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席丝琳
在谈生意这件事上,咖啡馆总是占有一席之地。在史多彭恩和卢奇尤帕这些寒冷的港湾,商人和船长会瑟缩在铺了瓷砖的桌上,用热腾腾的杯子温暖戴着无指手套的双手,看着冬阳在中午西沉。在宽阔的密瓦基河畔,月光照亮了河面,游牧的南陆人群落啜饮着某种几乎浓稠如泥的饮料,朗诵诗句,间或以银或香料交易巨额的金钱。龙族遗留下来的世界里,贸易和咖啡永远形影不离。
至少伊曼纽行长是这么说的。席丝琳从没去过瓦奈城以外的银行,而瓦奈城的银行又拥有自己的建筑,不过当银行准备开张的时候,席丝琳仍在街上选了一家备有粗制木桌和包厢的小咖啡馆。那地方位于广场,在大市场对面,这么一来,她既能靠近城里混乱热闹的交易,又不用在不断移动的摊子里做生意。咖啡馆的老板阿桑布是位年长的锡内人,生着一只白浊眼睛,那双泡出新鲜咖啡的巧手几乎有种魔力,而且很乐于收一点租金,让席丝琳用他的包厢。阴天时,她会坐在交谊厅啜饮咖啡,听取小道传闻。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可以占用一张漆白的露天小桌,看着大市场人来人往。
照她心中的理想状态,阿桑布老板的咖啡馆会成为城里银行和商业的中心。这儿愈出名,愈多人来,能为她带来的消息、流言和臆测也愈多。席丝琳知道自己在那儿出没是个好开始,但她很可能没有足够时间等待事情水到渠成,立场正当的米狄恩银行迟早会来调查他们的新分行,而且不会太久,她只希望那时分行的生意已经步上轨道。
至少以目前来说,这一切还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欺瞒。
卡莉还没现身,席丝琳就注意到她带来的影响。广场上的人目光像风吹过草原一样飘过去,别开眼后,又悄悄地飘回来。席丝琳喝着她的咖啡,装作没注意到神秘的女人穿过广场,走向监督大市场的禁卫军站的大摊子。卡莉选了最长的路线,席丝琳因此有机会欣赏她的装扮:衣服剪裁成依拉萨款式,但披的丝绸和串珠的面纱却是黎昂尼亚的风格,身上佩戴的珠宝出自席丝琳的收藏,卖掉的话,可以买超过两间这样的咖啡馆。基特师傅以他游历的经验,确认这身穿戴透露出她是一个内海商人。这打扮在拜兰库尔并不常见,而异国风情与财富结合的效果往往比歌声更能吸引注意。赫内特和史密夫穿着熟皮甲走在卡莉后面,以他们在商队学到的样子昂首阔步,和真正的战士毫无分别。
卡莉走到大摊子前和一位禁卫军说话。他们的距离太远,听不见内容,不过禁卫军的姿势道尽一切,他伸手指向广场这端席丝琳和咖啡馆的方向。卡莉鞠躬道谢,转身缓缓走来,当她来到两人可以谈话的距离时,席丝琳站起身。
卡莉问道:「这样够吗?」
「太好了。」席丝琳说。「跟我来。」
她领着演员穿过交谊厅,木头地板在她们脚下嘎吱作响。咖啡馆内部由众多小房间组成,彼此以低矮的拱门隔开,窗户上装着木头窗板,让吹进室内的微风染上一股雪松的气味。此刻一个年轻的库塔丹女孩坐在后头,乖巧地玩弄着手里的玻璃竖琴,轻柔的音符飘过空中;其中一间房里,一个老原血人原本活力十足地和一个睁大眼睛的南陆人说话,看着卡莉和她的护卫进门时停了下来。席丝琳和老板四目相交,伸出两指。老板点点头,着手磨豆子,准备泡两杯咖啡。席丝琳打算让所有注意到他们的人知道,那个异国打扮的女人是米狄恩银行的贵客,然后继续走向她租的隐蔽包厢。
门在众人身后关上,皮绞链发出叮当声。史密夫问:「这样就成了?我以为没那么简单。」
席丝琳坐在小桌旁,包厢里的座位够所有人坐,但赫内特没坐下,径自走到小窗旁,透过蓝与金的玻璃望着后面的巷子。卡莉拔下借来的珠宝时,席丝琳从她的椅子下方拉出铁保管箱,她将箱子拖到一小张红色地毯上,以免刮伤地板。
「这里所需不多。」席丝琳说。「只要一本记录,一点零钱。我们不会每天都交出一笔大数目。」
「不过目的不就在此?」卡莉说着,递给她一串镶了绿宝石和石榴石的手镯。「不就是要把那些东西都处理掉?」
「不是像糖果一样给出去。」席丝琳说。「一个城市里,好的投资机会不胜枚举,但要找出哪个值得投资就需要一点工夫。这是我和人们谈话的地方,用来洽谈合作、签署契约,一切都在这里进行。我不想让一堆护卫站在周围吓唬人。」
「有何不可?」赫内特说。「我就会。」
「我想,最好让他们自在一点吧。」卡莉说。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史密夫把门打开,阿桑布老板用托盘端着两个骨色的小杯走进来。席丝琳解开铁盒的锁,当阿桑布老板为卡莉上咖啡的时候,她正把珠宝以软布包妥,放到铁盒里的红皮记录本和那袋零钱旁边。盒子的锁粗糙但结实,钥匙就吊在她身上的那条皮项链上,让人感觉沉重而安心。席丝琳拔下钥匙。卡莉吮了口咖啡,微微发出赞许的声音。
「咖啡是这地方的另一个优点。」席丝琳说。
「我们不能待太久。」赫内特说。「基特师傅一心想在纳林岛的商船来之前,把《四风悲剧》排演好上场。」
「妳会乐意赞助吗?」卡莉问。
「商船还是悲剧?」席丝琳揶揄问道。
「妳觉得呢?」
「都不会。」她说。
说实话,席丝琳脑中一直想着纳林岛商船的事。
世上的财富在于商业型态不同。喀西特和朴特的橄榄树和酒或许足以销到全世界,但那里的矿场没有金矿,铁矿的产地也是道路滞碍的不毛之地。黎昂尼亚有上等木材和香料,出产的谷物却难以喂饱所有居民。远希拉密斯的丝、染料、魔法和烟草,堪称世上最珍稀的商品,但到达那里的海上贸易变数太大,远道而去的损失可能比收获还多。任何地方都有不均衡之处,最能确定获利的方式,是找出珍贵的东西和识货的人。
所以在陆地上就要控制龙道。人类建造的石块与泥灰远比不上永恒的龙玉,所有的大城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当人类还是单一种族,而世界的主人还拍着覆盖鳞片的巨大翅膀时,龙道的路线已是如此分布。龙几乎不曾降贵纡尊使用龙道,那是衰亡帝国的仆人走的路,决定了所有陆上贸易的金钱流向。
不过没有固定路径的大海里,航道可以更改。
每年秋天,南方的船载满小麦、油、酒、胡椒和糖,上面的货物可以换取的黄金多到足以令他们愿意铤而走险,航向北方。北岸、赫尔斯卡、艾斯特洛邦,甚至安提亚的北方海岸会向他们买下货品,所需支付的金额通常少于走陆路的相同货品。有些商船在港口会载一些货──像是赫尔斯卡的腌鳕鱼、艾斯特洛邦和北岸的铁和钢──但大多拿了钱就匆匆赶向纳林岛的不冻港,等待远希拉密斯来的远洋商船。接下来才是最大的赌局。
海风与洋流无心的带动之下,纳林岛成为来自远希拉密斯的船只最方便的终点,如果商船能用货物和金钱换取刚从远方大陆到达的货物,投资者的资金便可能翻三倍。如果失败,当商船从纳林岛回来时,就会看到上面载着当地市场买得到的东西,即使价钱不错,赚的钱仍然少上许多。航程中,船也有落入海盗之手或沉没的风险,货物不是全数损失,就是得付出不成比例的赎金,从缓慢无比的溺人手中赎回。
这些载有黄金与香料的船只集结成舰队结伴航行,没有盟友,也不听令于任何旗帜,当船只回到南方海港,赞助者们的财产或起或落,地位也将重新洗牌。下对赌注的家族,赚得的钱或许可以在隔年雇半打的船;失去船的人,得竭尽心力想办法在衰败的新处境中存活下来。如果他们够聪明,事先为投资保险,拿回的钱或许可以求助于像席丝琳这样的人,然后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船只已经离开纳林岛了。不久之后,前一年从奥丽华港出发的七艘船将归来,然后再过不久,就会有人来找她,请银行赞助他们的船,好在隔年继续做生意。她不晓得哪个船长最好,不知道哪些家族有办法买到最佳的外销货物,几乎只能靠直觉判断。如果接受所有来找她的人,会承受太多不良风险;如果谁也不接受,她的银行又没机会获利,这样等母公司的人找上门的时候,就没得表现了。她目前的生命便建立在这样的风险上。
在斗犬身上下注,或许感觉还更确定一点。
「也许签几张保险合约吧。」席丝琳一半是对卡莉和其他人说,一半是对自己说。「顺利的话,几年内开始部分赞助。」
「保险、赞助,有什么差别?」史密夫问。
席丝琳摇摇头。这问题就像在问苹果和鱼有什么不一样,她不知从哪儿说起。
「席丝琳忘了我们不是在会计室长大的。」卡莉说着,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我们该走了。」
「新戏准备好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席丝琳说。「我很想看。」
「看吧?」史密夫说。「我就说我们有个忠实观众。」
他们穿过巷子离开,由神秘的女商人和护卫变回滨海城市的演员。席丝琳透过窗户看着他们,玻璃扭曲了他们离去的身影。忠诚观众啊……的确,她的身分不适合再和卡莉、米凯一起当暗椿,大概也不能和桑德一起去酒吧了。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的行长,和一个平凡的演员一起喝酒?对她或银行的名声都不好。
至于从这个念头衍生而来的寂寞,倒和桑德本人没什么关系。
一小时后,威斯特队长来了,席丝琳正在街上,坐在卡莉来找她时的那张桌前。他点点头打招呼,坐到她对面。阳光照得他头发中的灰白无所遁形,但也点亮了他的双眼。她接过他递来的一张羊皮纸,望着上面的文字和数字,暗自点头。收据看起来没问题。
「进行得如何?」她问。
「没问题。」他说。「烟草已经在烟草商的摊子上了。他为了一些叶子争执了一下,不过我告诉他不全部买下就拉倒。」
「他不该那样的。」席丝琳说。「要讨价还价应该找我才对。」
「我或许说过类似的话,但总而言之商人接受了我们送去的货。胡椒和小豆蔻明天会运出去,亚尔丹和其他两个新人会处理。」
「是个开始了。」席丝琳说。
「喀尔斯那里有消息吗?」马可士问。这问题听起来像随口一问。
「我发了急件去。」席丝琳说。「用的是伊曼纽行长从前的密码,选了动作慢的信差,不过我猜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
「妳在信上说什么?」
「说分行开出成立许可证,按照伊曼纽行长和我的计画开始做生意了。」
「所以妳不打算告诉他们事实。」
「信可能在运送过程中遗失,又或者收了钱的信差把信拆开、复制一份。虽然我不觉得信件会被人拦劫,不过如果真的碰上类似的事,银行该是什么样子,信里的内容看起来就是什么样子。」
马可士瞇眼看着太阳,缓缓点头。
「妳选动作慢的信差,有特别的原因吗?」
「我想设法在他们来之前,让一切步上轨道。」她说。
「我懂了。有些事我们该──」
一道颜色比云深的影子落在桌上,席丝琳因为专心谈话,没注意到那人接近,因此这时他彷佛像是铺石地上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那人比威斯特队长还高,不过没亚尔丹那么高大,他一身长羊毛外衣和绑腿,外加一件蓝染的多层斗篷抵挡春天的寒意,另外戴着一条代表职位的项链。容貌看起来几乎完全是原血人,但仍可以从一些细微特征看出他大概有个锡内人祖父。
「不好意思。」他以谨慎礼貌的语气问道。「请问您是席丝琳.贝尔莎库吗?」
「是。」席丝琳说。
男人说:「我是希顿总督派来的。」
恐惧差点令她喘不过气。他们发现她伪造文书了。他们会派卫兵来。她清清喉咙,微微一笑。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没有、没有。」信差说着拿出一封信,平滑的纸张折得很整齐,开口的边缘缝起,还盖了铅印。「不过总督要我等等,他说您可能会想回复。」
席丝琳拿着信,不知该看信、男人还是队长。过了似乎太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她振作起来。
「让阿桑布老板知道你是来找我的,他会好好招待你。」
「女士,谢谢您的好意。」
席丝琳等男人进了咖啡馆,才抽起线头,缝线和纸页分开时发出窸窣声。她微微颤抖着将展开的纸页压到桌上,上头的笔迹优雅,明显出自专业书记之手。致 米狄恩银行奥丽华之代言人与代理人席丝琳.贝尔莎库女士,在下伊德利哥.贝林德.希顿为女王陛下特别任命之奥丽华港大总督……她的手指滑过纸页。在此希望您以同业代言人及奥丽华港公民的身分,对于攸关本城兴盛之事宜,拨冗……在读到第一页页尾时,她停住了。
为确保来年海上贸易之安全进行,恳请安排市民联合警戒事宜……
「老天啊。」她说。
「怎么了?」威斯特队长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似乎在等着她说:他们得杀了信差,逃离港都。席丝琳吞口口水,放松喉咙。
「我没误解的话,总督要求我们提出和本城共同投资的提案,护送从纳林岛来的商船。」
「噢。」威斯特说完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妳知道我不懂妳刚刚说的话吗?」
「他要组成一个舰队以确保商船安全在海上往返,而他正在寻找能投入资金的适合人选。」
「是指我们吗?」
「不。」她说着,脑袋以惊人而冷酷的准确,解读信中的暗示。「他会要求几方的人一起提案,不过他的确邀请我们加入战局。他请米狄恩银行提出提案,承包一座城的舰队。」
队长发出像是了解的咕哝声,但席丝琳的思绪已经超前他好几哩,在脑中转个不停。如果奥丽华港能让自己变成比自由贸易城邦更具吸引力的港口,就会有更多船只愿意在这里签约,一旦贸易的风险变小,保险费率也会跟着降低,那些只靠保险做生意的人将大受影响。还有麦席亚一定会不高兴,如果护卫船远到卡布尔,那么卡布尔和那儿的海盗也会不高兴。她纳闷着这些人若找上护卫船报复,他们能有多少胜算。
威斯特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可能做那样的事吗?」
「只要接下委托又顺利完成,就能和南方各地建立往来,并且将触角伸向内海。这么一来,我们能给母公司的,会比一车黄金更有价值。」席丝琳说。「他们不可能反对我们的成果。」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接受这个委托。」
席丝琳腹中的纠结还在,不过感觉不太一样了。她发现自己在微笑。
她扬起信,说道:「赢得这个提案,我们就能赢得一切。」
总督府的会议看似平凡无奇,半打的男女坐在中庭花园,让禁卫军为他们斟上染着香气的水和香料酒。总督是个童山濯濯的矮小男人,挺个大肚子,对所有宾客表现一贯地优雅亲切,根本无法藉此推测谁是重要人物。席丝琳原先希望从他和对方交谈中得到提示,结果却一头雾水。
有位年长的库塔丹人脸上、喉咙和背上的毛皮都是灰色的,他代表造船工会和两家当地商行合作的特许公司;一个锡内男人脸上抹的腮红多了点,原来是一家佣兵公司的所有人,公司的规模大到可以满足国王的需求;一个特拉古女人独自坐在一棵棕榈树开展的叶片下,喝水吃虾,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家交谈,专心的程度令席丝琳不安。这些人都有计画、背景、利害关系和弱点,换作伊曼纽行长一定可以在环顾众人后得到结论,至少得到有根据的推测。而席丝琳呢?现在离她能继承遗产的年纪还有一年。会议上的酒美味极了,对话也友善融洽,她觉得自己彷佛在温暖的海中泅泳,不知何时会有东西从深处擒住她的腿,将她拉向冰冷的海底。
她被投以好奇的眼光,腹中的纠结完全无法放松。米狄恩银行的代言人与代理人突然来到奥丽华港,破坏了所有人的计画。席丝琳这么告诉自己。没有人预料到她会成为这一局的玩家。中庭里的雀鸟色彩缤纷,太阳照暖了石地,她虽然对这里上演的政治理解不足,但也有自己的秘密,而且她解读的时间愈长,就愈有机会搞懂这场牌局。她将空杯递给一个禁卫军,拿起另一杯酒。酒是阻挡恐惧的良方。
总督出现在她身旁,说道:「贝尔莎库女士。您之前是在瓦奈,是吗?在安提亚侵略之前。」
「就在侵略前不久。」席丝琳说。
「能逃出来真幸运。」特拉古女人说。她的声音和亚尔丹.罕恩一样低沉,却缺乏他的温暖。
「的确是很幸运。」席丝琳的语调礼貌,不露情感。
「您如何看待瓦奈城的命运?」总督问。这问题在席丝琳意料之中,她已经准备好答案。
「安提亚对自由贸易城邦的军事干预由来已久。」席丝琳说。「我和伊曼纽行长在一季前就预料到他们会出兵,但距离安提亚到达前最后几星期,我们才明确知道他们打算毁了瓦奈。」
「妳认为他们一直有意摧毁瓦奈?」总督身后的一个男人问。他有原血人的特征,但皮肤的金黄色泽和粗糙感却让席丝琳想到贾苏鲁人,双眼则是慑人的绿。那人名叫卡赫尔.埃姆,他代表着一家贸易联盟和黎昂尼亚北境的一个半游牧部族。虽然席丝琳从外表猜测他有一半的贾苏鲁血统,不过她并不知道原血人和贾苏鲁人可以生出后代。
「我们强烈怀疑。」席丝琳对他说。
「但裂土之国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总督问。
「因为他们是北边一群未开化的嗜血野蛮人。」特拉古女人说。「没比猴子好多少。」
「我听到的说法是焚城完全是意外,即使西密昂王也没料到。」锡内佣兵老板说。「当地的指挥官为了玩弄某种政治戏码才做出那种事。」
特拉古女人说:「和猴子拿剑的理论并不冲突。」总督笑出声。
「我并不意外听到其他解读。」席丝琳说。「不过,请容我依手上的情报做出推断。」
「我听说科姆.米狄恩打算把重心转移到北方,尤其是安提亚。」灰白的库塔丹人说。「看他在南边采取积极的态度,真他妈的太好了。」
席丝琳感到一阵忧虑。如果银行投入安提亚、艾斯特洛邦、北岸、赫尔斯卡和沙拉喀等北方国家,她在大陆南端成立分行的行为或许会激怒他们。她没准备谈这样的事,因此得尽快转移话题。她学着想象中的伊曼纽行长那样露出微笑。
「真的有纯粹北方的利害吗?」她问。「纳林岛在北方,不过与我们所有人息息相关。」
中庭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她扯动了这些谈笑中隐藏的含义,将之摊在桌上。她担心自己的行为太过无礼,只好微笑着啜饮手中的酒,假装她是故意的。贾苏鲁人卡赫尔朝她微笑点头,彷佛她在游戏里得了一分。
库塔丹人说:「纳林岛虽然在北方,不过问题都在南方,不是吗?赛方国王和他的非官方的海盗舰队。」
「没错。」锡内人佣兵老板说。「只有得到卡布尔同意,贸易才可能安全进行,而且不能完全靠水路。」
特拉古人哼了一声,放下她的虾。
「不会又要讲些什么召集陆上兵力保护船只吧?」她说。「要是奥丽华港和卡布尔打起陆战,女王烧了我们几个人的速度一定比安提亚焚毁瓦奈还快,好向赛方国王道歉。我们是一座城,可不是一个国家。」
「只要做得对,就不会真的用上。」锡内人被激怒了。「而且也不是侵略性的军队,而是护卫军,保护需要在陆上动武的商船。要是海盗可以跑去哪个海湾声称自己没威胁性,海盗的问题就不可能解决。」
客套的表象开始崩毁,席丝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歪着头倾听,就像一块块拼起镶嵌画的艺术家,她开始在身边的这群人当中摸索出分裂与争执的轮廓。
造船工会和商行之间的特许公司主张,应该让少数护卫巡逻距离奥丽华港数天航程之内的区域。他的论点是,只要能保护邻近区域,商船便会自动开来,而且较低的花费也能让打平的金额不致过高。听着锡内男人和特拉古女人极力赞同这个办法,席丝琳很确定那两家商行是靠保险在做生意。如果护卫的范围有限,航程大部分的水域就不安全,遭海盗袭击、财货损失的机率还是很高,因此保险的利润不会下降。
另外,锡内男人则是军事家,提出的是一支军队。如果其他人能同意强大的军力──尤其是佣兵的持剑士兵与弓兵──可以确保海盗不再肆虐,那最能说服他们的人非他莫属。不过其他人自然不同意。
特拉古女人的论点着力于拜兰库尔和赫瑞兹的某个条约。席丝琳不知道是什么,她得找到抄本,了解条约该如何履行,不过光是发现自己缺乏哪些资讯,感觉就是小小的胜利。
争论继续。她的微笑愈来愈自然,思绪跃过她敌人使用的一个个词汇,然后从中拉起连结,整理出这一晚结束后她该研究的臆测。总督温和有礼地避免讨论增温到水火不容,却不会真正排解纷争,因为那正是他让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他一贯的手段。席丝琳也记下了这一点。
当她喝下第三杯酒之后,觉得信心十足,该提出自己的论点了。
「不好意思,」她说,「不过看起来我们似乎都把海盗视为唯一的问题,但商船还可能发生其他的事。据我所知,五年前有场暴风雨摧毁了三艘船。」
特拉古女人反驳道:「不对。」
库塔丹人说:「那船是在北岸附近沉掉的,甚至还没开到纳林岛。」
「但船上的资金还是一样没了。」席丝琳说。「我们谈论的问题是该如何保护贸易吗?或者只是想办法让海盗成为比暴风雨轻的威胁?在我看来,护卫船应该要能解决所有危机。」
「护卫船不可能能跟着商船去所有地方,解决所有问题。」锡内男人说。
「起初的花费一定很高。」席丝琳回话的口吻彷佛在回答他所提出的异议。「奥丽华港需要提出承诺,而且期间要够长,以确保最后能拿回合理的利润。可能还得跟北方的港口取得某种共识。」
席丝琳说得像随口的猜测、朋友间的闲聊,但大家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米狄恩银行会保护奥丽华港的商船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回程也一路护送。她的资金充裕,足以执行这个需投入大量黄金的计画,即使几年内没有收益也无所谓。再加上银行在喀尔斯有母公司,和北方诸国都有关系,即使实际执行起来比她提出的愿景更庞大也无妨。其他人大可以比较一下他们有多少兵力,能把花费压得多低,还有该如何履行条约和贸易协议。而席丝琳会说,我是斗狗场里最大只的狗,我能办到你们所不能之事。
她真享受这种感觉。
中庭里安静半晌,库塔丹人不满地吸口气才要开口,那个绿眼珠的混血贾苏鲁人说话了。
「她说得没错。」
卡赫尔.埃姆坐在总督身边。湛蓝天空洒下的阳光里,他的皮肤几乎呈古铜色,彷佛一尊活过来的雕像。他微笑时,席丝琳注意到他的牙齿虽然和原血人一样白,末端却拥有像贾苏鲁人一样微微尖起的特征。
「你在开玩笑吗?」库塔丹人听起来很沮丧。
「事情可以只做一半。」他的目光扫向库塔丹人,注视他一会儿才转回席丝琳身上。「但要怎么阻止达昂做同样的事?或是俄波特马利昂?新港或麦席亚?这方法可以让奥丽华港在这几年安全一点,成为更受欢迎的贸易城市,但同时其他城市也会起而效尤。或者果断一点,垄断这一整区的贸易,那么这一代的贸易路径都能握在手中。我想这全看目标是什么吧。」
席丝琳发现自己朝他微笑,接着才意识到他说得比她还少。她心想,得注意这个人。他像读到她的念头一样咧嘴笑了。
他们的对话又持续了一小时,不过风向变了。库塔丹人约束自己在一旁发脾气,佣兵老板将军事的观点调整为更广的策略,特拉古女人则陷入沉默,这群人之间的怒火和怀疑的暗潮显而易见,而总督似乎十分满意事情的进展。当席丝琳把镶珠披肩裹在肩上离开的时候,差点忘了要以大她一倍的女人步伐走路。她真想把力量放在脚踝上。
她在广场对面大理石神殿的阶梯等待,装出她其实毫无感应的虔诚模样。太阳向西方低沉,映在神殿正面的余辉照得石头闪闪发亮;而另一边,挂在靛蓝色天空上的月亮出来了,半圆洁白,半圆黑暗。她喝得稍微多了一点,加上城市与天界的美景,差点错过她的猎物。
「不好意思。」她说。
混血的贾苏鲁人转头回望,像是不认得她似的。
「你叫卡赫尔吗?」她说。
他和善地纠正她的发音。他站在比她低一阶的地方,两人的头齐平。
「谢谢你刚刚支持我的论点。」她说。
他笑了。他的脸看起来比在中庭的时候宽,皮肤没那么粗糙,眼神比较温和。她这才惊觉他和她假装的年纪差不多。
「我正想为了同一件事感谢妳。」他说。「我想我们俩可以甩掉比较小的玩家。我得承认,我没料到自己会和米狄恩银行竞争。」
「而我是完全没料到会有竞争。」她说。「不过总督想到我,还是倍感荣幸。」
「他只是利用妳让我开出好一点的条件。」卡赫尔说完发现她的反应,补充道:「我不介意。倘若事情不顺利,他也会利用我,让妳开出好一点的条件。他可不是光靠感情用事就做到那个位置的。」
席丝琳说:「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卡赫尔像在附和一样。
他们默默站在那里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彷佛这是第一次好好看着她,彷佛这女人令他感到困惑。不对,不是困惑,而是激起他的好奇心。他嘴角扬起微笑,而席丝琳也感到自己的表情有股暖意。她发觉自己很高兴那个男人是她的对手。
「女士,妳让这场牌局更有趣了。希望不久之后会再见到妳。」
「应该会的。」席丝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