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道森
国王的狩猎队在纷飞的大雪中推进,猎犬的叫声在满天灰蒙里令人感觉毛骨悚然。道森.凯廉靠向坐骑冒着热气的颈子,让身下高大的动物带着他跃入空中,他看着脚下结冰的沟渠化成一片模糊后被抛在后头,而落地的冲击立刻又转为飞快的追逐,身后扬起五六道声音,但都不是国王。道森对声音充耳不闻,但他注意到左方有匹灰马披着狩猎用的红色护马甲,正从雪中迫近。是费尔丁.玛斯。其他人骑在不远处,看起来不过是被雪掩盖的影子。道森靠紧坐骑,脚跟刺进马腹,策马狂奔。
雄鹿拚命奔逃,有两度几乎靠机智甩掉猎人和猎犬,但道森打从小时候就在各种天候里骑遍欧斯特林丘,知道丘陵间的陷阱。雄鹿转下死路一条的峡谷就回不来了,最后的杀戮当然要交给西密昂王,现在比赛的是谁先追到猎物。
一棵松树下方的枝条在白茫中露出一截青翠,标示出雄鹿的路径。道森转身,察觉到费尔丁.玛斯和其他众人紧跟在后。有人吶喊着,猎犬嗥叫,狂吠声也愈来愈响亮。他咬紧牙根,驱策自己向前。
突然间,有东西从他右方窜出来。不是灰马,而是没穿护马甲的一匹白马,上头的骑士没戴铠甲或帽子,一头红金长发像锦旗般宣告来人是柯廷.伊桑德林。道森双腿又一夹,他的马立刻向前飞跃。太快了。他感到如鼓的疾驰不再规律俐落,马儿努力恢复稳定的步伐,但白马此时往前一窜超越了他,不久后载着费尔丁.玛斯的灰马也来到肩旁。
如果雄鹿再跑一千码,道森或许还有机会重拾荣耀的位置,但该死的畜牲却在不远的空地被包围得走投无路。两只狗死在牠脚边,猎人挥动着短鞭,阻拦其余的猎狗上前。雄鹿的一截鹿角断了,侧边沾着血迹,左后腿被一只过于心急的猎犬扯去假蹄,鲜血淋漓,至于那身破烂的冬日毛皮让牠彷佛像是面临旅途尽头的旅人。牠转向他们,呼出疲惫、白茫茫的气息,柯廷.伊桑德林勒马停下,道森和费尔丁.玛斯紧跟在后。
「做得好,伊桑德林。」道森不快地说。
「牠真美,对吧?」优胜者对他的恭贺毫不理睬。道森不得不承认雄鹿的确有股高贵气质,即使精疲力竭、死期将至,仍然不见恐惧之色。或许是认命吧,恨意是一定的。伊桑德林拔剑向这只野兽致敬,牠低下头,彷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此时,落后的那群骑士涌入了空地,六人都佩着家徽。猎犬又吠又跳,猎人出声咒骂。
接着国王来了。
西密昂王驾着高大黑色战马进入空地,缰绳上的黑色皮革编着猩红与金色的丝线。埃斯特王子骑着一匹小马跟在父王身边,那孩子骄傲地挺直背脊,身上的护甲以他的身材来说有点大,王子的狩猎官骑在他身后,是个贾苏鲁人,身着搭配鳞片的绿金甲胄。西密昂王则穿着黑色镶银皮甲,黑色头盔护住下巴和国王扭曲的鼻子。
自从两人还是比玛斯和伊桑德林年轻的小伙子时,道森便和他一起出外狩猎了,因此即使别人看不出国王背脊透露的疲倦,道森也看得出来。狩猎队的其他成员骑在后头,比起狩猎本身,那些业余猎人对于讲闲话和在晴朗日子里骑马还比较感兴趣。显赫家族的旗帜一一现身,坎宁坡的宫廷搬到了欧斯特林丘的这片空地上。
狩猎官从他背后拿起一根长矛,递给西密昂王,那根矛握在国王手里显得更长。贾苏鲁人一唤,众猎犬便跃向雄鹿,引开鹿的注意。西密昂王抓妥长矛,马刺踢向坐骑往前冲刺,当雄鹿被击中的那一刻,猎物踉跄后退,矛尖深深插入牠的颈子。道森本能地感觉这头野兽的诧异要多过痛苦,无论死亡的预告如何明确,降临时依然出人意料。西密昂王的手臂像往常一样强壮,眼光犀利如昔,雄鹿很快就断气,用不着箭矢帮忙牠解脱。猎人唤回猎犬,举起拳头证实猎物死亡,贵族之间响起一阵欢呼,道森的声音也在其中。
猎人着手处理雄鹿时,国王问道:「所以说,荣耀属于谁?伊桑德林?还是你呢,凯廉?」
「最后很接近,」伊桑德林说,「我想,男爵和我是一起到达的。」
费尔丁.玛斯嘴边挂着一抹假笑,翻下坐骑,上前察看死掉的猎狗。
「不是这样。」道森说。「伊桑德林早我许多,荣耀应该归于他。」
我不会欠你人情,即使这么小的人情也不,他心里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
「那么鹿角赐给伊桑德林。」西密昂王说完,接着喊道:「为伊桑德林欢呼!」
其他人举剑或举起拳头,在落雪中笑开,呼喊着优胜者的名字。隔天将举行一场宴会,为盛宴所准备的鹿肉会在道森家里的炉上烹调,而优胜的伊桑德林则是荣耀的座上宾。这念头令他如鲠在喉。
「你没事吧?」国王压低声探问,不让别人听见。
「没事,陛下。」道森说。「我没事。」
一小时后,一行人骑回宅邸时,费尔丁.玛斯快步骑到他旁边。自从他们攻破瓦奈城,击败麦席亚援军,道森便假装自由贸易城邦的消息对他而言没有特别意义,但伪装令人烦躁。
「凯廉大人。」玛斯说。「这是给你的。」
他丢了段树枝给道森。不对,不是树枝,而是沾着狗血的一截鹿角。
「微小的荣耀聊胜于无,对吧?」玛斯咧嘴笑着,然后轻拍坐骑往前。
「微小的荣耀啊。」道森轻声恨恨说道,吐出的话化为雾气。
他们骑回庄园时,雪已经由羽毛般的细致雪花减为斑斑白点,东方山峦因云层变薄而探出头来,空气中有股烟的气味。位于欧斯特林丘的那座螺旋塔仍伫立在南方,在太阳的照射下,上面的石榴石和龙玉等宝石熠熠生辉,加上城垛上的花圈,一切都给人一种感觉:就连建筑物本身也欢迎这光明的一刻。
道森身为东道主,必须亲自监督料理雄鹿的过程,这表示他得摆出愉快的样子,在厨房里待上半个小时,但他的灵魂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无法让自己降贵纡尊,走进仆人和狗儿形成的混乱中,于是他阔步走到能俯视料理台的楼梯平台上,看见馅饼和一条条面包正搁在墙边放凉,一个垂老的女人将孔雀毛压向一块猪肉馅饼,雕成孔雀的样子,然后涂上糖蜜,直到饼皮如玻璃般透亮。闷热的空气中充满葡萄干和鸡肉烧烤的味道,猎人带来的战利品由四个年轻人负责处理,他们将盐、薄荷叶和奶油揉进肉里,切下剥皮时残留的腺体和血管。道森皱着眉监督,这头野兽曾是高贵的动物,这样看着牠──
「夫君?」
克莱拉站在他身后,脸上是精力耗费过多时惯有的愉快表情,两眼闪烁,嘴旁的酒窝比平时深了点。谁会不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凝视着她?他真气宫廷让她眼中出现那种神情。
「夫人。」他说。
「借一步说话?」她说着,向后方走道退后半步。他的嘴角因厌烦而绷紧。不是针对她,而是当下任何需要他解决的灾难。他敷衍地点点头,准备跟着她走回相对之下较有隐私的阴影中,但还没离开平台,就有另一个声音叫住他。
「大人!您掉了这个。」
一个猎人站在楼梯上,是个下巴宽厚,相貌诚恳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凯廉家的制服。那人递出那块被血染黑的碎鹿角。身为仆役,居然为了这种东西,像叫孩子一样把主人叫回去。
道森的脸一沉,握起拳头。
「你叫什么名字。」道森问。猎人听到他的语气,脸色都刷白了。
「大人,我叫文生。文生.柯依。」
「你不是我的手下了,文生.柯依。收拾东西,天黑时离开这里。」
「大、大人?」
「小子,你想讨价还价,换一顿鞭子吗?」道森吼着。下方的厨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然后又立刻别开。
「不,大人。」猎人说。
道森转身走进阴暗的走廊,克莱拉跟在他旁边。她没责备他。在楼梯的阴影中,她靠向他轻声说话,几乎附上他的耳边。
「西密昂进门时说要洗个热水澡,不过我没把其他人赶出蓝室,而是让管家准备安德之屋。就是东厢的那间,记得吗?那儿比较舒适,还有巧妙的水管能保持水温。」
「很好。」道森说。
「我吩咐过,不让你之外的任何人进去。我知道你想和他有独处的时间。」
「我不能打扰国王沐浴。」道森说。
「亲爱的,当然可以,只要说我忘了提醒你就好。我刻意提起,那是你打猎后最爱去的地方,很可能发生那样的情形。当然了,除非他去问仆人,而仆人说你其实是使用蓝室。不过打探这种事并不礼貌,而我认为西密昂王不是没礼貌的人,你说是吧?」
道森隐约意识到肩上的重担减轻了。
「我何德何能,拥有像妳这样完美的妻子?」
「因为你幸运。」她说。恭谨的表情中透出淡淡的微笑。「趁他还没洗完,快去吧。我会去安抚刚刚被你像小狗般踢了一脚的猎人,他们真不该在你气头上来打扰你。」
安德之屋坐落在庄园主建筑的墙内,就在礼拜堂旁边,但离主建筑有一段距离。欧斯特林丘曾是某位国王的宫廷所在,那位国王偏好弱势民族的艺术,让锡内诗人安德住在此屋中,而当时安提亚不过是位于北方半天路程的一支下层贵族的族名。数世纪后,安德的诗已然亡佚,唯一在世上留下的足迹是这间以她为名的小屋,石门口刻着:扎康尼.桑特.扎卡斯,而这句话的意义如今也被人遗忘了。
西密昂王躺在熟青铜制成的大澡缸里,这个澡缸设计成达汀内人的手掌形状,修长的手指弯向掌心,在指甲处洒下蒸气腾腾的热水,盛肥皂的石钵搁在大拇指上的架子内。澡堂内,镶嵌玻璃的窗户将温暖的空气染成绿色与金色,贴身仆役佩着黑剑保护国王,并且手持柔软的布巾准备帮国王擦干身子。道森踏入室内时,国王抬起头。
「陛下,恕我无礼。」道森说。「我不晓得您在这里。」
「别在意,老朋友。」西密昂说着,向他的贴身仆役打手势。「是我闯进你的私人场所。坐下享受一点温暖,我的脚趾一有感觉,就把位置还给你。」
道森说:「感谢陛下。」这时仆役带了一张凳子过来。「正巧,我有和瓦奈相关的事想私下找您讨论。这件事,我想最好亲自跟您说明。」
西密昂王坐挺身体。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不再是国王和臣下,而是西密昂和道森,两个流着高贵血统的男孩,抱持着自尊与骄傲。道森以瓦奈之战为耻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儿子被派至艾伦.克林麾下令他勃然大怒。不过道森仍重述了一次,让自己的怒意和理直气壮支撑完他的自白。西密昂倾听着,贴身仆役则一如往常目空一切,道森看着那张苍老熟悉的脸由好奇、诧异变成失望,最后沉寂成某种别有兴味的绝望。
「你不能继续跟伊桑德林斗了。」安提亚的国王靠回澡缸,「话说回来,我真希望你的计策成功。要是成功,就能少掉半个世界那么多的问题。你听过艾德福特许可状吗?」
「艾德什么?」
「艾德福特许可状。那是一个祭司在七坡最深处的图书馆找到的一张羊皮纸,上面列出了白国王都兰底下农民议会的领导人。北方有人藉这份羊皮纸提出请愿,希望提名新的农民议会,他们建议任何收成达到一定数量、足以支付费用的土地所有人,都能在宫里发声。」
「这是在开玩笑吧。」道森说。「他们会驾着骡子穿过王宫吗?还是要在皇城的花园里养山羊呢?」
「别向他们提议这种事。」国王说着,把手伸向那钵肥皂。
「这是牺牲棋子换取优势。」道森说。「他们不会真的这么做。」
「老朋友,你不清楚宫中有多么四分五裂,伊桑德林非常受到下层民众爱戴。他们一旦掌权,他也会跟着壮大,眼下又有克林在瓦奈当他的金主,我没有办法制衡。」
「您不会想──」
「不会,不可能成立农民议会。不过还是得释出善意。仲夏时,我会把埃斯特送去让伊桑德林监护。」
庞大的青铜指头淌着水,飘过的云朵让光线昏暗下来。言外之意在两人之间流动的同时,西密昂王默默坐着,在手臂上涂抹肥皂,脸上毫无表情。
「他会成为摄政王。」道森的声音浑浊压抑。「如果您在埃斯特成年之前死去,伊桑德林会成为摄政王。」
「倒也未必,不过他有权提出要求。」
「他会害死您的。这是叛国罪。」
「这是政治。」西密昂说。「我原希望特尼根把瓦奈城留给他自己,不过那个老混蛋自有打算。他知道伊桑德林的集团正兴起,这下子他用不着投身他们的阵营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我得讨好他,他们也得讨好他,而那老混蛋就坐在卡文坡的位子上,左右逢源。」
「柯廷.伊桑德林会杀了你,西密昂。」
国王往后一靠,深色的水淹上他的手臂,沾黑他的头发,一团肥皂的浮渣在水面打转。
「不会的。只要我儿子在他手上,他用不着坐上王位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
「那就让他垮台。」道森说。「我帮你,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集团。有些人还没忘记老式的传统,并对此感到渴望,我们可以和他们结盟。」
「没错,当然可以,但那是为了什么?」
「西密昂,老朋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安提亚需要一个真正的国王,而你身上拥有那样的特质,别把儿子送给伊桑德林。」
「时机不对。伊桑德林的声势正旺,现在和他作对只是徒增纠纷,不如等他自己犯错。我目前的责任,是确保我们不要步上龙族灭亡之路,如果我能把王国交给埃斯特而且不引起内战,那就是很好的传承了。」
「即使不是真正的安提亚也无所谓?」道森说着,感觉眼后一股逐渐增加的疼痛感传来。「如果王国的继承沦落到这些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小子手上,何光荣之有?」
「如果你这话是在特尼根把瓦奈交给他之前说的,我或许还会认同。不过打一场赢不了的仗,又是何光荣之有?」
道森望着自己的双手,岁月让他的指节变粗,寒冷令他皮肤龟裂,肥皂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童年的朋友、他的陛下、他的君王正叹气咕哝,像老人一样在澡缸里挪动身子,而柯廷.伊桑德林和费尔丁.玛斯正在欧斯特林丘的某处喝着他的酒,举杯互敬。道森哈哈笑着,感觉脸颊僵痛,他强迫自己放松下颚。
打一场赢不了的仗,何光荣之有?这句话回荡在两人之间。道森等到能克制语调中的失望之情,才再度开口。
「那么光荣要往何处寻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