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尔等行于吾之殿，黄金城色染阴霾。
尚可赞之叹完美，可惜顷刻便颓败。
汝带原罪入天国，便给现世添祸灾。”
——挽歌颂词，第8章第13节
尚可赞之叹完美，可惜顷刻便颓败。
汝带原罪入天国，便给现世添祸灾。”
——挽歌颂词，第8章第13节
空气中浓重的恶臭让布列甘想起变质的腐肉。远处有种奇怪的嗡鸣声，他听不太清，却觉得十分恐惧。他小心地伸手四下摸摸，发现自己躺在石地上。不过地面脏得出奇，像是蒙着一层烟灰和油脂。
他还在深坑通道里。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好几里厚的岩石，就像股无形的重量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筋疲力尽地深吸了口气，一股腐烂味袭来，瞬间令他作呕。他翻过身来控制不住地干呕，空空如也的肠胃搅动着，可除了难听的呕吐声，他啥也吐不出来。剧痛刺入他的身体，他想起来自己受了伤。
布列甘冒着冷汗，浑身发抖，才抑制住了痛苦的呕吐。他摸黑探了探身上的伤口，他的盔甲不在了，剑和盾也没了，但它们留下了他的长袍和罩衫，上面似乎满是血迹和污渍，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一片漆黑中他说不准它们是用什么给他包扎的，好像是某种药膏，用条摸上去像麻袋似的粗布裹着。
可谁带他来这里的？又是谁处理了他的伤口？他记得他来到一片废弃的矮人地城。他还记得在深坑通道里被暗裔团团包围，被它们的数量全面压倒，然后……？他没事。他回想起被它们黝黑的刀刃刺入身体的感觉，记得它们的利爪刺穿他的盔甲。扎进他的肩膀和双腿。照理说他应该死了。暗裔没有怜悯之心，它们不留战俘。
布列甘闭上眼睛，谨慎地伸展意念感知四周。他周围全是暗裔。大概不在这个房间里，可是很近。他能感到它们在他的意识边缘抓挠，这种感受像往常一样令他觉得污秽不堪，就像毒液渗入了自己的皮肤。
他闭着眼睛试图排开对它们存在的感知。他过去常十分鄙夷这种感知力。每个灰袍守护者都能获得以意念触及远处暗裔的能力，他们大多认为这是种赠礼，而他觉得这是种诅咒。
那嗡鸣声还在继续。不过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别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岩石表面蜿蜒滑行，还有溅起水花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轻柔而微弱，但却难以忽略。气味也不时会有一些变化，变成什么东西烤焦的味道。他还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精神压力，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推挤着他的意识。之后这感觉又远去了。
忧惧感撕扯着他，他的心开始跳得更快了。布列甘笨拙地挪动着起身，趴在地上盲目地摸索，想辨明自己所处环境的范围限制。他好像摸到了块毛皮，那东西极其肮脏，他甚至庆幸俘虏他的家伙们把他扔到了平地上，而不是那上面。他摸到了光滑的墙壁，可以肯定这里是某种建筑，而不是天然洞穴。
他的手碰到了些又软又粘的东西，一种像蜘蛛网一样爬满岩石的腐烂肉瘤。是暗裔的污染。他强压下嫌恶感，尽力不去多想。
这时，一个新的声音响起。是靴子踩在石地上的脚步声，声音并不远。布列甘转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他醒来以后第一次有了方向感。他感知到一只暗裔走近了，惊慌变成了恐惧，于是他远离那方向爬开。那边有扇门吗？他就没机会看清接近而来的家伙吗？他无法适应四周的一片漆黑，恼怒得发狂。
脚步声更响了，回声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接着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动，有扇金属门被推开了，突然间耀眼的光亮出现了，烧灼着他的眼睛。他痛苦地高喊一声，捂着脸蜷缩了起来。
“我很抱歉。”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柔和却又洪亮得出奇，音色怪异，但并不难听。说话人吐字发音很短促，好像不习惯使用这种语言一样。
布列甘坐起身来，使劲眨着眼睛，同时举起一只手遮住大部分光线。他想看却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反而眼睛疼得泪水直涌。他勉强能看到光线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拿着的似乎是某种会发光的石头。影子进了房间，但是很有礼貌地保持着距离。
“光照是有必要的。”这个文雅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估计我在黑暗中过来的话，你会觉得不适。没有光你就看不见，我猜的对吧？”
这是只暗裔吗？它们的特使能说话，但他不记得有过任何灰袍守护者和特使对话的记载。特使是暗裔中的施法者，他偶尔也听到特使奚落前线的同类，或者在灰袍守护者的强攻之下恼怒地喊叫。他甚至还听过它们在战场另一头向他们通告最后通牒，可现在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他用精神意念感知着，是的，他面前确实是一只暗裔。他的意识触碰到的正是那种污秽感。
“我可以等。”那声音说，“你的视力一会就能恢复。”
布列甘揉了一会眼睛以后就能看清了，可他借由这怪物的发光石看到的并没能平息他的困惑。这是一只特使，要不是它腐坏的肉身和大大的死鱼眼睛，这只暗裔可能会被误看成人类。它没有头发，嘴唇剥落露出尖牙，一直保持着丑恶的笑容。可它穿的不是暗裔惯常混搭穿着的腐烂皮甲和铠甲片，而是一件沾满烟灰的简朴褐色法袍。它一只手拿着根虬曲多瘤的黑色法杖，另一只手拿着发光石。
它看起来还相当平静，用那双怪异的眼睛打量着布列甘。他打了个冷颤，起初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本能反应是要冲上去，扭断它的脖子然后逃走。特使可以施展魔法，可它跟其他法师一样，需要花时间集中魔力。如果他动作够快，它都不会有机会用上法杖。
“你的伤痊愈了吗？”它很突兀地问道，“我知道人类可以用魔法治疗伤口。不过，唉，我没有这种能力。就连我们对你们药物的了解也是……有限的。”
“我不明白。”布列甘结巴着说。
那怪物点点头，似乎在对他所处的困境表示同情。这事实简直让布列甘不敢相信，如此文明教化的举止竟然来自那只畸形怪物。一个又一个世纪来，灰袍守护者在多次瘟潮中，艰苦地累积对暗裔的各种认知……其中却没有任何一条显示暗裔除了无脑攻击、感染碰触到的一切活物以外，还曾做过别的什么。
“你不明白什么？”它耐心地问道。
“你是……暗裔？”
这个问题好像一点都不令它惊讶。“你是人类吗？”人类这个词在它奇特的音色里翻转，仿佛是一个外来词语。布列甘想，对于暗裔来说大概确实是这样。“我认为你不是。”它继续道，“我认为你是个灰袍守护者。”
“我……我两者都是。”
它向他眨眨眼，可布列甘看不出这是代表惊讶，还是怀疑，还是什么完全不同的情绪。暗裔可能有感情吗？它们能协作行动，众所周知它们能修补自己的盔甲，甚至找到矮人残留在深坑通道的物资，制造简陋的武器和建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们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黑暗本能之外的实际动机驱使。也许灰袍守护者们错了，又或者他们早已知晓了这个秘密，但将它作为又一个秘密保守着，连布列甘这样的高阶成员也不得而知。
反正他们这么干又不是第一次，布列甘愤愤地想。他渐渐松弛下来，但仍谨慎地看着那个特使——暂且就当它是吧。如果它打算要杀他，那它早就该动手了。但布列甘不确定这是否预示着他会有更大的麻烦。
肮脏法袍下的暗裔动了动，斜靠在自己的法杖上，布列甘不安地发现那姿态近乎人类。“我们的种族可以感知到灰袍守护者，就跟灰袍守护者可以感知到我们一样。你知道为什么的。”它尖锐地看着他，可他拒绝搭腔。
“暗裔体内有一种腐毒。”它自己答道，“这种黑暗之力在我们之中蔓延，强迫着我们、驱使着我们反抗光明。它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腐化我们身边的世界。”这怪物伸出一只枯槁如爪的手指向布列甘，“它也存在于你们的血液里。正是它造就了你们，让你们感知得到我们，我们也感知得到你们。”
布列甘感到胃部一紧。他什么都不说，也不敢直视这只暗裔诡异的视线。
“你们把黑暗摄入自身。”它继续说道，“你们利用它来与我们战斗。但是你们对它的毒效并不完全免疫。当腐蚀不可避免地要你们付出代价时，你们就会孤身来到深坑通道，与我们作最后的战斗。这就是你来的原因，不是吗？”
这个问题空悬着。布列甘仍然没有抬头看那怪物一眼，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警觉。暗裔能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是一回事，而它们竟能知晓这样的事情……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事情了。
他等待着，考虑要不要乘现在还有机会设法逃出去。就算它们杀了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来深坑通道就是为了寻死。除了它们把他打晕再拖回这间囚室，还能有什么更糟的？
这想法压在他心中，让他垂下了头。那奇怪的嗡鸣声好像无处不在。他能感到体内的腐毒就像滑溜的油污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到身体的每一层。他想抓扯自己的脸，把血肉从骨头上生生撕下来。他想把这东西从体内挖出来。
“是的。”他缓慢地承认道，“召礼，这就是我们的叫法。大限到来的时候，我们就来一个了断。”
“召礼。”它重复着，像是在表示认可，“你们宁愿光荣战死，也不愿屈服于腐毒？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布列甘厉声道。他抬头看向那怪物，却吃惊地发现它正带着种异常客观的好奇看着他。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人被完全腐化过吗？”
布列甘不顾隐隐作痛的伤口和翻江倒海的肠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嗡鸣声更加响亮了，他感到头晕眼花，脚步踉跄了一阵。“你是谁？”他大喊道。他猛地冲向那怪物，近得能闻到它腐肉的味道，看清它苍白的瞳孔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并没有后退。“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上帝啊！我应该死的！”
“你真的是为此而来吗？为了来死？”
“是的！”布列甘尖叫着。他一把抓住特使的法袍，把它拉向自己，并拉开了拳头作势要打。它没有反抗他。布列甘咬紧牙关，瞪着这只暗裔的脸，他的拳头发抖了。他应该揍它。他应该杀了它。没有理由不这么干。可为何他却犹豫了？
“我认为，”它低语道，“你来这里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布列甘松手把它推开。暗裔跌跌撞撞地后退，差点摔到地上，但它用法杖支撑住了身体。看起来它并不在意。他背过身去，愤怒得发抖。“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不会满足你。”他咆哮道，“所以你最好直接把我杀了。”
在长长的一分钟里，他只听到那暗裔把整理法袍的沙沙声，它又恢复了镇定。嗡鸣声在远处敲打着，他还能感知到其他的暗裔混杂其间。他大致能分辨它们发出的声音：反常的喀哒声和单调的嘶响，这些自他入盟礼上喝下它们的黑暗毒血以来，就一直在侵扰着他的梦境。他能感到它们不间断地挤压着他心智的屏障。他惊出一身冷汗，闭上了眼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心跳的疯狂节奏上。
他早有预感。当召礼的仪式完成后，矮人们结束了祈祷，庄严地向他最后致敬。他们打开了奥兹玛城郊坚封的大门，他望向外面的深坑通道，就知道这事不会那么简单地了结。不管上帝将如何看待，自己举剑干净利落地终结这一切会更好吧。这样总比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海洋淹没其中更好吧。
可他还是来了。他想要如何无关紧要。他这一生都没人在乎他想要如何。现在又岂会不同？
“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特使低吟道，“我是缔造者。”
“那是你的名字？”
“我们没有名字。那只代表我成为我的理由。我其他的同类连这样简单的理由都没有。它们只是暗裔，别的什么都不是。”
他疑惑地慢慢转过身：“那么你呢？你是别的什么？”
那暗裔伸出一根手指道：“如果我说我们和你们之间可以和平共处呢？如果这是可能的呢？”
布列甘不确定该怎么思考这个问题：“那会是我们想要的吗？我是说，跟暗裔和平共处？这……难以想象。”
“灰袍守护者从未能成功消灭我们。我们在地下四次找到了在监牢中沉眠的远古巨龙，就是那些你们称为上古龙神的存在。”缔造者目光望向远方，举止中透着忧郁，“它们呼唤着我们，我们无法抗拒这首诱惑之歌。我们找到它们，然后它们飞上地表，我们也跟上去，我们无法抗拒。然后你们再把我们赶下来，让这个轮回重新开始。”
布列甘皱眉道：“所以和平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消灭暗裔。”
缔造者苍白的瞳孔突然紧张地瞪着他。“那可不是唯一的办法。”它说。它怪异的共鸣声令他颤抖。
这时候布列甘终于意识到了那暗裔想要从他这获得什么。
他闪电般扑了上去，那怪物吃了一惊。他从它手里夺过发光石，并把它推到一边。缔造者踉跄着撞到了囚室的墙上，它的法杖哐当脆响着落在地上。不等它施法术，布列甘已经箭一样冲进了外面的大厅。他猛然推上了身后的金属门，它响亮地咚一声关住了。
大厅的景象比囚室里还糟糕，到处长有像生物触须似的东西和一团团囊疱般的黑色粘液。这里还有其他的门，有些锈住了，另一些几乎整个被藤壶般的肉瘤盖住了。他没有理睬这些，将发光石举在身前跑了起来。
他已经听到了周围响起了追喊声，恼怒的嘶叫声和这些怪物的跑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暗裔之间意识相连，联接它们的正是灰袍守护者用来感知它们的黑暗之力——缔造者说得分毫不差，但布列甘不愿去想它是如何知晓的。
他集中注意力伸展意念，想辨明暗裔移动的方位。这很困难，它们的腐毒包围着他，而每当他试图把意识延伸到更远处的时候，那地狱般的嗡鸣声就变得更加响亮。而且他在如此污秽的环境里追踪那些暗裔个体，似乎每次吸气都会呛得自己窒息。
他转过一个拐角，差点和一小群暗裔撞个满怀。这些高大的魔人是真正的战士，它们身穿胡乱搭配的重甲，手持形状诡异的利刃。它们惊得露出尖牙，嘶声向后退去。
布列甘没给它们反应的机会。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冲锋，伸手去夺它的曲剑，并当胸踢了它一脚。那怪物惊慌地大叫一声松了手。他旋身便一剑划开了第二只暗裔的脖子。它捂着喷出黑色脓血的伤口倒下了。
第三只暗裔嚎叫一声，挥剑重重向他砍下。布列甘在最后的瞬间闪到一旁，让那怪物失去了平衡，再用剑柄砸晕它的脑袋。接着他伸手轻轻一抛，反手握住剑把，就势刺进它的后背，并扳转剑刃绞开创口，它咕咕惨叫起来。
刚才被他踢翻的暗裔终于回过了神，大吼着撞向他，撞飞了他手里的剑，狠狠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尖牙深深刺进他的肉里，他能感到那黑暗的腐毒渗入他的血液。他若不是名灰袍守护者，这一口等于是要了他的命。他会染上逐渐虚弱的疾病，使他神智错乱癫狂，最终痛苦地死去。
成为灰袍守护者是需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但这有充分的理由。
布列甘奋力同那魔人搏斗，它正对他的脸哇哇尖叫，但他咬紧了牙关。他能闻到它恶臭的气息，能看见它湿润的黑舌头卷在长牙后面。其他暗裔的叫声已然逼近了。他们在石地上扭打着，他脱出一只手，用力按住它的下巴，将它的头往后推。它被卡得长声怒叫，可他越来越使劲，最后它不得不缩身后退，努力恢复平衡。
当它终于放开他时，他猛推了一把。它的脑袋重重撞到通道的墙上，发出一声碎裂的闷响。还没等它调整过来，他就抓剑跃起，动作一气呵成。那暗裔准备站起来时，他砍了下去。一剑。两剑。完事。
他停顿下来，倚着墙大口喘息。一阵虚弱感涌来，他把剑掉在了地上。地上流淌的脓血非常刺鼻，甚至盖过了周围本来的恶臭。嗡鸣声更刺耳了，几乎要挡住其他所有的声音。他将前额抵着冰凉的石壁，短暂地闭了会眼睛。
边上传来一声嘶叫不断回响，布列甘睁眼转过身，看见另一只重甲暗裔手持长矛向他刺来。他几乎没空多想，便让过矛头抓住杆身，使劲往墙上扯。这只暗裔蹒跚扑到他面前，他抬起手肘向它脸上一迎，发出了牙齿和骨头相撞的恶心声响。趁那怪物畏缩，他将长矛夺了过来，掉头刺进它的腹部。
不等那怪物倒地，他就放下杆身转身离开。他得要出去，要快。他捞起地上的曲剑，跑进一间开阔的大厅。里面到处都是柱子，有些已经塌了一半，其他的还支撑着高耸的天花板，所有柱子都被黑色的真菌和腐斑覆盖了。在发光石的照射下，影子四处跳动着。
就在他冲过这房间时，他看见对面跑来了更多的暗裔。其中有一些身材粗短的矮魔人，它们呲牙咧嘴，长着尖尖的耳朵 。它们一看见他就张弓射箭，有两支箭从他身边飞过，一支扎进了他的肩膀，但他并不理会，开始朝它们冲锋。布列甘大叫一声，举起剑来大力挥下，在暗裔的阵线中杀出血路。他甚至没注意去看对手，只是一边在暗裔群中跑动，一边使劲挥砍、旋身、再砍。脓血飞溅在他脸上，一时间他差点眩晕倒下，可他拼命咬着牙压了下去。
矮魔人们试图收缩阵线，但却无法做到。有些矮魔人往后退去，试图重整攻势，可他已经穿过去了。他转了个弯跑进另一条通道，一只更为壮硕的魔人嚎叫着冲向他，他不假思索一剑将它砍翻，继续往前跑。
一定有条路出去的。必须得有啊。这里像是座要塞，早在古代矮人王国被暗裔侵占后就废弃了。如果能找到条出路回到深坑通道，他就可以……
他在一条破损的阶梯中途停下了。他能听到暗裔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而前面还有更多，就像一窝翻腾的蚂蚁。他的肩膀软了，他低垂着头，沉重地喘气。他试着不去在意流进眼睛的汗水。
就算他能逃出去，他还能去哪儿？他本来就应该死了。他理所当然就该让暗裔杀了自己，可也得它们愿意。
他盯着手中的剑。剑身染着煤黑色，形状并不规则，尖端锋利而弯曲，有点像把大号的军刀。剑柄很粗糙，裹着一块皮革，布列甘可不愿去细想它是哪来的。做工粗劣是肯定的，不过也够用了。剑尖可以轻易撕开他的喉咙，只要把它顶着脖子迅速一划就可以完事了。
这样它们就不可能从他这里得知上古龙神的所在。他也不必承担引发又一次瘟潮，让这些怪物再度侵略地表的罪责了。他估计它们不会读心术，不然它们早就该用上了吧。不过谁知道缔造者还有什么花招？最好这情报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咬着牙举起了剑。弯曲的剑尖抵着他的喉咙，几乎感觉十分顺手。跑到深坑通道里来战死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灰袍守护者传统强加于他的，而他迟疑着接受了，就像他接受一生中的所有事一样。这样更好吧。
曲剑踌躇着。他绝望地逸出一声哀号，并开始发起抖来。他听任曲剑落在身侧，闭上眼睛，扭曲身子抽泣着。
通道两端的暗裔开始向他涌来，可他几乎注意不到。他麻木地站在阶梯上等待着，黑暗逼近他的意识。嗡鸣声又渐次增强，在他意识的边缘急促地拉扯，令他知觉稀薄。
这声音来自他体内。
突然间，暗裔朝布列甘一拥而上，把他推到了地上。它们噬咬他的血肉，他感到了几把利器刺入身体的痛楚。他没喊出来，也没有抵抗。发光石被抢走了。当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后脑。
这样更好吧。
他还在深坑通道里。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好几里厚的岩石，就像股无形的重量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筋疲力尽地深吸了口气，一股腐烂味袭来，瞬间令他作呕。他翻过身来控制不住地干呕，空空如也的肠胃搅动着，可除了难听的呕吐声，他啥也吐不出来。剧痛刺入他的身体，他想起来自己受了伤。
布列甘冒着冷汗，浑身发抖，才抑制住了痛苦的呕吐。他摸黑探了探身上的伤口，他的盔甲不在了，剑和盾也没了，但它们留下了他的长袍和罩衫，上面似乎满是血迹和污渍，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一片漆黑中他说不准它们是用什么给他包扎的，好像是某种药膏，用条摸上去像麻袋似的粗布裹着。
可谁带他来这里的？又是谁处理了他的伤口？他记得他来到一片废弃的矮人地城。他还记得在深坑通道里被暗裔团团包围，被它们的数量全面压倒，然后……？他没事。他回想起被它们黝黑的刀刃刺入身体的感觉，记得它们的利爪刺穿他的盔甲。扎进他的肩膀和双腿。照理说他应该死了。暗裔没有怜悯之心，它们不留战俘。
布列甘闭上眼睛，谨慎地伸展意念感知四周。他周围全是暗裔。大概不在这个房间里，可是很近。他能感到它们在他的意识边缘抓挠，这种感受像往常一样令他觉得污秽不堪，就像毒液渗入了自己的皮肤。
他闭着眼睛试图排开对它们存在的感知。他过去常十分鄙夷这种感知力。每个灰袍守护者都能获得以意念触及远处暗裔的能力，他们大多认为这是种赠礼，而他觉得这是种诅咒。
那嗡鸣声还在继续。不过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别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岩石表面蜿蜒滑行，还有溅起水花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轻柔而微弱，但却难以忽略。气味也不时会有一些变化，变成什么东西烤焦的味道。他还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精神压力，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推挤着他的意识。之后这感觉又远去了。
忧惧感撕扯着他，他的心开始跳得更快了。布列甘笨拙地挪动着起身，趴在地上盲目地摸索，想辨明自己所处环境的范围限制。他好像摸到了块毛皮，那东西极其肮脏，他甚至庆幸俘虏他的家伙们把他扔到了平地上，而不是那上面。他摸到了光滑的墙壁，可以肯定这里是某种建筑，而不是天然洞穴。
他的手碰到了些又软又粘的东西，一种像蜘蛛网一样爬满岩石的腐烂肉瘤。是暗裔的污染。他强压下嫌恶感，尽力不去多想。
这时，一个新的声音响起。是靴子踩在石地上的脚步声，声音并不远。布列甘转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他醒来以后第一次有了方向感。他感知到一只暗裔走近了，惊慌变成了恐惧，于是他远离那方向爬开。那边有扇门吗？他就没机会看清接近而来的家伙吗？他无法适应四周的一片漆黑，恼怒得发狂。
脚步声更响了，回声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接着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动，有扇金属门被推开了，突然间耀眼的光亮出现了，烧灼着他的眼睛。他痛苦地高喊一声，捂着脸蜷缩了起来。
“我很抱歉。”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柔和却又洪亮得出奇，音色怪异，但并不难听。说话人吐字发音很短促，好像不习惯使用这种语言一样。
布列甘坐起身来，使劲眨着眼睛，同时举起一只手遮住大部分光线。他想看却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反而眼睛疼得泪水直涌。他勉强能看到光线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拿着的似乎是某种会发光的石头。影子进了房间，但是很有礼貌地保持着距离。
“光照是有必要的。”这个文雅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估计我在黑暗中过来的话，你会觉得不适。没有光你就看不见，我猜的对吧？”
这是只暗裔吗？它们的特使能说话，但他不记得有过任何灰袍守护者和特使对话的记载。特使是暗裔中的施法者，他偶尔也听到特使奚落前线的同类，或者在灰袍守护者的强攻之下恼怒地喊叫。他甚至还听过它们在战场另一头向他们通告最后通牒，可现在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他用精神意念感知着，是的，他面前确实是一只暗裔。他的意识触碰到的正是那种污秽感。
“我可以等。”那声音说，“你的视力一会就能恢复。”
布列甘揉了一会眼睛以后就能看清了，可他借由这怪物的发光石看到的并没能平息他的困惑。这是一只特使，要不是它腐坏的肉身和大大的死鱼眼睛，这只暗裔可能会被误看成人类。它没有头发，嘴唇剥落露出尖牙，一直保持着丑恶的笑容。可它穿的不是暗裔惯常混搭穿着的腐烂皮甲和铠甲片，而是一件沾满烟灰的简朴褐色法袍。它一只手拿着根虬曲多瘤的黑色法杖，另一只手拿着发光石。
它看起来还相当平静，用那双怪异的眼睛打量着布列甘。他打了个冷颤，起初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本能反应是要冲上去，扭断它的脖子然后逃走。特使可以施展魔法，可它跟其他法师一样，需要花时间集中魔力。如果他动作够快，它都不会有机会用上法杖。
“你的伤痊愈了吗？”它很突兀地问道，“我知道人类可以用魔法治疗伤口。不过，唉，我没有这种能力。就连我们对你们药物的了解也是……有限的。”
“我不明白。”布列甘结巴着说。
那怪物点点头，似乎在对他所处的困境表示同情。这事实简直让布列甘不敢相信，如此文明教化的举止竟然来自那只畸形怪物。一个又一个世纪来，灰袍守护者在多次瘟潮中，艰苦地累积对暗裔的各种认知……其中却没有任何一条显示暗裔除了无脑攻击、感染碰触到的一切活物以外，还曾做过别的什么。
“你不明白什么？”它耐心地问道。
“你是……暗裔？”
这个问题好像一点都不令它惊讶。“你是人类吗？”人类这个词在它奇特的音色里翻转，仿佛是一个外来词语。布列甘想，对于暗裔来说大概确实是这样。“我认为你不是。”它继续道，“我认为你是个灰袍守护者。”
“我……我两者都是。”
它向他眨眨眼，可布列甘看不出这是代表惊讶，还是怀疑，还是什么完全不同的情绪。暗裔可能有感情吗？它们能协作行动，众所周知它们能修补自己的盔甲，甚至找到矮人残留在深坑通道的物资，制造简陋的武器和建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们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黑暗本能之外的实际动机驱使。也许灰袍守护者们错了，又或者他们早已知晓了这个秘密，但将它作为又一个秘密保守着，连布列甘这样的高阶成员也不得而知。
反正他们这么干又不是第一次，布列甘愤愤地想。他渐渐松弛下来，但仍谨慎地看着那个特使——暂且就当它是吧。如果它打算要杀他，那它早就该动手了。但布列甘不确定这是否预示着他会有更大的麻烦。
肮脏法袍下的暗裔动了动，斜靠在自己的法杖上，布列甘不安地发现那姿态近乎人类。“我们的种族可以感知到灰袍守护者，就跟灰袍守护者可以感知到我们一样。你知道为什么的。”它尖锐地看着他，可他拒绝搭腔。
“暗裔体内有一种腐毒。”它自己答道，“这种黑暗之力在我们之中蔓延，强迫着我们、驱使着我们反抗光明。它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腐化我们身边的世界。”这怪物伸出一只枯槁如爪的手指向布列甘，“它也存在于你们的血液里。正是它造就了你们，让你们感知得到我们，我们也感知得到你们。”
布列甘感到胃部一紧。他什么都不说，也不敢直视这只暗裔诡异的视线。
“你们把黑暗摄入自身。”它继续说道，“你们利用它来与我们战斗。但是你们对它的毒效并不完全免疫。当腐蚀不可避免地要你们付出代价时，你们就会孤身来到深坑通道，与我们作最后的战斗。这就是你来的原因，不是吗？”
这个问题空悬着。布列甘仍然没有抬头看那怪物一眼，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警觉。暗裔能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是一回事，而它们竟能知晓这样的事情……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事情了。
他等待着，考虑要不要乘现在还有机会设法逃出去。就算它们杀了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来深坑通道就是为了寻死。除了它们把他打晕再拖回这间囚室，还能有什么更糟的？
这想法压在他心中，让他垂下了头。那奇怪的嗡鸣声好像无处不在。他能感到体内的腐毒就像滑溜的油污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到身体的每一层。他想抓扯自己的脸，把血肉从骨头上生生撕下来。他想把这东西从体内挖出来。
“是的。”他缓慢地承认道，“召礼，这就是我们的叫法。大限到来的时候，我们就来一个了断。”
“召礼。”它重复着，像是在表示认可，“你们宁愿光荣战死，也不愿屈服于腐毒？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布列甘厉声道。他抬头看向那怪物，却吃惊地发现它正带着种异常客观的好奇看着他。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人被完全腐化过吗？”
布列甘不顾隐隐作痛的伤口和翻江倒海的肠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嗡鸣声更加响亮了，他感到头晕眼花，脚步踉跄了一阵。“你是谁？”他大喊道。他猛地冲向那怪物，近得能闻到它腐肉的味道，看清它苍白的瞳孔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并没有后退。“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上帝啊！我应该死的！”
“你真的是为此而来吗？为了来死？”
“是的！”布列甘尖叫着。他一把抓住特使的法袍，把它拉向自己，并拉开了拳头作势要打。它没有反抗他。布列甘咬紧牙关，瞪着这只暗裔的脸，他的拳头发抖了。他应该揍它。他应该杀了它。没有理由不这么干。可为何他却犹豫了？
“我认为，”它低语道，“你来这里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布列甘松手把它推开。暗裔跌跌撞撞地后退，差点摔到地上，但它用法杖支撑住了身体。看起来它并不在意。他背过身去，愤怒得发抖。“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不会满足你。”他咆哮道，“所以你最好直接把我杀了。”
在长长的一分钟里，他只听到那暗裔把整理法袍的沙沙声，它又恢复了镇定。嗡鸣声在远处敲打着，他还能感知到其他的暗裔混杂其间。他大致能分辨它们发出的声音：反常的喀哒声和单调的嘶响，这些自他入盟礼上喝下它们的黑暗毒血以来，就一直在侵扰着他的梦境。他能感到它们不间断地挤压着他心智的屏障。他惊出一身冷汗，闭上了眼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心跳的疯狂节奏上。
他早有预感。当召礼的仪式完成后，矮人们结束了祈祷，庄严地向他最后致敬。他们打开了奥兹玛城郊坚封的大门，他望向外面的深坑通道，就知道这事不会那么简单地了结。不管上帝将如何看待，自己举剑干净利落地终结这一切会更好吧。这样总比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海洋淹没其中更好吧。
可他还是来了。他想要如何无关紧要。他这一生都没人在乎他想要如何。现在又岂会不同？
“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特使低吟道，“我是缔造者。”
“那是你的名字？”
“我们没有名字。那只代表我成为我的理由。我其他的同类连这样简单的理由都没有。它们只是暗裔，别的什么都不是。”
他疑惑地慢慢转过身：“那么你呢？你是别的什么？”
那暗裔伸出一根手指道：“如果我说我们和你们之间可以和平共处呢？如果这是可能的呢？”
布列甘不确定该怎么思考这个问题：“那会是我们想要的吗？我是说，跟暗裔和平共处？这……难以想象。”
“灰袍守护者从未能成功消灭我们。我们在地下四次找到了在监牢中沉眠的远古巨龙，就是那些你们称为上古龙神的存在。”缔造者目光望向远方，举止中透着忧郁，“它们呼唤着我们，我们无法抗拒这首诱惑之歌。我们找到它们，然后它们飞上地表，我们也跟上去，我们无法抗拒。然后你们再把我们赶下来，让这个轮回重新开始。”
布列甘皱眉道：“所以和平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消灭暗裔。”
缔造者苍白的瞳孔突然紧张地瞪着他。“那可不是唯一的办法。”它说。它怪异的共鸣声令他颤抖。
这时候布列甘终于意识到了那暗裔想要从他这获得什么。
他闪电般扑了上去，那怪物吃了一惊。他从它手里夺过发光石，并把它推到一边。缔造者踉跄着撞到了囚室的墙上，它的法杖哐当脆响着落在地上。不等它施法术，布列甘已经箭一样冲进了外面的大厅。他猛然推上了身后的金属门，它响亮地咚一声关住了。
大厅的景象比囚室里还糟糕，到处长有像生物触须似的东西和一团团囊疱般的黑色粘液。这里还有其他的门，有些锈住了，另一些几乎整个被藤壶般的肉瘤盖住了。他没有理睬这些，将发光石举在身前跑了起来。
他已经听到了周围响起了追喊声，恼怒的嘶叫声和这些怪物的跑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暗裔之间意识相连，联接它们的正是灰袍守护者用来感知它们的黑暗之力——缔造者说得分毫不差，但布列甘不愿去想它是如何知晓的。
他集中注意力伸展意念，想辨明暗裔移动的方位。这很困难，它们的腐毒包围着他，而每当他试图把意识延伸到更远处的时候，那地狱般的嗡鸣声就变得更加响亮。而且他在如此污秽的环境里追踪那些暗裔个体，似乎每次吸气都会呛得自己窒息。
他转过一个拐角，差点和一小群暗裔撞个满怀。这些高大的魔人是真正的战士，它们身穿胡乱搭配的重甲，手持形状诡异的利刃。它们惊得露出尖牙，嘶声向后退去。
布列甘没给它们反应的机会。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冲锋，伸手去夺它的曲剑，并当胸踢了它一脚。那怪物惊慌地大叫一声松了手。他旋身便一剑划开了第二只暗裔的脖子。它捂着喷出黑色脓血的伤口倒下了。
第三只暗裔嚎叫一声，挥剑重重向他砍下。布列甘在最后的瞬间闪到一旁，让那怪物失去了平衡，再用剑柄砸晕它的脑袋。接着他伸手轻轻一抛，反手握住剑把，就势刺进它的后背，并扳转剑刃绞开创口，它咕咕惨叫起来。
刚才被他踢翻的暗裔终于回过了神，大吼着撞向他，撞飞了他手里的剑，狠狠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尖牙深深刺进他的肉里，他能感到那黑暗的腐毒渗入他的血液。他若不是名灰袍守护者，这一口等于是要了他的命。他会染上逐渐虚弱的疾病，使他神智错乱癫狂，最终痛苦地死去。
成为灰袍守护者是需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但这有充分的理由。
布列甘奋力同那魔人搏斗，它正对他的脸哇哇尖叫，但他咬紧了牙关。他能闻到它恶臭的气息，能看见它湿润的黑舌头卷在长牙后面。其他暗裔的叫声已然逼近了。他们在石地上扭打着，他脱出一只手，用力按住它的下巴，将它的头往后推。它被卡得长声怒叫，可他越来越使劲，最后它不得不缩身后退，努力恢复平衡。
当它终于放开他时，他猛推了一把。它的脑袋重重撞到通道的墙上，发出一声碎裂的闷响。还没等它调整过来，他就抓剑跃起，动作一气呵成。那暗裔准备站起来时，他砍了下去。一剑。两剑。完事。
他停顿下来，倚着墙大口喘息。一阵虚弱感涌来，他把剑掉在了地上。地上流淌的脓血非常刺鼻，甚至盖过了周围本来的恶臭。嗡鸣声更刺耳了，几乎要挡住其他所有的声音。他将前额抵着冰凉的石壁，短暂地闭了会眼睛。
边上传来一声嘶叫不断回响，布列甘睁眼转过身，看见另一只重甲暗裔手持长矛向他刺来。他几乎没空多想，便让过矛头抓住杆身，使劲往墙上扯。这只暗裔蹒跚扑到他面前，他抬起手肘向它脸上一迎，发出了牙齿和骨头相撞的恶心声响。趁那怪物畏缩，他将长矛夺了过来，掉头刺进它的腹部。
不等那怪物倒地，他就放下杆身转身离开。他得要出去，要快。他捞起地上的曲剑，跑进一间开阔的大厅。里面到处都是柱子，有些已经塌了一半，其他的还支撑着高耸的天花板，所有柱子都被黑色的真菌和腐斑覆盖了。在发光石的照射下，影子四处跳动着。
就在他冲过这房间时，他看见对面跑来了更多的暗裔。其中有一些身材粗短的矮魔人，它们呲牙咧嘴，长着尖尖的耳朵 。它们一看见他就张弓射箭，有两支箭从他身边飞过，一支扎进了他的肩膀，但他并不理会，开始朝它们冲锋。布列甘大叫一声，举起剑来大力挥下，在暗裔的阵线中杀出血路。他甚至没注意去看对手，只是一边在暗裔群中跑动，一边使劲挥砍、旋身、再砍。脓血飞溅在他脸上，一时间他差点眩晕倒下，可他拼命咬着牙压了下去。
矮魔人们试图收缩阵线，但却无法做到。有些矮魔人往后退去，试图重整攻势，可他已经穿过去了。他转了个弯跑进另一条通道，一只更为壮硕的魔人嚎叫着冲向他，他不假思索一剑将它砍翻，继续往前跑。
一定有条路出去的。必须得有啊。这里像是座要塞，早在古代矮人王国被暗裔侵占后就废弃了。如果能找到条出路回到深坑通道，他就可以……
他在一条破损的阶梯中途停下了。他能听到暗裔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而前面还有更多，就像一窝翻腾的蚂蚁。他的肩膀软了，他低垂着头，沉重地喘气。他试着不去在意流进眼睛的汗水。
就算他能逃出去，他还能去哪儿？他本来就应该死了。他理所当然就该让暗裔杀了自己，可也得它们愿意。
他盯着手中的剑。剑身染着煤黑色，形状并不规则，尖端锋利而弯曲，有点像把大号的军刀。剑柄很粗糙，裹着一块皮革，布列甘可不愿去细想它是哪来的。做工粗劣是肯定的，不过也够用了。剑尖可以轻易撕开他的喉咙，只要把它顶着脖子迅速一划就可以完事了。
这样它们就不可能从他这里得知上古龙神的所在。他也不必承担引发又一次瘟潮，让这些怪物再度侵略地表的罪责了。他估计它们不会读心术，不然它们早就该用上了吧。不过谁知道缔造者还有什么花招？最好这情报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咬着牙举起了剑。弯曲的剑尖抵着他的喉咙，几乎感觉十分顺手。跑到深坑通道里来战死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灰袍守护者传统强加于他的，而他迟疑着接受了，就像他接受一生中的所有事一样。这样更好吧。
曲剑踌躇着。他绝望地逸出一声哀号，并开始发起抖来。他听任曲剑落在身侧，闭上眼睛，扭曲身子抽泣着。
通道两端的暗裔开始向他涌来，可他几乎注意不到。他麻木地站在阶梯上等待着，黑暗逼近他的意识。嗡鸣声又渐次增强，在他意识的边缘急促地拉扯，令他知觉稀薄。
这声音来自他体内。
突然间，暗裔朝布列甘一拥而上，把他推到了地上。它们噬咬他的血肉，他感到了几把利器刺入身体的痛楚。他没喊出来，也没有抵抗。发光石被抢走了。当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后脑。
这样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