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刀光錢影1: 戰龍之途> 3 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的被监护人

3 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的被监护人

  席丝琳对双亲唯一的记忆,是有人通知他们的死讯。在那之前,只有一抹比鬼魂还浅薄的印象。父亲是雨中温暖的拥抱和烟草的味道,母亲是面包上蜂蜜的滋味和锡内族女人纤细优雅的手,抚摸着席丝琳的腿。她不认得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只有失去他们的记忆。

  那年她四岁。死讯传来那天,她坐在漆成白色和紫红的婴儿房窗边,与用褐色袜子塞进干豆子做成的特拉古布偶喝茶。当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的保姆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拉直布偶的耳朵。保姆告诉席丝琳,瘟疫夺走老爷和夫人的性命,她得准备离开,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但她不懂。对当时的她而言,死亡就像天气或头发不想绑某条缎带、早上要吃多少甜燕麦一样,是可以商量的事。对于双亲的死,席丝琳没什么哭,碰上计画改变而惹恼她的时候,她甚至哭得更凶。

  直到待在银行楼上光线比较昏暗的新房间里,席丝琳才明白,不管她尖叫得多大声,哭得多用力,她的父母都不会到她身边,死亡让他们无法再关心任何事情。

  「妳太爱担心了。」贝瑟说。

  他躺在磨损的木阶上,看起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或者应该说他不论在什么地方看起来都很自在。贝瑟比席丝琳年长四岁,已经度过二十一个夏季,一头乌黑的卷发,宽大的脸似乎生下来就是该微笑的,肩头像工人一样厚实,却有双柔软的手。他的长外衣和她的裙子一样,都染上代表银行的红与褐,那颜色穿在他身上比较好看。席丝琳知道贝瑟拥有超过半打的情人,她心中暗自嫉妒她们所有人。

  两人坐在位于拱门广场上方的木头长椅上,俯望着一周一次的鲜货市场。数百个狭窄的摊位架着细杆,杆子上搭着鲜艳的布料,像老树上新萌的芽一样从广场边缘的建筑里冒出头来。瓦奈的大运河轻拍他们右方的码头,碧绿河水上,窄船和撑竿的驳船往来不息,市场里则闹哄哄的,鱼贩、肉贩、农夫和卖草药的大声吆喝,兜售着他们夏日的收成。

  那些商人大多是原血人和黑鳞的提辛内人,不过席丝琳注意到其间偶尔夹杂着纤瘦、淡肤色的纯种锡内人,动作灵活、大头上长着一对猎狗耳朵的特拉古人,还有走路摇摇晃晃的耶姆人。席丝琳在瓦奈城长大,几乎看过所有种族,她甚至在运河里看过一个溺人,睁着悲伤的黑眼睛仰望着她。

  「我不懂银行怎么可以站在安提亚王国那边。」她说。

  贝瑟说:「我们没有站在他们那边。」

  「可是我们并没有站在城主这边。这是战争耶。」

  这句话引起贝瑟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让席丝琳气恼,但贝瑟碰碰她的手,她就原谅了他。

  「这只是一出戏。」他说。「一群家伙要在城外的一块野地里碰面,向彼此挥动刀剑棍棒,翻来滚去,直到能满足荣誉感,我们就向安提亚大军敞开城门,让他们管几年的事。」

  「那城主──」

  「被放逐。可能关起来,不过应该是被放逐。这种事层出不穷。捷利亚的女爵嫁给艾斯特洛邦的亲王,西密昂国王认为安提亚需要找个自由城邦加以制衡,所以就随便弄个借口向瓦奈宣战。」

  席丝琳皱起眉头。贝瑟看起来乐在其中,毫不在意的样子。和他轻松的态度相较之下,她的恐惧显得天真,甚至愚蠢。但她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读过战争,历史老师说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

  「真正的战争或许不同。」贝瑟耸耸肩。「如果安提亚向拜兰库尔或喀西特出兵,我可不敢担保。不过这次呢?只是只小小鸟呀,连春日的风暴都比不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唤着贝瑟的名字,是一位身穿褐色马甲和原色亚麻宽襬长裙的商人之女。贝瑟从席丝琳的身边站起身。

  「我得去办正事。」他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妳该回去了,免得老卡姆开始紧张。不过说真的,相信伊曼纽行长的话,他做这行的时间比谁都久,而且精明得很。」

  席丝琳点点头,看着贝瑟两步并一步跑到黑发女孩身边。他向女孩鞠躬,女孩向他行屈膝礼,但在席丝琳眼里一切都很虚伪,不过是为了符合形式的前戏罢了。席丝琳愠怒地看着他扶着女人的手肘,走向城里苍白的街道和桥梁,她忍不住拉扯自己的袖子,再一次希望米狄恩银行用的是比较适合她的颜色,要是用绿色之类的颜色就好了。

  如果她的父母都是原血人或锡内人,或许还有家庭愿意收留她。但她父亲在拜兰库尔的头衔被女王收回去赐给别人,而她母亲在卡纳尔戴公国的亲人婉拒收养混血的孩子。

  假使当初银行没有出面,她一定会流落瓦奈街头,好在她父亲把名下一部分黄金放在伊曼纽行长那里,使得身为继承人的席丝琳成了银行的被监护人,直到她的年纪足以把该死的大拇指压在合约上,也就是再过两个夏天以后。两年后的夏天,她将度过人生中第十九个夏至,并且成为身怀巨款的女人,之后应该就会搬出大广场附近的小公寓,即米狄恩银行瓦奈分行的办事处。

  前提当然是来犯的军队没摧毁这座城市。

  她穿过鲜货市场,发现身边的脸孔没露出恐惧的迹象。贝瑟说得或许没错,那男人对自己还真有信心,不过话说回来,他向来都是如此。

  她一边幻想着等她不再是受银行保护的小女孩,贝瑟看待她的眼光会不会改变,一边走到原血女人卖香水、油和彩色头巾的摊子。一根木杆上挂着镜子,方便顾客欣赏装扮后的容颜,席丝琳端详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像真正拥有家庭的女孩般仰起头。

  「噢,可怜的孩子。」女人说。「妳生病了,对吧?嘴唇上要擦点东西吗?」

  席丝琳摇摇头退开。女人抓住她的袖子。

  「别跑,我不怕。来这里的客人有一半是因为她们身体不好。亲爱的,我们可以让妳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席丝琳好不容易才挤出话,她回道:「我没有。」

  「没有?」女人说着把她推向摊子角落的凳子上,空气中弥漫着玫瑰和新翻土的味道,浓得几乎难以呼吸。

  「我没生病。」她说。「我母亲是锡内人。肤色这样……很正常。」

  女人同情地看着她。她说的是实话。席丝琳没有她母亲族人宛如玻璃纤维般的纤细美貌,也没有原血人女孩结实、温暖、纯朴的魅力,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别的小孩骂她是白骡子,非驴也非马,不是锡内人也不是原血人。

  「欸,那就更需要了。」女人安抚着她。「坐下吧,看看我们有什么法子。」

  最后,席丝琳为了逃出摊子,只好买下一罐口红。

  卡姆说:「你大可借他一点。他是城主,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伊曼纽行长的目光离开盘子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愉快却难解,眼中映着烛光。伊曼纽行长个子小,皮肤粗糙,头发稀疏,可以随心所欲装出温顺如小猫的样子,也能变成冷酷火爆的恶魔。这些年来,席丝琳从来猜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这时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

  「席丝琳,妳说呢?」他说。「我为什么不想借钱给城主?」

  「因为他不想还你钱的话,你也拿他没办法。」

  伊曼纽行长对着卡姆耸耸肩。

  「看到了吧?连席丝琳也知道。银行的方针,是绝不借钱给不屑还钱的人,更何况谁说我们有余钱能借人?」

  卡姆摆出绝望的样子,伸手拿桌子另一边的盐罐。伊曼纽行长又吃了一口羔羊肉。

  「他怎么不去找他的男爵和公爵借钱?」伊曼纽行长问。

  席丝琳说:「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唉,就饶了她这一次吧。」卡姆说。「难道每次聊天最后都要变成考试吗?」

  席丝琳说:「因为他们的黄金都在我们这里。全部。」

  「老天啊。」伊曼纽行长睁大了眼,装出震惊的怎情。「真的吗?」

  「他们这几个月不停跑来,城里半数的豪门手上都有我们的汇票。一开始拿黄金来换,后来有珠宝、丝织物或烟草……任何值得交易的东西都在这儿。」

  「妳确定吗?」

  席丝琳不耐烦地翻白眼。

  「谁不确定?」她说。「大家在广场里谈的都是这些事。贵族就像着火驳船上的老鼠,全都做好游走的准备,只是游走之前得先被银行打劫一番。票据拿到喀尔斯、奇亚里亚或史多彭恩的时候,他们顶多拿回半数的钱。」

  「的确,这是供过于求的买方市场。」伊曼纽行长终于满意地说。「不过存货盘点就成了问题。」

  晚餐过后,席丝琳回到楼上的房间,打开窗户看着雾气从运河上方飘散开来,空气中有股秋天亚麻仁油的臭味。他们在木造建筑、桥梁漆上亚麻仁油,以应付即将来临的雨雪,而在那之下是运河里翠绿繁盛的藻类。有时她会想象所有房子都是船,漂在大河上顺流而下,所有运河最终汇流成一条宽大的水流,只是水流藏得太深,她看不到。

  街尾的铁门有一侧支柱松动了,在微风中嘎吱嘎吱地来回掀动。席丝琳打了一个寒颤,关上窗板,吹熄蜡烛,准备上床就寝。

  夜里她被叫喊声吵醒,前端包铅的棍棒不停撞门。

  她推开窗板弯身看出去,外面雾气散去不少,眼前的街道一目了然。门边有一打身穿城主卫兵装束的男人,其中有五人手里握着散发沥青臭味的火把,他们的大声嬉笑中带着残酷的味道。此时一名卫兵抬起头,黑眼刚好与她四目相对,男人咧嘴一笑。席丝琳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不安地回以微笑,从窗边退开。在还没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前──伊曼纽行长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卫兵的笑声,还有卡姆心碎的哭喊──她就感到全身的血液一冷。

  席丝琳跑下楼梯,回廊在远处提灯的照耀下一片昏暗。她隐约知道跑向前门是疯狂之举,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跑才对,但她听到卡姆的声音,非得知道发生什么事不可。

  她来到门边的时候,卫兵已经离开。伊曼纽行长手中提着罩着玻璃的锡灯僵立原地,面无表情。卡姆跪在一旁,用大拳头紧压着嘴边,而贝瑟,完美的贝瑟,俊俏的贝瑟,一身是血地躺在石头地板上,只是现在血已经不再流了。席丝琳感觉尖叫从喉头窜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找个术士来。」伊曼纽行长说。

  「太迟了。」卡姆哭得声音都哑了。

  「我没问来不来得及,找个术士来。席丝琳,过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尽管知道徒劳无功,她们还是听他的。卡姆披上羊毛斗篷,匆忙走进了黑夜。席丝琳抓住贝瑟的脚踝,伊曼纽行长抓住他的肩膀,两人合力将遗体抬进用餐间,把他放在宽大的木桌上。贝瑟的脸上、手上都有割伤,一道伤痕从手腕几乎切到手肘处,刀锋划过时割破了袖子。他失去呼吸,也不再流血,看起来平静得像睡着一样。

  术士来了,他把粉末揉进贝瑟失去生气的双眼,将手掌贴上贝瑟沉默的胸膛,呼唤着幽灵和天使。贝瑟断断续续吸了口很长的气,但这魔法的效用仅止于此。伊曼纽行长付给术士三枚厚实的银币,打发他走。卡姆在炉栅里生火,火光带来一种阴森森的幻象,彷佛躺在那里的贝瑟会动一样。

  伊曼纽行长站在桌前低头俯看。席丝琳走上前握起贝瑟变得冰凉,并且已经开始僵硬的手。她好想哭,但哭不出来,恐惧、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感觉在她心中爆发,无从宣泄。她抬起头时,发现伊曼纽行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卡姆说话了。

  「我们该交出去的。城主要什么,就给他吧,不过是钱而已。」

  「去拿他的衣服。」伊曼纽行长说。「干净的上衣,还有他不喜欢的那件红外套。」

  行长的目光像在阅读空中的字一样游移。卡姆和席丝琳交换了一个眼神,席丝琳脑中最先浮现的疯狂念头是行长想帮遗体清洗、更衣,准备下葬。

  「卡姆?」伊曼纽行长说。「妳听到我的话了吗?快去!」

  老太太从炉边撑起身子,步伐沉重地匆匆走进房子里。伊曼纽行长转向席丝琳,他的脸颊通红,但她看不出是因为愤怒、羞愧还是更深沉的情感。

  「妳会驾车吗?」他问。「驾一小队牲畜,两只骡子?」

  「不晓得。」席丝琳说。「大概吧。」

  「脱掉。」他说。

  她呆愣地眨了眨眼。

  「脱掉。」他说。「妳的睡衣。把睡衣脱掉,我得看看我们要处理的是什么状况。」

  席丝琳犹豫地把手伸向肩上的马甲,解开上头的结,任衣料滑落地面,冷空气瞬间让她起了鸡皮疙瘩。伊曼纽行长绕着她转,评估着她猜不出的事,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声音。贝瑟的尸体依旧毫无动静,但她似乎听到羞耻的回音,这才想起自己从来不曾在男人面前裸体过。

  卡姆回来时瞪大了眼,惊讶地合不拢嘴,脸上表情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不行。」卡姆说。

  「把上衣给我。」伊曼纽行长说。

  卡姆动也不动,但行长过去从妇人手中拿走贝瑟的上衣和外套时,她也没阻止他。他默默把上衣套到席丝琳头上,衣料柔软温暖,有股死人皮肤的味道,垂下的下襬长度让她勉强看起来庄重一点。伊曼纽行长退开来,眼角浮现一丝凄凉的喜悦,然后他把外套丢给席丝琳,点头示意她穿上。

  「我们得做点针线活。」他说。「不过看来行得通。」

  「大人,万万不行啊。」卡姆说。「她只是个女孩子。」

  伊曼纽行长没理会这句话,径自走近席丝琳,将她脸旁的头发向后抓。他弹弹指,像是想起一些事情,然后在炉栅前弯下腰,大拇指伸进煤灰里搓了搓。他用煤灰把席丝琳的脸颊、下巴涂脏,现在她身上有股陈年煤烟的味道。

  「还可以更理想,不过……」他显然在自言自语。「好了……妳叫什么名字?」

  「席丝琳?」她说。

  伊曼纽行长放声大笑。

  「你这么帅气强壮的男孩子,叫那种名字成何体统?就泰格吧。你叫泰格,说说看。」

  「我叫泰格。」她说。

  伊曼纽行长露出轻蔑的表情。

  「泰格,你怎么讲起话来像女孩子一样。」

  「我叫泰格。」席丝琳说,试着让声音听来粗鲁一点。

  「好。」他说。「勉强过得去。不过我们要再练习。」

  「你不能这么做。」卡姆说。

  伊曼纽行长笑了,但此时他的眼中没有笑意。

  「城主越了界。」他说。「而银行的方针很明确,他一毛钱都拿不到。」

  「可是银行的方针是由你决定的,不是吗?」卡姆说。

  「我的决定很明确。泰格,孩子,听好了。一星期后你得去旧城区找威尔老板,他会雇你为一趟开往北岸的商队驾车。车上载的是没染色的羊毛料,得在战争前运出城去,以免打起仗来糟蹋了。」

  席丝琳没点头也没摇头,感觉自己的世界微微天旋地转,一切彷佛出自可怕的梦境。

  伊曼纽行长继续说:「到了喀尔斯,就把马车驾到银行的母公司。我会给你地图和指示,写封信解释一切。」

  「要走几个星期呢!」卡姆大喊。「如果山路积雪,甚至要几个月。」

  伊曼纽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怒意,声音低沉冷酷。

  「妳要我怎么办?把她留在这里吗?留在我们房里不会比乔装成商队里的车夫安全。更别说我不会就这么认了所有损失。」

  「我不懂。」席丝琳说。她的声音在自己耳中显得好遥远,彷佛是在波涛间大吼。

  「城主的手下在监视我们。」伊曼纽行长说。「我得假设银行所有的雇员都遭到监视。我想,银行的被监护人,混血的锡内人席丝琳也一样,不过车夫泰格就是另一回事了……」

  「车夫?」席丝琳几乎无法思考,只是重复他的话。

  「马车是假的。」卡姆的声音绝望而沙哑。「原来是计画让贝瑟驾车,用马车尽量把钱偷运出去。」

  「黄金?」席丝琳说。「你们要我把黄金运到喀尔斯?」

  「对,有些黄金。」伊曼纽行长说。「不过黄金太重了,宝石和首饰比较好,而且更值钱。以及香料、烟草、丝绸等重量够轻的东西,即使紧紧捆起来也没有压断轮轴之虞。还有帐本,正版的帐本。至于钱币和金条……我会想出办法的。」

  行长又摆出面具般的笑容,贝瑟的遗体在闪烁的光线中似乎动了一下肩膀。一阵冷风拂过席丝琳光溜溜的大腿,让她腹中的紧绷愈来愈紧,直到喉头尝到一股酸味。

  「亲爱的,妳一定办得到。」伊曼纽行长说。「我相信妳。」

  「谢谢。」她回答,吞了吞口水。

  席丝琳穿过瓦奈城的街道,感觉胃里像打了个结。她的假胡子稀疏薄弱地黏在脸上,像小伙子努力想留长,引以为傲的东西。她的衣服混合着贝瑟的上衣、外套(银行已经修改过)和所有能找到缝补过的廉价衣物。他们不敢买任何新衣。她的头发用茶叶染成几乎淡到无色的褐,然后往前梳以盖住她的脸。席丝琳迈开伊曼纽行长教她的大步伐,一团布不舒服地紧贴在她的下体,提醒她目前该是有老二的人。

  她觉得自己何止愚蠢,根本就像画上小丑脸穿着夸张鞋子的默剧演员,或者是城里,甚至是世界上破绽最明显的骗子。她一闭上眼,眼前就会立刻浮现贝瑟的尸体;每次听到叫喊,心脏就会加快几拍。她等着短剑、弓箭,或者包铅的短棍袭来,但瓦奈城的街头没有注意到她。

  城里到处在做战前的最后准备。商人钉起窗户,原来没打算逃到乡间的家庭改变主意要逃走,逃走的改变主意跑回来,街道上的人车壅塞不堪。城主手下的传令员宣布了不可思议的消息,说他们的新盟友派了千人进军援助,码头边那群提辛内老人听了大笑,说与其和麦席亚合作,不如直接向安提亚投降,而城里的征兵队像狼咬向母鸡一样驱散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来到旧城区,威尔老板雕刻华丽的高大黑漆店门敞开着,街上被货车、马车、骡、马、牛等塞得水泄不通,商队已经在广场上集结准备出发。席丝琳穿过推挤的群众,走向身形宽厚、戴了顶皮帽的威尔老板。

  「先生。」她用低软的声音喊了一声,但威尔老板没回话,于是她怯生生地拉了他的袖子。

  老人说:「什么事?」

  「先生,我叫泰格。我是来驾伊曼纽行长那辆货车的。」

  威尔老板一时睁大了眼,他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听见。席丝琳暗自咒骂:不是伊曼纽行长的货车,银行并没有货车,她要驾的是那辆羊毛货车。她犯了第一个错误。威尔老板咳了咳,抓住她的肩头。

  「小子,你迟到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对不起,先生。」

  「孩子,拜托,尽量别讲话。」

  他默默带她穿过人群,走向一辆长而窄的马车,经历风霜的木板看起来够结实,上面盖着能够挡雨的帆布,以免捆紧的灰布料被雨淋湿;轮轴是粗厚的铁制成,就连轮上也包了铁。席丝琳觉得载运布匹显然用不着这样的货车,而套上马具的两头骡子看起来也拉不动那么大的东西。他们一定、一定会露出破绽,城主的卫兵用不着看见她,就会知道一切了。她的肠胃因此绞得更紧,感谢老天,她今天还没机会吃东西,否则呕吐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毁掉假胡须。威尔老板靠向她,嘴唇拂过她耳边。

  「外面两层是羊毛。」他说。「东西都封在盒子、桶子里。如果防水布不管用弄湿了,尽管让它闷着。」

  「可是帐册──」她低声说。

  「包在帐册外的羊皮和蜡很牢固,即使把这辆鬼东西赶进海里也没关系。别担心这些,也别去想你载的是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挖开来看。」

  席丝琳一阵不耐烦。他以为她是笨蛋吗?

  威尔老板继续说:「要睡在上面也行,没人会觉得奇怪。照商队老板的话做,喂饱骡子,让牠们健健康康的,尽量不要和其他人往来。」

  「是,先生。」她说。

  「好啦。」老人说完退开拍拍她肩头,脸上的微笑勉强而不真实。「祝你好运。」

  威尔老板转过身走回他的商店,席丝琳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叫住他。不可能只有这样,她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例如事前准备或得到一些有用的建议。她吞口口水,弓着背绕货车走了一圈,骡子漠不关心地看着她的眼睛。至少牠们不会害怕。

  她对牠们柔软的长耳朵说:「我叫泰格。」接着又悄悄说:「其实我叫席丝琳。」她真希望自己知道牠们的名字。

  她爬上车夫的座位,才发现护卫队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硬皮甲,身边佩戴着剑。这些人当中大多是原血人,只有一个是特拉古人,那人耳朵上穿了耳环,肩上背着一把弓。护卫队的队长、特拉古人和一位头发紧编起的长袍长者,正和提辛内族的商队老板热烈交谈,而席丝琳在马车上紧抓着缰绳,用力到指头的关节发疼泛白。他们结束谈话后,队长朝她的方向点点头,商队老板则耸耸肩,她惊恐地看着三名护卫朝她走来。她得逃走,他们要杀了她。

  「小子!」队长用浅色的眼睛盯着她。在一脸严肃的表情底下,看得出这个男人比伊曼纽行长年轻,但比贝瑟年长。以安提亚的标准,那头淡茶色的头发理得太短,但以自由城邦的标准又太长。他挑眉上前问道:「小子?听到我说的话吗?」

  席丝琳点点头。

  「你脑子没问题吧?我不是受雇保护一个不晓得自己要游荡到哪儿去的小孩子。」

  「没有。」席丝琳哑着嗓子回答后咳了一声,才又刻意压低声音说:「长官,没问题。」

  「那好。」队长说。「你要驾这辆货车吗?」

  席丝琳点点头。

  「嗯,很好。你是最后来的,错过之前的介绍了,我就长话短说。我是威斯特队长,这位是亚尔丹,是我的副手。那位是我们的术士,基特师傅。我们是这个商队的护卫,希望任何情况下都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会把你们平安送到喀尔斯。」

  席丝琳又点点头。队长跟着点点头,他显然还不相信这个车夫的脑袋。

  「好。」他说着转过身。「我们出发吧。」

  特拉古人以带磁性的低沉声音说:「遵命,长官。」

  队长和特拉古人转身走回商队老板那儿,两人的对话立刻消失在街上吵杂的声音中。然后换术士基特师傅走了过来,他年纪比较大,灰发多过黑发,有张橄榄色的长脸,笑容却意外的温暖。

  「孩子,你没事吧?」他问道。

  「很紧张。」席丝琳说。

  「第一次在商队里驾车?」

  席丝琳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或是像街上的哑巴一样只会点头。术士的微笑像祭司一样,温柔而令人安心。

  「无聊是最难忍受的一部分,因为眼前只看得到前面那辆货车,看到第三天就会腻了。」

  席丝琳笑了,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术士问:「你叫什么名字?」

  「泰格。」她说。

  他眨了下眼睛,这举动让她觉得术士的微笑似乎没那么温暖了。她垂下头,头发几乎盖住双眼,心跳开始加速。基特师傅最后只是打了个喷嚏,摇摇头,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像柔软的法兰绒一样令人安心。

  「泰格,欢迎加入商队。」

  术士朝她点点头便走开了。席丝琳的心跳也慢了下来,以比较合理的速度跳动着。她吞口口水,闭上眼睛,要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放松一点。没人发现她有问题,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车队伍在一小时内出发,领头蹒跚前进的是一辆宽大的饲料车,接着是一辆篷车,发出的铿锵声响大到三辆车后的席丝琳都听得到。提辛内族的商队老板骑着高大的白色母马来回巡看,用像鞭又像杖的柔韧长竿敲敲马车、车夫和牲口。当他来到席丝琳旁边时,她挥挥缰绳朝骡子喊话,那是贝瑟生前还会说、会笑、会和银行可怜的被监护人调情时教她的。骡子猛然往前冲,商队老板气得向她大吼。

  「小子,别那么快!又不是在比赛!」

  「对不起。」席丝琳急忙勒起缰绳。一头骡子喷喷气,回头瞥了一眼,席丝琳忍不住想象牠搧动的耳朵透露着不耐烦,改以慢一点的速度赶着骡子前进。等商队老板摇摇头,策马慢步跑向后面一辆马车,席丝琳仍紧抓着缰绳不放;尽管她用不着做什么,知道自己本分的骡子就会乖乖跟着前面的货车前进。在叫嚷、咒骂中,这个商队渐渐成形,一行人由旧城区的宽阔街道出发,驶过通往河边的运河,越过保护者之桥,经过城主的城堡脚下。

  瓦奈,她度过童年的城市,过往的回忆在她脑中一件件闪过。那儿有条路通往一座市场,卡姆就是在那里买蜂蜜面包帮她庆祝生日的。这边有个摊子,是补鞋匠的学徒偷吻她的地方,他因此吃了伊曼纽行长一顿鞭子。她已经忘了,这时才想起来。他们还经过了家庭教师的住处,那是她小时候去学算数和写字的地方。就连她母亲和父亲的坟都安葬在这座城的某处,她从来没去探望过,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告诉自己,等她回来吧。等战争结束、世界和平,她会回来这里,看看埋葬她家人的地方。

  商队走得太快,城墙不久就耸立眼前,那座灰白的石墙有两个人高,城门虽然敞开,路上的车潮却拖慢了前进的速度。骡子们似乎并不意外,牠们耐心地停在原地,等商队老板骑到前面,赏那些挡路的人一鞭子。城门上,一个男人高踞上头,穿着一袭城主卫兵的亮晃晃甲冑,席丝琳一时以为自己看到贝瑟死去那晚抬头咧嘴笑的脸孔,她想到就不舒服。那卫兵喊的是队长的名字。

  「威斯特,你这个懦夫!」

  随口的侮辱吓得席丝琳屏住呼吸。

  「杜参,你这个龟儿子。」队长笑着还以颜色。看来两人是朋友。想到这里,她更不喜欢威斯特队长了,不过至少城主的卫兵没拦下他们。货车辘辘颠簸着离开城里,再由石子路走上龙玉的宽阔绿道,喀尔斯远在西北边,但这条路往南,直到遥远的海边才会往北弯。一路上,有几辆往城里去的马车与他们错身而过,浓密的树林顶着灿烂的秋叶,混了一片红黄金灿,若阳光角度正好,整片树林就像着火似的。席丝琳驼背坐在板凳上,双脚愈来愈冷,双手僵硬。

  这是趟缓慢冗长的路途,在马车摇晃的催眠下,席丝琳内心的焦虑逐渐淡去,几乎忘记自己是谁,忘记她抛下了什么,忘记货车上载着何物。当这世界剩下她、骡子、前面的货车和夹道的树木时,感觉就像是独处。太阳西下,偏斜的光线直射进她的眼睛,让她几乎看不到东西,此时马车听从商队老板的叫喊停了下来。提辛内老板像在瓦奈城的时候一样,骑过整队人马,向每辆车指着开阔低地上的一块地方。那是他们今晚的扎营处。席丝琳在心里庆幸自己被分配的位置靠近路边,用不着做太难的工作。她让骡子调头,把货车赶到指定的地点后爬下车,接着松开骡子,把牠们牵去溪边喝水,但骡子的头一埋进溪水就不抬起来,惹得席丝琳开始紧张。骡子会因为水喝太多生病吗?她该不该阻止牠们?不过其他牲畜看来和牠们一样。她看着其他车夫做什么,如法炮制。

  寒冷的夜晚迅速降临。她喂好骡子,替牠们洗刷身子,安顿到商队的临时畜栏,这时已经起雾了。商队老板生好火,烟雾和烤鱼的味道让席丝琳痛苦地感觉到胃的存在,她加入其他一边谈笑一边排队领取食物的车夫,在队伍中低着头,垂着眼。每次有人拉她加入谈话,她不是嘟囔回应,就是用一两个字当作回答。商队的厨师是个矮小的提辛内女人,胖到身上的鳞片随时会从那如香肠般的肥手上爆开。轮到席丝琳的时候,厨师递给她一只锡盘子,盘里有块薄薄的白色鳟鱼肉,一小片黑面包皮和一小匙豆子。席丝琳点点头表示感谢,就走到火边坐下来。湿气渗透她的绑腿和外套,但她不敢更靠近温暖的营火,觉得自己最好待在后面。

  吃晚餐时,商队老板从他的马车里拿出一张矮凳站上去,就着火光朗诵起一本圣书。席丝琳心不在焉地听着,想起伊曼纽行长也很虔诚,或者认为表现虔诚是明智之举。她听过许多圣书的内容,但不觉得神或天使有特别感人的地方。

  她默默放下盘子走向溪边。出发前,她一直担心该怎么上厕所才不会被人发现,而伊曼纽行长不以为意的回答(男人上大号都蹲着)并没有让她感觉安心。她独自待在黑暗的雾气中,把绑腿绑在踝边,手上抓着裤胯,感觉身心都解放了一点。第一次。她第一次这么做没被抓到。也许接下来往喀尔斯的几星期都只要继续这样比手划脚就好。

  她回到火堆边,发现有个男人坐在她的盘子旁。那人是护卫的一员,幸好不是队长或他的特拉古副手。

  席丝琳在她的位子坐下,护卫朝她点点头,露出微笑。她只希望他不要开口。

  「我们的商队老板话还真多。」护卫说。「他表现得很好,有潜力成为好演员,只可惜提辛内人的好角色不多,但话说回来,有〈火圈〉里的欧尔曼就够了。」

  席丝琳点点头,又吃了一匙冷豆子。

  「嘿。」那卫兵说。「桑德。我叫桑德。」

  「我叫泰格。」席丝琳说,暗自希望喃喃说话声加上满嘴的食物,能让她听起来像个男人。

  「你好,泰格。」桑德说。他在黑暗中挪动身子,捞出一只皮酒袋。「来一点吧?」

  席丝琳按照她想象中的车夫那样耸肩,桑德笑了,拔开酒袋的栓子。席丝琳在神殿和庆典宴席中喝过酒,但那些酒掺着水,而且她又喝不多,这时灌入口中的液体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她感觉嘴唇和舌头刺刺的,液体滑下喉咙让她有种受到净化的感觉,然后胸口有股逐渐扩散开来的暖意,像脸红一样。

  「很棒,对吧?」桑德说。「我从基特师傅那儿拿的,他不会介意。」

  席丝琳又喝了一口,才不情愿地把酒袋递回去。在桑德喝着酒的时候,商队老板快要读完了,结尾仪示冒出五、六人的声音。在雾气散射下,今晚的月亮变得很柔和,她意外发现胃部的纠结被酒给化开,虽然效果不大,但足以让她感觉到。胸口的暖意渐渐透进腹部,不知道要让暖意传到肩膀和脖子,还要喝下多少。

  不过她可不能做傻事,不能放任自己喝醉。此时有人喊了桑德的名字,那护卫跳起身,但他没捡起酒袋。

  「来了,长官。」桑德说着走向营火,威斯特和他的特拉古副手在召集他们的卫兵。席丝琳回头望向飘忽昏沉的黑暗,又望向营火,然后小心翼翼、若无其事地捡起酒袋,塞进外套里。

  她避开其他人走回货车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唱歌,还有一只夜禽的鸣叫声飘来和歌声合成一气。席丝琳爬上车后发现羊毛料上结着露珠,细小的水珠映着月光,她犹豫着该不该放下防水布,不过天色太黑,而且她不太想,于是直接钻进羊毛卷之间,悄悄拿出藏在外套里的酒袋想再喝一口。一小口,就那么一小口而已。

  她一定得小心。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