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道森.凯廉,欧斯特林丘男爵
剑划出的弧线在最后一秒改变了,铁刃一翻,削向他的脸。要是道森和他的对手一样嫩,这招一定见效──让他后退、转身,大开空门。但他有太多年的决斗经验,剑刃往旁一吋便架开意外的刺击,那一刺离原先的目标只偏差毫厘。
艾宾波男爵费尔丁.玛斯正是道森在这场打斗中的对手,也是事事和道森作对的死对头;玛斯朝地上啐一口,咧嘴笑了。
引发争执的导火线只是芝麻小事。道森的领地虽然比较大,玛斯却以自己被任命为南境总督为由,要求早道森三日进宫。道森指出玛斯犯的这个错误,玛斯却将自己必须让步的事视为奇耻大辱,两人在大殿里差点大打出手。因此他们的问题必须在这里,用古老的方式解决。
决斗场是一块灰干的空地,空间足以比武,但不会太大,适合这种佩短剑、身穿决斗皮甲的交手。一侧耸立着比树还高的皇城高墙和楼塔,另一侧是千呎深的大裂谷。就是这道大裂谷将王都一分为二,才让此地才有裂土王座之名。
两人分开,重新缓慢紧张地绕圈对峙。道森右手臂累得像火烧,但他的剑尖毫不动摇。出于自尊心,尽管他已纵横决斗场三十年,但依然表现得像第一次踏进决斗场时一样强壮。比较年轻的那人,刀刃已经有点不稳,架子也没那么谨慎了。那是骗人的表现,道森很清楚不该轻信。
他们的皮靴无声无息地踩在地上,费尔丁先出剑,被道森挡下后就退了开去。敌人的笑脸不再充满信心,不过道森不会因此自满,那畜牲脸上还没被凯廉家划上伤疤。费尔丁.玛斯手腕一扭,又倏地往下攻。道森格开攻击,向右虚晃一招,实则向左袭去。尽管他的招式完美,敌人却迅速避开,对已身经百战的两人来说,老招没什么用处。
要赢,就得出其不意。
如果是在真正的战场上,道森那一击会赌上自己的命。他伸展过度,大开空门,失去了平衡,但就是因为招式拙劣才能达到它的效果。费尔丁往后跳开,动作慢了点,金属切开皮肤的阻力穿过道森的剑刃传至他的手中。
「见血!」道森喊道。
剎那间,道森看着费尔丁的表情由惊愕转为愤怒,由愤怒转为算计,然后再转为一张冰冷讥讽的面具。道森原本以为会面临反击,判断自己躲不过。他心知年轻的费尔丁很想杀他,若能撇开名誉、目击证人和法律种种因素,费尔丁.玛斯一直很想杀掉他,这让道森此刻获得的胜利更为甜美。费尔丁退开,手压向肋骨,举起染血的手指。医师跑上前评估伤势,道森收剑入鞘。
他们剥下伤者的上衣时,费尔丁说:「打得好,老头子。利用我的荣誉心,是吧?居然拿你的性命来赌我仁慈的直觉,几乎像对我的恭维。」
「应该说是赌你畏惧打破规矩。」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首席医师说:「好了,才刚决斗完,别又打一场。」
道森拔出匕首行礼。费尔丁推开仆人,拔出自己的匕首。他腹侧涌出的血液是个好兆头,表示这道新疤会很深,而道森的名誉则毫发无伤。道森把匕首收进鞘中,转过身,将大海和蓝天抛在身后。
坎宁坡,裂谷之城,也是裂土王座所在。
早自龙的时代,这里就是原血人权力的中心。大战后焦土遍布,从前的世界之王衰微,受奴役的人类种族得到自由,坎宁坡便成了象征光明的烽火。这座黑金相间的城市傲立山头,成为四散的原血人扎根之处,几世纪来历经兴衰仍屹立不摇。大裂谷贯穿其间,并受到西密昂国王与埃斯特王子居住的皇城支配。
横越大裂谷的银桥连接皇城和西面上方的贵族区,古老的岩石架在一块龙玉上,那龙玉不过一掌厚,却像太阳或大海一样永恒不朽。道森没有用上让奴隶拉车的新制,反倒是乘着一辆小马车驶过桥上。马车的轮子辘辘作响,一群鸽子拍翅飞过下方,他靠着车窗向外看,俯视层层形成大裂谷墙垣的遗迹和岩石,据说最古老的古代建筑就伫立于峡谷底部,年代比龙族还久远。坎宁坡是座永恒之城,是他的城市,他的国家与民族的中心。世上除了家人之外,道森最爱的就是这座城。
这时他已经越过那一大段虚空,车夫驾车转进那块狭窄的广场,男爵宅邸在眼前拔起,简洁俐落的线条十分优雅,不像费尔丁.玛斯、艾伦.克林或柯廷.伊桑德林那些暴发户用俗气的金银丝装饰自己的住处。这栋建筑古典而雅致,隔着裂谷遥望皇城和那后方的辽阔平原,除了巴尼恩大人的艾斯汀福特庄园之外,或许是城中最高雅的建筑。
他的仆人搬出踏阶,道森像平时一样挥开上前扶自己的手。伸手帮忙是仆人的职责,尽管他会因为自尊而拒绝,仍不能省略这道仪式。门奴是个肤色淡褐,耳尖长着金毛的老特拉古人,正站在大门,一条银炼把他拴在大理石柱上。
「大人,欢迎回家。」奴隶说。「有封少爷的信。」
「是哪个儿子?」
「是乔瑞,大人。」
道森感到胃里一紧。如果是别的孩子来信一定令他满心欢喜,但乔瑞的信来自他厌恶的瓦奈城之战。他不安地伸出手,但门奴朝门的方向扬扬头。
「大人,夫人拿去了。」
宅邸内部饰有深色的挂毯和明亮的水晶,他的狗兴奋地吠叫着跳下楼梯;道森一共养了五只猎狼犬,每只都生着一身光泽的灰毛,齿如象牙。他搔搔狗儿的耳朵,拍拍牠们身侧,走到后面的日光中庭找他的妻子。
他盖了那间玻璃温室给克莱拉,为了给她一点慰藉。温室虽然破坏了建筑的北侧,却能让她培育生长在欧斯特林丘的三色堇和紫罗兰,家乡的植物让她待在坎宁坡的季节里能得到一点满足。整个冬天,她都让家中弥漫着紫罗兰的味道。这时她坐在一张很深的椅子上,旁边搁着一张小桌子,摆放深色花朵的台子像阅兵中的士兵一样围绕在她身边。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抬起头微笑。
克莱拉一直以来都很完美。即使岁月让她两颊的玫瑰稍稍失去颜色,黑发斑白,他仍看得到从前那个女孩。道森的父亲在挑选要孕育他孙子的女人时,固然有更稀世的美貌和更聪慧的诗人可选,最后却选择了克莱拉,而道森立刻就明白父亲的智慧。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女人,即使其他方面或许也堪称模范,但少了她的善良,其他的美德便没有意义。道森像往常一样弯身亲吻她的嘴唇,这和拒绝男仆的帮忙、搔猎犬耳朵一样,都是仪式。这些仪式让生命有了意义。
「我们有乔瑞的消息了?」他问。
「对。」她说。「他很好,在战场上很开心。他的队长是亚卓恩.克林的儿子艾伦。他说他们处得不错。」
道森靠着一张矮桌,扠着手臂,感觉腹中那阵痛楚愈来愈明显。又是费尔丁.玛斯的党羽。国王将乔瑞安排在那人旗下的时候,令道森如鲠在喉,现在想起来依然有点气。
「他说葛德.帕里亚柯也在军中,不过不可能吧,对不对?他不是那个热衷地图和滑稽诗句的矮胖怪人吗?」
「妳想成勒尔.帕里亚柯了。葛德是他儿子。」
「噢。」克莱拉挥挥手说。「这样就说得通了。他这把年纪若还上战场,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想我们早过了参战的年纪。乔瑞还写了长长一段关于马和李子的内容,显然是你们之间的某种暗号,我一点都抓不到头绪。」
她在裙褶中翻找片刻,才把折起的纸递给他。
「你那场小战斗赢了吗?」她问。
「我赢了。」
「那个糟糕的男人道歉了?」
「亲爱的,比道歉还棒,他输了。」
乔瑞的笔迹像鸟儿爪印一样遍布纸上,干净却潦草。道森掠过开头几段,乔瑞虚张声势地叙述行军的过程有多严酷,然后戏谑地评论了艾伦.克林,克莱拉或许没看到,也许刻意误解。再来一小段写着帕里亚柯家孩子的事,那人显然成了队里的笑柄。接着重点来了。道森仔细读着,一个字一个字分析,挑出他和儿子间那些代表特定参与者和策略的字词。今年没有风吹落的李子。这句话表示克林爵士并不是特尼根大人的手下,所以克林听令于特尼根大人,是因为他是军队统帅,而不是他们之间有特别的政治结盟。这资讯很有用。我的马右腿很可能要跛了。他用「马」而不用「坐骑」,用「跛」而不用「瘸」,「右侧」而非「左侧」,代表克林那一连很可能在征服瓦奈后留下,而克林可能成为暂时的总督。要是特尼根不打算自己统治瓦奈城,拖延那支军队就变得更要紧了。
当然只是拖延。不是击败。安提亚的军队绝不能战败。只要能让特尼根慢一季战胜,一切都会安排妥当。延迟和失败之间的差异,会让他和麦席亚私下的谈判越界成了叛国,但只要把征服瓦奈的时间延到春天,道森就有时间召克林回宫,让乔瑞取而代之。瓦奈总督之名,是乔瑞在宫中平步青云的第一步,也会夺走一点玛斯、克林和他们同党的威望。
道森尽力透过他最隐密的管道送信给史多彭恩的密探,让他们把信转交给在麦席亚做生意的拜兰库尔商人。保密是整件事的关键,不过他办到了。这场战争将有六百名士兵支援自由贸易城邦瓦奈,直到收兵的恰当时机。他们会在春天撤退,届时瓦奈将会沦陷,到了夏天,道森将和西密昂国王把酒言欢,一同笑着他的妙招。
「大人?」
仆人站在日光中庭门口鞠躬。道森折起信,交还给克莱拉。
「什么事?」
「大人,有人来访。是玛斯男爵和男爵夫人。」
道森哼了一声,但克莱拉站起来理理袖子,脸上挂起近乎安详的平静,朝他微笑。
「好了,亲爱的。」她说。「你玩过战争游戏,现在就让我们玩一下和平的游戏吧。」
抗议的念头像追着狐狸的狗一样跃入道森脑中:决斗并不是游戏,决斗攸关名誉。玛斯活该得到伤疤和随之而来的羞辱,现在接待他,只是无意义的礼貌而已……诸如此类的念头转个不停。克莱拉挑起一边的眉,歪着头看他。道森脑中的喧嚣随之烟消云散,放声大笑。
「亲爱的,」他说,「妳让我变文明了。」
「哪有。」她说。「好了,我们来说点好听的话。」
接待室四面挂着挂毯,那幅描绘最后之战的绣画里,银线绣着龙翅,金线绣着真龙暴风鸦。宽大的窗户上的玻璃彩绘,是凯廉家狮鹫兽与斧的纹章图样,阳光透过玻璃彩绘洒入室内,照亮宅邸里最高雅的家具。费尔丁.玛斯像立正一样站在门边,当道森和克莱拉走进房间,他黑发尖脸蛋的妻子迎了上来。
「表姊!」她说着牵起克莱拉的手。「看到妳真高兴。」
「是啊,菲丽亚。」克莱拉说。「真可惜我们只有在男孩子不乖的时候,才会拜访对方。」
「欧斯特林。」费尔丁.玛斯叫的是道森正式的称号。
「艾宾波。」道森鞠躬回应。费尔丁也动作僵硬地鞠躬,看得出新伤仍然困扰着他。
「你们两个别闹了。」克莱拉和费尔丁的妻子异口同声地说。克莱拉又补了句:「坐下来喝一杯吧。」
男人乖乖听话。闲聊几分钟后,费尔丁靠上前低声说话。
「我还没听说你要不要参加陛下的比武大会。」
「当然要参加。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会留点机会让儿子赢得荣耀,老朋友。」费尔丁说。「只是如此而已,没有冒犯的意思。至少在伤养好之前,我没本钱再冒犯你了。」
「或许下次我们可以用文字决斗,在十步内诵出唇枪舌剑的对句。」
「还是刀剑好了,你的对句会造成永久伤害。因为你的关系,劳伦爵士现在还被人叫作兔子骑士。」
「因为我?才不是。那要归功于他那嘴牙和可笑的头盔。我知道那两片应该是翅膀,可是我向天发誓,在我眼里真的像耳朵。」道森说着,喝了口酒。「小子,你今天的表现不错。没我厉害,不过的确是个战士,无庸置疑。」
克莱拉给他一个赞赏的微笑。她说得没错,心胸宽大没那么困难,甚至带来一种暖意。仆人端来一盘干酪和腌香肠配着香醇的美酒,克莱拉和她表妹说长道短,像小孩调笑一样一有机会就碰触对方的手和手臂。或许是异曲同工吧。道森心想。先是侮辱,再来暴力相向,最后是安抚保证,阻止王国在自尊与男子气慨的争斗中分崩离析的,是像她们这样的女人。
「我们有幸娶到她们这样的妻子。」道森说。
费尔丁.玛斯听了很诧异,他端详着交谈热烈的两个女人,然后敷衍地淡淡一笑。她们正说到要同时打点在坎宁坡的家和家族庄园的困难之处。
「是吧。」他说。「你会在坎宁坡待多久?」
「待到比武大会过后的一、两个星期,我想在下雪前回去。」
「是啊,冬天的皇城会广纳平原上的每一阵寒风,真是天下难见,就好像陛下找了制帆的工匠当建筑师。听说陛下考虑出巡王都,好在温暖的房里待上一段时间。」
「你说的是打猎。」道森说。「我们还是男孩子的时候,他就爱冬天在王都狩猎。」
「不过他年纪大了,快要不适合打猎了,不是吗?」
「不会,我不觉得。」
「你说得对。」费尔丁这么说,淡淡的笑容里带着自满。道森感到一股怒意,而克莱拉显然注意到了。看来要维持和平,就要知道该如何在假象消失之前停止伪装友谊。她叫仆人摘来紫罗兰赠与表妹,然后四人一同走向玄关道别。费尔丁.玛斯转身要离开之前,皱起眉头,抬起一根手指。
「大人,我忘记问。你在自由城邦有亲戚吗?」
「没有。」道森说。「对了,克莱拉在捷利亚好像有远亲。」
「是姻亲。」克莱拉说。「没有血亲。」
「所以在麦席亚没有亲戚吗?很好。」费尔丁.玛斯说。
道森的背脊一僵。
「麦席亚?没有。」他说。「怎么?麦席亚发生什么事吗?」
「那里的大总督显然决定援助瓦奈城对抗国王陛下。说是『团结抵抗外侮』之类的。」
所以费尔丁知道瓦奈城将有援军。如果他知道,那么艾伦.克林爵士也会知道,那么他们知道瓦奈是靠谁的影响得到新盟友吗?或者只是臆测?但他们肯定怀疑他,否则费尔丁不会提起这件事。道森尽量摆出事不关己的微笑。
「自由城邦之间团结?感觉不太可能。」他说。「大概只是谣言吧。」
「是啊。」费尔丁.玛斯说。「是啊,一定是这样。」
那个没种的獐头鼠目、婊子和黄鼠狼生的虚伪杂种鞠个躬,与妻子一起离开道森的宅邸。克莱拉发现道森动也不动,于是牵起他的手。
「亲爱的,你还好吗?看起来不舒服的样子。」
「失陪一下。」他说。
他走进书房后锁上门,点起蜡烛,拉开架上的地图。他之前就标出连结麦席亚和瓦奈的道路,并且确定军队行进的路线。他又是测量又是计算,但滔天怒火有如暴风激起的巨浪。有人出卖了他。在一连串传递消息的锁链之间,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的计画功亏一篑。这次道森伸展过度,大开空门的结果输了,而费尔丁.玛斯赢了。一只猎狗呜咽着不停抓门,最后道森才打开门让狗进来。
猎狗爬上长椅凑向道森,抬头以不安的眼神望着他。欧斯特林丘男爵沉坐在狗儿身边,搔着牠的耳朵。猎狗又呜咽一声,用头拱着道森的手。好一会儿之后,克莱拉扠着手臂在门口出现,眼神和猎狗一样不安。
「出了什么问题吗?」
「对,有点小问题。」
「乔瑞会有危险吗?」她问。
「不晓得。」
「我们会有危险吗?」
道森没回答。答案是肯定的,而他无法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