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葛德
谷地里笼罩着一阵大雾,在晨光中四处白茫一片。安提亚的旌旗湿了,毫无生气地垂在杆子上,因浓雾显得十分黯淡。空气寒冷,周围的世界飘散着一种被践踏过的味道,葛德的马摇摇头咕哝着,他伸出戴着铁手套的手,拍拍坐骑的肩头。
他的铠甲传自他父亲,为了让他穿在背上更合身,铁匠特意把铠甲打弯,原先闪亮的铁面因此沉了一些,再由皮带平均穿过铠甲。行军的路程有如通往地狱的预告,漫长又累人,前进的速度一直不快,却毫不停歇。从第一个宿醉的早晨开始,他已经骑马、步行四天,每次休息都不超过两小时。白天,他汗流浃背;夜里,毯子披在肩上仍止不住在酷寒中颤抖。军队经过宽大的绿色龙道时,踏在龙玉上的脚步声一开始感觉恼人,接着变成乐音,之后会化为一片奇异的沉默,最后又变得恼人起来。葛德只有一匹马,每天必须花许多时间步行。有钱一点的人出征时会买个两、三匹,甚至四匹马,还会添购新铠甲,不必像他一样,穿着出生前别人已经用上数十年的铠甲。有人或许还准备了可以御寒的帐篷,如此便能得到多一点敬意和尊严。
其他有头衔的贵族结队而行,或带着他们的随行人员,即使葛德和他们一起走在军队最前面,却明显落在后方,紧接着就是补给马车,步兵和随军的平民队伍。不过这年头随军的不多了,如果妓女懒得花时间跟随某支出征的军队,其中必有蹊跷。
前一天下午的日落前一小时,他们接到休息的命令。葛德的侍从搭起他的小帐篷,端来小锡盘装盛的扁豆和干酪,然后就在葛德的帐篷门帘外按达汀内人的习惯把身体蜷成一团。葛德爬上帆布床逼自己闭上眼睛,祈求睡意降临,但就连睡梦中也都在行军,而新的军令很快又随着破晓第一道晨光发布。准备上路。
葛德整个童年都在想象这样的一天──他真正的第一战。他想象冲锋时拂过脸上的风,身下坐骑的热力与速度,喉咙里狂喊的战吼,但没想过坐在马鞍上那些麻木的时光:步兵集结、移动,然后再次集结,而那身冰冷的铠甲就这么贴着他。那群贵族骑士备好剑和长枪大声谈笑,不是讲着下流笑话,就是抱怨食物少或东西不新鲜,感觉不像要前往崇高的战场,倒像原本预计八天的狩猎来到第九天时的场景。葛德的背脊从屁股一路疼到头颅下方,大腿的皮肤皮开肉绽,每次打哈欠,下巴关节便会喀啦作响,嘴里还有股酸乳酪的味道。他的侍从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他的长枪,背上吊着盾牌,无毛的脸上是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帕里亚柯!」
葛德挪挪身子。艾伦.克林爵士骑着那匹黑色高大战马迎面而来,那只马佩着釉红色的钢制铠甲,而这男人铠甲上的露珠和银雕的龙翅闪闪发亮,活像描述古老战争的诗词里冒出来的人物。
「大人,有什么吩咐?」葛德说。
「你去西侧的冲锋队。按照斥候的报告,西侧是瓦奈城雇的佣兵,那里的战斗最轻松。」
葛德皱起眉头。听起来不对劲,不过处于疲惫中很难好好思考。照理来说,佣兵是专业的战士,经验老道。那里的战斗最轻松?克林注意到他的表情,往旁边啐了一口。
「他们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妻小而战。」克林说。「跟着凯廉走,别让坐骑撞上人就好,免得撞烂了膝盖。」
「我知道。」
克林扬起淡色的眉毛。
「我是说……我是说我会小心的,大人。」
克林弹弹舌,漂亮的战马便甩头转身。葛德的侍从抬头望着他,即使达汀内人明亮的眼中有一丝兴味,他也隐藏得很好。
「走吧。」葛德说。「该就位了。」
最糟的是,克林说得或许没错,葛德和凯廉家最年轻的爵士或许真的被分派到这一战中最轻松的位置。冲锋,左右砍几剑,敌人雇来的兵力就会在耗损过多前投降。如果能让手下的骑士全身而退,就能证明克林的能力,而且他亲自参与最激烈的战斗,更可突显自身的荣誉。为了让特尼根大人印象深刻,从其他指挥官之中脱颖而出,克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克林也有可能是想让他死在这一战。葛德暗自心想,只要不必再骑马,死掉也好。
乔瑞.凯廉高高坐在马鞍上对他的旗手说话,他的铠甲单纯以钢制成,简朴优雅。包括他在内的六名骑士,以及紧跟在身边的侍从皆已整装待发。凯廉严肃地对葛德点点头,葛德朝他回礼。
「靠过来。」凯廉喊道。「所有人靠过来。」
众骑士驱马而去。安斯波的麦基约斯爵士、苏瑟鲁.维伦和他的双胞胎兄弟瑟西尔、亥伦伯爵达里欧斯.索凯克、苏德林高地男爵法隆.布鲁特和他儿子达维德。总而言之,是很惨的一群人。葛德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知道自己和葛德一队,也得到同样的结论。
「过去大约半里格1的地方,山谷会变窄。」凯廉说。「瓦奈就在那儿,他们已经挖好壕沟防守了。根据斥候回报,我们西侧这边的旗帜属于卡罗.丹尼恩这位指挥官手下的佣兵连。」
「他有多少人?」
「两百,不过大部分是佩剑的士兵和弓兵。」凯廉说。
「聪明。」法隆.布鲁特抚着垂过他瘦下巴旁的胡须说。「够我们所有人杀敌了。」
葛德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凯廉说:「我们的任务是紧守谷口,此战的主力会放在瓦奈城兵力最强的东翼,特尼根大人带领他手下所有骑士,还有我们半数的骑士在那里作战,我们只要确定敌人不会从侧面包抄他们就好。克林爵士给了我们三打弓箭手和六打佩剑士兵,我已经派出弓箭手,一收到信号,他们就会开始攻击,希望能引出敌人的骑兵队。当听到冲锋声,就是我们该加入战局的时候。」
「他们为什么会配置在那里?」葛德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守军,我会尽量待在墙后面的什么地方,把这一战变成围城战。」
「不能雇佣兵打围场战。」维伦爵士的一个手下说,话中透露出对这问题的轻蔑。「他们只有一季的合约,瓦奈城筹不出钱续约。」
「瓦奈离这里骑马不到一小时。」凯廉说。「但从此地到瓦奈城之间没有更好的防守位置。
他们想阻止我们进城的话,除了这里,没有其他可防御的地方。」
远方响起号角声,两声上扬,一声下降。葛德的心跳加快。凯廉面露微笑,但目光冰冷。
「诸位大人,」凯廉说,「我想那应该是第一声信号,如果各位还有什么没办的事,现在也太迟了。」
雾气还在,但已经散去大半,足够他们看清楚眼前无数低矮起伏的丘陵。在葛德驽钝的眼里,那儿和他们一路上经过的其他谷地没什么不同,敌人就像是一排在山丘上缓慢爬行的蚂蚁。其他骑士的侍从已开始做最后准备,在手臂上系上盾牌,将包了钢的长枪递给他们的骑士。葛德也受到同样的酷刑对待,达汀内人侍从帮葛德打点好后点点头,开始装备自己的武器,他的是轻型皮甲和长长一把凶狠的长短剑。或许不到一里格外,某个侍从或小兵正在清理另一把一样凶狠的短剑,一有机会便会划过葛德的喉咙。号角又响了。不是冲锋的信号,只是一个预告。
葛德的侍从说:「大人,祝您好运。」葛德戴着头盔笨拙地点头,让坐骑调头加入其他人,走向战场,那只阉马为此紧张嘶鸣了一声。随着双方的距离拉近,那列蚂蚁稍微放大了一点,敌方的旗帜也逐渐清晰,他注意到凯廉安排的弓箭手位置,他们正掩身于树林和皮革之后。此时凯廉扬手,众骑士停下马,葛德想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士兵,但铠甲阻碍了动作。他瞇起眼心想,这不过像马上的比武,先用长枪,接着加入混战,即使是富有的佣兵团也不会有太多重骑兵。他不会有事的,如果可以,真想洒泡尿。
伴随号角吹响冲锋的长音,凯廉和其他人放声吶喊,以马刺踢向坐骑。葛德跟着大喊一踢,那只载着他几天、几星期的疲惫老阉马便化作一阵风。他感觉自己在喊叫,但周遭的世界已经是一片怒吼,弓箭手盲射的箭矢窜过他身边消失,紧接着敌人就出现了。不是骑士或重骑兵,而是带着巨矛准备冲击的矛兵。麦基约斯爵士冲向敌方阵线,突破敌军,葛德则趁乱抓好自己攻击的角度。
有匹马尖声嘶叫,葛德的长枪刺中一名矛兵,撞击的力道在肩头一扭,接着他便冲过阵线,进入混战中。葛德抛下长枪,拔剑挥向所有靠近他的东西。在他右边,维伦家双胞胎中的一人被半打佣兵拉下马,葛德一扯缰绳奔向坠马的骑士,不过他自己的士兵这时出现,涌入了阵线。葛德看着他的侍从短剑在手,大步低头跑来,但自己眼前却没有可以击倒,接着再让达汀内人解决的目标。打斗的人向南推进。葛德再转过身,以为会对上敌人,但佣兵似乎无意追击。
他没注意到那支弩箭哪来的。前一刻他还在张望战局,寻找适合的攻击目标,下一刻就有棵小树在他腿上扎了根,粗黑的木箭穿过护甲,刺进他的大腿。葛德松开手中的剑大叫,痛苦地抓着腿上的弩箭,此时有东西撞上了他的盾,强大的力道将他往后推。南方传来一阵低沉如雷的鼓声,葛德感觉自己就要滑下马鞍,然后有人伸手稳住他,原来是乔瑞.凯廉。
「你是从哪冒出来的?」葛德问。
凯廉没回话。这男人的脸上染着血,盾牌上也有血迹,但他似乎毫发无伤。他双眼紧盯着战场或战场后方的什么,表情冷酷。葛德努力忽略痛楚,随着这小子的视线看去,那团混乱上方有新来的旗帜在飞舞,旗上的徽记是麦席亚的五个蓝圈。
「你的事就别提了。」葛德尖声说。「他们是哪冒出来的?」
「你还能骑马吗?」
葛德低头一看。他的阉马一身血红,腿上弩箭的伤口已血流成河,他感到一阵晕眩,连忙紧抓住马鞍。那样的腿伤可能会死人的,他确信自己听过有人死于腿伤。他要死了吗?
「帕里亚柯!」
他抬起头。世界似乎在微微晃动。乔瑞.凯廉的目光这时急速扫过他们的战线,再转向葛德脸上。
「我受伤了。」葛德说。
「你是王国的骑士。」凯廉的声音不带怒意,却充满力量。「爵士,你还能骑马吗?」
葛德感觉自己也得到一点凯廉的力量。世界又稳定了,他随之沉着下来。
「我可……可以。」
「那就去吧。找到特尼根大人,告诉他麦席亚的旗帜在战线西翼飘扬,我们需要援手。」
「好。」他说着拾起缰绳。凯廉的坐骑喷着鼻息准备朝战局前进,年轻骑士却停下动作。
「帕里亚柯!直接找特尼根大人。直接找他。」
「长官?」
「别找克林。」
两人四目相视,交换了领会的眼神。凯廉和他一样不信任他们的指挥官,葛德心中意外涌起安心和感激的感觉。
「了解。」他说。「我会带援军来。」
凯廉点点头,转身策马加入混战。葛德用马刺踢了坐骑,穿过战场朝东骑去。他挣扎着想解开盾牌,但戴着铁手套的手指并不灵活,加上坐在颠簸的马上,皮革和带扣完全不听话。好不容易摆脱手臂上的束缚后,葛德弯下身子,策马快跑。山谷在一小时前还是一片青草与秋日野花,这时已是一片搅烂的泥巴和男人打斗的怒吼。
他瞇起眼看着前方,雾全散了,但潮湿的旗帜依然暗沉地贴在旗杆上。他得找到特尼根家的金黄枣红旗,得快点找到。四周倒着或死或伤的男人,士兵和马匹的尖叫划破长空,但元帅的旗帜却无影无踪。
葛德东张西望,大声咒骂。他感觉到寒意,受伤那只腿也很沉重,鲜血染红铠甲的速度就和他的力气消失得一样快。随着每分每秒的流逝,凯廉和其他人存活的机率愈来愈低,而他的视线开始冒起了金星与暗点。他踏在马蹬上尽可能踮高,但伤腿支撑不住,于是再次驱马向前,看到弗洛和瑞河廓特、曼石菡莫和克林的旗帜……
是克林。距离他的坐骑不到五十码处,在一团战斗中的男人上方垂挂着艾伦.克林爵士的旗帜,高大的黑战马和红护马铠甲就在其中。葛德一阵紧张。如果这是克林误判的结果,而不是有意让他们身陷险境,那么他的援军就在眼前。就在前面。但如果克林是故意的,而葛德现在去找他,凯廉和其他人必死无疑。他继续往前骑,感觉伤腿渐渐麻木,并且口干舌燥,然后他看到艾斯汀福特、阔仑赫尔、旦尼克的旗。
接着是特尼根的旗。
他两腿一夹,阉马便往前奔向围在旗帜旁打转的战斗。他骂着特尼根不该参战,该待在后方指挥作战,而不是领军冲锋。他骂着艾伦.克林爵士派他和凯廉投入敌人的陷阱。他骂着自己不该解下盾牌,不该受伤而无法迅速移动。一名敌方的士兵从乱斗中蹒跚走来,葛德不停歇地直接踩过,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松木的烟味,不知哪里有东西起火燃烧。那匹阉马精疲力竭地在他身下打颤发抖,他在心里对坐骑道歉,然后又用马刺踢向牠。
他像丢进窗里的石头一样闯入打斗的战士之间。士兵在他身边散开,其中安提亚人和瓦奈人各半。离旗手十呎之处,特尼根大人高站在马蹬上,手持闪亮的宝剑,身边有五层的士兵阻止敌军接近。
「特尼根大人!」葛德喊着。「特尼根!」
激战的喧嚣声淹没了他的叫声,元帅继续向前移动,往打斗最激烈处而去。葛德的视野中升起一股暗红的怒火。凯廉和其他人正为这个男人战斗,性命危急,那该死的混蛋至少可以注意他一下。他驱策颤抖的坐骑上前,固执地穿过元帅的护卫,在他眼中的战场缩减成骑在马上的一个贵族,缩小的视野像是通往外界的一条隧道。葛德来到三呎外的地方,又喊了一次。
「特尼根大人,是麦席亚。麦席亚军攻击西翼,杀得我们无力反击!」
这次元帅听见了。他猛然转头看着葛德,高挺的前额皱起眉头。葛德挥挥双臂,指向西边。别看着我,快看麦席亚。
「阁下是哪位?」特尼根大人问。他的声音低沉如鼓,带着微微的共鸣,周围的世界似乎比平常安静了一些。
「在下是葛德.帕里亚柯爵士,是乔瑞.凯廉派我来的。大人,西翼不只有佣兵,麦席亚的援军也在那里,我们快要挡不住他们了。是凯廉……凯廉派我来的,您得救救他啊。」
特尼根不知回头喊了什么,号角再度响起,那声音近而嘹亮,像下巴被人掴了一掌。葛德睁开眼之后,才讶异自己刚才居然闭起眼睛,现在周围的军队开始移动,许多骑士骑过他身旁,向西方涌去。至少他觉得是西方。特尼根大人在他身边,紧紧扶住他的手肘。
「阁下还能战斗吗?」安提亚王的元帅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可以。」葛德说着在鞍上转身,但染血湿滑的脚却从马蹬上滑开,一地搅烂的泥巴迎面向他袭来,但还没真的撞上他,世界就暗了下来。
1 League,是欧洲和拉丁美洲一个古老的长度单位,通常定义为三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