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尽管前路阴霾密布,
但上帝必引导我。
我必不至伶仃流离于后世的幽途,
因上帝之光面前绝无黑暗,
主的造物必不至失落。
——试炼颂词,第1章第14节
阳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黄绸窗帘在微风中轻柔地拂动。玛瑞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邓利姆的王宫里。他深吸一口气,赞叹这空气是如此的清新,阳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是如此的温暖。这些简单的快乐太容易忘却了,当你身处地下数英里的深坑通道时可……但上帝必引导我。
我必不至伶仃流离于后世的幽途,
因上帝之光面前绝无黑暗,
主的造物必不至失落。
——试炼颂词,第1章第14节
深坑通道。这念头揪住了他的心,恍惚间,他都不知为何自己会回到王宫。他越是集中思想,这段记忆就越是会像水银一样从他心头滑落。他是在做梦吗?
他躺在国王卧室里自己的床上,只盖着一张全新的亚麻被单,而不是沉重的炼银板甲。安缇梵王家所赠送的桃花心木梳妆台占了整整一面墙。他外祖父那副矮人制的眼镜搁在小桌上,是花大价钱从内瓦拉的一名奥莱伊贵族手上买回来的,靠在它边上的是一本关于卡兰哈德王的大部头书典,他去年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啃完了。他并没有阅读的天赋,而且学者的用词太过晦涩,看起来就更麻烦了。然而玛瑞克挺有毅力的。
他就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追随一个甚至都已不存在于费罗登的古老组织,离开这里去冒险了呢?这整个想法都荒唐至极。
他身旁有人在床上动了动,他愣住了。若婉已经死了。不应该还有人——
“玛瑞克?”传来一声含糊而带着倦意的呼唤。
他被恐慌所支配,心脏急速地鼓动起来。他圆瞪双眼,看着那女子躺在枕头上转过了脑袋。那蜜金色的卷发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只是蓬乱得没有完全盖住她的精灵尖耳。她扑闪着碧绿色的大眼睛朝他微笑。“你这么傻看着我真是古怪。”她轻笑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卡翠尔。是卡翠尔,八年前被他杀死的精灵间谍。
“我……不知道。”他哽咽道,“兴许真做了个噩梦。”
她撅了撅嘴,伸出一只手来,拂开了他挡在眼前的头发。这个小动作好似来自于他久远的记忆,却还是令他极为熟悉。他抓住她的手,将它牢牢地靠在自己脸颊上。连她的气味都一模一样。他是怎么会忘记的呢?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噢,玛瑞克。”她说道,她的这种关怀意外地真实。“你真的做噩梦了!喔,我亲爱的,你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啧啧。”
他的脸又在她的手上多靠了一会儿,他害怕倘若自己放开了手,那她就会悄悄地溜走。不过最后他还是努力忍住眼泪看向了她。“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不明白。”
“我是在你睡着之后到床上来的。我希望我没有吵醒你吧。”
“不,我的意思是,若婉怎么办?”
她费解地皱起了眉头。“若婉跟洛根待在渥伦啊,跟平常一样。我们预计他们在明天之前是不可能到邓利姆来的。你是不是把日子给过忘了?”
“预计他们?”他困惑地摸了摸脑袋,“可是……若婉死了啊。”
此时卡翠尔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单落下,露出了她苍白的肌肤和曼妙的身材,就跟他所记得的一样。她紧紧拥抱了他,忧伤地叹气道:“那就是你做的噩梦?噢,玛瑞克。你不记得了吗?她曾经是病得很重没错,而且我们都担心坏了,可是洛根帮她恢复了健康。”
“洛根帮她恢复了健康。”他重复道。他心中一处空落落的地方隐隐作痛,表现着自己的存在。他记得可太清楚了。
“你知道他那德性的。”她皱着眉头再度将他的头发拂到边上,“她那时候日渐消瘦,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而那杂种还朝她喊叫,宣称她要是死了,他就是攻打影界也要把她救回来。你对他也很生气。”
他无言以对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既干涩又不舒服。她捧着他的脸颊,面含柔情地看着他。他一度差点沉溺在这对翠绿的眼瞳之中。“我真为你自豪。我从来都不喜欢那杂种,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容忍得了他的。不过他毕竟几天几夜废寝忘食地紧握着若婉的手。他们都说他的意志力太强了,令她无法拒绝,结果她就挺过来了。”
“就只需要这样么?”他低声沙哑地说道。
“嘘——”她柔声说着,靠近过来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只感觉木然,没有作出回应。“别再让它烦扰你了。你的王后就在这儿,吾爱。你难道不想让我帮你忘掉这个糟糕的梦吗?”
玛瑞克听任自己被她拉到身上。她的吻再一次迎了上来,而这一次他也给予了回应。一开始还有些迟疑,然而随后便注入了更火热的激情。这感觉尤为真实,很有说服力,他无法否认。
能够做到这些是他多少次梦寐以求的结果?这可是回到过去,挽回并纠正业已铸成之事的机会。事情本应如此才是。只需要听任其发展就可以了,十分简单。他内心深深明白,在这里他能够忘记自己曾杀害了这个女人、曾与若婉结婚并看她死去、使他最好的朋友每过一年都越发的冷淡;在这里,当国王将不再令人厌烦。此时他看向身下的卡翠尔的双眼,注意到她甜美的笑容,便发现这里确实极具诱惑力。
但是还有另一个精灵。他的记忆中几乎不请自来地浮现出菲奥娜的样子,她被恶魔附身,转变成了一只憎恶。她痛苦的尖叫依然在他耳边回荡,虽则其他的生活经历如同记不太清的梦境一样滑下了他的指尖,但这部分仍会再三叩问着他的良心。
他对菲奥娜许下了承诺。
“我不能。”他低语着脱离了卡翠尔的怀抱,滚到自己那一侧的床上。她抓起床单盖住自己的胸脯,疑惑地盯着他,于是他下了床。
“可为什么?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真的。”他不愿再看她,不愿再看那双绿色的眼瞳。他记得他把剑插进她胸口时就凝视着它们,即使看着她的生命在流逝,也不太相信这是自己干的。他从那对眼睛里看到了彻底的失望。她本就希望来找他,恳求他的仁慈,尽管她也知道希望渺茫,而他所做的也完全符合她的预期。即便这里的生活感觉十分真实而迷人,可想到菲奥娜还在外面受难还是令他不堪忍受。他必须行动了。
“玛瑞克。”她在他身后轻声呼唤。
他握紧了拳头,努力抗拒着转身的想法。
“玛瑞克。”她更为坚决地说,“看着我。”他勉强转过身,看到卡翠尔哀伤地凝视着他,似乎知道他们就要分开了。“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她说,“你不需要回去另一个世界。你可以留在这儿。”
“你是说留在这儿假装生活么。”
“这是假装么?”她苍白地微笑着,“什么是真实,玛瑞克?到底什么才是?你可以变得快乐。你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去做令你不快的事情?你从未体验过丝毫的乐趣吗?”
卡翠尔伸出一只手等着玛瑞克,要把他拉回床上。她用眼神恳求着他。他心碎地垂着头,而她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她没有哭泣。他转过身,趁自己没改变主意之前迅速走出了房间。他心中的空虚感仿佛变成了怎么都填不满的无底洞。他强行关上了它,逼迫自己变得木然。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几乎都得心应手了。木讷成为了他的一种老习惯。
他刚一跨出门,世界就变了。他站在几片互不相连的墙壁与房门之间,这扭曲的景象宛如有人不管建筑拼图当中的关联,将它们随意撒开一般。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片天空,就犹如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只有几条白色带状物在其中穿行旋转。他头顶上漂浮着好几座岛屿,有一些大得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其他的就都很遥远了。
一切都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奇怪光泽,他视野的边缘是模糊的,似乎表明了所有这些都够不上真实。他看着一块拼缝缓缓移动,在他面前构成不同的形貌,然后又自己缓缓地重新变幻起来。还有一面墙静静地瓦解到地面上,并完全消失了。小小的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闪耀的魔光正迅速地掠过这片景象,离他所站的地方并不远。
这里是影界。人会在睡梦中来到这儿,应该只有法师能够清醒着穿行其间,不过他就身处这里。他睡着了吗?是那恶魔用什么手段把他困在这里,他才会清醒地呆在影界吗?他在真实世界的身体怎么样了?
他的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他站在那片平原上,感觉到一股干燥的微风在吹拂着他的脸。至少他原有的盔甲和衣服都在他离开房间时重新出现了。这倒是不错。然而他的卧室连同王宫的其他部分一下子都消失了。卡翠尔也一样。他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表明这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并对自己所失却的一切感到了极度的痛悔。
但那并不是真的,对吧?她是一个专为他编织出的梦,想要让他留在这里。他只能冀望这代表着有路可以出去了。
但要如何离开影界呢?他举目四顾,意识到自己对要去哪儿一点头绪都没有。这里没有通向他所在区域之外的路。他没看到任何建筑、任何发光的传送门、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只有不知道到底通向何方的房门。除了菲奥娜那晚在深坑通道外面说起过的情况,他对这个梦的领域一无所知。
“我看你已经迷路了。”他身后有个声音咕哝道。
他转过身,发现那是卡翠尔便愣住了。她看起来还是他所记得最美的样子:身穿他们进入深坑通道那时的硬皮甲,腰带上的刀鞘里插着一把匕首,她金色的卷发在吹过旷野的微风中飘动。此刻卡翠尔带着顽皮的表情凝视着他,显然很愿意等待他开口。
“你……你不该在这。”他结巴地说。
“我显然在。”
“但你不是卡翠尔。”
“你有那么确定吗?”她走近他身边,顽皮的表情化成了烦恼的蹙眉,“我太了解你了,玛瑞克,你可不是什么学者。你对影界的认识就跟对酿酒的认识一样少。你需要我的帮助。”
“你的帮助。”他默默地重复着。
她朝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你认为你能够独力离开影界么?我曾带你走出了深坑通道,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儿。只要那是你真正希望的。”
玛瑞克后退了好几步。她看上去像卡翠尔,听起来也像卡翠尔,但这绝非是他在做什么梦。她一定是某种恶魔,在任务失败之后跟随他走出了他的梦境。现在它正试图将他引回去。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他拔出剑,警惕地朝她挥了挥。“退后。”他咆哮道,“你是想要再次将我困住,但我不会留下的,我要离开这儿!”
卡翠尔似乎无动于衷,她瞥视着他的剑,毫不掩饰轻蔑的表情。“那不是你真正的剑,玛瑞克。你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我愿意碰碰运气,赌它还是能够砍中你。”
她点点头,得意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也许吧。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把你自己掐醒?洛根可不会来这儿救你,亲爱的。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不会跟一只恶魔去任何地方的!”
“喔,是呀。”她尖锐地瞪了他一眼,“好想法。毕竟你可不想轻率地扑到哪个人的剑上。”
玛瑞克蹒跚退后。她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他,那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戳中了他内心的痛处。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比梦境更加虚幻缥缈。“在那梦境中我离开了你。”他坚持道,“我不得不这样!我许了一个承诺……”
“是的,我知道。”卡翠尔难过地说。她叹了口气走向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我给不了你快乐。以前不行,现在也不行。所以我会帮助你作为代替,如果这真是你所希望的话。”
他感到左右为难。“我所希望的,”他毅然说道,“就是离开这里。”
“离开影界。”她点了点头。精灵转身朝着他们周围的领域做了个手势,而玛瑞克意识到她所指的是附近零星散布的各类房门。“这地方到处都是出去的路,玛瑞克。可惜它们都帮不了你。你是被刻意困在这儿的。”
“被那恶魔。”
精灵开始明确地朝其中一扇虚化的房门大步走去。玛瑞克不确定该怎么做,便跟在她后面。他扫视着周围荒芜的旷野。无论卡翠尔究竟是什么,有一件事她说对了。他自己最多也只能在影界里游荡,寄希望于偶然发现什么有用的玩意。
她走到门边,面朝他站着。他停下了脚步,想知道她在计划着什么。他还紧握着出鞘的宝剑,为了以防万一。
“我说得简单点。”卡翠尔道。她转动房门的把手将其打开,里面一片空白。那就是一条空荡荡的门廊,卡翠尔还将手探了进去,以强调这个事实。“这不通向任何地方。除非你想要去哪儿。”她又关上了门,然后再把它打开……这一次门廊通向了一片葱翠的森林,惊得玛瑞克退了一步。他可以看到蓝天、阳光,甚至还可以听见鸟叫。这就是一道无中生有的传送门。
卡翠尔第二次关上了门。“这不是一扇门。”她边挥手要他注意边说明道,“这是一个转换点,一种象征。它也可以转换到现实世界,那样你就会忽然醒来,并开始忘却梦里的一切。不过你没法到那里去,有恶魔约束着你就不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道。
她叹了口气对他微笑着,却无视了他的问题。“你得直面那只恶魔。它只是部分地穿过影障进入了现世,就跟你是部分地在这儿一样。”她朝着那道门一摆手,“只要你的愿望足够强烈,你就可以找到那恶魔。”
“它在休眠吗?”
“不,这里是它的王国。它仍然拥有力量,足以将你杀死。”面对玛瑞克质问般的表情,她凝视的眼神变得冷酷,“这本是你的计划,玛瑞克。我可没说这是个好主意。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帮着送我去死。”
“我不是常做出这种事么?”卡翠尔的语调变得很痛苦,她移开眼睛望向远方,尽量不去看他。有一瞬间她看起来既脆弱又迷茫。这也跟玛瑞克记忆中的她一样,他的心又痛了起来。他一心只想要伸出手去安慰她。可是当她转回头来瞟他时,那种冷酷又回来了。“你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找到你的同伴们。”她提议道,“他们都和你一样,被困在了梦境之中。”
“他们不会脱离出梦境吗?”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宁可否定自己的愿望的,玛瑞克。”他看得出她绿色眼睛里的遗憾,突然就犹豫了起来。他并不知道一切事情的可能性,没人知道。他心底有一部分极度渴望她能离开他,回到他所抛下的那个梦境之中。但他更多地还是希望她能留下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忘记她吧。
“我试试吧。”他咕哝道。
这有可能是在做蠢事。假如卡翠尔在欺骗他,假如她真是什么灵体,试图想要把他送回恶魔的魔爪之中,甚至令他难免一死的话,那他就认命吧。他决不能站在原处,把卡翠尔当做骗子对待。这是因为他对她做出过那种事。他去任何地方都无所谓了。
他转动了门把。
玛瑞克认为这里的街道挺像邓利姆某个贫民区街头的,然而他也能肯定这里绝非邓利姆。从经过的人群飘入他耳中的谈话片段听来,他猜想这里是奥莱伊。这里小店林立,砖墙上的灰泥开裂褪色,到处都是潦倒的迹象。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下着淅沥的小雨,足以裹挟着鹅卵石路上的尘土,腾起一股潮湿而霉臭的气味刺激他的鼻孔了。
他仍然在影界里么?虽然改变相当唐突,不过似乎他还在这。这地方就跟他的宫廷卧室一样,是一场幻觉甚或梦境。
他朝着几个洗衣的老妇人点了点头,她们正在忙碌地收着麻绳上皱巴巴的亚麻织物。她们盯着他的铠甲,震惊于他公然这么全副武装地随处走动,显然在考虑是否要把城里值班的人叫来。玛瑞克完全不知道这会给这个梦境世界带来什么影响,他也不希望知道,因此他匆匆加快了脚步。
有一间小店很特别,它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更加真实一些。那上面的灰泥没怎么褪色,而且街上的其他各处都泥泞而灰暗,唯独那里有着鲜艳的色彩。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得到精心照料的药草,还有淡蓝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轻摆。这栋建筑漆成显眼红色的大门关闭着,但还有两扇简陋的小门敞开着,里面是一个工作间。
他可以听见敲敲打打的声音,由此推测这地方属于一个木匠。从地面上洒落的锯末、一对还没上漆的椅子、以及立在旁边的锯木架并不难看出来。它们都做工精良,坚固而又厚实。门后面放着更多的家具,包括一张倒放的桌子和一只没漆完的梳妆台。这是个繁忙的地方。
敲打声停止了。“邓肯!在雨下大之前把所有东西都收进来,以安卓斯特的名义!”这个声音深沉而浑厚,令玛瑞克联想到一个彪形大汉。而且它完全没有奥莱伊的口音。实际上,要是玛瑞克没那么了解的话,是会把他当做费罗登人的。
“妈的,小子!”那声音又轰然响起,“你跑到哪里去了?”玛瑞克接近这家商店时,声音的主人忽然出现在了门口。那是一个壮硕的男子,肤色苍白、胡子浓密,黑色的头发扎成了马尾。他穿着一件满是锯屑和油漆残迹的大号罩衫。这名男子一脸苦相地两手各抄起一把椅子,接着才看到了玛瑞克。
“喔!对不起,大人。”他迟疑地注视着玛瑞克说,“您是想要买什么东西吗?我正准备把这个收进来以免淋雨。”
“这看上去算是很不错的家具。你是这方面的大师啊。”
男子忙不迭点头,略带腼腆地微笑说:“谢谢您,大人。我看得出您是从故乡来的。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费罗登人,尤其是在城市的这一片。”
“你是从费罗登来的?”
“实际上是从至高堡。我儿子依旧非常地怀念那里,我也是。”继而男子注意到雨渐渐大了起来,突然变得颇为局促不安,“可我居然让您站在外面淋雨!请吧,大人!快进来!”他手持着两把大椅子退回到店里,好像它们比羽毛重不了多少似的,玛瑞克也跟了进去。他估计这么一个大个子,大概单肩就可以扛六把以上了。
店铺不大,墙边堆满了椅子和其他类型的家具,比惯常的木工店还要多。里面有一块足够放工作台的空间,同样覆盖着碎木屑、刨花及品目繁多的金属工具,还有倒放在一对锯木架上的一张大桌子。这将是典范之作,曲线形的桌腿上精细地嵌着华美的花朵雕饰,玛瑞克在类似的奥莱伊器件上也见过。这种桌子无论放在哪个贵族的宅邸里都会很受欢迎的。
木匠注意到了玛瑞克在看向那里,嘴咧得大大的。仔细想来,玛瑞克也曾见到邓肯这么咧嘴笑过。“给侯爵做的。”他自豪地说,“是特别委托的。”
“你似乎非常忙碌啊。”
“我和我儿子工作很辛苦。但我想我们干得不错。”
店铺通向里面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深色皮肤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留着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杏仁状的眼眸流露出和蔼的神情。然而忧虑在她的脸上磨出了皱纹,在她的两鬓留下了几缕灰白的头发,但他觉得她还是挺漂亮的。从她衣服下面的隆起看来,她显然是怀孕了。“喔!”她看见玛瑞克吓了一跳,说,“我还以为你在关店呢,艾林。”她的利维恩口音很重,可对通用语的掌握还是很完美的。
“这位是从费罗登来的,塔亚娜。”
虽然她眼中有一丝怀疑,她还是礼貌地向玛瑞克点了点头。她不相信他到这儿真是来买家具的。“幸会,长官。”她说道。
“事实上我是来找你儿子的。”看到他们俩惊恐的表情,他连忙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儿子就是邓肯。他大概十八岁的样子?一头黑发?”
男子的笑容消失了。“他做了什么?”
“艾林?”女子迟疑地问道。
“进去吧,亲爱的。”他对她说。她害怕地朝玛瑞克瞥视了一眼,不过还是点点头退回了房里。男子严厉地看着他。“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他时不时地会惹上麻烦,大人。可他是个好孩子。我们对他倾尽了全力,我们都很清楚。”
“我相信你说得很对。”玛瑞克对欺骗这个人,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产生了罪恶感。倒也不是说这完全是欺骗。而且他还是邓肯梦里的父亲,可别忘了这一点。“我需要同你的儿子谈谈。我恐怕这很重要。”
男子缓缓点了点头。“那我去找他。”他走进房里,留玛瑞克等着。雨哗哗地落在屋顶上,外面的鹅卵石路上有好几辆四轮马车轰然驶过。他依稀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叫孩子们进门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的便是第一阵雷鸣。
一小会儿之后,门又开了,那壮硕的男子再度现身,这一次他带着面色阴沉的邓肯。小伙子全身都湿漉漉的,身上的黑裤子和白衬衫也浸透了雨水,似乎刚从外面淋雨回来。
邓肯惊异地盯着玛瑞克,随后抬头看向他的父亲。“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没对他做过任何事!”他自我辩护道。
“够了!”他父亲把他推进了店铺。
玛瑞克清了清喉咙。“实际上,我想要跟他单独谈谈。”
“单独?”男子生气地看着邓肯,而后者只是叹着气翻了个白眼。最终男子还是对玛瑞克点了点头。“如您所愿。”他警告般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身走回屋内,牢牢地关上了门。
邓肯交抱双臂,挑衅般地瞧着玛瑞克,然而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中没有认出对方的神色,一点都没有。玛瑞克又清了清嗓子。这可能没那么容易。“我猜你没认出我吧?”
小伙子斜了斜眼:“我认识你?”
“我们彼此认识也是不久之前的事。”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不,我没有。”玛瑞克朝所在的店铺比划了一下,“我知道这可能有点难以接受,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你解释。这不是真的。”
“什么?这当然是啦!”邓肯退后一步,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玛瑞克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个可能。整个身处影界的概念简直难以置信。他要如何对别人解释他们是在梦境之中?要是一年前别人过来跟他这么说,他又会怎么想呢?
悲哀的是,玛瑞克部分认为那样一来他可能反倒会松一口气。
“不。这是一场梦。这不是真的。”
邓肯转向了房门,但玛瑞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回来。小伙子此时气愤不已,但他的表情中也掺杂着别的什么情感。是疑惑吗?玛瑞克当即利用了起来。“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他坚持道,“你是个灰袍守护者,邓肯。我们是被矮人王宫里遇到的恶魔送入了影界,在梦境里。你不记得了么?”
邓肯挣脱了玛瑞克的拉扯,猛地向后倒去,撞在了店里的一堵木墙上。边上的那堆椅子被震得吱嘎乱响。“不!”他突然发起火来大吼着,“没有那种事情!那……那只是一个梦!”
“这里才是梦境,邓肯。”
“不!”他喊叫着,举起拳头朝玛瑞克冲了过来。但玛瑞克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一块跌倒在店铺中央给侯爵做的桌子上。桌子从锯木架上翻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脆响,把两条桌腿摔折了。邓肯压在玛瑞克身上脸都气歪了,挣扎着要抽出拳头,而玛瑞克则勉强抵挡着他的攻击。最终他将邓肯推开了。
“别犯蠢了!”玛瑞克厉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看得出来!”
邓肯仰面倒地,后脑勺磕在另一把椅子上,它被撞飞到了外面的雨幕中。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
通向屋内的房门一下子打开了,邓肯的父亲手持一把木工锤冲了出来,他的脸上满是担忧与愤怒。“出什么事了?”他一看见玛瑞克倒在摔坏的桌子上,邓肯离他不到半米时,便立马冲向了玛瑞克。他那双强壮的手抓住玛瑞克的板甲领口,毫不费力地把他从桌上提了起来。壮汉那张气得通红的脸就凑在他面前几寸:“你为啥要给我家里带来这些麻烦?给我滚出去!”
“父亲,等等。”传来了邓肯轻声的恳求。
这足以让他父亲停顿了。他依然将玛瑞克提在空中,转头怒视儿子:“那么说是你惹出来的?邓肯,我本以为我教你教得很不错啊。”
邓肯突然盯住了他的父亲,一瞬间他的眼神是如此地绝望与悲伤,玛瑞克明白这小伙已经意识到真相了。“你是对的。”他轻声说,“你确实努力教我要学好。”
“那这次你的借口又是什么?”
“你死了。”邓肯喃喃道。他的眼睛闪着泪光,可他背过身去拭去了眼泪。他父亲的狂怒立即消解了,他仿佛追悔莫及似的,把玛瑞克放回到翻倒的桌子上。
“儿子。”他声音沉重地说,“不必把事情弄成这样。”
“已经是这样了。”
小伙子泪眼朦胧地转身朝向他的父亲,他们俩静静地相互对视了一会儿。他父亲悲哀地叹了口气,而邓肯闭上了眼睛。整间店铺就这么消失了。它一下子就不见了,现出了一大块空地和影界布满岛屿的上空。
邓肯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身上又穿回了那套黑色皮甲和他的灰袍守护者罩衫,一对匕首挂在身体两侧。他凝视着父亲原来所在的地方,眼泪簌簌地从脸颊上滚落。“我真的以为——”他的声音顿住了,他猛咽了口口水,“我真的以为那是他们。我还以为那一切全都是一场噩梦。”
“我明白。”
“我如释重负。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困住,一个人……”
“我明白。”
玛瑞克看到卡翠尔正从边上靠近便紧张起来。他本来半以为她会自动消失,因为她的出现也许只是另一个梦。然而她还在这儿,边大步向他们走来,边带着愉悦的神情审视邓肯。
小伙子皱了皱眉头,循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见到她相当惊讶。他警惕地向后退去,手伸向了他的双匕,不过她举了下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太年轻了点不是么?”她带着一抹浅笑问道。邓肯转过身狐疑地望着玛瑞克。
“这位是卡翠尔。”玛瑞克叹息着告诉了他。
“你是说……”
“是的,那个卡翠尔。”
“可她不是……”
“死了?”她给了玛瑞克一个警告的眼神,代他回答道,“是有那样的传闻。我是来帮忙的。假如你们还是要把我想成什么令人不快的家伙的话,那也没关系。这不会比我以前的生活糟到哪里去。”
邓肯似乎困惑不已。“我们不能相信她!”
“是她带我找到了你。”玛瑞克告诉他。然后他转向卡翠尔,尽量不与她对视。像这样看着她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本以为早已埋葬的记忆全都翻腾了起来。“我们需要找到其他人。”他对她说。
她点点头,朝着一条立着整排高大雕像的荒凉小径做了个手势。“这边走有另一道门。它会把你们带到你们想去的地方。”
玛瑞克和邓肯置身于冰脊山脉之中。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刮过。玛瑞克抬头看着白顶的壮丽山峰高耸入云。地上的积雪很厚,几乎跟他们的靴口齐平,而从头顶的乌云看来,一场暴风雪可能就要来临了。
“噢,太棒了。”邓肯嘀咕道,“更多的雪。”
玛瑞克瞥了瞥这个小伙,但没有说什么。他又和以前一样,把卡翠尔给抛下了。要么是她不能跟随他们,要么是她决定不过来,玛瑞克并不确定。他发现自己的思绪一直会回到她身上。若她只是他梦境的产物,那她又如何出得来呢?她为什么要帮助他去对抗创造了她的恶魔呢?或许她是另一只恶魔,与前一只相敌对?还是说他只是被误导了?可从目前来看,她的情报很有用。
他有点想知道有没有可能那真的是卡翠尔。据说死者会穿过影界前往上帝身边,偶尔还会迷失在路上。也许她就是一只鬼魂。这是一种危险而骇人的想法,他试图将它甩到脑后。
有一条陡峭的山路通向这座山的一侧,他们在寒风中颤抖着沿路而行。这里的树都是茂密的常绿乔木,一路上密密麻麻的,迫使他们要推开许多低垂的树枝才能继续前进。
山路转了个弯,广阔的美景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正是冰脊山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巍峨的山峰犹如刺入了天空,下面山谷中广袤的森林一直延伸向一潭冻结的湖水,在他看来那就如同水晶一样透澈。倘若湖面没有被冰雪封住的话,他几乎是可以跃入水中的——当然,得先在峭壁上蹦跳一番才行,还得保证从这么高的地方扑进水里不至于直接死掉。不过,这想法还是挺令人向往的。
“那是什么?”邓肯咕哝道。
玛瑞克转身看他见到了什么,随后便注意到山路绕着悬崖直上山坡,在一座围着高墙的要塞前断了头。那是一个阴森灰暗的工事化聚居点,就座落在悬崖边上,似乎还半边嵌进了山体里。他看到墙上有人,他们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披着厚重的毛皮斗篷,已经在朝着路上的两人指指点点了。警报声响起,狗儿们也随之狂吠起来。
“他们似乎不怎么友善。”邓肯干巴巴地评价道。
“他们是阿瓦族山民。他们可不怎么喜欢我们。”
“我们要战斗吗?”
“不,我们先等着,看他们怎么办。”
没过多久,就有三个人严厉地皱着眉头涌出大门。他们都是高大的战士,率领着几只长相凶猛的战犬,它们吠叫咆哮着,想要挣脱皮带。他们没有直接放出狗来咬他俩,这一定代表他们愿意谈谈,他如此希望着。
那三人在玛瑞克和邓肯的不远处拉住狗停下了脚步,怀疑地盯着他们。领头的是一个灰白色长发披肩的老年人,尽管如此,他的体魄还是很壮硕,而且看上去也很有威信。
“低地人。”他沉声道。
这算不上是个问句,但玛瑞克仍然点了点头。他认为还是保持些礼貌为好。阿瓦族与费罗登山谷中的“低地人”在历史上曾有过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在数个世纪前卡兰哈德王联合了各大公爵之后,也依旧顽固地拒绝加入王国。自那以后的许多年来,他们更坚定了保持独立的信念。
“你们干嘛来了?”这个人质问道。
“我们在找一个名叫凯尔的人。”玛瑞克说。对方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使他明白他们很熟悉他所说的这个人。没什么好惊讶的。至今为止似乎每一个梦境都会完全围绕着做梦的人发展。
会有人做相反的梦吗?在梦里的事件中扮演着无足轻重的旁观者,与整体局面毫不相干?
“你们要找凯尔·艾·摩根[ 威尔士姓名特征,即摩根之子。]?为啥?”
“我有些话要跟凯尔说。”这并不是这些山民喜欢的答案,他也看得出他们被他轻率的话惹怒了。邓肯朝玛瑞克挑起了眉毛,显然在想他们就要开始战斗了,而且还不太排斥这个主意。幸运的是,灰白头发的领袖朝他的手下啐了一口,在他们的怒火失控之前阻住了他们。
“我们看吧。”他咕哝道。他点头示意其他人跟着,便转身开始往回朝要塞走去。其他两人用力拉扯战犬,让它们回头,追着他跑了过去。玛瑞克和邓肯要么跟上去,要么留在原处。这算不上什么选择。
“他们一股尿骚味。”邓肯抱怨着,不过似乎并不在意。
“你可以留下,如果你乐意的话。”
他们走进了要塞,立刻就有一大群好奇的山民们迎了过来。孩子们肮脏而粗野,瞪圆了眼睛啃着自己的手指;成年人则稍好一些。这些人日复一日地傍山而居,就宛如顽固的杂草一样。他们遭受着种类繁多的灾难,从疾病到狩猎淡季,再到与邻近要塞的争斗。阿瓦族生来就要面对严酷的灾厄,但也适应了这些。
山洞外的建筑并不高,然而却格外结实。他们可不是原始人,玛瑞克提醒着自己。他们懂得石工与采矿,还会同矮人交易获取优质的装备及其他补给。每扇门上都蒙着一块毛皮,还装饰着颜色鲜艳的符文。
大多数建筑门口的图腾也是阿瓦族的传统。如果玛瑞克没记错的话,这些石像是用来向他们的众神表示崇敬的。其中玛瑞克所知道的神就只有天父[ 玛瑞克显然是将阿瓦众神中的山父寇斯与天女混淆了。],阿瓦人会将死者归还于他,亦即将他们的尸体放在岩石上任鹫鸟啄食干净。他估计这跟焚烧死者一样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还是很好奇他们要如何处理骨头。
那几个人引玛瑞克和邓肯穿过一处落着狗屎、晾着毛皮的脏乱院子,朝一座更大的石造建筑走去。说实在的,它比一间小屋大不了多少,可跟其他大多数房子相比较就挺宽敞的了,而且门上还挂了块精美的猎鹰头雕刻。这里面住的是重要人物。
灰白头发的男子直接走了进去,而当玛瑞克跟着他往里走去时,另外两个阿瓦人插了进来,叉手坚定地瞪视着他。那么这会儿还不准进吧。
他们在院子里等待着,一群狗跑过来好奇地嗅他们的腿。它们没有像哈伏特那样经过良好的训练,几乎像狼一样,毛发黯淡,冒着湿气。邓肯作呕般地捂住了嘴,但玛瑞克只是微微笑了笑。作为费罗登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身边就围着狗了。
边上还有一帮小孩在角落里,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们。其中一个孩子无礼地朝玛瑞克丢了一颗石子,却偏了一大截,接着这一大帮小孩就咯咯笑着惊恐四散了,门口那两个守卫对此置若罔闻。
当灰白头发的战士又一次出现时,他的身边跟着另外一个人:这是一名年轻的战士,披着微红的毛皮斗篷,留着棕色的长发和一茬短须。玛瑞克一看见那双炯炯有神的浅色眼睛,便意识到这就是凯尔。这个凯尔长着头发,而且露在外面的胳膊上炫耀般地纹满了部落纹身,但这个人沉默寡淡的举止是不会有错的。
“凯尔?”邓肯倒抽一口气问道。
猎人竖起了眉毛。灰白头发的战士紧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这些低地人说他们是来找你谈的,首领。您认识他们吗?我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去喂狗。”
凯尔靠过来审视着玛瑞克和邓肯,那双浅色的眼睛谨慎地扫视他们全身上下。玛瑞克没看到被认出来的迹象,可对这个高深莫测的猎人而言,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邓肯举起了手,似乎想要说话,然而灰白头发的战士咆哮着让他放了下去。要是凯尔决定不想跟他们谈会发生什么?他们被整座要塞的老练山民包围着,瞬间就会被他们砍倒。
“让他们进来。”最后凯尔说道。他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让到边上,朝邓肯和玛瑞克打手势,要他们进那间石造小屋。在场的其他人显然很惊讶,但都服从于凯尔的吩咐让开了道。
小屋里面很整洁,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皮,还有一把原木做的大号高背椅子。玛瑞克很明白,这里就类似于一间觐见室。墙上显著的位置展示着几把长弓和动物的脑袋,其中有一只巨熊的头颅,它吼叫般大张着嘴巴,足够吞掉一个人的头了。一件令人钦佩的战利品。
有帘子遮挡着通向里面的房门,可玛瑞克还是能看到一小点另一间房的情况。他还听见婴儿特殊的吱呀声,以及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低哼。她静了下来,然后玛瑞克感觉到有人透过帘子好奇地窥视着他们,却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样貌。
凯尔坐在了椅子上,用拳头撑着脸颊,再一次地审视他们。“我在梦里见过你们俩。”他低声说道,“而现在你们又来到了这里。这怎么可能?”
“那不是梦。”邓肯厉声说,“这才是。”
玛瑞克可不会说得这么单刀直入,但或许这样也无妨。猎人交替看向他们俩,无疑在想他们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看出他们并不是开玩笑后,他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梦。你们就站在我的面前,在我的大厅、我的要塞。这是现实。”
邓肯正要答话,玛瑞克举手阻止了他。他上前一步,手放在凯尔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其中有着困惑。他不确定他们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也许这就够了。“你还记得那个梦吗?”玛瑞克问他,“你是个灰袍守护者,同这里的邓肯一样。我们遇到了一只恶魔,它把我们困在了影界里。”他朝房间周围挥了挥手,“就是这里,这就是你的梦境。”
凯尔的脸上阴云笼罩,他扯开了被玛瑞克抓住的肩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不安地走向与另一个房间相通的帘子,可就在掀开它之前停下了手。他垂下了头,听了一会儿隔壁的孩子啼哭声。“那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可以结束这场梦境。”玛瑞克告诉他,“在我意识到这是梦后,我就是这么做的。接着我就来找你们了。我们不能呆在这儿,而且菲奥娜需要我们。”
“菲奥娜。”凯尔体味着这个名字,“那个法师。”
玛瑞克点点头。“我想我们都睡着了。”
“我们可能是死了。这大概是在后世。”凯尔似乎又有了期待,“你们也许都是恶魔,想要引诱我离开这最后的安宁。”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邓肯问他。
猎人考虑了一下,随后闭上了眼睛。“不。”他冷酷地说,“我清楚这地方、这些子民发生了什么。”他睁开了泪光闪烁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周围。“我可不会接受谎言。”
另一个房间里的婴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凯尔像被揍了一拳般缩了下。他站在原地听着,脸色越发苍白。他们谁都没动。“你需要说句告别吗?”玛瑞克小心地问他道。
他摇了摇头。“不。”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很久以前就告别过了。”
他又变回了玛瑞克所认识的那个人:光着脑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穿猎人皮甲和带兜帽的披风。他的眼睛藏在兜帽下面,闪现着冷酷与专注。不一会儿,小屋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影界那空旷的景象。
他们三人经过一扇门走进了矮人的家。天花板有点低,空气中充斥着煤烟和荤菜的味道。这里住着一个大家族,坚固的矮人座椅、小孩玩具和卷好的毛皮杂乱堆放着,还有一张满是牛皮纸卷轴的桌子。墙上装饰着地图,至少玛瑞克认出了其中一张就是费罗登地图。大大的火盆里填满了煤炭,在房间里散发着温暖的橙光。
一个十岁上下的矮人小孩顶着一蓬乱糟糟的铜色头发跑了出来,他刹住了脚步,表情从惊异转变成了恐惧,明显原本以为是别人进了门,而不是三个人类。“妈!爸!”他尖声叫道,“有云雾脑袋[ 矮人对人类的蔑称。]来了!”
“是人类?”一名主妇似的女矮人在围裙上擦着手,从一间光线暗淡的厨房走进了这个房间。玛瑞克可以听见大锅里煮着什么东西,还注意到有好几个别的小孩躲在她裙子后面。女矮人后脑勺上扎了个圆髻,她的黑发已经染上了几许灰白,而且她还戴着眼镜。玛瑞克想起自己外祖父戴的眼镜,跟这副的式样很相像。“先祖啊!真是人类!”
又有好几个矮人进了这个房间。一名光头老者手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他的腰粗得接近于身高,亮铜色的胡子垂在胸口上部,显露着一种高贵绅士或学者的气息。他身旁还有一个健壮的年轻矮人,铜色的胡须并不长,但编成了雅致的辫子。
那年轻矮人看起来对面前的闯入者很气愤,举着拳头冲上前来。老者抓住了他的衬衫,使劲把他拉了回去。“等等,塔姆!别犯蠢。”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年轻人生气地质问道。
女矮人对身后的孩子们挥了挥手,走上前来。那些孩子跑回了厨房,然而并没有走远。房间里的氛围令他们害怕,女矮人自己也显得有点担惊受怕。她谨慎地对玛瑞克点了点头。“我们没有任何你们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人类。你们也没有理由伤害任何人。”
玛瑞克举起了双手。“请冷静。我们并无恶意。”他回望凯尔和邓肯,他们也点点头。他们之中没人想找这些矮人的麻烦。
“那就回答这小子的话。”老者咕哝道,“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是来找我的,父亲。”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玛瑞克转过头,惊讶地发现乌莎经过一小段走廊进了这个房间。她的长辫子解开了,披散着一头华丽的铜色秀发,她身上则穿着一件朴素的矮人服装和一披精致的皮革斗篷。她的表情很凄凉。“你们没必要担心。这些是我朋友。”
“朋友?”年长的女矮人疑惑地插嘴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人类了,乌莎?这算是什么怪事?”
“很抱歉,母亲,这事挺难解释的。”乌莎转向玛瑞克一行,点头道,“我想你们都还好吧?”
“你能说话!”邓肯嚷道。
“似乎我在这里可以说,没错。”
“那你还记得我们吧?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玛瑞克小心问道。
“你是费罗登国王。”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陈述着事实,“跟你一起的人和我一样,是灰袍守护者。没错,我记得。”
房间里的矮人们似乎既害怕又困惑。老者走上前来,瞥了一眼玛瑞克,仿佛他是一条随时准备咬人的毒蛇一般。但他走向了乌莎,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乌莎,你在说些什么啊?这太疯狂了!”
她看着她父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伸出手去,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我很清楚,父亲。到我该走的时候了。”
“走?走去哪儿?”
她母亲冲向了他们,她的关爱战胜了她对玛瑞克一行的恐惧。其他家里人也跟着她往前挤来,喋喋不休地提出疑问。“你说要走是什么意思?”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跟这些人类走?”
乌莎将嘴唇抿成了一根线,控制住了眼看就要让她崩溃的眼泪。“我必须走。”她用沉重的声音低声说。她拥抱了她的爸爸、妈妈,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他们依然热情地回应了她的动作。孩子们意识到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聚在乌莎身旁,抱住她的腿,洒下惊惶的泪水。
“你们连留下来吃晚饭都不行吗?你和你的朋友们?”她母亲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泪水流下她的脸庞。
乌莎轻轻吻了吻她母亲的脸颊,什么都没说,随后也吻了她结结巴巴的父亲。然后她转身面对严酷地站在边上的年轻矮人,她开始要同他讲话,不过一股悲痛令她停住了嘴。她一动不动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那个年轻矮人一副难以理解的神情瞪视着她。
“你战斗得很优秀。塔姆。”她终于挤出话来。她迫使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显然这对她来说很困难。“我曾非常为你感到自豪。非常自豪。”
“你……曾?”
“噢,是的。”她热诚地说,“我发过誓要为你复仇。”她转头看向其他人,涌出了新的泪水,“我发过誓要为你们所有人复仇。我一定会做到。”她的语调很坚决,话音刚落,这个房间就消失了。他们又回归了影界,站在一片旷野上,四周有很多高得不可思议的石柱,而乌莎呆呆地凝视着远方。她又成了以前的模样,穿着简朴的褐色长袍,发辫垂在背后。
她转身朝向其他人,眼睛已经哭红了。她做了好几个强调的手势,最后握紧了拳头举在胸前。她的表情极度悲凉,玛瑞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凯尔向她走了过去。他们长久地瞪视着对方,接着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他轻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我们不怪你,乌莎。”他说,“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邓肯哀伤地垂着脑袋。玛瑞克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家人了。他也看到卡翠尔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小队,但却无意参与。他不知道再同她多待片刻、多享受一会那个谎言能有多糟。他渴望同她谈谈,让她能够理解……
但他需要挥去这些念头。他许下了承诺。他们还仍然命悬一线。
他们必须继续前行。
明澈的蓝天底下,山丘顶上有一间原木搭建的小屋,屋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翠绿森林。森林里都是些参天的巨大松树,宛如一排一排的高大哨兵,相比较之下,小屋显得十分渺小。当然并不是这样。随着他们走近,可以看到这栋建筑相当地显著,外面堆着一大摞劈好的木柴,烟囱上升起了一股温暖的烟雾。门廊边的鼓上蒙着一大块毛皮,外面的大火堆还阴燃着,似乎最近刚用过,上面沾的油水渍表明这里烤过什么肉。
“我们在乔木荒原。”凯尔察看着地形推测道,“在奥莱伊的南边,是片危险的区域。这地方肯定不适合居住。”
邓肯感兴趣地抬起了头:“危险?因为野生动物么?”
“因为树妖。”
“住在这儿的人似乎好得很。”玛瑞克指出,“而且现在还有人。”他指向小屋远端的一侧,那儿是一个有着深褐头发和胡须的赤膊男子,忙碌地在树桩上劈着柴。他们沿着泥土小路走了过去,有节奏的劈柴声在林中回响。一群乌鸦突然从附近的树上振翅飞起,大声呱叫着消失在了空中。
劈柴声戛然而止。
小队绕到了小屋的那一侧,看到那个深发战士正手持斧头,戒备地面对着他们,刚才的辛劳令他流着汗大喘粗气。他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盯着一群野狗,不知道它们是会攻上来还是乖乖溜走似的。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并没有说出口。所以玛瑞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认得这个人是谁。
“朱利安!”邓肯惊愕地大喊道。
对方眯起了眼睛:“我认识你吗?”
“你当然认识!”邓肯答道,“我们是——”
“尼古拉斯的朋友。”凯尔插话道。他一只手按在邓肯胸前阻止了他。小伙子疑惑了片刻,才发现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朱利安,不可能会是。朱利安已经死了。
“我觉得这很难相信。”他边回答,边把斧头举得更高了点,“没人知道我们来到了这里,就连我亲戚都不知道。你们看起来不像我们见过的普通强盗,不过我要对你们说的和对上一批强盗说的一样:立刻离开,否则就承担后果吧。”
“我们不是强盗,我向你保证。”玛瑞克告诉他。
“那你们是谁?”
“我们能否跟尼古拉斯谈谈,这样更容易解释。”
朱利安慎重地估摸着他们。他的眼神在他们中间游移,然后他终于放低了斧头。这是个不情愿的动作,可能只是因为他们的武器全都在鞘里。他只说了句“我们看吧”,便将斧头重重挥向树桩,就这么嵌在了那里。他从柴堆顶上抓起一件亚麻衬衣甩在肩上,朝小屋走了回去。
小屋里面只有一间房间,满是早已有人居住的迹象。房里最为显著的是一座石砌壁炉,壁炉前面是两把用旧的椅子,椅子周围的地上斜躺着好几支红酒瓶。书架上放满了积灰的书典,旁边的桌子上到处是一叠叠纸张,其中许多都被揉成了一团,桌上还有一套精心制作的金质笔墨架。厨房一团凌乱,一些铁壶和盘子散放在炉灶四周,而另一边角落里则只一张相当大的床,上面盖着好几张厚厚的熊皮。
尼古拉斯坐在壁炉前面,熊熊的炉火将温暖的火光和烟味送到了房间各处。他身穿黑色的长袖衬衣和皮质长裤,像一个有着沉重负担的人般凝视着炉火。朱利安和其他人拥挤着走进房门时,他都没有转头瞟一眼。
“你听见了?”朱利安问他。
尼古拉斯继续凝视着火焰,他的脸庞憔悴而疲倦。“我听见了。”
“那你认识这些人吗?”
玛瑞克走上前去。“尼古拉斯,我知道这很难相信,然而——”
金发战士站起身来,他的椅子拖向后面发出响亮的刮擦声,打断了玛瑞克。他严肃地看着朱利安。“你得让我跟他们单独待会,朱利安。”
“什么?你疯了!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尼古拉斯走近了他。他无视于边上其他人的存在,用手握住朱利安的下巴,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朱利安一开始似乎有些懊恼,但随即便接纳了他的吻。甜蜜的氛围表明两人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
玛瑞克移开了目光,对这种亲密行为感到窘迫不安,不消说,他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两名战士事实上的关系。如此看来他们不仅是战友,甚至远超于密友。其他的灰袍守护者们似乎并不惊讶。
“我没疯。”尼古拉斯低声道,“可你得相信我。”
朱利安显然很困惑,但他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最后怀疑地瞪视着玛瑞克说:“那我就在外面等着。”他大步走过房间,打开床边的大衣柜,取出了他的巨剑。剑很钝,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使用过了。朱利安把它扛在肩上,依然盯着玛瑞克走了出去。
尼古拉斯难过地皱着眉头目送他离开。朱利安一走出房门,他便叹息道:“他不知情。”
“可你知道?”玛瑞克问他,“你知道这是梦境?”
“我知道这里是影界。我当时立刻就知道了。看到朱利安还活着,我就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他的尸体就抱在我怀里,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我们不需要解释了。”邓肯释然说道。
继而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而尼古拉斯转身走向了壁炉。他走到木制的壁炉架旁,用手抚摸着它的边缘,仿佛在检验它的平滑度。玛瑞克想,他的眼神真是忧心忡忡。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只是望着他站在那里,唯一的响动是火焰的噼啪声。
“我们谈过这事。”金发男子喃喃着,并没有看向他们,“脱离灰袍守护者,并独自来到这里。离我们被腐毒侵蚀还有几年,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一同度过。我们可以真正地在一起了。”他再度轻柔地抚摸着壁炉架。“这是个好计划,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又凝视着火焰恢复了沉默。
“你的意思是留下。”凯尔说。这并不是问句。猎人和乌莎交换了一个忧伤而理解的眼神。
尼古拉斯点点头。“我的意思是留下。”
“你不能!”邓肯反对道,他刚意识到他们所暗示的事情便明显表露出了恐惧,“你不能这么做!你知道那并不是他,对吧?这是个谎言!”
“这不是谎言。”
这名战士似乎很坚决。玛瑞克走近他身边,踌躇地把手放在他肩上,并看向他的眼睛,引起他的注意。“然而这是一个梦境。你的身体还在现实世界,跟我们一样。假如你留在这儿……”
“那我就会死掉?”尼古拉斯局促不安地微笑道,“我们都明白,我们谁都有可能倒在战斗中。我本以为我准备好了,可我没有。”他又把头转回壁炉架那边,不敢直视玛瑞克的眼睛。“我爱他。跟我说说我应该回归不能跟他在一起的生活。跟我说说那样才更好。”
玛瑞克没法这么跟他说。他放开了他向后退去。
“但是——”邓肯扫视周围,却看到凯尔和乌莎也像玛瑞克一样接受了尼古拉斯的说辞,他更加困惑了,“你不是当真的吧!你必须要回来。这是在自杀!”
“我能想到的死法都更加糟糕。”
“不!这是不对的。”他冲向尼古拉斯,作势要把他拖离壁炉。那战士警戒地单手抓住小伙子的皮甲,用有力的手将他举了起来,不过邓肯并没怎么挣扎。与其说愤怒,他惊讶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你怎么能就这么被恶魔打败了呢?”
尼古拉斯缓慢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似乎这个说法刺痛了他。“朱利安救了你。”他叹息道,“他做了正确的事,我很清楚。我希望我能跟他一起死。”随后他顿住了,睁开眼睛直视着邓肯。眼泪流下他的脸颊。“我确实已经跟他一起死了。这跟恶魔没有关系。”
“但是——”
“让我做我的梦吧。”他沉声恳求道,这是对邓肯说的,也是对玛瑞克及其他人说的,“拜托,就让我满足这最后一个愿望吧。”
邓肯看上去还想再争辩下去,可他看到尼古拉斯脸上的表情,就明显泄了气。最终他点了点头。他并不认同,连玛瑞克都看得出来,但他无法看着这张如此痛苦的脸争辩。他不安地瞧了玛瑞克一眼,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门外。
凯尔伸出手走向尼古拉斯。“你一直做得很好。”他说,“你尽职于你的使命。就让它结束于此吧。”尼古拉斯坚定地握了握他的手,眼泪潸然落下,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呜咽。
乌莎也走向了这名战士,她抬起头,流着同情的泪水看着他。她没有打手势,只是把他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谢谢你。”他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玛瑞克朝他点点头。他心中有些对抛下尼古拉斯的做法感到不安,这名战士本来还能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不过要求他跟随他们战斗下去,直至孤独困苦地死在深坑通道中真的更好吗?或者还有更糟的,就是最后活下来,孤单地生活下去?即使在最好的时期,灰袍守护者们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快乐的结局。也许出于自己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他们将尼古拉斯留在小屋里时,这个想法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玛瑞克心头。邓肯交抱着双臂在外面等待,小伙子这动作不是什么挑衅,更像是在紧张。当死亡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时,这一定很难理解吧。或许他不能理解才更好。
朱利安严肃地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身进小屋去见他的爱人。这个梦境将不会结束,不知为何,这给了玛瑞克一点小小的慰藉。
“我们需要找到吉纳维芙。”邓肯宣称。
玛瑞克同意了,他们一起迅速地走下山丘,离开荒野,去寻找那位灰袍守护者的指挥官。
时间所剩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