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道森
西密昂在众人面前踱步,国王的脸上混杂着踌躇与决心,道森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在步下斜坡的猎犬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牠们知道一旦行动,就无法停止。无论他的老朋友在漫长的夜里听取了什么忠告,他都没有参与。话说回来,他很确定柯廷.伊桑德林也没参与。
他们所在的谒见厅和平时的谒见厅不同,没有挂毯或柔软的丝绒椅垫,墙上是裸露的砖头,地板也没有地毯或垫子支撑西密昂臣子跪下的膝盖。御前侍卫沿墙站立,铠甲利剑显然不只是装饰,埃斯特王子坐在父亲身后的银宝座上,一副哭过的模样。
柯廷.伊桑德林和道森相隔一个走道跪着,板着苍白的脸,在他身边的是艾伦.克林。肯诺.达斯可林和费尔丁.玛斯设法避开了法眼,欧德.法斯卡兰喉咙中箭身亡,而凶手已经去喂绞架的苍蝇了,至于守住南门的葛德,如今已名正言顺成为英雄,却离开了城里。只剩道森孤独一人。
三人背后和上方的旁听席人满为患。出身尊贵的男人坐在低矮、不舒适的凳子上,前方拉了一条绳子,假装将他们与正式谒见者隔开。女人站在更上层的席位,克莱拉就在人群中的某处,而最高的席位通常保留给平民出身但受尊敬的子民,以及来自异国的大使,但这天却空无一人。
国王停下脚步,道森继续低着头。
「这件事今天就得了结。」西密昂嘹亮的声音可以传至谒见厅最远的角落。「现在就得了结。」
「是,陛下。」道森毕恭毕敬地说。片刻后,伊桑德林和克林也依样回答。
西密昂继续说:「只要我坐在裂土王座一天,安提亚就不会步上龙族的后尘。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不会让这些心胸狭窄的密谋和政治游戏,使世界中心的帝国蒙受混乱与纷争,而身为你们的君王,我也以此要求你们所有人。」
这次道森说「是,陛下」的时候,伊桑德林的集团没跟着一起说了。
国王接着说下去:「贵族之血洒在坎宁坡的街道上,异国的剑在街道上出鞘,如今背后的动机已经不重要了,必须要有惩罚。」
道森的眼角余光看见艾伦.克林似乎更加面无血色。
「在我公布裁决之前,你们有任何话要说吗?」国王问道。「凯廉勋爵?」
「没有,陛下。」道森说。「我忠心服从您与裂土王座。」
「伊桑德林勋爵?」
柯廷.伊桑德林以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只想提出两件事。首先,恳请您考虑一下,昨天的暴力事件并非出于任何在场人士的密谋,但陛下如果坚持严惩,求您饶恕我的同伴。为埃斯特王子举行竞赛的事完全是我的计画,与旁人无关,我不希望有无辜者只因为认识我就受到牵连。」
道森心想,这话说得漂亮,不过有欠周详。
「伊桑德林勋爵,你和凯廉家因为歧见而引发暴力事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假使你自愿接受惩罚,以儆效尤,我会考虑,不过别以为任何人可以躲在你身后逃过制裁。」
「是,陛下。」伊桑德林说。
接着是一片静默。道森闭上双眼,单膝跪着,压在石地上的骨头和皮肤隐隐作疼,但他一动也不动。在这场合坐立不安有损尊严。
「欧斯特林丘男爵道森.凯廉,」西密昂王说。「此后五年,你领地需上缴的税收加倍,至少半年内不准出现于宫廷或坎宁坡,未经王室明确同意,不准召募军队或雇用佣兵。」
道森没说话,但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心跳加速,尽可能不显露出焦躁。
国王继续下去:「克尔莎男爵柯廷.伊桑德林,我收回你在安卓恩河以南的封地,解除你艾斯汀港总督暨东土摄政官之职。此后五年,你领地需上缴的税收加倍,至少半年内不准出现于宫廷或坎宁坡,未经王室明确同意,也不准召募军队或雇用佣兵。」
道森依旧闭着眼睛,差点忍不住摇头,失望有如吞下一颗大石般沉进腹中。接下来对克林的裁决只会相同,甚至更轻,更别说西密昂王竟然放逐了他,增加他的义务,剥夺了次要的头衔。还有不知躲在何处的费尔丁.玛斯,连这点惩罚都逃过了。
国王要他起身的时候,道森抬头望着他的老朋友,他的国王。西密昂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依然一脸怒容,埃斯特王子扬着下巴,似乎带着蔑视之意。片刻间,西密昂注视着道森的双眼,显而易见的怒火彷佛有些动摇,而道森顶多只能得到这样的认可,接着国王便穿过站在两旁的御前侍卫大步走出去,王子跟随在后,旁听席爆出如雷的骚动声。道森望向走道对面的伊桑德林和克林,他们正凑在一起讲话。克林一脸震惊,伊桑德林面带愁容,道森怀疑他不快的原因和自己相同。
「凯廉勋爵,大人?」
御前侍卫队长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扁脸上的眼睛带着歉意。道森朝他点点头。
「大人,得请您在日落前出城。」他说道。
「我的家人也得离开吗?」
「不用,大人。他们可以留下来。」
道森抚过发疼的膝盖。队长站了一会儿,用沉默表达敬意,接着走向伊桑德林集团,道森推测他要传达一样的讯息。他转身走出去,外厅铺着饰以锻银的黑大理石,正午的阳光由窗板敞开的窗户透进来。克莱拉已经站在那儿等他了,文生.柯依像她的影子般在她身后,乔瑞从走廊另一端匆匆走来,靴子在石地啪啪作响。
「我还以为很顺利。」克莱拉说。
道森摇了一下头。
「亲爱的,那是场讽刺的戏码。」他说。「那是帝国的末日。」
马车已备好在街上等待。马匹们不耐烦地喷着鼻息,彷佛连畜牲也感觉到城市发生的变化,同样嗅到不对劲的还有挤满狭窄街道的上百名民众,他们目睹安提亚贵族步出皇城,当凯廉家经过时,所有人让出一条路来。对受到放逐之人最起码的尊重,就是让他能尽快回家。
粗糙的圆石在马车轮下嘎嘎作响,车上没人开口讲话,道森从一旁的车窗望着皇城在转角消失,然后他们穿过了大广场进入城市的街道,一群群鸽子不停起飞、盘旋、降落,在银桥和深不见底的大裂谷之后,可以看见锻造炉和锅子冒出的烟雾。
一天以前,这些街道才洒上尊贵的鲜血,如今才过了一天,就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有少数像他一样心知肚明的人才看得出差异。
回到宅邸后,仆人照常拿出踏阶,道森挥手拒绝他们的帮助。老特拉古门仆严肃地迎接主人返家。进了大门,家里的仆人正在整理行囊,挂毯拆了下来,帘布垂在尘土中,狗儿也被驯犬师装进旅行的笼子里。畜牲们困惑沮丧地呜咽,道森跪到牠们旁边,把手压在栏杆上让狗闻嗅,舔他的手指。
「我可以留下来。」乔瑞说。
「就留下来吧。」道森说。「我没时间在离开前将一切拨乱反正。」
「亲爱的,有些仆役得留下。」克莱拉说。「少了园丁照料,花园活不了。玫瑰园里的喷水池也需要修理。」
笼里那只狗抬头看着道森,褐色的大眼睛透露着温柔和恐惧。他伸只指头进去摸摸牠的嘴,那强而有力,能一口咬断狐狸背脊的下颚轻轻靠向他。
「克莱拉,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他说。「我相信妳。」
「凯廉勋爵?」
文生.柯依以猎人的方式向他致意。道森强迫自己点点头。
「达斯可林勋爵来了,大人。」柯依说。「他在西侧的客厅。」
道森站了起来。他走开时,猎狗发出哀鸣,但他无能为力。客厅里,肯诺.达斯可林站在窗边,像视察战场的将军一样两手背在身后,空气中烟斗的味道甜得发腻。
「肯诺,」道森说。「要是你对我有所求,最好快点说,我没时间了。」
「我是来慰问与道贺的。」
「道贺?道什么贺?」
「我们赢了。」达斯可林说着从窗旁走开,大步走进客厅。「你手上的牌玩得漂亮,引诱伊桑德林使出无法坚持到底的一击,击倒他自己的阴谋。这下他名誉扫地,核心成员受到放逐,失去了封地与封号。埃斯特王子的监护人会是谁依旧很难说,不过至少不是他们,而且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出现农民议会。很遗憾你必须付出代价,但我发誓,即使你走了,你的名字依然会受到英雄般的赞颂。」
「如果输了整场战争,赢了战役又有何用?」道森说。「达斯可林,你真的是来庆贺的吗?或者这是你幸灾乐祸的表现?」
「幸灾乐祸?」
「欧德.法斯卡兰虽然是别脚,是懦夫,但他流着高贵的血。他昨天死了,死在坎宁坡,死在异族人手里,这种事几代以来不曾发生。而西密昂的反应是什么?增税,毫不足道的放逐,调动几小块领地和封号。」
达斯可林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双唇和鼻孔呼出灰烟。
「不然你希望他怎么做?」
「亲手杀了他们。下令让人把叛变者绑起来,用剑亲手斩下他们的头。」道森说。
「听起来你已经在想念帕里亚柯了。」肯诺揶揄道。道森没有理会。
「街上出现武装军团?那是对王室的叛变。如果给与的惩罚不及死刑,就等于公然投降。西密昂替自己做了个勇猛的面具,却只显现出他有多害怕。你该亲眼看看的。西密昂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大发脾气,要求结束争端,活像想用叫喊声吓退狼群的牧童。」
「害怕?他在怕谁?」
「怕支持伊桑德林的势力,怕艾斯特洛邦。」道森说完,控诉的手指指向达斯可林。「他也怕北岸。」
达斯可林皮笑肉不笑地拿开嘴里的烟斗。
「老朋友,我不是北岸。如果西密昂王因为顾虑其他宫廷或王国的反应而采取更仁慈的方式,就他而言,那也算有智慧。」
「那等于允许王国中所有领主拓展自己的忠诚。」道森说。「只要效忠于艾斯特洛邦的大公夫人或是北岸银行比站在安提亚这边安全,西密昂就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宫廷。他太过希望王国不要走上龙族的旧路,反而让自己重蹈覆辙。」
达斯可林跪在火炉旁,在染着煤灰的砖头上敲敲烟斗凹槽,烟灰如雨落下。
「我们看法不同,」他说,「但盟友之间应该有一点意见不同的空间。你说得当然没错,伊桑德林的集团虽然受到阻碍,但王国的威胁并未完全解除。信不信由你,我曾经考虑向你保证,我会在你被放逐的期间继续努力。」
「靠的是把我们卖给米狄恩银行吗?」
「靠的是确保西密昂国王得到他需要的支持与忠诚。」
「真像外交官会说的话。」道森说。
达斯可林勃然大怒,但他在道森的注视下抑制住怒意。他将烟斗塞进腰带,站起身,室内依旧弥漫着烟味。「你今天不好过,」达斯可林说,「所以我就当作没听出话中之意。无论如何,我都不是来看热闹的。」
他们站了一会儿,两人之间的沉默渐渐拉长,最后肯诺.达斯可林悲哀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经过道森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道森听着他离去的脚步混入外头准备搬迁的噪音中,自己又站了半晌。他从窗户往外看,但对窗外初夏的树木视而不见,对鸟鸣、仆人的人声或狗的呜咽充耳不闻。
他转身离去。
道森坐在一辆独立敞篷马车的前座,向后望着城市,克莱拉坐在他身边,文生.柯依则坐在车夫旁的长凳。载着行李的那辆马车走得比较慢,不过终究会到的。通往欧斯特林丘的路会带着他们在龙道上走半天的时间,而车轮下的龙玉要比坎宁坡的街道还平坦。
克莱拉问道:「我们不可能遇到他们,对吧?」
「谁?」
「他们之中的人。」克莱拉说。「伊桑德林勋爵、克林勋爵或玛斯勋爵。肯定会很尴尬。我是认真的,能说些什么呢?我甚至不能邀他们共进一餐,但不邀请又太无礼。你觉得我们该不该请车夫看到其他马车时保持距离?如果我们假装不知道他们是谁,大家就能保持礼貌,除非遇上的人是玛斯。发生这种事,菲丽亚一定快崩溃了。」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道森依旧不禁莞尔。他将妻子的手握在掌中,她的手指比他们相遇时粗厚,他自己的也变得粗糙。时间让两人在某些方面变了,某些方面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们刚结婚那一天,甚至结婚之前开始,他就知道她眼中的世界与他看到的世界不同,而这就是他爱她的其中一个原因。
「我很肯定不会遇到他们。」他说。「伊桑德林和克林不会走这条路,而且玛斯没必要离开宫廷,至少现在是如此。」
克莱拉叹口气,伸手搭在他的肩头。
「我的可怜虫。」她说。
他稍稍伸长脖子亲吻她耳上的发际,然后怀抱她的双肩。
「没那么糟。」他说得就像自己相信这句话。「何况我很想念欧斯特林丘的冬天,这就够弥补被放逐的遗憾了。我们会在家过完整个夏季,赶回坎宁坡参与宫廷闭幕,再回去过冬。」
「是吗?」克莱拉说。「我们大可以一直待到冬天,用不着跑两趟。」
「不,吾爱,」他说。「我不只为了秋天的盛会而来,还想看看冬天以前事态的发展。表面上像我顺着妳,其实我是个自私的老粗。」
克莱拉不禁轻笑。又走过几哩之后,她微微打起鼾来,柯依注意到了,默默递来一条羊毛毯,道森替克莱拉盖上,没吵醒她。变红的太阳在他们背后落下,阴影淹过四周的景物,夜晚鸣啭尖啸的鸟儿宣告了牠们的存在。
道森正要从战场上离开,但少了他,战斗依然会继续。伊桑德林、玛斯和克林还活着,而且这群人不是孤军作战,玛斯和他宫中的盟友会尽一切可能让他们的名字重拾尊严。同样无庸置疑的,达斯可林会当起道森集团的首领,至少是能忍受北岸那个冷漠小银行家的领导角色,而西密昂将被迫处在两方的刀刃间,自以为走在和谐的中庸之道上,不要选边站,就能维持和平。
只要有忠贞的臣子,软弱的国王就有可能生存下来,但西密昂驱逐道森,便等于放逐了唯一真正拥戴他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宫里正跟随着白痴的舞蹈起舞,每个人都有暗怀鬼胎,净是一些短视近利、自私自利的白痴。
这下子只有奇迹才能拯救西密昂了。王国唯一的希望,是慎选教导埃斯特王子的监护人,教会他目前这位国王所缺乏的王者尊严。道森放纵自己想象将王子纳入凯廉家庇护下,他会教导埃斯特的父亲教不了的事。克莱拉此时在梦中喃喃说了什么,把毯子拉得更紧了。
太阳沉向地平线,坎宁坡的城墙和楼塔因太阳烈焰的余威而朦胧,道森一时间想象着那光线是来自一场大火。不是落日,而是坎宁坡起火燃烧。那情景有点像是预言。
短视近利、自私自利的白痴,以及一个燃烧的城市。
道森有点心不在焉地纳闷着,葛德.帕里亚柯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