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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席丝琳

  培林.克拉克。

  她在瓦奈城待的那些年中,一定听过这个名字。那名字的音节带着某种缺乏细节的熟悉感,就像历史或神话中的名字,例如真龙暴风鸦、重生守卫、宝剑公主依萨。

  培林.克拉克。

  席丝琳整整裙子,让裙子的线条整齐笔直。她的心像受困的小鸟一样在肋骨下迅速跳动,腹部的纠结令她时而疼痛、时而反胃。她想喝点东西,喝点强烈的什么,好让肌肉放松、平静下来,并且给她勇气,但她只能按基特师傅教她的方式振作──沉下双肩往后收,背脊放松,然后祈祷自己看起来像胸有成竹的女人,而不是偷穿母亲衣服、半大不小的女孩。

  外表温和的男人跷着腿坐在她房间的桌边,手指在膝上交迭。他的发线后退,肩膀很窄,看起来可能是大人物,也可能没没无名。他的记事本翻开放在桌上,上头横搁着一支钢笔,不过他没记笔记,连密码也没记,只是和蔼地问着问题,在她说话时微笑,北岸的口音听起来软软的。

  「这件事,伊曼纽行长没有参与一份?」

  「没有,完全没有。」席丝琳说。「原先的目的只是要将银行在瓦奈的资产运到喀尔斯,伊曼纽行长知道的仅仅如此。要不是贝林的隘口提早下雪,我们也会按当时的计画进行。」

  「那么折向南方的计画呢?」

  「是威斯特队长的决定。」

  「说详细一点。」

  楼下没有任何声响,威斯特队长和守卫被克拉克遣出银行,由他带来的一打士兵取而代之。悄然无声的感觉很不对劲,让人毛骨悚然。如今屋内唯独留下雨水滴答敲击窗户的声音,彷佛千根小指头戳刺着她,还有远方传来的不祥闷雷声。席丝琳尽可能道出每一件事的细节:被安提亚军拦劫的事,将货车走偷运到奥丽华港、藏在咸水区。

  「当时只有威斯特队长和他的特拉古人副手当护卫吗?」

  「我不晓得称亚尔丹为『他的特拉古人』是否妥当。」

  「只有他们当护卫吗?」

  「对。」席丝琳说。

  「谢谢。」

  她说了被欧珀儿袭击的事,还有马可士对离开或留在奥丽华港的担忧,在讲到伪造文件那部分时,她尽可能保持语调平静,平铺直叙。伊曼纽行长总是说,表现得有罪恶感会让旁人认为你觉得内疚。她坦承自己向奥丽华港总督提出伪造的文件时,查账员没有任何评语,甚至表情也没变化,在交代完如何成立分行后,席丝琳便开始列出分行的投资、借贷、托售和委托,并且感到逐渐放松。

  说了整晚的话让她的声音变得粗哑,背部因为久坐而酸痛。即使培林有同样的困扰,也没表现出来。

  「这些计画,威斯特给了多少建议?」

  「没有。」席丝琳说。「他没试图给意见,我也没叫他给建议。」

  「为什么不?」

  「他并不是银行家。我给他一笔资金,做为保护这里的黄金还有在城中搬运巨额金钱的酬劳,不过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好吧,谢谢妳,贝尔莎库女士,这是我最近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了。我想所有的帐册和纪录都在这里了吧?」

  「对。」她说。「我还在大市场旁的咖啡馆租了间办公室,不过那里的资料也带来了。」

  「很好、很好。」

  「如果不会太冒昧的话,我想提议一件事。」

  培林.克拉克挑起眉头。席丝琳深吸口气。

  「基于目前的状况,」她说。「我在本城的身分几乎与米狄恩银行画上等号,由于分行不久前才成立,我认为改变现状对所有人的利益皆非好事,等您查账的工作结束,希望您能考虑让我继续当银行的代言人。」

  克拉克拿起笔,合上依然空白的笔记本。

  「我想妳误会了。」他说。「这次……姑且称之为不幸吧……让米狄恩银行丢大了脸,科姆.米狄恩更是颜面无光,让我们在赫瑞兹和北岸的交涉因此瓦解,也使得包括我在内的种种资源被调离一些极为重要的情况。按妳告诉我的,我怀疑佣兵队长为了某种我还不明白的原因欺骗了妳,不过我对我的工作非常、非常在行。如果妳隐瞒了什么,我一定会查出来,还有,不论得花多少时间,我都会一一检视妳经手的每一笔交易纪录。我已经派了三个男人到城里打听妳的活动,如果帐册里有什么遗漏,我同样也会核对清楚,然后妳会了解,与之后最糟的状况相比,进奥丽华港的公共监狱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在我开始说清楚之前,要问最后一个问题。我只问一次,如果妳说实话的话,我的权力可以确保妳受到宽容的处置。如果打算欺骗我们,我会让妳生不如死。了解吗?」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克拉克摆明就是要恐吓她,然而有一股奇异的平静注入了她。他在欺压她,故意摆出施惠的态度,他低估了她,于是她也不再保留了。这男人是个混蛋,无论她对他做什么,理由都很正当。

  「我了解。」她说完发现他一时迟疑了,似乎在她声音中听到意料之外的东西。她漾起微笑。「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事妳没告诉我的?」他问。

  席丝琳心想,其实,我会打败你,我就要赢了。

  「克拉克大人,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随时奉陪。」席丝琳说。「不过我的账目是平衡的。」

  接下来那一星期,她像被放逐一般,白天坐在咖啡馆或走过城市街道,晚上则睡在离银行不远处的旅舍。查账员每天用一连串的问题和澄清为由传唤她:某份合约上为什么标明了利率,另一份却没有?为什么银行的储备金中提出了特定金额的钱,何时会归还?为什么要核准这件贷款,另一件显然更有价值的案子却未通过?席丝琳坐在她的房间(妈的,是她的房间),让自己成为被检视的对象,而她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几天之后,看着克拉克试图找到她破绽的过程变得有点像游戏。他很聪明,对他的工作也很拿手,席丝琳甚至发觉自己有点尊敬他,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在做这种工作了。

  话说回来,她也一样。

  朝纳林岛的船只出发了。上面载着冷压植物油、酒、棉布和奥丽华港商行的梦想与希望而行,但没有载着米狄恩银行在奥丽华港分行的资本同意书,因为查账的过程还在进行。或许隔年会吧。

  席丝琳站在防波堤,看着船只在领航船牵引下驶出危险的海湾,接着扬帆,船帆像春天盛开的花朵一样绽放。她默默站在那儿,直到船队消失在海天之间的那片灰,才转而望着雾霭。海鸥鸣叫着在辽阔的空中转身,像是抱怨,也像是欢庆,威斯特队长在她身边扠起双臂。

  「早上又有人去咖啡馆了。」他说。「是妳的酿酒师和她儿子。」

  「你怎么跟他们说?」

  「亚尔丹去应付的。他的说词和告诉其他人的一样:查账员造访新分行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请完全遵照那个男人的要求。酿酒师不太高兴,想跟妳谈谈。亚尔丹说妳们俩如果私下比对纪录,只会让查账员的工作更麻烦,而她怪亚尔丹像是在指责她。」

  「真抱歉。」席丝琳说。「可以的话,我一定会阻止这一切。」

  「我知道。」

  席丝琳将斗篷拉紧一点,转身离开无边无际的大海,走回她的城市。不知何时,这里已经变成她的城市了。

  「运气好的话,不久后就能恢复正常。」

  他走到她身边。她不知道是她在配合他的脚步,还是他在配合她。

  「妳还是可以选择一走了之。」他说。「我可以去把钥匙拿回来,妳可以从总督府拿回盒子,事情没有那么糟。喀尔斯是座不错的城市,虽然有继承的问题,但至少妳在那里很安全,喀尔斯没有战争之虞,再过个一年妳就能拿回妳的钱,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办不到。」席丝琳说。

  「好吧。」

  他们走下一道刷白的阶梯,沿着城墙走向咸水区,路上可能经过了欧珀儿丧命的地方,但她认不出来,也没问确切位置。一只粗毛的小狗快步跑过,朝他们汪汪叫个不停,直到马可士作势拿石头丢牠才急忙跑开。

  「我发现妳没喝酒了。」他说。

  席丝琳心想,我愿意为一瓶酒淹死一个小孩,不过我还需要我的头脑,而且这次不会有任何预警。

  「我不想念酒精。」她说。

  「妳好久没睡了。」

  「我也不想念睡眠。」

  银行被占据的期间,他们暂时投宿坐落在奥丽华港两条较大窄街交会处的那间旅舍,旅舍的白墙和木头屋顶在低沉的云层下显得冷冰。两人正要走回去时,有个男人从入口处走出来,她发现马可士虽然没改变步伐,但提高了警觉,而她则是感到喉咙里有轻微的灼热感。

  男人朝他们走来。是培林.克拉克的护卫。

  「他要见我吗?」席丝琳说。

  「老样子,小姐。」护卫说。「我想他结束了。」

  席丝琳深吸口气。这一刻终于来临。

  「我可以带队长去吗?」

  「请便。」

  走回银行的路程很短,但席丝琳步履维艰,她突然想起身上穿着来奥丽华港时买的第一件裙子。她为了便宜五块钱买下它,想出了赫尔斯卡盐染的事,那是件属于一名危险的女人的裙子。她试图把那件事视为好兆头。

  一个用纸漏斗兜售蜜渍杏仁的库塔丹男孩走过,席丝琳停下来买了一些,往嘴里丢了两粒,递了一粒给马可士。培林的护卫在一旁等待,她把纸漏斗卷朝他一斜,护卫微笑着拿了两粒。所以他愿意接受她的礼物。这表示他不是冷酷得无药可救的混蛋,要不就是查账员有好消息。不对,她心想,这表示护卫相信是好消息。

  二十天来,席丝琳一直无法回自己的房间,所以她在爬上楼梯时,已做好压抑怒火的准备,但是当她来到楼顶,却发现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动。培林.克拉克就像鬼魂一样,完全没留下痕迹。

  那男人坐在她书桌旁边写字,不使用密码书,即以笔尖直接画出难以辨识的符号。他向席丝琳点点头,接着也向马可士点点头,写完那行字之后才转身正对着他们。

  「贝尔莎库小姐。」他说。「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妳,希望妳要不介意。」

  他的语调大为不同。她听出他话中的敬意。很公平,这是她该赢得的。

  「没问题。」

  「我很确定可以猜到妳的答案,不过我还是要问:最新的帐册记进一笔款项,六百一十二磅的银币?」

  「那是母公司这一季应得的获利。」她说。

  「是。」查账员说。「我猜得不错。两位请坐吧。」

  马可士把凳子递给她,自己则站在她身后。

  「我不得不说,这一切实在让我很佩服。伊曼纽行长把妳训练得非常、非常好。我们当然有些损失,然而总体而言,妳签的合约看起来没问题。虽然奥丽华港舰队的计画思虑不周,不过既然他们拒绝了妳的提案,我们也不必追究。」

  席丝琳纳闷查账员觉得舰队的事哪里有问题,但他还没说完。

  「我正在写给母公司的报告。主要的调查结果是,妳在这里的运作诚实地以银行的利益为上,尽管奥丽华港有些合约不符我们的期望,不过我知道妳已尽力而为。虽然妳的所作所为之中有一部分显然逾越了法纪,但寻求法律途径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他的意思是,我们没事了?」马可士问。

  「没错。」席丝琳说。

  「太好了。」

  培林用指尖点点桌面,高耸的额头刻着皱眉时深深的纹路。

  「我无意冒犯,但我不能做任何保证。不过或许喀尔斯有个职位适合有妳这种才能的女性,我得先和科姆.米狄恩与其他董事讨论看看,如果妳想踏上银行家之路,相信可以在那里有个开始。」

  不到一小时之前,马可士说过:妳还是可以选择一走了之。看来她现在依旧有其他选择。是斩断后路的时候了。

  「我比较希望在这里有个开始。」席丝琳说。「您考虑过我的提议了吗?」

  培林.克拉克茫然地看着她,接着令她困窘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提议。不行。在这个分行解散之前,我们会让银行认可的成员负责。不可能让妳维持目前的职位。」

  马可士笑出声。

  「我就期待他会那么说,是不是很坏心?」他问。

  席丝琳没理会马可士,说话时坐挺了身子,直视查账员的眼睛。

  「大人,你忽略了一件事。这之中少了一本瓦奈的纪录,不过那很旧了,和你的查账没有直接关系。」

  培林.克拉克挪挪椅子面对她,在胸前扠起双臂。

  「纪录上,记载着我身为银行被监护人的身分。」席丝琳说。「上面注明了我的法定年龄,以及我何时可以开始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合约。时间是下一个夏天。」

  「我不懂有什么──」

  席丝琳比一比帐册、一迭迭文件和羊皮纸,那些代表了银行的所有运作机制的东西。

  「这些合约都没有法律效力,」她说。「依法我不被准许签署协约。还早了十个月。」

  培林.克拉克依旧摆出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的呆板微笑,但脸上似乎苍白了一点。不过或许只是她的想象。席丝琳吞口口水,放松喉咙。

  「如果公开了那本纪录中的资讯,银行就得直接上诉总督,选择继续履行合约或收回发出的资金。我见过总督,我想他不太可能从他的子民手里把钱拿走,交给急着抛下他的城市的银行。」

  「那本纪录目前在哪里?」培林.克拉克问。

  「在一个保险箱里。如今保险箱以我个人的名义寄放在总督那里,钥匙则在一个不希望看见城内银行生意兴隆的男人手中。如果我告诉他钥匙可以打开什么东西,这些文件你都可以丢进炉灶里烧了。」

  「妳只是虚张声势。这事实一旦揭露,妳会被判伪造文书和偷窃罪,还有不实陈述之罪,这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而我们损失的只有金钱。」

  「我可以把她弄出来。」马可士说。「当一整城驻守的禁卫军忙着嘲笑你们的时候,这件事又有何难?我甚至可以把她弄出拜兰库尔,隆冬时已经住进一间象样的房子里。」

  「我们是米狄恩银行。」培林.克拉克说。「你们不可能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而我是马可士.威斯特,杀过不只一个国王,并且厌恶虚张声势。你再威胁她,我──」

  「你们两个,够了。」席丝琳说。「我的提议如下:让分行继续运作,然后由母公司派出一位公证人,就说是为了疏解繁忙的工作。我依旧是分行的台面和发言人,不过所有合约都由公证人监督。」

  「如果我拒绝呢?」

  她真想来一杯。她真想要一张温暖的床,以及男人搂着她的双臂。她想确定自己做得没错。

  「那我会让这家分行化为灰烬。」她说。

  几秒的时间中,世界彷佛在刀锋上取得平衡。查账员闭上眼靠回椅子。席丝琳心想,很好。去年冬天像逃亡者一样的日子也没那么糟,至少这次我可以穿着自己的衣服。然后培林.克拉克睁开双眼。

  「妳什么也不能签。」他说。「所有合约都要由公证人签署,没有公证人在场不准交涉。如果想法被驳回,妳得接受事实。控制权仍在母公司手上,妳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就这样。」

  「我可以接受。」她说完在心中默默想着:在我能改变这一切之前,我可以。

  「我离开奥丽华港之前,妳要将遗漏的帐册和能证明妳年龄的证据交给我。」

  「不。」马可士说。「给你之后,她就没有任何保障了。你什么都可以反悔,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得信任我。」

  席丝琳吞口口水。她觉得反胃,同时又想唱歌。

  最后她点点头。培林.克拉克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他正在写的文件叹口气,撕成小碎块。「看来我有份不同的报告得写了。」他促狭地说。「女士,恭喜妳有了间新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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