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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邪魔古龙将为神,逐出天界陷凡间。
身困地底墓穴中,仍向世人轻语传。
德凡特人听其言,再为伪神树祭坛。
空寂轻语有回报,血魔之秘至黑暗。”
——挽歌颂词,第5章第11节
邓肯坐在小船上,感觉一肚子怨气,而且还确信这条船随时会翻个底朝天,把他们都掀进卡兰哈德湖。邓利姆向西的旅程花了他们好几天,而他甚至搞不懂为啥他们要费这个劲。如果首席巫师雷米尔有东西要给他们,那干嘛不随身带到首都去呢?就算深坑通道的入口离这里并不远,把灰袍守护者们老远拉到这地方来好像也没啥意义。如果时间真像吉纳维芙反复强调的那样紧迫的话,现在直接去找她哥哥似乎才更合理些吧。
可他们没有。他还被迫挤上这条其实只能容纳国王和划桨那大块头两人的小船,冷得要死地跟他们渡过湖去。风猛烈呼啸着,每次狂风刮过来,邓肯就直打寒颤。说实话,即使他裹着国王给他的那件毛皮大衣,他的寒颤都简直没法停止。这国家哪里都这么冷吗?
大块浮冰频繁撞上小船,力道大得让人提心吊胆。船夫不得不全神贯注起来,满头大汗地划着。有时候他仅仅是用船桨推开浮冰,有时候他就疯狂地摇桨躲避,过后却不得不折回原路。如果湖面全冻上了会怎样呢?人们就直接从冰上走到塔那边去咯?
似乎只有国王一人经历这些依然镇定自若。离开都城以后,他就一直很安静,基本上不怎么和其他人说话,很少向被指派来照顾他的邓肯提什么要求……这点邓肯真心满意。有那么一两次国王问出了和灰袍守护者有关的敏感问题,邓肯都能谨慎地回答。吉纳维芙早就警告过他国王可能会这么问,而且用同样警告的语气要他尽可能避重就轻。国王听到他的回答只是耸了耸肩,好像本来就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不过这倒让他们过了几天清静日子。他们由北部大道离开邓利姆,顺沿海地区迅速前行。据吉纳维芙说,这条路每年这个时候都不是很繁忙,这样他们既不太可能被认出来,也难以被人跟踪。开始下雪以后,大部分交通转而依赖于惊海上来往行驶的坚固船只。他们在路上只见过少数几个行人,有些是裹着羊毛外套拖着货车的商人;有些则是专门等到将近冬末才出发旅行的朝圣者。所有这些人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矮人不善骑乘,可乌莎却安静地努力忍受着这种尴尬。说真的,邓肯觉得比起他见过那极少数骑马的矮人来,她的骑马姿势优雅多了。她的同族一般会选择坐马车或者货车,而不是骑上动物,然而他也听说在奥兹玛矮人们有时候会骑牛。他向乌莎问过一次,她咧咧嘴,看来是觉得这问题很可笑。也许这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他从来没去过奥兹玛 。
他们那天一离开王宫,凯尔就领回了他的战犬哈伏特 。它可以说是狗中的巨人,一身肌肉,满嘴尖牙,长着蓬乱的灰色粗毛。邓肯不知道哈伏特算哪个品种的狗,只知道它为了保护主人可以撕开敌人的喉咙。实际上,邓肯亲眼见它这么干过。哈伏特高兴地吐着长舌头,在那猎手的马旁边蹦蹦跳跳。没人会想到这条开心的猎狗只要主人一个简单的命令,就会立刻变成杀手。
朱利安和尼古拉斯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向来如此。邓肯估计这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都并肩作战,早已习惯了相互的陪伴。有时候吉纳维芙会和他们一同骑行,但一般她是在队伍前头和凯尔在一起。她在前面会一心一意地盯着地平线,仿佛凭绝对的意志就能把它拉近似的。
按通常的习惯,邓肯本会和菲奥娜一同骑行,旅途中他们会亲切地聊天,而其他不怎么说话的灰袍守护者则会朝他们板着脸。他加入组织几个月后,就和这个精灵法师混得很熟了。可现在她却一直离他远远的。邓肯好不容易有几次机会找她说话,她的反应却烦躁不安。等玛瑞克王回到邓肯身边时,菲奥娜就会阴沉着脸策马跑开。她没跟这个人吐过一个字,他若开腔想聊几句,也会被她直接无视掉。
国王疑惑地瞥视他,他耸耸肩作为回答。谁知道这个精灵干嘛要这样?反正他不知道。
他们第一天到村庄里过的夜,客气点讲不怎么舒服。吉纳维芙本来不乐意过多暴露身份,但是他们离开都城时太匆忙,都没顾得上补给。他们在一个酒馆里度过了紧张的一晚,国王戴着兜帽,离人群窥探的目光远远的。邓肯躺在国王床铺旁边的木质地板上,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咒骂费罗登的寒冷天气。无法忍受的严寒渗进了他破旧的毯子,冻得他一晚没合眼。
自那以后他们就绕开了路上星星点点的小村落,绕王国中部的班诺恩边缘向西行进。只有一次国王执意要在郊外的一间农场停留。邓肯觉得那地方并不起眼,一片农地而已,地上的白石头开裂风蚀,栅栏圈起的牧场里多半是山羊绵羊之类。
灰袍守护者们在外面等国王把事办完,大家都猜不出来会有谁在里面。菲奥娜对这次短暂的滞留极为不满,比吉纳维芙更为生气,玛瑞克王回来以后她就怒视着他,一看就知道她多么反感这整件事情。他没理她,结果接下来她气呼呼地跟指挥官嚼了足足一小时耳根,声音还大得其他人全能听见。邓肯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之后吉纳维芙加倍敦促他们前进,只在天完全黑了,马辨不清方向时才停下扎营,只要地平线上探出一丝银色的曙光,就立刻毫不留情地赶所有人起来。大半的埋怨来自于邓肯,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他就是乐意说。他们都又疲惫又紧张。时间一天天过去,吉纳维芙越来越焦躁不安。等终于到达卡兰哈德湖畔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现在玛瑞克王坐在小船里,离邓肯不到一步远,冷风往他脸上直灌,吹散了他的金发,他只能半睁着眼睛望向湖面。邓肯觉得他好像还挺乐在其中,就连让出了自己的毛皮大衣之后,都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冷。
国王显然意识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于是也回看向邓肯。邓肯被发现了也许应当觉得不好意思,可他没有。作为一个国王,这家伙奇怪得很。谁听说过一国之君站起来说走就走,出了王宫一头奔向可能的危险,连践行都没有的?他们一群人跟罪犯似的溜出了邓利姆,连洛根公爵都没现身怒视他们。很可能根本就没人知道国王已经离开了。这人就该被多盯几眼。
“你想知道什么吗?”他有些茫然地问邓肯道。他吐出的气息变成了一缕雾汽。
“那是炼银的么?”邓肯指着国王的铠甲问,那是他见过最精致的一套板甲。它看上去又轻巧又舒适,即便当下阳光暗淡,它也反射出令他注目的光华。他不敢想像这套铠甲要拿到黑市去能卖出什么价。
“是的。不过战争结束以后我还没穿过。没想到居然还合身。你以前见过炼银吗?”
邓肯抽出自己的一把匕首拿给国王看,后者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这匕首也是炼银做的。“我有两把。”邓肯补充道。
“你总能出人意料。我是不是该问问你是从哪儿得到它们的?”
“你想问就问呗,不过我不告诉你。”
  国王得意地笑道:“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得照做的吗?我好像记得那人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呀。”
“好吧。我是用父母留给我的巨额遗产买的。他们本是统治安缇梵的亲王和王妃,后来被不公正地废黜了,我总有一天要回去夺回我的王位的。”
玛瑞克王大度地轻声笑着,那一刻邓肯觉得也许国王并不是个很差劲的家伙。可接着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小船,邓肯的牙齿打起了颤,国王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影,然后转过了头,再度冷酷地盯着湖水。
“我可不建议你那么做。”他咕哝道。
人人都说救星玛瑞克独力从奥莱伊人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国家,还正在将之重建为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邓肯很难把他跟坐在对面的这个伤感男人联系起来。大概他不该提到什么王位的事?也许王位就不是好事。
“听说我本来就机会渺茫。”邓肯歉意地微笑道,“况且安缇梵这地方糟透了,满是刺客和……安缇梵人,所以大概我不回去倒更好。”
划船累得气喘吁吁的船夫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但是没说对他俩的谈话有啥看法。说实话,邓肯真说不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载着渡湖的是费罗登国王。一切都是吉纳维芙安排的,她已经跟首席巫师先渡过去了。
国王只是盯着湖面,沉默了几分钟。而正当邓肯觉得自己还是缩回大衣里继续发抖的好时,国王突然转身问了个问题:“暗裔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知道吗?”
“我确实见过它们。”他承认道,“而且那时候我也听说了一点它们的事,可你们是灰袍守护者。你们组织跟它们打了几个世纪的交道,你们知道的肯定比其他人更多。”
邓肯轻声笑道:“它们是怪物。”
“还有呢?”
“还能有啥?我当上灰袍守护者也才半年吧。”
“这就没了?你就知道这些?它们是怪物?”
邓肯揉着自己的额头尽力思索着。天这么冷很难想事。瓦尔皇城有时也下雪,可下雪天每个人都呆在房里,市场区几乎全部关张,对于扒手来说会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噢,我们看看吧。我猜你知道那些魔导师的故事咯?”
“我知道光明圣歌的说法。里面说德凡特的法师们胆大包天,打开了一道传送门进入天堂,企图篡夺上帝的宝座,但他们的罪孽反倒玷污了它。”
他点点头:“接着他们自己也被腐化了,嗯。这就是第一批暗裔。这故事有啥不对吗?你还觉得不够啊?”
国王好奇地注视着他:“这说法似乎……我说不好……有点太老套了?”
“你这话可别让那些牧师听见!”邓肯大笑。
“可是肯定还有更多资料啊。为什么它们数量这么多?它们怎么生活的?”
邓肯无助地摊摊手。“你找错人了,该去问其他灰袍守护者。我只知道暗裔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寻找古龙神上面。”
“就这样?没了?它们真够闷的,聚会一定不能邀请它们。”
“就是这么回事。本来它们就不会思考。”
玛瑞克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它们会抓俘虏。”
他耸着肩回避对方的目光。“看来是这样。”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一个钟头,邓肯望着前面金洛克塔楼的轮廓越来越大。纤细的塔尖有种从湖心拔地而起的感觉。邓肯有点好奇法师们是怎么把这塔建在那里的。他们真是用魔法把它从岩石里拔出来的么?塔身颇为典雅,至少远看是这样。靠近了可以发现它已久经风霜、污迹斑斑。塔基较为宽大的建筑坐落在岩石密布的小岛上,差不多全被大雪掩埋了。
这里只能听见大风低沉的呼啸和船桨有节奏的拍打声。他们直接从一条巨大长堤残留的拱门下穿过,这条长堤原本是从湖边一直伸展到塔楼的,可现在它只是一个又一个破损的拱门。经过这么多个世纪它仍然部分留存着,邓肯想这大概证明了当初建造它的工匠技艺高超。可他猜不出这里的人为啥不修好它,那样就不必花那么长时间坐船了。也许当初的工艺他们已经不得而知?也许他们连当初在湖中心建这座巨塔的原因也忘了。这个想法令他觉得相当好笑。
“你以前曾来过这儿吗?”他问国王。
“战争期间来过一次。后来又来过一次,参加上一任首席巫师的葬礼,不过我们没进去。否则教会要反对我再来的,这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以防万一塔里的某些法师学会了一两个不该学的法术。费罗登的国王被精神控制了可不是好玩的,是吧?”
邓肯的眼睛瞪大了点。“他们连这都能做到?”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教会觉得他们能。”
邓肯听说过血魔法。古代的魔导师就是用这种力量迫使整个塞达斯大陆屈从于他们的意志,他们用祭品的鲜血增强自身的魔力,继而打开了通往天堂的传送门。教会说他们就是引起瘟潮的罪魁祸首。
安卓斯特就是据此控诉推翻了魔导师们,她宣称魔法应当为人们服务,而不是统治他人。这一战斗口号传遍了整个塞达斯,成为了他们所驶向的这类塔楼存在的原因。在这些塔楼里法师们可以得到训练,更重要的是可以贴身监视他们。如果法师真的可以通过血魔法控制他人的心智,那牧师们倒也有足够的理由如此多疑。
“我去过一次这样的法环塔,”邓肯说明道,“它在蒙特西马城外,但跟这一座完全不一样。那里更像座要塞。菲奥娜就是征召自那里的。”
国王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菲奥娜。就是那个女精灵?”
“就是她。”
邓肯又抬头看向塔楼,从这个角度看,塔身的巨大轮廓已经遮住了一大半天空。他们划进了塔的影子里,邓肯可以看清他们要前往的洞口就在一堆尖利的岩石中。照说塔的基座就在那里面,而且也应该有个地方可以泊船。不然他们无疑会撞上岩石,掉进湖里淹死。这似乎挺容易的。
“是礼物。”邓肯终于打破沉默说道。
国王好像真的非常惊讶:“礼物?”
“我的匕首。是吉纳维芙给我的。”
“很不错的礼物。”
“大概是吧。是给我表示歉意的。起码我觉得是这样。”
国王现在真的起了兴趣:“歉意?你们的指挥官给我的感觉可不是那种经常会感到歉意的女人啊。”
“她不是。”邓肯平淡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船边水波的圈圈涟漪,国王没有再追问。小船平静地经过湖里突出的一块锯齿状岩石,岩石周围的水面上积着一圈黏滑的水藻,有的还攀到了岩石边。一只脏兮兮的湖鸥坐在岩石上,歪头好奇地看着他。邓肯没去理它,又一阵冷风切过湖面,寒气直渗皮肤,他难受地在毛皮大衣里缩成一团。

“我们带他来就是个错误。”在塔底码头等待的时候,菲奥娜对吉纳维芙说。魔法灯笼的桔色光芒洒满洞穴,照亮了她们头上水润光滑的石壁。在奥莱伊帝国最富庶的地区,整个街区都点着这样的灯。灯光是花大价钱让当地的法师圆环维持的,每个月都会有这样一个清晨,被一名圣殿武士严加看管的一群年轻学徒沿路进行检查。他们会逐个查看灯笼里那块特别附魔的白垩,如果发现咒文失效,就换上块新的。这是个非常繁琐的过程,帝国的精英阶层为自己足以承担如此穷奢极侈而无比自豪。
不过这样的灯笼挂在法师塔内的墙上,就不大可能是富裕的象征了。只是趁便放在这里而已。费罗登跟奥莱伊可不一样,菲奥娜怀疑法师塔是全国唯一使用这种灯具的地方。谁要是觉得这些务实的当地人会肯为这种奢侈品花钱就太可笑了,哪怕他们真有这闲钱也不会啊。
不出所料,吉纳维芙没有理会菲奥娜的话。她抱着双臂望着洞穴入口,正以坚定不移的专注态度等待国王的到来,她几乎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他们离开邓利姆以来,菲奥娜已经三次向她表示反对国王的介入,每次灰袍守护者指挥官的反应都很冷淡。毫无疑问她其实非常清楚这次旅行他们带着位王族有多么不明智,可不管怎么说她却还是执意继续。
菲奥娜沉下脸来从指挥官身边走开了,她怕自己会对这个女人说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话来。这不是她第一次不顾后果口无遮拦,还是不要再给自己惹麻烦的好。
码头的月台就是一块坚固的石头,沿水边均匀地竖着一排木桩,方便船只系上缆绳。搞得仿佛一根还不够用似的,要知道每天湖边那个小小村子里做营生的只有一条渡船而已。那边酒馆里寥寥无几的当地人也都闷不吭声,压根没多看灰袍守护者们一眼,显然都已经习惯了陌生人来来往往。因为船太小,他们不得不分成两人一组渡过冰冷的湖水。如果有紧急事务要马上带许多人到塔楼去,或者是要带人撤离出去,那又该怎么办呢?她真的无法想象。
也许他们觉得这样更好?在菲奥娜受训的地方,他们依仗高大的石墙把多疑的外部世界阻拦在外。无疑这个大湖也同样有用。
月台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旧箱子和手推车,还有其他各种工具,可能是用于把送来的货物运上塔楼的。他们所有的必需品也是那条小船一趟一趟地运过湖来的吗?她想南面的赤崖地区应该常会有船过来,不过那条航线相当长。看来那个船夫肯定非常忙碌了。一架很大的运货升降机隔在一扇变了形的灰色木门后面,还有一排宽阔的阶梯蜿蜒向上隐入阴影。
即使有魔法灯光的照耀,这地方也是昏暗阴森的。一直有水滴敲击湖面,奏出了不连贯的韵律,叫人心烦意乱。水面上到处星星点点的垃圾残骸,都是积在岸边被冲下去的。水波拍打着湿淋淋的石头,发出沙沙的回响,令她直起鸡皮疙瘩。潮湿的空气中还有股浓重的腐臭油味。
菲奥娜成为灰袍守护者以后,就发誓再也不跨进法环一步,一辈子也不,可现在她还是来了。这件事她也向吉纳维芙提出过异议,而对方的回答一如既往。他们的任务是极其重要的。时间是极其重要的。吉纳维芙总是翻来覆去这些话,她干脆就把这几个字刻在自己身上好了。
可一想到她说的话也许是对的,菲奥娜就打了个寒颤。
她这辈子只见过一只暗裔,就在她加入组织的那天晚上。她成为灰袍守护者的时间不长,还没机会再度经历这种事,为此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她听过的少数几个故事都是一样的说法:暗裔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他们组织最后一次打败了,再也不会上来了。现在她听说的却很不相同,灰袍守护者们要她牢记,其实暗裔的整支大军正在等待时机,要再次像群蝗虫一样在地表蔓延。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必须阻止它们,这点毋庸置疑。
可他们做这事干嘛非得带上个人类国王一起呢?
她留下吉纳维芙站在岸边继续等,气冲冲地大步走回凯尔身边。凯尔随意地靠着远处的一堵墙,环抱臂膀低着头,猎装的兜帽拉起来遮住了脸。他很有可能是睡着了,菲奥娜以前见过这人站着睡觉,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他的站姿也带着种紧绷感,仿佛随时可以跳起来行动一般。
凯尔的灰色战犬蜷曲在他脚下。起码哈伏特倒是在公然打鼾,睡梦中后爪还会轻轻挠动几下。每次她看到这头猛兽,都会感叹它竟如此庞大。她本来从不觉得一只猎狗能对身着盔甲的战士构成足够的威胁,但当她第一次看见哈伏特露出利齿冲向对手时,她马上改变了想法。
在她的家乡,养狗是不允许的。她曾和一只流浪猫打交道,那是只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她会把自己的晚餐分一点喂给它。猫总是知道她会来,每天晚上它都无一例外坐在那儿,在月光下等待她。它一看见她就活跃起来,等她走近些,它就会兴奋地在她两腿之间穿来穿去。对菲奥娜来说,这只猫是丑陋世界中的秘密宝物。
然后有一天晚上,它不在那儿了。不知怎么的,她知道它永远地去了。可一晚又一晚,明知是无望,她却仍然不顾一切地去老地方等它。最后一晚她甚至省下了自己的全部晚餐,还特意留了几粒肥腻的猪肉丁,她以为拿来更多的食物也许可以吸引猫再回到她身边。
那里仍然只有一片漆黑。她难过地流着眼泪向上帝祈祷。也许无限睿智的神会愿意照顾这只孤独的流浪猫,不管它身处何方。她急切的祷告声惊动了旁边的一个无赖,那个精灵断了只手,所以连指派给他们族类的那些杂活也做不了了。他肯定闻到了她带来的猪肉,因为他一把推倒她,抢走了食物。她尖叫着逃回了自家的茅屋。
她再也没见过那只猫。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心逃避着事实,宁愿相信猫找到了一条路,走出了环绕侨民区的高墙。它一定是勇敢地跑进了城里的人类居住区,那里有美食,还有肥肥的老鼠。一只猫在那里可以过上王后一样的生活,享用被无知人类随手丢弃的残羹剩饭,那可是会让精灵羡慕得流口水的美味。而现在作为成人,她懂得了更多。那只可怜的小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被那天晚上袭击她的那个无赖诱捕捉走的。她认识的大多数精灵不屑于捕食害兽和流浪的小动物,但不是所有精灵都还保有这份尊严。她仍很惊讶父亲做到了终其一生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沉沦至此。他去世以后,一切都变了。
菲奥娜跪下来,缓缓用手抚摸着猎狗粗糙的皮毛。它的挠动慢了下来,在梦乡里轻柔地欢叫着。她摸到它的一只耳背时,它半梦半醒般快乐地把脑袋蜷曲起来。她绽开笑容,好好地挠了它一把。
“你会宠坏它的。”凯尔柔和的声音传来。
她抬头看向猎手。他没有动,不过现在她能看见他浅色的眼睛正看着她,脸上还带着苦笑。她早就发现凯尔虽寡言少语,但总能表达清楚自己的观点。
“它应该被宠宠。”她轻声笑道,“它和我们一同作战。总有一天它会咬到一口暗裔的血,那就结束了。”她挠它的时候,猎狗懒洋洋地翻了个仰面朝天。它肌肉发达的腿蹬在空中,又可爱又慵懒地哼哼。她大胆地摩挲着它的肚子。
“哈伏特是跟我们一样的灰袍守护者。”
她吃了一惊:“你是说它已经……?”
他点头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怀疑最终它不会活到最后被腐血侵蚀。”凯尔探出只穿着皮靴的脚,充满深情地沿它的肋骨轻推。哈伏特睁开眼睛转回头,幸福地用崇拜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主人。她觉得这样一头强大的猛兽有这样的表情很是奇特,它明明是为战斗而生的。
“那肯定也不会跟我们有啥区别。所有的灰袍守护者不都是注定死在与暗裔的战斗中吗?”
“并非所有。”他咕哝着,朝白发吉纳维芙站着的地方歪歪头,“几世纪以来组织没有机会与瘟潮斗争。无论我们如何奋不顾身,很多人仍然活得够久够老了。”
“然后呢?我们就得接受召礼?”
他眉毛一竖:“你不接受么?”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最近才成为一名灰袍守护者,活得太久被黑暗腐毒逼迫做出如此抉择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逐渐丧失了对腐毒的免疫……想想她就会战栗。她见过大多数被暗裔腐毒感染的人最终会是什么下场。一想到这邪恶的东西就流淌在自己血液中,她就会颤抖不止。
尽管如此,她也应当为这事而不满。能成为灰袍守护者她心存感激。比大部分人都要感激。
菲奥娜轻轻拍拍哈伏特的肚子,表示已经挠完了。它满足地呼了口气,又翻了回去。它大大的棕色眼睛看着凯尔,无声地请求更多的抓挠。作为回应,猎人伸手从腰带上挂的小袋里掏出一根肉干。这条大狗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竖着耳朵热切地等待喂食。菲奥娜差点被它撞翻了。
“抱歉。”凯尔说着,把肉条轻抛下来,狗没等它落地就猛一口咬住。看起来这点东西它要不了一会就能咽下去,可为了维护犬类的体面,它还是一路小跑到偏僻的拐角处去咀嚼了。
菲奥娜微笑着从石地上站起来,擦掉手上的尘土。她转向凯尔,却不知自己当不当讲,而他则看着她等她开口。
“你对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个国王怎么看?”她问。
“我觉得这事你应该去跟吉纳维芙谈,而不是跟我。”
“你不觉得假如费罗登的国王在我们的监护下死掉了,岂不是对我们不利吗?那难道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你反对这事的真正理由?”
她皱起了眉头。凯尔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嘲弄之意,最后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指挥官的方向。“我觉得就算真弄成那样,她也不会在乎。”她的语气倒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不满。
即便吉纳维芙听到了,她也没做出任何表示。她还是站在原地,毅然决然地盯着昏暗的洞穴彼端。不过,她不太可能没听见。菲奥娜任性地希望能刺痛这个女人钢铁般的神经,哪怕一次也好。那双眼睛后面无声的怒火让她惧怕,但那也比在这儿干等强。总有一天指挥官会爆发,她压抑在极致冷漠外表之下的愤怒会像沸腾的火山一样喷出来,他们都得为之付出代价。
“你要知道,她这样会害死我们的。”她大声地咕哝着,吉纳维芙不可能听不见。“还会害死国王。你等着瞧好了。”菲奥娜仔细盯着她看,可这女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从凯尔意味深长的笑容里,菲奥娜看得出他对她这番大胆言论的看法,但他拒绝补充自己的看法。哈伏特向着他们小跑了回来,鼻子使劲地嗅着,希望另一根肉干能够现身,这时凯尔朝洞口点了点头。菲奥娜也已经听到了小船接近时那有节奏的拍水声。看来国王总算到了。
“哦,棒极了。”她压低声音说。
吉纳维芙动了动,回头严肃地看向他们。“凯尔,去通知首席巫师我们马上就上来。我不想在这里过多停留。”
猎手静静地消失在楼梯井上,战犬放轻脚步跟着他。菲奥娜和吉纳维芙的目光只交错了一秒,这已足够使菲奥娜看得打冷颤了。她刚才把这个女人比喻成火山了?她更像是块冰架,裹挟着厚如毯子的寒雾,势不可挡地在水面上行进,寻找无助的小船,要以千钧之躯把它撞碎。
渡船缓缓进入视线,船夫的桨在黑暗的水中迅速划动,一时间小船遮住了洞穴的入口。可怜的邓肯蜷缩在一件毛皮大衣里,而坐在他身边的玛瑞克王倒似乎不为这天气所动。菲奥娜留心让自己不露声色。她父亲常责怪她说,甭管是谁,人人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都写在她脸上呢。通常菲奥娜会觉得这是长处而非短处,不过考虑到国王是个有能力把他们的下半辈子变成活生生噩梦的家伙,像凯尔那样捉摸不透一点还是个不错的主意。
小船一会儿就重重靠上了月台。船夫把缆绳结在了木桩上,吉纳维芙帮着另外两人上了岸。邓肯脱下了毛皮大衣,恋恋不舍地还给了国王,而国王正赞赏地四处打量这个洞穴。
“我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冬天,”他品评道,“不过我觉得之后他们好像把这里弄得更宽敞了些。他们可以做到吗?应该可以的吧。”
吉纳维芙没管他问的话:“玛瑞克,我们得上去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打算在这里过夜。”
“你是说我们马上又得坐船划回去?”邓肯丧气地喊,“你干嘛不干脆把我留在酒馆呢?”
她抬眼狠狠瞪着他:“留那儿干嘛?守卫小鸡仔?”
他没顶嘴,只是一蹶不振地颓丧着脸,菲奥娜看到他的模样差点笑起来。邓肯只比她小几岁而已,可有时候他更像个小男孩,而不像个大男人。菲奥娜知道他绝不止外表那么简单。邓肯长大的那个地方……是那种会迫使人迅速成熟的地方。不管邓肯有什么缺点,那都不可能是天真幼稚。
“回去的时候打晕他大概会比较仁慈。”玛瑞克恶作剧般咧嘴笑着建议道。
“我觉得他死不了。”吉纳维芙转身就上了楼梯,也没停下来看他们跟没跟上,邓肯赶快跑过去尾随着她。两个人消失在了楼梯口,菲奥娜这才发现国王动都没动。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陪着他。
这人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站在水边,用一种她说不清楚的奇怪表情看着她。是愤怒?关心?她得承认他有迷人之处,对一个国王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但那无疑只是层伪装。她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对于这种男人不能只看外表。
她冷淡地耸耸肩转身要走。国王可以在这个洞里站到自己冻僵为止,关她什么事。她才没觉得有必要等他。
“等等。”他突然大声说,“你是叫菲奥娜,对不?”
菲奥娜心一沉停了下来,暗自咒骂着自己这张将情绪表现得一清二楚的脸。你就是不能像虚与委蛇的妓女一般眨眼媚笑,对吗?控制一下很难吗?她无力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她尽可能用欢快的语气问道。
“我需要做些什么?”他好像很吃惊她会这么问,“其实我希望我们能谈谈。我知道你对我的加入有点意见。”
“您这样有身份的人没有必要在意我的想法。”
“得了吧。”玛瑞克摇了摇手指,向她走了过来。她站在原地,坚决不后退。她绝不在任何人面前后退,就算对方是个当上国王的傻瓜。“你大概以为我是个聋子,可我确实听到你向你们的指挥官抗议了好几次。”
“那又怎样?我认为带费罗登国王去深坑通道不是个好主意,就那么不可理喻吗?”
“除非真的就这么简单。”
菲奥娜气愤地闷哼一声。这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她心里清楚,但她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训练她的那位巫师是位优雅的女性,仪态万方、皮肤光洁。每次哪怕菲奥娜只是挑挑眉毛,她都会长吁短叹。这只会让菲奥娜乐此不疲,而令那女人越发窝心。
被遗忘的船夫坐在旁边的小船里,尽量不去招他俩注意。他从外套兜里摸出块点心悄悄地啃起来,眼睛在菲奥娜和玛瑞克之间瞅来瞅去,仿佛在盼着他们离开,他好吃完这顿饭。也说不定他乐于欣赏这一场面,她说不准。
“如果我冒犯了您,那么我道歉,大人。”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咬牙说道,“这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固执地抱着双臂。“我没觉得被冒犯。不过,你要是想说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她渴望般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她可以选择离开,不过那样玛瑞克王就会以为她退缩了。她很想干脆就叫这人滚蛋得了。
但是吉纳维芙曾斩钉截铁地明确过不许去招惹这个人,所以她没把话说出口。禁言令她一般是容忍不了的,可她也见过指挥官是怎么惩罚邓肯的。吉纳维芙是极少数她敬畏的人之一。
“你看吧。”她开口道,“这很荒唐。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的想法?况且,你有必要在乎所有人的想法吗?”
“你是在回避问题吗?是你们指挥官要你这么说的吗?”
这傻瓜还挺敏感。不过她才不会中这个套。“你在你的王宫里就是这么干的吗?到处看顾仆人和管家,去操心他们是否足够喜欢你?那你可真够忙的。”
“我想如果某个仆人像你这样对我怒目而视的话,我至少会停下来问问为什么。”他停顿了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解嘲式的笑容,“或者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在乎?也许这不太符合我国王的身份?”
“至今为止我还没发现你做出哪怕丁点符合你国王身份的事。你也没必要现在才开始做。”
“哦呵!”他看起来乐不可支,总算从她这里逼出句实话了。她努力想压住升腾的怒气,尽管这样,她还是感觉自己控制不住了,这事她从来就不那么擅长。“我们终于找到问题所在了吗?你对我国王威严的印象?”
菲奥娜白了白眼睛。“那是你臣民的问题。”她辛辣地脱口而出,“我可不是你的臣民,不过我确实同情他们。有你这么个为了充英雄就随手抛弃他们的国王,还真是美妙。”
玛瑞克愣了愣。“你觉得我抛弃了他们?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帮助灰袍守护者保护他们。”
“你当然是咯。”她轻声笑着,不相信他的话。“反正这又不是我的事,对吧?我要做的事是去杀暗裔。”她朝楼梯口做了个手势,“所以我们就应该抓紧去办,是不?”
“那上面没有暗裔。”
“这下面也没有暗裔。只有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类坚持要求每个人都喜欢他。”
“我从没坚持要求你做这样的事。”
“那我不喜欢你你本就不应该操心。”说着,菲奥娜离开了玛瑞克,朝楼梯上走去。她想象着他还站在水边,不知所措地瞪着她的背影,而船夫不自在地在小船里挪了挪身子。国王去不去跟吉纳维芙抱怨自己被严重冒犯,那由他自己决定。可如果有人向她问起这事,她会说她觉得这人活该受点烦扰。
玛瑞克没有跟着她上来,至少没有立即出现在她身后。这确实让她宽心了些,她放松地呼了口气,登上了漆黑的塔楼内部。

  邓肯尽了最大努力不打呵欠。
是朱利安告诉他千万别这么干的。当法师们领着国王和灰袍守护者们走进塔顶雄伟的议事大厅时,朱利安悄悄对他说,在这种正式场合打呵欠是最糟糕的事。一开始,邓肯觉得这没必要提醒。而实际上,他得竭尽全力才不至于公然走神发呆。
大厅是圆拱形的,阳光透过天顶上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投下来。大理石柱子排列成行,石柱后面是一排又一排长凳,可容纳上百名听众——而此时也的确坐满了人,都是些身着法袍的法师,有年轻的学徒,也有年长的巫师。大厅尽头有一个高些的旁听席,那里坐的都是圣殿武士和牧师,个个都带着严厉非难的表情审视着法师们。还真合适啊,邓肯想,从那儿可以居高临下看清整个过程。
   屋子中央就是首席巫师和表情焦急的吉纳维芙,站在一束从天窗洒落的阳光里。四周围的法师都伸长了脖子呆呆看着他们这群人,接着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邓肯不知道他们如此惊奇是因为国王的到来,还是因为灰袍守护者。毕竟这里极少有机会看到灰袍守护者,这跟通常组织在其他地方所受的待遇有点不一样。
不过,接下来就是一通冗长的仪式,让他的心情从敬畏与惊奇变成了彻底的厌倦。首席巫师执意要做长篇演说,通篇多半是对灰袍守护者荣誉的赞颂和对国王的溢美之辞。邓肯不禁想知道他是如何获得准许的,要知道玛瑞克本该秘密地同他们一起旅行才对,可吉纳维芙和国王本人似乎都没表示反对。
首席巫师将灰袍守护者们逐个召上前来,颁发了为他们特别制作的黑色胸针。邓肯仔细看了看自己那份,觉得它很平常:抛过光的缟玛瑙,样式不出彩,也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彻头彻尾的实用物品。
但考虑到这些胸针可以用来防止灰袍守护者被暗裔感知到,它们倒确实非常有用。显然这就是吉纳维芙推迟进入深坑通道,情愿忍受这整个仪式的原因。不过他看得出来,连她也已经渐渐丧失耐心了。
玛瑞克王得到了一个装满药剂的皮制小包,每瓶药水都装在精致的小玻璃瓶里。据首席巫师所说,这种珍贵的草药合剂可以使玛瑞克能够抵御暗裔传播的疫病。他毕竟是小队里唯一一个没有灰袍守护者那种免疫力的人,每天早上必须喝下一整瓶。邓肯数了数,这意味着这些药水可供国王喝上两个星期。
首席巫师真是太乐观了。
接下去又是单调乏味的讲话,邓肯忽略了大半,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了。反正这时候灰袍守护者已经不再是演说针对的重点对象,吉纳维芙明显盼着能找个空档客气几句告辞了事——当然了,首席巫师雷米尔就是不给机会。
于是邓肯四处闲看,一个个打量着人群里的法师,可他的注意力总会回到其中一个人身上: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学徒,长着蓬松的褐发,小鹿似的大眼睛散发着热情,而且她也正回望着他。起初他赶快看向了别处,可他的眼睛总是被吸引回来。不,她肯定一直在看着他,而且只盯着他看。
接着她谨慎地向他挥了挥手,绽开了明媚的笑容。他勉强地挥手回礼,尽量避免怂恿地微笑着。然后他继续四下张望。也许附近会有个出口?他不知道这样子他还能忍多久。
事实证明他走运了。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扇小门,由两个神色严肃的圣殿武士把守,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首席巫师的演说,比对待本职工作还投入。邓肯可开了眼界,不过说实话,每个人的好恶都各不相同嘛。
在有人发觉之前,他已经不见了。

邓肯洋洋得意地笑着,在塔楼深处的阴影中蹑手蹑脚穿行。他注意到,法师的特点就是喜欢把楼道保持得整洁而又昏暗。也许这可以让他们的研习带上点苦修的气氛,也有可能他们塔里零星散布用以照明的奇特小灯只能做出那么多来。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样子他潜行游走可就方便多了。
议事大厅外面的那些圣殿武士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留心他这样的人。他们更热衷于怒视所有路过的年轻法师。他就看见了两个法师,一个不比他年轻多少,另一个女孩可能还不到十岁。他们紧张地从一个全副武装的圣殿武士身边走过,那人一副要啐他们一口的模样。他俩吓得尖叫起来,把皮封页的大书典紧捂在胸前挡着逃走了。这个圣殿武士乐得哈哈大笑。
邓肯想,被带到这么个地方来会是种什么感觉?他听说过有魔法天赋的人很小就会被找出来,被迫离开家庭,并被带入法环。在这里他们要接受训练,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至死方休。
他现在想来,他们跟灰袍守护者倒是很相似的。
他悄悄地穿过大厅,大胆地潜藏在一个立正的圣殿武士卫兵身后。邓肯发现实际上这个人站着睡着了,他忍不住想知道法师到底为什么需要那么严加看守。这里几乎到处都是圣殿武士和身着红色祭服的牧师。他们的人数比法师还多,至少在塔楼的这个区域就是如此。他们就这么惧怕魔法吗?
他从前认识一个会使魔法的人。那是一个和他一样流落街头的朋友,叫做卢克。邓肯一向佩服他掏包的本领,但后来就发现了他的把戏。卢克只要把手放在荷包上,里面的东西就会直接跳进他的掌心。某天晚上邓肯质问他,卢克便承认了,他一直以来都能施展些魔法。
卢克的父亲是名法师,他去妓院光顾卢克的母亲,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法师没再来过,他的母亲总是担心卢克会自己琢磨出些魔法。所以他就瞒过了她,也瞒着所有人。虽然这能力很管用,但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诅咒。
邓肯没有告诉任何人,可不知怎的,流言依旧传开了。不久以后,其他的一些窃贼起了疑心。如果卢克能让东西跳进他手里,那他还能做其他什么事吗?他会不会在偷他们的东西?可能他施法让他们都忘记了,可能他就是个危险人物。
卢克对邓肯大为光火,认定是他引发了他们的注意。可最后这无关紧要了,圣殿武士们来了,卢克想要逃跑,他们就撂倒了他。他被冷血地杀死了,就在邓肯眼前。当然,没有人吭声。不过是陈尸水沟的又一个小贼而已,更何况他还是个异教徒。
邓肯知道卢克把钱放在哪里,他的钱藏在一所废弃小教堂的阁楼上。他想卢克也用不上这些了,于是便去拿钱。他很高兴地在那找到了一大笔钱,足够他度过几个难熬的冬天,甚至还够他住进像样的屋子里,至少是住上一小段时间。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好受。卢克要是能活着该有多好,哪怕是他被关进这样的塔楼里也好。在邓肯长大的那个地方,交上个朋友可不怎么容易。
他把头探进一个昏暗的房间,发现这大概是间图书馆。成排成排都是积灰的书本,桌上堆着更多的书,还有几根几乎要燃尽了的蜡烛。邓肯不清楚一个法师研习法术需要读多少书,不过显然不是小数目。此时里面有两个法师,都是穿着宽大巫师法袍的年长男子。他们正翻阅着各式各样的典籍,一个圣殿武士站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边,瞪眼盯着他们。
还好书不是值得偷的东西,所以没必要进去。
他继续避开塔中心部分的大房间往前走,因为似乎大部分人都会聚集在那里。他其实没必要担心。人差不多都在下面的主楼层,跟国王和灰袍守护者们在一起,观看首席巫师炮制出来礼待贵宾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这时候偷溜出来再容易不过了,运气好点的话,等邓肯回去的时候,那个啰嗦的奥莱伊人说不定还在讲个不停呢……最好那时他兜里装满了在这上面找到的小玩意。
他突然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又会惹上麻烦。毕竟上次惹事的后果是他成了国王的童仆。好吧,他想,我只要保证这次不被抓到就成,是不?
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便迅速躲进壁龛,藏在了雕像后面。路过的是一个穿着灰色法袍的精灵男子,跟他所见其他类似装束的人一样,这个人脸上也带着安详的表情。菲奥娜十分厌恶地将他们称作“清修者”。他问过那是什么意思,可她拒绝回答 。他知道他们看起来好像是法师塔的维护人员,负责料理日常事务,还作为法环的商人与外界接触。除此以外,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菲奥娜每次看见他们都会战栗了。他们不露感情的举止很让人不安,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个人经过时,邓肯伸手将他刚看见的一串钥匙从此人腰带上顺了过来。对他来说把它们从挂钩上取下来相当简单,甚至都没有叮当声。这家伙继续往前走去,完全没意识到他刚丢了东西,邓肯对自己微微一笑。
这些钥匙很大,是铁质的,就是那种用来开挂锁和大门的钥匙。或者箱子,这个诱人的念头萦绕在邓肯脑中。他从雕像背后爬了出来。这些钥匙能用在哪儿呢?那个清修者到了想去的地方会不会突然发现钥匙没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弄丢了钥匙,于是折回来找,或者敲响警报?邓肯需要快点动手了。
在塔楼上面几层走动花了他一些时间。每当听见哪个圣殿武士朝他这边溜达,他就得赶紧跑回到阴影中。他几乎探头查遍了自己经过的每一个房间,不是有人在里面,就是又一间没啥意思的储藏室,再不然就是堆着更多的书。而且这里每个人都很安静,不合情理地保持着沉默走来走去,这也让邓肯紧张。在一群施法者家里潜行游走,不能不叫他捏一把汗。
侧面的小楼梯也可以上楼,这样他就避开了中间的楼梯,而他发觉越往塔楼上面走,四周就越安静,空间也越狭小。现在走廊都很窄,可他连重装圣殿武士在远处巡视走廊的踏步声都听不到了。很好。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上面的这些房间似乎大都是宿舍,每一间里都有几套床铺和一些大箱子,有的摆放凌乱,有的干净整齐。这里是学徒们睡觉的地方吗?这让他有点怀疑自己能否找到东西下手。学徒们当然不太可能拥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可随即他就来到了走廊里比较阴暗的地方,这里的门全都上了锁。那么说这里就是高阶法师的住处咯?这里希望更大一些。
他轻手轻脚在几扇门上试了试钥匙,没用,钥匙都太大了。虽然他很想使用藏在腰带上的撬锁工具,但又实在不清楚这些法师可能施加何种防护措施保卫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听说过有的陷阱会爆出火焰或电流。实际上,他以前认识一个姑娘,就是在试图打开一个法师的箱子时死掉的。她被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骨头和一堆灰烬。卫兵们瞠目结舌无计可施,而那个做陷阱的法师这当儿则坐着自己的马车跑远了,留下那女孩子的遗骸在起了风的街道上飘扬。
所以,不干。他才不打算来硬的。假如他愚蠢地被人发现在法师塔里潜行游走,吉纳维芙是会生气的,可如果他把自己给弄死了,她绝对会暴跳如雷的。
他正准备放弃,再找路去塔楼更高层时,忽然发现了走廊尽头有一扇巨大的门。这门至少有二米五那么高,用暗色的木料制成,上面有个考究的黄铜把手,其他的门上可没这东西。更重要的是,门上还有个非常大的钥匙孔,正合适铁钥匙的那种。
邓肯得意地笑了,他靠近那扇门,试着把钥匙串上的一把钥匙插进去。钥匙很顺利就放了进去,可是却转不动。他等着自己被闪电弹之类的劈中……可什么都没发生。
他默默地长出一口气。
他又试了两把钥匙,然后终于找到了一把插进去能转动的。随着一阵响亮的啪嗒声,门向里侧打开了。他紧张起来,几乎确信会有某种魔法怪兽向他扑来,没准是只恶魔。都说恶魔就跟苍蝇似的粘着法师,对不?这塔里可能都是恶魔!
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一间被阴影遮蔽的房间在等着他,唯一阻止他进去的是他自己的愚蠢念头。他紧张地甩了甩手,走了进去。
微弱的光线从一扇高大的拱窗透进来,邓肯勉强能看清塔下的湖泊和地平线上隐约的陆地轮廓。百叶窗是开着的,在新鲜的微风吹动下拍打墙壁,以杂乱的节奏啪啪响着。他打着冷颤,眯起眼睛去看屋里的其他摆设。有张精工细作的床,镀金的床柱是他常在奥莱伊见到的。还有一张用他不认识的淡红色木材制作的书桌,上面满是各种羊皮纸和皮封页的典籍。估计镶在桌里的那个银质墨水池可能值点钱,不过还不值得他偷。
一座硕大的衣柜还开着,里面没什么惊喜,大都是斗篷、毛衣和更多的法师法袍,不过当邓肯走近些时,还是有所发现:好几件袍子上的装饰式样都跟首席巫师的那件一模一样。这里是他的住所?想到这里邓肯又兴奋又害怕。
这很有可能。房间里到处摆放着小型雕像,都是象牙雕刻的优雅女性。正是时下奥莱伊贵族中风靡的那种玩意,至少销赃的人是这么跟他说的。挂在墙上的盾牌看起来大而昂贵。靠墙放的金色天平似乎也很精致,就是太大了点不方便带走。他觉得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一位身份显赫的法师乔迁新居带来的家当。
要是他能找到体积够小的东西带走就好了。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立时僵住了,可那不过是百叶窗又一次拍打着墙,开始很慢,后来有一声打得很响。继而一阵微风吹入,像刀子一样割过他的脸。
邓肯正准备去更仔细地搜一遍桌子时,塞在衣柜底部的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在一堆亚麻布卷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是藏起来的。他跪下来把几个布卷挪到旁边,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露出来的是一个红漆盒子,盒身细长,上面有把金色的小锁。很精细,他想着,这样的东西应该是用来放珠宝的。
他不再去管脑中那些关于魔法防护的警告,仔细观察锁簧,然后伸手从腰带里摸出两根纤细的金属线。这套撬锁工具很小巧,他觉得正适合干这个。他平稳地拨动锁里的机关,为自己准确的判断很是高兴。机关先是发出咔嗒声抵抗着,最后还是缴械投降打开了。他小心翼翼把锁拿了下来,打开了盒盖,还是有点预感它会爆炸。
它没炸。邓肯看见盒子里是一把卧在红色丝绸上的檀黑匕首,倒吸了一口气。整把匕首好像是一块光洁的石头雕成的,看上去几乎就像玻璃做的一样。是黑曜石吗?他以前听说过这样的材质,可从没亲眼见过。这把匕首刀柄华美,柄头被雕成怒吼的龙头,与棱角分明的柄身相连。他小心翼翼把匕首拿了出来,看见黑色的刀刃上有红色的纹路,是刀刃表面上细微的裂纹。他本以为那是血迹,但伸出手指轻抚侧边之后,才发现刀刃是完全光滑的。毫无瑕疵或是污迹。
这才是值得偷的东西。它很特别,是件首席巫师珍爱到要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当然,藏得不太好,不过他又如何能想到居然会有人在他掌管的塔楼里偷他的东西?
邓肯乐呵呵地轻声笑着,把匕首放进了自己的衬衫里。光滑的金属触到他的皮肤,令他感觉一激灵,但却没有不舒服,甚至还有点暖意。这让他更喜欢这把武器了。
他关上了盒子,重新锁上,并迅速把亚麻布卷整理好。首席巫师没必要知道他少了什么东西。走运的话,这家伙永远不会来检查他的宝贝盒子,也不会发觉有东西不见了,直到邓肯和灰袍守护者们都走得远远的为止。他带我们来这儿确实是为了帮我们,他想,嗯,无非是比他预想中帮得还多而已。
他四处察看了下,确定自己没有无意间挪动了别的东西,然后便退出了房间,非常轻柔地关上了门。关门的时候门锁发出响亮的噼啪声,吓得他跳了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专注地听着周围有没有反应的声响,但还是什么都没有。看来这层楼上终究只有他一个人嘛。也许你应该别再一有风吹草动就跳起来了,你个白痴。
邓肯转过身,才离开门两步,就发现有人站在走廊另一头瞪着他。他停下脚步,心跳到了嗓子眼。是议事大厅里的那个学徒,向他挥手那个。
她肯定是看见他从首席巫师的房间里出来了。可她干嘛就站在那儿呢?她觉得他会攻击她吗?
他当然不会。他只求能有条路跑啊!可他站在走廊的这一头,唯一的出路就要从她身边过去。他保持完全的静止,等着这法师有所动作,一粒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
奇怪的是,她欣然微笑着,朝他跑了过来:“我看见你离开了,我得跟上你呀!”她在离他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忽然站住了。她脸红了,紧张地理着自己的头发。“我本希望你招手是在邀请我,也许你……”她暗示着越说越轻。
邓肯眯起眼睛看着,慢慢明白了过来:“哦。是,那个啊。”
“我的名字叫维维安 。我真不敢相信我面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灰袍守护者!”
快想点话说啊,蠢货。“我……叫邓肯。我在……找你。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在这上面?”年轻女子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她靠近了他几步,手指顺着他的胳膊轻滑,姿态妩媚诱人。“他们说你们灰袍守护者都很聪明。他们还说你们都很……威猛。”
“呃……是的。是啊,确实,我们是这样。”
她高兴地绽笑道:“希望我没表现得太过直接。我的床位在集体宿舍里,不过其他大部分人都在议事大厅。我们可以独处,至少可以有那么一小会。”
邓肯疑惑地瞟了她一眼,看她是否是认真的。她是认真的。她看着他那期待的表情就令她的意图毋须置疑。他听说过法师之间大多不太在意世俗礼法,可他万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他认识的大多数奥莱伊姑娘,包括在街面上打群架的那些,对这样的示爱方式都会笑掉大牙的。
他绝不是说不喜欢这样。作为一个法师,她自有她的一番魅力。而且她很整洁干净,这就比他以前的几次经历要强多了,以前他都是跟姑娘在廉价旅馆脏兮兮的库房里鬼鬼祟祟地摸索,满头大汗却令人失望,几乎一开始就结束了。如果这个法师期待从灰袍守护者这里见识到情圣级的表现……呃,他就得尽全力尝试了,对不?
邓肯给了她一个最迷人的微笑,随性地斜倚着墙。他经常看见凯尔摆这个姿势,从那法师脸上兴奋的红晕来看,效果似乎正合他的期望。“维维安。”他柔声道,“你都想象不到你让这段旅程变得多么有价值。”
她尖声咯咯笑着,抓住他的皮甲,将他拉进怀里就是一吻。他猝不及防差点绊倒,不过还算足够镇定,把衬衫里的匕首藏好以免露馅。接着他很快就沉溺其中了。
她的味道像草莓。法师都是这样的么?邓肯的脑中闪过了菲奥娜,然后他想,不,大概不是。
显然溜号一小会并不总是以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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