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空之城
洗了个澡，睡了一觉，再吃了点儿东西，汤姆便开始觉得冒险生活可能归根结底也不那么糟糕。到了日出时分，他已经开始渐渐淡忘在泥沼里穿行和在斯匹德威尔被囚禁的悲惨遭遇。阳光镀在云层上，如同金色的群山，“鬼面鱼”号在一座座金色山峰之间飞翔，从飞艇前方的窗口望出去，景色壮丽，使得汤姆心中被瓦伦丁背叛的痛苦都消退了一些。吃早餐的时候，他和方小姐一起在飞行甲板上喝着热巧克力，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样子。
“鬼面鱼”号刚安全地离开斯匹德威尔的火箭射程之外，方小姐便立刻展现出微笑和友善。她将飞艇的航线锁定，然后就给汤姆找了一件暖和的羊毛镶边外套，又在位于飞艇上方气囊里的行李舱里帮他铺了一张床，那里堆满了来自斯匹兹卑尔根岛的海豹皮。随后她带着赫丝塔来到医疗间，开始帮她处理受伤的腿。当第二天早上汤姆吃完早餐后去探视赫丝塔时，少女正盖着一块白色的毯子熟睡。“我给她吃了点儿止痛药，”方小姐解释道，“她会睡上几个小时，但你无需为她担心。”
汤姆凝视着赫丝塔熟睡的脸。他有个奇怪的念头，现在她洗净吃饱，腿也治好了，他期待着她能更好看些。可是，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他对她下手真是毫不留情，你那位邪恶的瓦伦丁。”女飞行家一边说着，一边带他回到飞行甲板，然后把飞行控制切换成自动设置。
“你怎么知道瓦伦丁的？”汤姆问。
“哦，每个人都听说过泰迪乌斯·瓦伦丁。”她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是伦敦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我也知道那只是一层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克罗姆的秘密特工。”
“那不是真的！”汤姆叫了起来，他依旧本能地为他的前英雄辩护。不过向来有谣言说，瓦伦丁的探险与某些比考古学更加阴暗的事情有关，而现在汤姆也已经见识到了这位伟人冷酷残忍的手段，所以他相信了它们。他脸红了，为瓦伦丁感到可耻，也为曾经喜爱过他的自己感到可耻。
方小姐带着一种细微的同情，微笑地注视着他。“昨晚我为赫丝塔治伤的时候，她告诉了我更加多得多的事。”她轻柔地说，“你们都是非常幸运才能活下来的。”
“我知道。”汤姆表示赞同，不过他忍不住对赫丝塔把他们的故事告诉这个陌生人感到有些不安。
他在副驾驶座上坐了下来，研究各种控制开关。这是一排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旋钮、开关以及操纵杆，标注文字混杂着空中世界语、盎格鲁语，还有汉语。在他们头顶上方是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小小漆皮神龛，以红色的缎带装饰，并贴着方小姐祖辈的相片。那个微笑的满族空中商人一定是她的父亲，他猜想。而那个来自冰封荒原的红发女士，会是她的母亲吗？
“那么告诉我，汤姆。”方小姐一边为飞艇设置新的航线，一边问，“伦敦正去往哪儿？”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我不知道！”汤姆说。
“噢，你当然应该知道一些事情的！”她笑了，“你的城市离开了它在西方的藏身窟，经过陆桥回来，现在它朝着大狩猎场中部急速狂飙，就像俗话说的‘脱缰之马’，你一定至少听说过某些传言吧。没有吗？”
她狭长的眼睛扫向汤姆。汤姆紧张地舔舔嘴唇，不知说什么好。他从没留意过其他学徒之间流传的关于伦敦去向的愚蠢传说。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明白不该把伦敦城的计划泄露给神秘的东方女飞行家。万一方小姐飞去告诉某个更大的城市该到哪里去守候伦敦，以换取通风报信的赏金呢？然而，要是他完全不告诉她一些事情，她有可能会把他赶下飞艇——也许根本不用先等到降落！
“猎物！”他脱口而出，“领航员公会说大狩猎场中部有许许多多的猎物。”
微笑着的红唇笑得更开了：“真的吗？”
“我听领航员公会会长亲口说的。”汤姆说得更加大胆了。
方小姐点点头，眉开眼笑。然后她拉起一根长长的黄铜操纵杆。气阀在上方的飞艇气囊中隆隆作响，“鬼面鱼”号开始下降，一头扎进厚厚的白色云层，汤姆的耳压顿时升高。“我来让你瞧瞧大狩猎场的中部地带。”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核对着神龛边上的机舱板上贴着的几张图表。
向下，再向下，然后云层变得稀薄，朝两边分开，汤姆看见一望无垠的野外在他的下方铺展开来，仿佛一张揉皱的棕灰色的纸，上面割出一条条蓝色的长条形状，正是无数城镇留下的灌满水的辙印。自打飞艇从斯泰因升空算起，汤姆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过方小姐轻声说：“没什么可怕的，汤姆。”
他冷静下来，向外凝视着这片奇异的景致。在极远的北方，他能看到寒光闪闪的冰封荒原，以及唐怀瑟火山的灰暗尖锥。他搜寻着伦敦城，最后终于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一个细小的灰色斑点，比汤姆想的要远得多。它一路滚动，后面扬起大片尘云。也有其他的城市和乡镇，四处点缀在平原上，或者躲在被掏吃半空的山脉之中，但总数根本没有他期盼的那样多。东南方向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飘荡在大片沼泽地上的阴暗雾气，再往后就是银光粼粼的水面。
“那是哈萨克大内海。”当他指着那里时，女飞行家说，“我相信你一定听过那首古老的陆地船歌。”然后她用轻妙的高音唱了起来，“你要小心呵那哈萨克海，靠近的城镇呵一去不回来……”
可汤姆完全没在听。他注意到了某个比什么内海可怕得多的东西。
在正下方，一座死城倒在那里，“鬼面鱼”号的渺小阴影从它枯骨般的钢梁上浮掠而过。它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斜斜矗立，脚下的土地创痕累累，全是上百座小镇留下的轨迹。当“鬼面鱼”号俯掠而下，从更近的距离观察时，汤姆意识到它的履带和内脏都没了。在它下面几层的阴影里，蜂拥聚集着大群的小镇，正撕扯着它的甲板，用它们的钢颚撕下生锈的巨大片段，同时派出一支支打捞队登陆。打捞队的喷灯星星点点地闪烁在阴影中，仿佛是魁科诞节树上的彩色小灯。
其中一座小镇噗地喷出一团烟雾，一枚火箭射了出来，旋转着射向飞艇，在一两百英尺的下方爆炸了。方小姐的手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移动，汤姆感觉飞艇再度上升。“大狩猎场上半数的拾荒城都在摩托城的残骸上干着活。”她说，“它们是群戒备的家伙。会朝任何接近的人射击，要是没有人接近，它们就相互射击。”
“可是它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汤姆问道。“鬼面鱼”号带着他向上飞离，他仍旧向后看着那座巨大的骨架。
“它饿死了。”女飞行家说，“它耗尽了燃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于是一群小镇过来，开始把它撕开。这场疯狂的进餐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我想另外某座城市很快就会赶来，干完剩下的活儿。你看，汤姆，在大狩猎场中部根本没有足够的猎物——所以这不可能是伦敦离开藏身之所的原因。”
汤姆扭转身目送那座死城被他们抛在身后，越来越远。一群小型的猎食性郊镇正在西北面骚扰那些拾荒镇，把其中最弱最慢的镇子隔离开来，向它发起冲锋。但在它们抓到它之前，“鬼面鱼”号再度爬升，升入了云层上方的纯净世界之中。摩托城的残骸在视野中消失了。
当方小姐再度看向他时，依旧在微笑，但双眼中有一道奇怪的闪光。“那么，如果马格努斯·克罗姆寻求的不是猎物。”她说，“又会是什么呢？”
汤姆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历史学家学徒。”他认罪了，“还是三等的。我其实真不认识领航员公会会长。”
“赫丝塔提到了某个东西，”女飞行家继续说，“瓦伦丁先生从她可怜的父母那里抢走的东西——美杜莎，一个奇特的名字。你听说过它吗？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汤姆摇头。她凑近了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感觉她好像直接看进了他的灵魂。然后她笑了：“好吧，没关系。我得把你送到天空之城，然后我们会找到一艘飞船送你回家。”
天空之城！在整个牵引时代，它都是最著名的城市之一。那天傍晚，当它的导航信号颤鸣声从无线电中传来，汤姆便急忙跑到飞行甲板上。他在医疗舱外的辅道上遇见了赫丝塔，她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走路一瘸一拐。方安娜尽最大努力治疗了这女孩的腿，但完全没有改善她的容貌。她一看见汤姆，就把她的脸藏了起来，当汤姆问她觉得如何时，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咕哝了几声。
飞行甲板上，女飞行家转过身来，容光焕发地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看那，我亲爱的！”她朝前指着大窗之外说，“天空之城！”
他们走了过去，站在她的座位边上观看。在跨越云海的远端，他们看到夕阳的光辉闪现在一层轻质合金和一圈色彩明快的气囊上。
很久以前，天空之城决定飞到空中以躲避那些饥饿的城市。现在它是一个贸易点，也是飞行家们聚会的场所。整个夏天它都会在大狩猎场上方飘浮，然后向南飞到更暖和的天空中过冬。汤姆还记得有一次它持续整整一个星期锚泊在伦敦上空，记得从肯辛顿花园和环路公园出发的观光气球上上下下，记得他当时是多么嫉妒像梅利凡特那样的有钱人，因为他们能坐观光气球去天空之城旅游，然后带回一大堆关于这座飘浮城市的故事。现在他自己也要去那里了，而且还不是以观光客的身份！等他回家之后，他能够向其他学徒讲述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啊！
飞艇缓缓升向天空之城，当太阳沉入西面云岸的时候，方小姐关掉了引擎，让飞艇朝着一根系泊支柱飘去。身穿天蓝色制服的港口官员挥舞着彩旗将她安全地引导到泊位。在他们身后，码头上挤满了观光客和飞行员，甚至还有一小群飞艇观察员，在系泊夹具钳住“鬼面鱼”号的时候，他们认真负责地在笔记本上把“鬼面鱼”号的注册号码速记下来。
片刻之后，汤姆踏出船舱，暮光之下，空气清冽稀薄。他望着来来去去的飞艇，有优雅的大型捕捞船，有生锈的平底船，有透明气囊的修长的小型快艇，还有来自百岛群岛的绘着虎纹的香料货船。“快看！”他指着屋顶上方喊道，“那是浮动交易所，而那座教堂则是空中圣米迦勒大教堂，伦敦博物馆里有一张它的图片！”不过方小姐从前已经见过它很多很多次了，而赫丝塔只是怒气冲冲地看着码头周围的人群，然后把她的脸隐藏起来。
女飞行家用一把串着皮绳挂在她脖子上的钥匙把“鬼面鱼”号的舱门锁上。但一个打着赤脚的小男孩颠颠地跑过来，拽着她的外衣说：“帮您看着飞艇好吗，小姐？”她笑了起来，往他的掌心里扔了三个方形的青铜硬币。“我不会让任何人偷溜上去的！”小男孩一边保证说，一边在跳板边上站起岗来。身穿制服的普通水手出现了，他们对着方小姐咧嘴而笑，但怀疑地瞧着她刚从地面上带来的老朋友。他们检查新来者的靴子里是否装着金属鞋尖，以及是否随身携带着点燃的香烟，然后把他们带到港口办公室。在那儿有用巨大粗陋的字母书写的布告：禁止吸烟，关闭所有电子设备以及请勿制造火花。火花是空中贸易的威胁，因为它们可能会点燃飞艇气囊里的气体，引发危险。在天空之城，就连过于用力地梳头都是一项严重的犯罪。每一个新来的人都必须签署严格的安全协议，向港口总监保证他们不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点着了。
终于，他们得到了许可，走上一道金属楼梯，来到高街。这条天空之城里唯一的大街是一条环形的轻质合金甲板，两边排着商店、货摊、杂货铺、咖啡馆，还有供飞艇驾驶员住宿的小旅馆。汤姆一圈一圈地转着，试图接收一切新事物，并且确保自己会永远记得它们。他看到每一座屋顶上都有涡轮在旋转，机械师像蜘蛛一样爬在巨型引擎吊舱上。空气中飘荡着外国食品浓厚的异域气息，并且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能看到飞行员，他们带着一种在天上过了一辈子的人所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自信，在街上昂首阔步。他们的长风衣下摆飘扬在身后，就像是皮质的翅膀。
方小姐沿着高街的曲线指向一座招牌做成飞艇外形的建筑物。“那边是‘气囊和船舱’。”她告诉同伴们，“我会请你们吃顿晚饭，然后我们会去找个友善的船长，带你们回到伦敦。”
他们大步走向那里，女飞行家领头，赫丝塔与世隔绝地躲在举起的双手之后，汤姆仍旧惊奇地四下张望，觉得他的大冒险很快就要结束还真是遗憾。他没有注意到一艘苍鹰90型正在一群大型舰船之间盘旋，等待着泊位。即使注意到了，他也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辨认出它的注册号码，或者看到它气囊上红色轮形的工程师公会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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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凝视着赫丝塔熟睡的脸。他有个奇怪的念头，现在她洗净吃饱，腿也治好了，他期待着她能更好看些。可是，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他对她下手真是毫不留情，你那位邪恶的瓦伦丁。”女飞行家一边说着，一边带他回到飞行甲板，然后把飞行控制切换成自动设置。
“你怎么知道瓦伦丁的？”汤姆问。
“哦，每个人都听说过泰迪乌斯·瓦伦丁。”她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是伦敦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我也知道那只是一层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克罗姆的秘密特工。”
“那不是真的！”汤姆叫了起来，他依旧本能地为他的前英雄辩护。不过向来有谣言说，瓦伦丁的探险与某些比考古学更加阴暗的事情有关，而现在汤姆也已经见识到了这位伟人冷酷残忍的手段，所以他相信了它们。他脸红了，为瓦伦丁感到可耻，也为曾经喜爱过他的自己感到可耻。
方小姐带着一种细微的同情，微笑地注视着他。“昨晚我为赫丝塔治伤的时候，她告诉了我更加多得多的事。”她轻柔地说，“你们都是非常幸运才能活下来的。”
“我知道。”汤姆表示赞同，不过他忍不住对赫丝塔把他们的故事告诉这个陌生人感到有些不安。
他在副驾驶座上坐了下来，研究各种控制开关。这是一排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旋钮、开关以及操纵杆，标注文字混杂着空中世界语、盎格鲁语，还有汉语。在他们头顶上方是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小小漆皮神龛，以红色的缎带装饰，并贴着方小姐祖辈的相片。那个微笑的满族空中商人一定是她的父亲，他猜想。而那个来自冰封荒原的红发女士，会是她的母亲吗？
“那么告诉我，汤姆。”方小姐一边为飞艇设置新的航线，一边问，“伦敦正去往哪儿？”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我不知道！”汤姆说。
“噢，你当然应该知道一些事情的！”她笑了，“你的城市离开了它在西方的藏身窟，经过陆桥回来，现在它朝着大狩猎场中部急速狂飙，就像俗话说的‘脱缰之马’，你一定至少听说过某些传言吧。没有吗？”
她狭长的眼睛扫向汤姆。汤姆紧张地舔舔嘴唇，不知说什么好。他从没留意过其他学徒之间流传的关于伦敦去向的愚蠢传说。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明白不该把伦敦城的计划泄露给神秘的东方女飞行家。万一方小姐飞去告诉某个更大的城市该到哪里去守候伦敦，以换取通风报信的赏金呢？然而，要是他完全不告诉她一些事情，她有可能会把他赶下飞艇——也许根本不用先等到降落！
“猎物！”他脱口而出，“领航员公会说大狩猎场中部有许许多多的猎物。”
微笑着的红唇笑得更开了：“真的吗？”
“我听领航员公会会长亲口说的。”汤姆说得更加大胆了。
方小姐点点头，眉开眼笑。然后她拉起一根长长的黄铜操纵杆。气阀在上方的飞艇气囊中隆隆作响，“鬼面鱼”号开始下降，一头扎进厚厚的白色云层，汤姆的耳压顿时升高。“我来让你瞧瞧大狩猎场的中部地带。”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核对着神龛边上的机舱板上贴着的几张图表。
向下，再向下，然后云层变得稀薄，朝两边分开，汤姆看见一望无垠的野外在他的下方铺展开来，仿佛一张揉皱的棕灰色的纸，上面割出一条条蓝色的长条形状，正是无数城镇留下的灌满水的辙印。自打飞艇从斯泰因升空算起，汤姆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过方小姐轻声说：“没什么可怕的，汤姆。”
他冷静下来，向外凝视着这片奇异的景致。在极远的北方，他能看到寒光闪闪的冰封荒原，以及唐怀瑟火山的灰暗尖锥。他搜寻着伦敦城，最后终于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一个细小的灰色斑点，比汤姆想的要远得多。它一路滚动，后面扬起大片尘云。也有其他的城市和乡镇，四处点缀在平原上，或者躲在被掏吃半空的山脉之中，但总数根本没有他期盼的那样多。东南方向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飘荡在大片沼泽地上的阴暗雾气，再往后就是银光粼粼的水面。
“那是哈萨克大内海。”当他指着那里时，女飞行家说，“我相信你一定听过那首古老的陆地船歌。”然后她用轻妙的高音唱了起来，“你要小心呵那哈萨克海，靠近的城镇呵一去不回来……”
可汤姆完全没在听。他注意到了某个比什么内海可怕得多的东西。
在正下方，一座死城倒在那里，“鬼面鱼”号的渺小阴影从它枯骨般的钢梁上浮掠而过。它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斜斜矗立，脚下的土地创痕累累，全是上百座小镇留下的轨迹。当“鬼面鱼”号俯掠而下，从更近的距离观察时，汤姆意识到它的履带和内脏都没了。在它下面几层的阴影里，蜂拥聚集着大群的小镇，正撕扯着它的甲板，用它们的钢颚撕下生锈的巨大片段，同时派出一支支打捞队登陆。打捞队的喷灯星星点点地闪烁在阴影中，仿佛是魁科诞节树上的彩色小灯。
其中一座小镇噗地喷出一团烟雾，一枚火箭射了出来，旋转着射向飞艇，在一两百英尺的下方爆炸了。方小姐的手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移动，汤姆感觉飞艇再度上升。“大狩猎场上半数的拾荒城都在摩托城的残骸上干着活。”她说，“它们是群戒备的家伙。会朝任何接近的人射击，要是没有人接近，它们就相互射击。”
“可是它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汤姆问道。“鬼面鱼”号带着他向上飞离，他仍旧向后看着那座巨大的骨架。
“它饿死了。”女飞行家说，“它耗尽了燃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于是一群小镇过来，开始把它撕开。这场疯狂的进餐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我想另外某座城市很快就会赶来，干完剩下的活儿。你看，汤姆，在大狩猎场中部根本没有足够的猎物——所以这不可能是伦敦离开藏身之所的原因。”
汤姆扭转身目送那座死城被他们抛在身后，越来越远。一群小型的猎食性郊镇正在西北面骚扰那些拾荒镇，把其中最弱最慢的镇子隔离开来，向它发起冲锋。但在它们抓到它之前，“鬼面鱼”号再度爬升，升入了云层上方的纯净世界之中。摩托城的残骸在视野中消失了。
当方小姐再度看向他时，依旧在微笑，但双眼中有一道奇怪的闪光。“那么，如果马格努斯·克罗姆寻求的不是猎物。”她说，“又会是什么呢？”
汤姆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历史学家学徒。”他认罪了，“还是三等的。我其实真不认识领航员公会会长。”
“赫丝塔提到了某个东西，”女飞行家继续说，“瓦伦丁先生从她可怜的父母那里抢走的东西——美杜莎，一个奇特的名字。你听说过它吗？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汤姆摇头。她凑近了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感觉她好像直接看进了他的灵魂。然后她笑了：“好吧，没关系。我得把你送到天空之城，然后我们会找到一艘飞船送你回家。”
天空之城！在整个牵引时代，它都是最著名的城市之一。那天傍晚，当它的导航信号颤鸣声从无线电中传来，汤姆便急忙跑到飞行甲板上。他在医疗舱外的辅道上遇见了赫丝塔，她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走路一瘸一拐。方安娜尽最大努力治疗了这女孩的腿，但完全没有改善她的容貌。她一看见汤姆，就把她的脸藏了起来，当汤姆问她觉得如何时，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咕哝了几声。
飞行甲板上，女飞行家转过身来，容光焕发地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看那，我亲爱的！”她朝前指着大窗之外说，“天空之城！”
他们走了过去，站在她的座位边上观看。在跨越云海的远端，他们看到夕阳的光辉闪现在一层轻质合金和一圈色彩明快的气囊上。
很久以前，天空之城决定飞到空中以躲避那些饥饿的城市。现在它是一个贸易点，也是飞行家们聚会的场所。整个夏天它都会在大狩猎场上方飘浮，然后向南飞到更暖和的天空中过冬。汤姆还记得有一次它持续整整一个星期锚泊在伦敦上空，记得从肯辛顿花园和环路公园出发的观光气球上上下下，记得他当时是多么嫉妒像梅利凡特那样的有钱人，因为他们能坐观光气球去天空之城旅游，然后带回一大堆关于这座飘浮城市的故事。现在他自己也要去那里了，而且还不是以观光客的身份！等他回家之后，他能够向其他学徒讲述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啊！
飞艇缓缓升向天空之城，当太阳沉入西面云岸的时候，方小姐关掉了引擎，让飞艇朝着一根系泊支柱飘去。身穿天蓝色制服的港口官员挥舞着彩旗将她安全地引导到泊位。在他们身后，码头上挤满了观光客和飞行员，甚至还有一小群飞艇观察员，在系泊夹具钳住“鬼面鱼”号的时候，他们认真负责地在笔记本上把“鬼面鱼”号的注册号码速记下来。
片刻之后，汤姆踏出船舱，暮光之下，空气清冽稀薄。他望着来来去去的飞艇，有优雅的大型捕捞船，有生锈的平底船，有透明气囊的修长的小型快艇，还有来自百岛群岛的绘着虎纹的香料货船。“快看！”他指着屋顶上方喊道，“那是浮动交易所，而那座教堂则是空中圣米迦勒大教堂，伦敦博物馆里有一张它的图片！”不过方小姐从前已经见过它很多很多次了，而赫丝塔只是怒气冲冲地看着码头周围的人群，然后把她的脸隐藏起来。
女飞行家用一把串着皮绳挂在她脖子上的钥匙把“鬼面鱼”号的舱门锁上。但一个打着赤脚的小男孩颠颠地跑过来，拽着她的外衣说：“帮您看着飞艇好吗，小姐？”她笑了起来，往他的掌心里扔了三个方形的青铜硬币。“我不会让任何人偷溜上去的！”小男孩一边保证说，一边在跳板边上站起岗来。身穿制服的普通水手出现了，他们对着方小姐咧嘴而笑，但怀疑地瞧着她刚从地面上带来的老朋友。他们检查新来者的靴子里是否装着金属鞋尖，以及是否随身携带着点燃的香烟，然后把他们带到港口办公室。在那儿有用巨大粗陋的字母书写的布告：禁止吸烟，关闭所有电子设备以及请勿制造火花。火花是空中贸易的威胁，因为它们可能会点燃飞艇气囊里的气体，引发危险。在天空之城，就连过于用力地梳头都是一项严重的犯罪。每一个新来的人都必须签署严格的安全协议，向港口总监保证他们不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点着了。
终于，他们得到了许可，走上一道金属楼梯，来到高街。这条天空之城里唯一的大街是一条环形的轻质合金甲板，两边排着商店、货摊、杂货铺、咖啡馆，还有供飞艇驾驶员住宿的小旅馆。汤姆一圈一圈地转着，试图接收一切新事物，并且确保自己会永远记得它们。他看到每一座屋顶上都有涡轮在旋转，机械师像蜘蛛一样爬在巨型引擎吊舱上。空气中飘荡着外国食品浓厚的异域气息，并且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能看到飞行员，他们带着一种在天上过了一辈子的人所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自信，在街上昂首阔步。他们的长风衣下摆飘扬在身后，就像是皮质的翅膀。
方小姐沿着高街的曲线指向一座招牌做成飞艇外形的建筑物。“那边是‘气囊和船舱’。”她告诉同伴们，“我会请你们吃顿晚饭，然后我们会去找个友善的船长，带你们回到伦敦。”
他们大步走向那里，女飞行家领头，赫丝塔与世隔绝地躲在举起的双手之后，汤姆仍旧惊奇地四下张望，觉得他的大冒险很快就要结束还真是遗憾。他没有注意到一艘苍鹰90型正在一群大型舰船之间盘旋，等待着泊位。即使注意到了，他也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辨认出它的注册号码，或者看到它气囊上红色轮形的工程师公会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