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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连花也是公爵夫人

九月勃然大怒,之后学到处理魔法的一些很重要的事,而且颇优雅地跳了一支舞。
矿井里有个地方,一切都上下颠倒,所以当九月来到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时,是往上跳出一座石头井,然后利落地着陆。星期六和茄子像炮弹一样跟在她后面飞射出来。A到L卡住了一下,但扭一扭、挤一挤之后便砰地被弹出来,他的黑爪子纠成一团,胡须缠在一块儿,尾巴有点打结了。
那片空地在他们面前延展,光秃秃孤零零的。放眼望去都是刚翻过的黑色土壤。到处看得到绿芽懒洋洋地从土地探出头来,颜色淡到几乎泛着白光。九月望向那片暮色。
“那是房子吗?我想那是一幢房子。”她不确定地说。她还有点自作聪明,急着表现出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很野性,无论是在这里或内布拉斯加。于是她大步向那里走去。茄子悲哀地咕咕叫,她虽然没做什么对不起九月的事,却仍担心自己可能不知怎么被其他两个牵连了,因此苦恼不已。她甚至想要飞开,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但只跳出几段惊人的距离。星期六和A到L兴致勃勃地跟着。然而,九月不知为什么在离那里好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爬过她皮肤。
那是一幢房子,但残破简陋。从前或许一度富丽堂皇——小圆顶像裂开的巨大蒜头一样窝在发灰的木塔上。护墙板、窗框还有地窖的大门也是一样发灰石化的颜色。九月看过同样的灰色色调——草原上废弃的农舍都是那个颜色,荒废化为尘土的玉米田也是那个颜色。大约正当九月忙着呱呱落地的时候,农夫因为玉米田荒芜,纷纷打包离开家园。其实这整个地方就像有人关上了家里的灯,这里和九月家附近方圆百英里内的任何农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被漆成了黑色,空荡荡的,还洒着点点星光。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风声九月也认得,那是黑夜席卷过破烂空房子的空洞呼号。她看不到水晶月亮了——高耸嶙峋的山丘蹲踞在田野北端,只有垂挂的星光照亮那个孤寂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有人住在这个地方。”茄子轻声说。
“但我用了我的配给券啊。”九月固执地说,“往这边走一定没错。这应该是王子的房子。”
“亲爱的,别担心。”星期六说着把温暖的手搭上她肩膀,“我可以许愿让我们都平安无事。”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咬住紫黑色的嘴唇,“当然要你希望我许愿,我才会许愿。如果你觉得要搏斗比较好,我们先打一架也行。”
九月暂时没理会他:“也许我们已经在世界的底端了。的确够荒凉空旷。”想到没药王子在那间可怕的房子里,她就不舒服。即使没药王子邪恶、懒惰或粗鲁也一样,谁都不该永远沉睡在那样的地方。
农舍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房子的主人探头出来,随即来到镀金般的朦胧星光下。房子主人是个男人,高个子,四肢痩巴巴的。斑驳的星光投在屋顶、田沟和男人身上,九月发现他不只瘦巴巴,他修长的手指其实是麦秆色的骨头,骨头上没有皮肤。细长的须根从他袖子垂下,犹如穗饰。脚上没皮肤的骨头发出刺眼的绿光。他穿的西装发皱剥落,是薄透的紫色洋葱皮做的。
而他的头是颗巨大金黃的洋葱,上面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
当他们看着洋葱人的时候,洋葱人在他们眼前跳起舞来。他先跳向一边,然后跳向另一边,双手伸到头上,又啪地甩下,随着某种即兴的洋葱音乐摆动臀部。金黃色的头左摇右晃,转了三圈,然后停下来嗅嗅空气,但他根本没有鼻子。
低沉的声音充斥夜空。有种轰隆隆的嘎嘎声愈靠愈近。茄子躲到九月背后,九月不假思索地伸出双手搂住鸟脖子。A到L诧异地低头一看。他体型庞大,很适合让别人躲在身后,所以他原本以为九月会向他寻求安慰。然而她比从前大了,比较成熟、有智慧的那个她,头一次在自己寻求安慰之前,想到要安慰夜渡渡鸟。
阿勒曼的卡车弯过狭窄的碎石黑路。他们之前完全没发现有这么一条路绕过农场脆弱的边缘。这时候,九月终究向图书馆翼龙挪近了一点——只有一点点,因为她还没原谅他。一大堆亮晶晶的拐杖糖灯光扫向他们,九月努力鼓起勇气,尽可能不害怕。艾尔用蓝紫色的尾巴绕着女孩和鸟,紧紧卷起来。大家保持安静,弯低身子,屏住呼吸。艾尔和星期六幽暗的身体融入黑夜里,茄子动也不动地静静站着,已经半隐形了。只剩身穿酒红色外套和古铜色连衣裙的九月,在无光的田野里十分醒目。
洋葱人看到来找他的是什么后,马上跳着舞跑开,两手往上一伸,优雅的修长骨头腿踏出去,膝盖一弯,脚尖一踮,做出芭蕾舞者的跳跃,然后伸展他的骨头手臂,洋葱脑袋向左右点头。卡车停了。驾驶座深色的门打开,红帽子飘了出来,帽子上两根羽毛活像两把刀子插进毛毡帽里。洋葱人继续舞动,他的脚步愈来愈慌乱,而且愈跳愈高,跳跃时更拼命了。
九月喃喃说:“他要抢走他的影子,对不对?”
谁也没回答。他们都心知肚明。星期六和艾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红帽子和洋葱人同步起伏、点头,跟着他起舞。红帽子隐形的手里拿着悲哀之钻和分离虹吸瓶,钻子和虹吸瓶都闪闪发亮。每一个转弯、每一次踮脚旋转,红帽子都追上一点。但九月总觉得红帽子的动作带了点不情愿的味道。红帽子缓慢靠近,其实根本没必要。帽子微微低下,左右摇动,仿佛隐形的头在摇晃着说不。
九月心里又冒出那个坚定陌生的声音。这次声音在她胸膛里挺得又高又直,那声音也在说不。九月放开茄子,推开艾尔的尾巴。她走过田埂和脆脆的干土,怕得要命,又气得要命。
她喊道:“给我停下来!”洋葱舞者停了下来。红帽子也停了。他们都转头看着她,惊讶得目瞪口呆。“红帽子先生,他没对你做过任何事,你却想带走他,表示你是恶霸。你不许碰他!”红帽子连根羽毛也不敢动。“我知道我不像你那么可怕,我也不会像万圣夜一样把大家呼来唤去,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连衣裙非常强硬,而我快气炸了!阻止女爵的就是我本人,而你根本没她那么可怕,所以你有脑袋的话,就转身回你来的地方去!”这完全不是实话,不过听起来很不错,所以九月紧守这个说法。红帽子犹豫地回头望着卡车,接着又转过来向着九月。九月几乎能感觉到红帽子下隐形的身体瞪着她。她突然觉得自己身穿礼服和高贵外套,脖子戴着精致珠宝,头发上蓝色和紫丁香色的纹路很荒唐。但她不会任由阿勒曼让她自觉渺小。绝不。
这时她感觉到艾尔来到她背后,星期六把手滑进她掌中。噢。是的。他们不会抛下她,当然不会了,她真傻。他们是她的朋友啊 直以来都是。朋友虽然可能突然对我们发火,做出我们不喜欢的事,但朋友就是朋友。
“对,我讨厌你!”有了伙伴在身边,九月叫喊的声音低沉嘹亮,“给我滚开,你这讨厌的东西!”
不知怎地,阿勒曼面对他们,竟真的退开了。红帽子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缩,而且左右摇晃,像要让隐形的脑袋清醒一点。红帽子突然往下一沉,不知怎地,九月感觉帽子下的红帽妖精心里不知有什么困扰,所以跪到地上,在她目光下颤抖了好一会儿。
然后红帽子一言不发地浮起来,飘回卡车里。于是阿勒曼的卡车就这么缓缓地开过狭窄的石子路离开,而九月则努力平复评评作响的心脏。茄子缓缓在星光下现身,高挂的星星反射在她巨大的鸟喙上。洋葱人难得站着不动。九月努力猜测他的想法,但他没有脸的头上无迹可循。
突然间,她感觉到酒红外套口袋里掀起一阵骚动。九月伸手摸了摸,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外套的掀盖口袋窸窣摇动,她好久以前在上下颠倒之地拿的那三颗小洋葱跳过她双手,蹦出外套,欢喜地落在地上。
三颗淡紫带黃色的洋葱滚向跳舞的洋葱人,在他周围围成一圈,在黑暗的泥土上滚动,开心地旋转。洋葱人弯腰探出骨头手,爱怜地摸着他们头顶那一束洋葱皮。他们像圆滚滚的小狗一样翻过身,让他摸他们圆滚滚的肚子。最后这些洋葱跳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灰房子滚去。
“我不晓得他们是你的孩子。”九月向他道歉。
洋葱人太高了,只好弯下腰。他用骨头手捧住九月的脸颊,把洋葱脸贴向她的额头。九月两眼涌起灼热的眼泪——每次她在家为星期天的汤切洋葱的时候,也都会这样。洋葱人的双脚又开始往左踏踏、往右踏踏,垂下肩膀,手指在她脸颊旁展开,轻敲出节奏。她发现尽管骨头多少让人不安,却暖暖的,闻起来像活的东西,完全没有死亡的气息。
“洋葱先生,您真好。”她说,“不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的配给券把我送到这里。我说我想去王子那里,而您应该不是王子之类的。”
“但他的确是王子,算是吧。”星期六说,“就像午茶是公爵,而他的妻子是总督夫人一样。洋葱都爱戴他——你看!”洋葱人踏着地,他脚下黑暗的泥土里蠕动着,冒出淡绿色小小的芽,还随他跳舞的动作微微摆动。
“施魔法的时候,必须非常明确。”A到L腼腆地说,“说任何事都要尽可能详细。魔法就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机器。所以必须用它听得懂的方式告诉它。而且你要口齿清晰慢慢地念,魔法才听得懂。要用简单的字。你没告诉配给券,你想去找哪个王子、想多快找到。据我们所知,这的确是最近的路——否则魔法觉得你指的是我们这位香喷喷的朋友!搞不好阿勒曼也是某种王子呢。‘王子’(Prince)这个词可是很自由的。它的开头是P,在字母表里排那么靠后的字母可不能信任。”
“地下精灵国的所有人都是王公贵族吧!”九月惊讶地说,“一堆女王、王子、总督夫人和皇帝——好像造访欧洲一样!”茄子点点头:“地下世界就是这样。而且愈往下愈是如此。在最深的溪谷里,连花也是公爵夫人,覆盆子则都是可汗。在最初的最初,精灵国度的所有国王、女王都是从地底来的。他们需要女皇或沙皇的时候,就去白霜沙漠的某个冰冻湖泊,在冰上凿个洞,把一根银钓竿沉进冰冷的水里。他们把银钓竿的钓线叫接帝线。然后全地下精灵国都会看到大钩子落向我们,钩子上的饵会告诉我们,他们要的是什么样的统治者。饵如果是花楸树枝做的头冠,代表他们要精灵女王,黑曜岩头冠代表黑暗大君,铁冠代表的是人类英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所以我们大家都得做好准备。任何的日子里,谁都可能被传唤上任。大家都得练习举止高贵。
洋葱舞者似乎不大在意茄子的历史课。他拉着九月的手,举起手臂让她转圈圈。他催促她和他一起跳舞,然后伸出另一只手邀请其他伙伴。星期六欣喜地咧嘴而笑,他已经把手臂举到头上,用纤细的肢体摆出不可思议的动作了。他的眼睛一样盈满泪水——洋葱人跳得愈起劲,洋葱的刺激味道就愈强烈,大家都泪流满面,又哭又笑。艾尔踩着两只后脚摇摆,尾巴动作优雅地卷起又伸展。连茄子也跳起舞来,她的羽毛羞得泛起白茫的色泽,而她膨起羽毛,展开翅膀,跳起奇异却好看的舞。
“来啊,九月。”星期六哀求着,洋葱人也默默地请求她。她看得出洋葱人很高兴自己用不着当国王。想到要跳舞,她就害羞得要命,她虽然在狂欢会上不想跳,但在黑暗中,九月却加入这一小群同伴,跳起沉默喜悦的舞。他们手牵着手绕圈圈,又哭又笑又跳,还像小孩一样翻筋斗。洋葱舞者不论踩到什么地方,都有嫩芽冒出地面,嫩芽抽长卷曲,螺旋状往上长,直到他们五个陷入洋葱森林里,洋葱树顶绽开奇异的叶子捕捉星光。
九月觉得她在粗壮的洋葱树干间看见某个东西闪逝,有个银色的东西溜过洋葱树林。她在那东西后面喊着,但那东西没停下来。她看到的形影短暂又暗淡,几乎像不曾存在。
跳舞跳到高潮,洋葱人把九月举起来一圈一圈转,九月朝应该是洋葱人耳朵的地方轻声说:“嗨,你知道世界的底端怎么走吧。”她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地下世界的光在她视线中逐渐模糊。
洋葱人放下她,用没有皮肉的修长手臂指向风化破旧的地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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