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葛德
葛德龟裂的大腿渗着液体,背脊发疼,而高处吹下来的风似乎带着冰雪的味道。瓦奈之战的残兵在他身边骑着马或步行,他们没唱歌,跟葛德的说话内容也只限于最后几天旅程中,数百人与车马移动的必要事宜。即使是待在瓦奈的小房子,只有他目光如炬的侍从为伴,或是成天得处理艾伦.克林命令的糟糕任务,葛德也不曾感受过在人群内完全被孤立的感觉。
他感觉到众人投来的视线与谴责,可是没人说半个字,也没有人站出来当面告诉葛德他是怪物,或是他的所作所为罪不可赦。其实没这个必要,因为葛德心里清楚得很。打从他调头向北准备回家乡的那天,无论漫长的白昼还是寒冷的夜晚,在他耳边隆隆的火焰声从未平息,梦境中充斥着在火光下的男人和女人剪影。他奉命保护瓦奈,结果却做出这种事,就是西密昂王叫人直接在大厅上杀了他,也是死有余辜。
他努力看书转移注意力,但即使是真理使者的传说也无法让他的头脑停止想着折磨人的问题──国王会如何裁决?心情好一点时,葛德想象西密昂王走下裂土王座,尊贵的手搁在葛德的泪眼上赦免他的罪。心情差的时候,他想象国王把他送回瓦奈,活活埋入死者之间的土地,让吃尸体的那些乌鸦都来啄他。
在那些极端的想象之间,容得下无数种可能的悲凄影像。随着山峦和村庄愈来愈眼熟,龙道开始穿越他曾经造访上百次的山丘之间,葛德发现每个他死亡或受辱的版本背后都有一个残酷的希望。他会不会受火刑?那是他罪有应得。他会不会被关进公共监狱,被泼洒粪便和动物死尸?
那是他活该。什么惩罚都好,任何惩罚都好过这种沉默难受的悔恨。
坎宁坡所在的大岬角在地平线出现,黑石构造因为空气和距离而呈蓝色,皇城本身则像是一抹银光。这样一段路程,单枪匹马的骑士或许两天就能骑到,一整连的人可能得花上五天,不过国王的术士大概已经发现他们了。处在渴望与畏怯两种矛盾的情绪下,葛德的目光不断飘向大城,每走一哩,路上的交通愈热闹,他的恐惧就更加强烈。
首都周围的农地是世上难得的良田,既有黑壤又有河水灌溉,至今仍因为千年前的战争而肥沃。即使融雪后那段荒季,这片土地也有生长的气息,带来食物的希望。养山羊的牧人由低地的牧草地赶着牲口走过龙道到西边的山区;农人领着牛准备前往可以耕耘的成熟农地;税务员骑马和他们全副武装的一小队随行人员到小镇,趁着农地租约到期之前尽可能搜刮。唯独很少看到单独骑着好马旅行的人。因此葛德知道往南骑来的灰色骏马是为了他而来。马匹靠近时,他才看出骑士是乔瑞.凯廉,心中的焦虑瞬时减轻,呼吸也平顺多了。
葛德将自己的坐骑调头,从龙道骑进路边的泥泞中,让队伍先前进。乔瑞骑到距离很近的地方才勒马,两匹马的马尾都要甩到彼此脸上了,而葛德的膝盖几乎碰到乔瑞的马鞍。乔瑞一副精疲力竭、脸色土灰的模样,但他的双眼依旧明亮尖锐,有如猛禽。
葛德问道:「有什么消息?」
「你得先进城。」乔瑞说。「快一点。」
葛德问:「是国王吗?」乔瑞摇摇头。
「是我父亲。」他说。「他要你尽快过去。」
葛德咬着嘴唇,抬头看着缓缓经过他们身边的马车,有些车夫和士兵装作没注意到他们俩,但大部分人毫不避讳将目光投射过来。自从抛下瓦奈那些尸首,坎宁坡就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也是一切挣扎的终点,如今那时刻即将到来,他反而希望延迟了。
「我不觉得那是明智之举。」葛德说。「没人留下来指挥,而且如果我──」
乔瑞打断他说:「如果是布鲁特呢,虽然他没有特别聪明,不过要带领军队沿着一条路行走已经足够了。叫他在西门外扎营,等待通知,还有,别让他解散士兵。」
「那……我还得考虑道义。」葛德说。「我不想让弟兄觉得我抛弃了他们。」
乔瑞的表情尽在不言中。葛德低下头,脸颊发红。
「我去找布鲁特。」他说。
「带上你最好的行头。」乔瑞说。
葛德把乔瑞的指示转告布鲁特,同时换了匹枣红色阉马,这一早上那匹马都空着快走。当他卸下总指挥之职离开时,乔瑞.凯廉也已换上了一匹年轻的快马跑到他身边。他们与坎宁坡间的距离无法疾驰,但葛德忍不住要骑快,他让身下的动物逆风狂奔了几分钟,自己则沉浸于未必真实的自由幻象。
他们在泥泞的小径和龙道交会处停了下来,一间黑色屋顶的小屋是今晚落脚的地点,两人都疲累到照顾完马匹便提不起半点力气。葛德落入无梦的睡眠中,一早醒来发现乔瑞已经在勒紧阉马的腹带,待他驱走脑中的昏沉后,两人再次上路。
然后坎宁坡便矗立在他们面前。
南方的道路最陡,绿色的龙道自岬角的岩石延伸而上,有如孩子掉在地上的缎带,经过岁月和天候腐蚀,剩下一段至少上百呎的道路弯入虚空中。行经此处的旅行者得特别小心,才不会从龙道上跌落下来。刺骨的春风不是来自罗盘上的四个方位,而是来自坎宁坡,或是下方的平原,在岩面上的洞穴和破屋通常需要建造木桥才能连接至龙道。葛德两腿持续的疼痛令他分神,加上岩块和参差的矮树丛遮掩了视线,因此在快要抵达最后一个转角前,他才注意到那面巍然立起的城墙。皇城似乎更大了,闪亮壮观的拱门与高塔就像突然从平地拔起一样,是座梦境打造的城市。
南门很窄,几乎只是在巨大灰色岩石上的一道裂隙,由锻铜和龙玉打造的门往一旁拉开以供出入。门外有十来个身穿珐琅铠甲的骑士,坐骑身披和主人相衬的护马甲。
葛德和乔瑞接近时,那群骑士拔出剑。剑刃在下午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葛德的心脏像掉进陷阱里的狐狸一样在胸膛里砰砰作响。这就是他期待与恐惧的那一刻。乔瑞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葛德不太明白他的笑容,不过那不重要。葛德咽下他的恐惧,颤抖着往前骑,心里后悔忘了穿他那件上好的皮斗篷。
道路穿过城墙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那人虽然没骑马,却吸引了现场聚集的所有人注意。他是上了年纪的原血人,发鬓灰白,有着轮廓鲜明的睿智面容,举止让人觉得他比骑着马的骑士还高大。葛德骑向前靠近一看,那人无疑是乔瑞的父亲,他们有着相同的眼睛和下巴轮廓。葛德低头看着道森.凯廉。
老凯廉说道:「帕里亚柯爵士。」
葛德向他颔首。
「永恒之城荣幸有你大驾光临。」道森.凯廉说完,猛然又加一句:「敬礼!」
骑士举剑行礼。葛德睁大着眼看他们,他没看到任何准备宣判国王裁决的贵族,也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这幅景象。周围响起一道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长音庆贺声,更怪的是,辽阔的蓝天开始飘下雪花。
不对,不是雪花,是花瓣。葛德抬起头,看到墙顶上有几百人低头看向他。葛德怯怯地举起一只手,上方的群众大声欢呼。
「柯依会照顾你的坐骑。」道森说。「轿子已经安排好了。」
葛德一开始没听懂,接着才滑下马,让乔瑞的父亲带领他走进两侧城门之间的阴影。他没问柯依是谁。
那辆轿子装饰华美,有着凯廉家的用色与徽章,不过两侧却是象征帕里亚柯家的灰与蓝。轿内有两张面对面的丝绒座椅,轿外八个特拉古人正蹲在轿杆旁等待,道森坐上向前的那张座椅。
葛德把掉到眼睛上的一撮油腻头发往后撩,全城的箭眼和屠口里都是一对对带着笑意的眼睛。
葛德说:「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几个朋友替你办了庆功宴,这是庆祝军队凯旋的传统。」
葛德缓缓转身。他肚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扎了根,而吊在他头上的石头似乎像处于强风中的小树偏了一点。他感到口干舌躁。
「凯旋?」他说。
「牺牲了瓦奈城。」道森说。「大胆而威严的一步。近百年来我国从未看过如此无畏的决定,我们很乐于看到这种刚猛在安提亚重现。」
葛德的脑海中浮现有个女人爬过死城城墙的画面,她背后的黑暗跃起火舌,让她跌了下去,而他的耳中彷佛又可以听到阴魂不散的隆隆火焰声。那算是胜利?特拉古人宽大的手掌扶着他的肩,领他入座。他愣愣地望着道森,同时轿子在他们身下移动,他们被抬了起来。
南门内是一个简陋的小广场,葛德到过那儿,知道乞丐、商人、守卫、牛、车、野狗纷杂混乱的情况,感觉就像走入一个只听过坎宁坡是多么壮丽的男孩梦境。广场上,至少有三百人站在另一队仪队旁,挥舞着帕里亚柯家的旗帜,右侧的平台站着一群身穿刺绣斗篷和金黄长外衣的男人。是沃特迈屈男爵。他身后的年轻男子衣服则是史基斯丁宁家的用色,不过不是爵爷本人,有可能是他的长子。轿子继续前进之前,葛德眩晕的脑袋隐约认出五、六个男人面孔,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也看到那脸上的骄傲。葛德扬着头,泪汩汩流下双颊。
群众跟上来欢呼、抛掷一把把花朵和包着纸的糖果,在这片吵杂中不可能交谈,因此他只能惊叹地望向凯廉大人。
在一个五、六条街道的交口,轿子的速度减缓下来,此处接近皇城,建筑都有三四层楼高,每扇窗里都有人探出身子看着他经过。左边有个女孩丢出一把鲜艳的缎带,缎带在空中飞舞落下。葛德朝她挥挥手,心中涌过某种甜美醺然的感觉。
虽然做了那些事,但他仍然是个英雄,或者应该说他能成为英雄,正是因为他做的那些事。这不只令他松了口气,同时也是缓刑,是宽恕,是赦免。他举起双臂,像饥饿的人渴望食物一样沉醉于奉承。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宁死也不要醒来。
葛德上半身靠在桌上,声音宏亮:「那是个困难的决定。要将那样的城市夷为平地很可怕,我不是轻易选择那条路的。」
「当然不是。」努林男爵的二儿子说话毫不含糊。「不过那就是重点,不是吗?轻易的事哪需要勇气?完全不用。但面对两难和采取行动的时候却不可或缺。」
「采取明确的行动。」葛德说。
「没错。」男孩说。「明确的行动。」
庆功宴的场地和凯廉家的房子相连,那里不像庄园里的宴会厅或花园那么大,不过很接近了,加上能在永恒之城的城墙内有那么大的空间,绝对比乡间三倍大的空间更显气派。烛光在挑高的拱壁上下摇曳,高挂吊灯的玻璃薄到在薄暮中几乎看不见,经过墙面上的大门便来到绿意盎然的花园,园里还带着一股新翻过泥土和早春花朵的味道。众人自然地饮宴起舞,五六个贵族男人站在高台上,宣告葛德在自由贸易城邦的功绩。
他们说,他的作为完全不见安提亚将军长久以来染上的懦弱、胆小和腐败,葛德.帕里亚柯不只向自由城邦和全世界展现了气慨,也藉由这样的壮举,提醒他的同胞们纯洁的能耐。连国王也派了信差发布公告,表扬葛德回到坎宁坡。
赞美令人心醉。他在宫里时根本不曾跟他点头的男人,现在对他尊敬崇拜。接着是跳舞。葛德通常会避开这种宫里的休闲,但道森.凯廉的夫人克莱拉坚持他至少得陪她去花园里舞一回,待他绕完一圈,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舞步不会出错了,之后又和几个年轻单身的女子跳了起来,直到大腿和脚踝开始猛烈抗议,才不得不停止。乔瑞帮他把皮斗篷拿来,入夜后气温下降,大家开始畅饮葡萄酒和啤酒时,葛德很高兴有斗篷穿。
「真正领导者的标志。」葛德说完,突然没了头绪。「真正领导者的标志……」
「希望没打扰到你们。」他父亲说:「葛德,孩子?不好意思。」
葛德站起来,他的酒伴向他点头致意,当他转身离开时,步伐还算稳定。
「对老人家来说,时间有点晚了。」勒尔.帕里亚柯说。「不过我没见到你可不能走。你完全超出我的期望,上次听到人们这样谈起我们家族是……唉,大概从没听过吧。」
「我和你一起走。」葛德说。
「不不不,这一晚属于你。好好享受。」
葛德说:「我想和你聊聊。」他父亲的眼神变得柔和。
「那好吧。」
葛德和他父亲一同找到凯廉夫人,表达无上的感谢,但不知怎么话题一转,换成他们听她说着体贴的话,感觉那一晚是老友之间难得亲密的交流。她坚持他们坐上先前载葛德穿过街道的轿子,毕竟徒步穿过黑暗的街道并不安全。即使安全,也不得体。最后两边道别时,乔瑞出现了,他向葛德伸出手。葛德泫然欲泣地回应。
特拉古奴隶抬着他们穿过夜里漆黑的街道,葛德望着满天星斗,远离欢欣的群众后,令他松一口气的喜悦稍稍平抚一些,但他诧异地发现心里其实尚存一丝恐惧,虽然不再尖锐,不再强烈,但依然存在。或许不算恐惧,而是对恐惧的习惯还没打破。
他父亲清清喉咙。
「儿子,你平步青云了。你真是平步青云了。」
「我可不知道。」葛德说。
「噢,不,不对。今晚我听到那些男人在说,你在很微妙的时间进宫,因此被当作某种具有危险性的象征。」他父亲语调轻松,但他肩膀紧张的样子,让葛德想到准备承受攻击的人。
「我不是宫里的鸽子。」葛德说。「我很高兴能回家,读读我在瓦奈找到的一些书。有些你应该会喜欢。我已经着手翻译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莫拉德死后的数百年间,出现的最后一批龙。你会喜欢的。」
「我想应该会的。」勒尔说。
领头的特拉古人发出有意义的咕哝声,接着轿子便流畅地急转弯,只为了恢复平衡而下沉几分。
「我注意到克林爵士今晚没出席。」勒尔说。
葛德说:「我没冀望他会来。」有那么一剎那,他彷佛又回到那个冰冻的池塘上,发现了可以拯救克林摄政官的宝藏。「我想,他毕竟还是有点懊悔吧。瓦奈城曾经属于他,结果他被人用皮带拉回来,而迎接我的却是这样的场面,他想必很难堪。」
「一定,一定会。特尼根大人也没来。」
「他可能有事去了别的地方。」
「对,一定是那样。」
黑暗的街道上,有只狗吠叫着,在拥挤的宴会厅和花园里,微风令人感觉凉爽,这时却带来寒意。
「宫里的聚会不是所有人都会参加。」葛德说。「我甚至没料到有这么多人。」
「当然没有。真了不得,对吧?」
「对。」
他们陷入沉默。葛德的背在发疼,在骑马骑得老远之后又跳了舞,隔天早上起床应该会动弹不得。
「葛德。」
葛德咕哝一声。
「得提防那些男人。他们可能表里不一,即使他们站在你这边,最好也要注意一点。」
「我会的。」葛德说。
「别忘了你自己是谁。不论他们要你扮演什么角色,都别忘了真正的你。」
「我不会忘的。」
「很好。」勒尔.帕里亚柯说。除了映在他眼中的星光,勒尔几乎像投在影子上的一道影子。「这才是我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