩写就是EKT力场。所以他们才会引来意外的英雄。当EKT力场发生作用时,影响范围内的生物都会知道不少关于那道具的细节,即使他们说不出是在哪听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那些老掉牙的废话是那么重要。他们会和所有经过的陌生人谈论那个道具,好像在聊当地热门的八卦一样。‘喔,响石厅的巨魔高脚杯?被一只健忘的鲸鱼吞掉并且带回到她的鲸群,好让鲸鱼少女阿穆起死回生。这谁都知道嘛!’‘亚瑟王的圣剑?给湖边的好心女士十分钱,她就会借你看,给她一块钱就可以挥挥看——谁都知道啊!’信不信由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只要找出“众所周知之事”,就会得到线索了。当然了,力场未必完全因他而起。你看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术士把泥土像毯子一样盖到王子身上,在世界底部的黑暗里唱歌哄他睡着。她召唤力量——马匹、公牛、貘还有其他兽类——来守护他。然后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他醒来的时间和醒来的方式,但只有泥土听见。’所以或许是术士为了她的男孩而扭曲了故事。我想,他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王子。成为施术的对象,通常会提高社会地位。”
九月惊叹道:“在这些书里,什么都查得到吗?只要和追寻有关,就什么都找得到?”
“几乎都可以!图书馆当然永远没办法真正完备。妙趣就在此。我们总在找书加入我们的馆藏。”
九月想起她把艾尔丢在广场里,不禁有股痛苦的罪恶感。他一定会爱死这个地方!
“那么这个图书馆能告诉我,怎么把大家和他们的影子黏回去吗?”
阿伏伽德拉狡黠地注视着她。
“哎!”九月不服气地说,“这问题没那么怪吧。万圣夜是我的影子!这谁都知道。至少看起来知道。”
“没错。”僧妖精说着,把两根指头伸向嘴巴,吹起响亮刺耳的口哨。几英尺外的书架上飞来一本书,朝她直冲而来——是本黑色的书,书名的颜色是带云斑的白,叫作《知道与不知道的韵文》。书看起来很新,才刚印出来、写出来或用精灵国度制作书的方式创造出来。她把书打开,舔舔拇指翻找。
“有了!‘钉或螺丝,线或糨糊,都无法将影子归原主。’这些诗人啊,还真是帮得上忙。这个或许可以:‘若想让误入歧途的影子重回身旁,需找吓人机器的肮脏女王。’这听起来还不赖!以三流预言(特性是提示模糊、征兆神秘)而言,这样已经很好了。算是讲得直截了当!”
九月叫道:“哪有直截了当!我根本不懂是指谁还是什么东西。完全没有比之前明白!”
“三流的就是这样。不过我们的书都不会直接告诉你任何事。否则就破坏了追寻的意义,就像在药剂里加入错误的化学物质一样。会发臭,产生毒性。追寻不该按部就班,而是要精心策划。好了,下去吧。”
阿伏伽德拉翻过几章,来到恐怖吓人的一页——页首到页尾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下去?”九月不寒而栗。
“对,下去。你没听到吗?你要去地下精灵国的底部。这地方是一层层像厚厚的黑蛋糕一样的东西。你得下去——早晚得下去,不如现在开始。就这么跳下去吧_我知道那里看起来很黑。当然很黑,因为那里其实是矿坑。不过你一定得去那里,我要帮你开门了。”
九月瞥向书页里全然的黑暗。她轻声说:“我要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没时间了。”僧妖精说,“书就是一扇门,知道吗?永远都是一扇门。书是通往另一个地方、另一颗心和另一个世界的门。这也是真正的门。他们飘浮通过图书馆里的所有书籍。中午在传记类的书里,下午茶时间飞进高级杀怪章节。在那里耽搁好一阵子,接着飞也似的溜去什么地方,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再找得到一扇门。”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朋友!”
“还有我在。”茄子轻声说。九月吓了一跳。原来夜渡渡鸟不声不响,用她的喙勾着梯子一阶阶坚定而缓慢地爬了上来,来到她们低头看书的地方。
但星期六和艾尔还在锡箱镜寒冷的早晨里沉睡啊!她不能让他们醒来时发现她不在了,而且没留下纸条或讯息,告诉他们该去哪里找她。这样难道可以吗?不行吗?我大可以偷溜出去。我要么就相信他们,要么就别管他们——她心中一个勇敢坚定却陌生的声音冒出来说话了,但音量并不大。
“那我最好找别的办法下去,虽然这样比较简单。”九月说,“总之,书的最底下太黑了。”
机警连衣裙的上半部开了一个丝缎的小门,门里飘出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怀表,表链圈起来缠绕成一对小翅膀。怀表迅速飞开,嗡嗡飞动的速度太快了,九月的眼睛完全跟不上。怀表一下就飞下书堆,飞出一扇大圆窗。过了片刻,接着又过了两倍、三倍的时间。阿伏伽德拉忧心地瞥向那本摊开的书。黑暗的书页波动着,急着要移动。
就在这时,A到L用强壮幽暗的翅膀拍着晨风,浮了上来,往窗子里瞧。星期六就坐在他背上,怀表绕着男孩蓝黑螺旋的头冲来冲去,对着他的耳朵放送闹铃。星期六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挥打怀表。
“我要砸了那个鬼东西——看我敢不敢砸了它。”他怒吼着。
“噢,艾尔!”九月喊道,“我没有要丢下你们,真的!快点,快点,快飞上来!”
图书馆翼龙呻吟一声挤过窗子,飞上来了,边飞边惊叹地看着数以千百计的书本。可惜他没办法停下来读那些书,也无暇按字母排列。他们这四个朋友终于团聚了,有的站在架上,有的飘在空中,真是闹哄哄乱糟糟的一群。九月抱了抱他们,茄子也和他们拥抱。九月一手勾着星期六的手肘,一手搂着艾尔深色的爪子。
她想起有些话她早该说出口,于是说道:“茄子,你用不着去。我知道古鲁夫说你得去,不过并不需要。你其实并不是我们的所有物,你是自由的野兽,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留下来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做研究,开心地过日子。”
夜渡渡鸟没说话。她默默靠向九月,不再言语。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阿伏伽德拉在宽边黑帽下露出灿烂的微笑,“建议现在就跳。”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A到L问。
九月还来不及回答,僧妖精就推了九月一把,四个朋友全都跌进书里。他们坠落的速度感觉慢得要命,漆黑的书页在他们下方愈变愈大,愈变愈大,直到完全吞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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