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马可士
马可士压低身子,两手垂在身边,手中黑木剑的剑柄因汗水而湿滑。在格斗场另一侧移动的原血男孩穿着一件战士长裤,一脸严肃。马可士等待着,男孩舔舔嘴唇,举起剑。
「不急。」马可士说。
体育馆里的空气闷热潮湿,其他战士的哼声、叫喊声和水管中流往澡堂的潺潺水声此起彼落,格斗场边至少围了一打男人,其中大部分是库塔丹人或原血人,不过有两个提辛内人与其他人相隔一段距离站在旁边。亚尔丹.罕恩汗流浃背喘着气,这里没有锡内人。
马可士注意到男孩的重心移动,准备攻击,那将剑挪向身边的东方架式证明他受过一点训练。马可士格开一剑,手中的黑木剑刃扬起了粉笔灰,紧接着袭向对手左侧。男孩转身,马可士高举木剑劈下,男孩奋力一挡,两人的剑都往后弹开。马可士把剑换到左手再次出击,这次他将目标放在下盘,同时注意男孩的脚步。
男孩闪过马可士两招,胆子大了起来,他佯装笨拙地向右攻击,实则闪向左边。马可士轻易抵挡掉这招,在空中挥动剑刃,狠狠拍向男孩胸前。看着他的对手踉跄后退,沾着粉笔的练习剑留下一道线,由男孩肋骨下方延伸到他的锁骨。
「谁是下一个?」他说。
「长官,这是最后一个了。」亚尔丹说。
「谢谢您,威斯特队长。」男孩说。被他击中的地方皮肤红肿,令马可士感到一阵懊悔,他并不想伤害男孩。
马可士说:「谢谢你,孩子。你做得很好。」男孩灿烂地笑了。
马可士双手放在格斗场边把自己撑上去,尽管从肩膀到脚都在发疼,但疼痛的感觉很美好。他接过亚尔丹丢来一块脱线的布,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他们为了召募佣兵队的新成员,至此已经试过第三批人了,但这批就和先前两次一样,什么人都有。有些人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走投无路,除了愿意伤害人之外毫无技能,还有些人是为了日后可以吹嘘他们在格斗场上和马可士.威斯特交手过。只有少数几个人真正做过这一行,而马可士公开召募时,他们正好要找工作。
最后那些人中,有一个结实的库塔丹人,灰金色的皮肤,带着卡布尔口音。马可士对上亚尔丹的目光,下巴朝那个候选人扬了扬。亚尔丹点点头。
「你。」马可士说。「朋友,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阿赫利尔。」库塔丹人说:「阿赫利尔.阿卡布里恩。」
「你知道怎么战斗。为什么会来奥丽华港?」
「我先前在纳林跟一个佣兵队接了一份契约,主要是驻守的工作,不过指挥官和步兵搞上了,一定会闹出一些让人不愉快的流言,所以我只好退出。原本我打算去自由贸易城邦,但瓦奈发生的事八成会让那里鸡犬不宁好几年吧。后来就听说你在找人。」
「我们做的不是驻守的工作。」马可士说。
库塔丹人耸耸肩。「我想你也会挑工作,像是伍德福特和格拉迪斯等等,而且如果这工作好到可以留住你,对我这样的小兵也就够了。」
「你太乐观了。」马可士说。「不过如果条件谈得来,我们很乐意有你加入。」
「如果谈不来,我也不会浪费你的时间。」阿赫利尔说。
「那就明早来报到,我们会把你放在轮值表上。」
阿赫利尔敬个礼,转身走开。
「我喜欢这家伙。」马可士说。「话不多。」
「而且很快就进入状况,长官。」亚尔丹说。
「要有一个真正的佣兵队了,真不错。」
「是啊。」
马可士把那块布搁到格斗场边,问道:「时间到了?」
「等等就该走了。」亚尔丹说。
奥丽华港初夏的街道炎热拥挤,除了乞丐在街角乞讨,街道上人潮的热力似乎也和金黄的大太阳旗鼓相当。空气中带着海洋的味道,还有蜂蜜、热油和小茴香的味道。衣着也变了。冬季的外套和斗篷不再,锡内人男女穿着半透明的袍子走在街上,他们苗条的身躯像鬼魂或幽灵一样移动混杂。库塔丹人把身上的毛剃到几乎不够系上珠子,缠腰布和露背背心勉强才守住最基本的庄重。不过引起马可士注意的却是原血人。男男女女从冬日的茧中解放,穿起绿黄粉红等鲜艳的衣物,长外衣两侧叉开让微风和暗地的目光拂过光溜溜的皮肤,每天都具有节庆的气氛。
但马可士可不这么想。
街上的情景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无法区分欲望与情爱的那段日子,而那时的记忆又带来之后岁月的记忆。他遇上一个叫阿莉丝的蓝眼女孩,用英勇的故事和洁白的花朵向她求爱,而所有夜里的渴望都终结在春末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二人分享一颗苹果,还有瀑布旁的一吻。阿莉丝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如果这是个公平正义的世界,她应该还在他身边。
还有,梅里安现在的年纪应该也正为肉体的活跃与迷惑所苦,而他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向子女说教上感到无能为力。不对。到这个年纪,她已经大到可以莽撞早婚了,然后再过个一季,马可士或许就会搔着外孙的下巴。他就是因为会想起这些不曾存在过的时刻,才痛恨这个城市,也是他痛恨这世界的原因。只要有工作该做,他就能把这些念头抛到一旁。
该找哪里当新银行的永久地点这个问题,在席丝琳和他们住处楼下赌摊老板的女儿谈过之后,轻易地解决了。几年来她一直希望说服父亲别再做这一行,所以很快就被说服。楼下的店面很宽敞,足以当作小型的营房,地下室还有个嵌着在石头里的铁保险柜牢牢地锁在地上。如今,奥丽华港的米狄恩银行成员便在从前是赌摊的地方低调优雅地生活着。老赌徒签下合约的那一天,席丝琳将墙壁漆上她可以找到最洁白的白色,宣告那里从此改头换面,而原来报牌员站着喊出赌金和赔率的地方,改放上一盆盛满黑土的大锡盆,里头种着半打含苞待放的郁金香,植物的茎翠绿纤细、叶子宽大倾斜。
「直接去找她?」亚尔丹指着私人楼梯问道。楼梯上的房间现在都是席丝琳的了。马可士摇摇头。
「等我们准备好再去。」他说。
先前那扇厚重的木门正对着一块摆放着柜台的公用区域,但现在柜台的石板上,粉笔写的不是赔率,而是马可士的新守卫和他们的轮值表。四人都守在原来赌场客人的位置,从加了栏杆的狭窄窗户看着街上经过的人,一边开着粗俗的笑话。马可士进来的时候,笑声停了,新护卫立正站好。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原血男人,一个库塔丹女人,一个马可士出于直觉而雇用的提辛内男孩。他会需要更多人。他头上的木板因席丝琳踱步而嘎嘎作响。
「钱袋准备好了吗?」
「是,威斯特队长。」库塔丹女人说。
马可士向她点点头,但他的头脑突然闪过一片尴尬的空白。她的臀部宽,肩膀阔,手臂和她的腿一样粗,毛皮黑得发亮,甚至比提辛内男孩的鳞还要深,而她的名字叫……依迪?依旦?
「依南。」亚尔丹说。「妳带着钱。巴斯和克利森.暮特守在前后,队长和我顾侧翼。」
「那我呢?」提辛内男孩问,瞬膜紧张地一开一合。他的名字就好记了,不论他本来叫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叫他阿蟑4。
马可士说:「你待在这里,如果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就叫醒大家。」阿蟑有点沮丧,于是马可士继续说:「如果有人想打保险柜的主意,会趁我们大部分人不在的时候下手。把门拴紧,耳朵放尖一点,你的处境比我们危险。」
阿蟑猛然敬个礼。依南忍住微笑,两个原血男人走向武器箱,取出禁卫军容许他们带上街的武器中最厉害的家伙,开始装备起来。马可士转身往私人楼梯走去,亚尔丹跟在他身边。
「那么多名字,我永远记不起来。」马可士说。
「长官,你每次都那么说。」
「有吗?」
「有。」
「唔,谢谢你告诉我。」
先前房里因为住着他和亚尔丹、席丝琳,又堆着瓦奈城的财宝而显得狭小拥挤,但这时已成为与米狄恩银行新行长相衬的住所。其实客观来说,这里只是一间放了床和书桌,加上与会客室相连的房间,会客室里还摆着一个私人小衣橱,不过席丝琳用上百处小细节营造一股氛围──窗户上挂的上等帘布、墙角搁的小圣像、矮漆桌上摆满旧的船运纪录和提单的副本,种种都让整体感觉这里住的是年纪大她一倍的女人。就像基特师傅与他那些演员的装扮,席丝琳学得很好。
席丝琳没打招呼,劈头就说:「我要找个港口登记处愿意跟我谈谈的人。纳林岛的商船快来了,我得多了解一点他们的运作方式,看起来城里的买卖半数发生在船进港的时候。」
「我去看看能找到什么。」亚尔丹说。
「今天要去哪?」马可士问。
「去找内墙外的一位酿酒师。」席丝琳说。「我在酒吧遇到她。她的工会让她换酒缸,可是她没钱支付。」
「所以我们要借她钱。」
「其实她不准接受有利息的贷款。」席丝琳将一条绣了些珠子的披肩披过肩头,按基特师傅教的方式调整。「是工会的规定。不过她可以接受合伙人的资助,所以我们要买下她一部分的事业。」
「噢。」马可士说。
「如果她的事业不成功,我们就有资格把她的店顶下来,而且可以藉此和桶匠以及几家酒吧打好关系,安排日后互惠的合作,皆大欢喜很长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啊。」马可士说着,咀嚼着这几个字。
「反正酿酒师是笔好投资。」席丝琳说。「伊曼纽行长总是那么说。麦酒不会退流行的。」
席丝琳环顾房间,抿着嘴,与其说是向他们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三人一同走下楼。席丝琳锁起身后的门来到大街,那里有半打的儿童踢着旧酒袋玩耍,在转向入口的时候,她差点就撞上一个库塔丹人。还得再建一个内部的门才行。马可士默默地记在他的待办清单上。即使之前低调行事,都觉得得先走到大街上才能来到楼下的房间是个麻烦,这下子更是徒增风险。
他们三人走进房里,原血人克利森.暮特和巴斯正在说笑,不过神智清醒。依南明显已经准备好了,除了肩上斜绑着一小个皮袋,空出两手随时反应,还配着一把弯匕首,臀上挂了把加重的短棍。一走上街,六人便排成轻松的队型。虽然街道狭窄拥挤,但奥丽华港的居民在他们经过时自动让到两边,因此一路畅通。好奇的目光依然如影随形,但只有几个特别大胆的乞丐敢接近,目标都是席丝琳,没人靠近依南和她背的钱。一行人往北走去,穿过雄伟的内墙,来到墙外蔓延出去的城区。马可士不喜欢那里的骈肩杂沓,空气中水沟和汗水的味道变浓,在较宽的街道上聚集着比奥丽华港内墙还拥挤的人潮。
他们总算抵达酿酒厂。那是一栋中间环抱着小院子的两层楼建筑,院子里有自己的水井,宽敞的门通向内院,大缸大桶堆迭在充满酵母味的阴影中。酿酒师走出来迎接他们,彷佛他们是一家人一样笑开了脸。她是个锡内女人,但身躯和脸十分粗壮,很容易被错认成原血人。
「席丝琳女士!请进,请进!」
马可士看着席丝琳和酿酒师吻着彼此的脸颊。他朝依南点点头,依南便放下那袋钱币,呈给席丝琳,就像那女孩的身分正是她外表的样子。她当然是了。新的银行护卫都以为银行和他们宣称的没有不同,他们没理由怀疑。
席丝琳接过钱袋,示意马可士和其他人留在院里。他向席丝琳颔首,她和酿酒师便搀着彼此,像老朋友一样交谈着走进酿酒厂昏暗的深处。一个不比阿蟑大的锡内男孩身穿薄皮围裙,端来几杯新鲜的麦酒。马可士不喜欢那么甜的饮料,不过类似面包香的余味倒是愈尝愈有味道。他让三个新护卫在井边的石栏上休息,和亚尔丹对看一眼后扫视了一下院子。特拉古人将麦酒一饮而尽,打个嗝,漫步走向马可士身边。
「好酒。」马可士说。
「对。」
「你觉得她的计画如何?」
亚尔丹思考着,耳朵往后一甩又往前伸。马可士知道他一问出口,特拉古人的想法便不同了。马可士问话之前,亚尔丹脑中的计画是另一回事。
「看来行得通。」亚尔丹说。「地下室的珠宝还是太多,但我们的武力足以吓退不规矩的短剑。这种事我不太清楚,不过看起来她很可能赚得回她花的钱,至少差不多打平。」
「所以喀尔斯的大人物突袭这里的时候,他们会看到那些钱完好无缺了。」马可士说。「她可以拱手奉还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全身而退,不造成任何损害。」
「计画是如此。」亚尔丹小心翼翼地说。
「你觉得她会把银行交还给他们吗?」
亚尔丹伸伸粗壮的长胳膊,转头望着开敞的酿酒厂,一副觉得无聊而酿酒厂碍着他的样子。马可士默默等待,虽然心里希望特拉古人会给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又猜想他不会。
「她一定会想要留着。」亚尔丹说。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想,不过你说得没错。」马可士说。「她很擅长这种事,也许非常在行,而她可不是一旦遇上太喜欢的东西就会轻言放弃的女孩。」
亚尔丹缓缓点头。
「那她要怎么达成?」亚尔丹问。
马可士啜饮了一口麦酒,用麦酒漱漱口,然后吐在院子里的石地上。屋顶十来只鸽子飞起,在头顶那片广阔的蓝天中盘旋。
「她现在做的事,一半我都不了解。」马可士说。「你呢?」
「一样。」
「不晓得她会怎么做,很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一旦发现机会,就会想办法加以利用,即使不是好主意也一样。」
4 由提辛内人的蔑称「蟑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