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哈萨克海
几个小时后，当夜雾从锈水沼泽盘旋升起，塘桥轮镇已行驶到了海边。它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远眺银色水波中冒出的一簇黑沉沉的参差不齐的岛屿。一行行水鸟从海面上蜂拥而来，当镇子熄掉引擎后，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回响在滩涂之上。细碎的海浪持续不断拍打在岸上，东风呼啸着吹过稀疏的灰色滨草。在沼泽和海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其他漫游的镇子的声音、运动、灯光，或者烟尘尾迹。
“纳茨涡尾！”克莱斯勒·匹维站在镇公所高处，瞭望桥的窗口边，将望远镜举在眼前，大叫道，“那小子在哪儿？传话去喊纳茨涡尾！”当他手下的两个海盗把汤姆和赫丝塔带进来之后，他转过身，带着一个大大的微笑，将望远镜递过去，说：“看一眼，汤米小子！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来这儿，没错吧？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安全穿过这片沼泽吧？现在，瞧瞧我们要去的地方！”
汤姆接过望远镜举到眼前，圆形的视野模糊抖动，他眨着眼睛直到它渐渐变得清晰。前方海面上散布着数十座小岛，还有一座较大的岛屿隐约耸现在东面，仿佛一头硕大无朋的史前怪兽将脊背耸出水面。
他放下望远镜，打了个哆嗦。“可那儿什么也没有……”他说。
塘桥轮花了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步履缓慢地穿过了泥沼地带，虽然克莱斯勒·匹维一见面就对汤姆热情洋溢，他还是没有说明希望在沼泽另一边找到什么。他也没有告诉他的手下，不过只要能吞吃躲藏在迷宫般的锈水沼泽里的一个个微型船镇，他们就足够高兴了。这些船镇是半定居的地方，苔藓盖满了它们的轮子，木质的上层建筑带有美丽的雕刻。它们是如此之小，几乎不值得去吃掉它们，可是塘桥镇无论如何还是把它们吃了，把它们的居民要么杀死，要么变成奴隶，然后把那些可爱的雕刻投进自己的熔炉。
对汤姆来说这是一段可怕的，迷惑不解的时光。他从小就一直相信城市达尔文主义是一套高贵的、美好的体系，可是他在塘桥轮上看不到任何高贵或者美好的东西。
他依旧是镇公所里受尊敬的客人，赫丝塔也是，尽管匹维很明显地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带着伤疤的、阴郁、沉默的女孩在一起。“为啥你不和我的珂蒂娜约会呢？”某个晚上，在他那间用议会厅改建而成的餐厅里，他坐在汤姆身边，花言巧语地说，“要不在上回我们猎获的女孩里挑一个？她们都有漂亮的相貌，又一个字都不会讲盎格鲁语，所以不会说些叫你丢脸的话……”
“赫丝塔不是我的女朋友！”汤姆开口说道。但他不想被硬拉着去和镇长的女儿约会，而且他明白匹维永远也不会了解真相：他已经爱上了凯瑟琳·瓦伦丁的相貌，她的容颜悬挂在他心头，像一盏明灯伴他走过这段漫长的冒险旅途。于是他说：“赫丝塔和我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匹维先生。我曾承诺要帮她赶上伦敦。”
“可那是以前。”镇长争辩道，“你现在是个塘桥轮人啦。你会一直陪我待在这儿，就像我一直没能有的儿子。而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有一个更漂亮的小妞，也许那些小伙子们会更加容易接受你。你懂的，更加像大家闺秀的。”
汤姆的视线越过摆得乱七八糟的几张桌子，看到其他海盗正望着他，手里把玩着匕首。他明白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他。他们恨他是个软弱的城里人，恨他成为了匹维的心腹。他也没法责怪他们。
之后，在他和赫丝塔共住的小房间里，他说：“我们得离开这座镇子。这些海盗不喜欢我们，而且他们开始对匹维叫他们讲礼貌什么的感到厌烦了。我可不敢想象要是他们暴动起来会把我们怎么样。”
“让我们等着瞧。”少女蜷缩在另一角喃喃地说，“匹维很强势，只要他能找到向他们许诺过的那个大猎物，他就能管束住手下。不过只有魁科才知道那猎物是什么。”
“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了。”汤姆说着，渐渐进入不怎么踏实的睡梦之中，“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把这些可怕的泥沼抛到身后……”
转眼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那些可怕的泥沼已经在他们身后。匹维的领航员在瞭望桥上摊开地图时，镇公所的楼梯间里回荡起一阵奇怪的咝咝声。汤姆抬头望着聚集到地图桌周围来的海盗们的脸，但除了赫丝塔之外好像没有别人听见了那个声音。她紧张地看看他，耸了耸肩。
领航员是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人，名叫艾姆斯先生。在匹维上位之前，他是镇上的学校教师。现在他快活地开始了作为海盗的新生活：这份工作比以前有趣得多，上班时间也更短，而且匹维手下的恶棍们比他以前大多数的学生都更加举止得体。他用细长的双手铺平地图，说：“这里曾经是数百座小型水上城镇的狩猎场，不过它们已经互相吞噬殆尽。现在反牵引联盟的侵占者开始从山上下来，在岛屿上建立住所，好比这一座……”
汤姆伸长脖子靠近。哈萨克大内海上散布着数十座小岛，不过艾姆斯指出的那座是最大的，大致呈不完整的菱形，约有二十英里长。他想不出它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其余大多数海盗看上去也困惑不解，可是匹维咯咯地笑了起来，兴奋地搓着手。
“黑岛。”他说，“看上去没什么，对不对？不过它会让我们发财的，小伙子们，发财。等过了今晚，老塘桥轮就能建成一座体面的城市啦。”
“怎么个发财法？”芒戈质问道。他是海盗之中最不信任克莱斯勒·匹维的一个，也是最厌恶汤姆的一个，“那儿啥都没有，匹维，只有几棵老树和一些没用的蘑栖。”
“什么是‘蘑栖’？”汤姆悄悄地对赫丝塔说。
“他的意思是住在固定居住地上的人。”她轻声回答，“你懂的，俗话说，‘滚动的镇子不会长蘑菇……’”
“事实是，女士们先生们，”匹维宣布道，“黑岛上的确有东西。几天前——就在你登镇前不久，汤姆——我们射下了一艘在沼泽上空游荡的飞艇。上面的机组人员在被我们杀死之前，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似乎在天空之城上发生了一场大战，大火燃烧，引擎损坏，气体泄漏，整座城遭受了重大打击，都没法待在天上了，不得不到地面上来修理。而你们猜猜，他们降落到了哪里？”
“黑岛？”汤姆提议道。他更多地是从匹维贪婪的大笑中猜到的。
“不愧是咱的小子，汤米！那儿有一座空中驿站，天空护航队一路从群山南面的联盟领土飞过来的时候，中途就会在那儿加燃料。天空之城就降落在那里。他们以为在那儿四面海水环绕，又有一群蘑栖朋友帮忙，他们就是安全的，但是在塘桥轮面前，他们才不安全！”
一阵欢呼在聚集着的海盗之间爆发出来。汤姆转向赫丝塔，可是她正朝外眺望着大海远方的岛屿。他的一半心思已经胆战心惊，因为想到那座可爱的飞行城镇瘫痪在那儿，等着被吃掉——另一半的他则在使劲猜测匹维到底打算怎么去到那里。
“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俺的小心肝们！”海盗镇长放声大喊，“引擎点火！装填枪炮！明天早上，我们就都发财啦！”
海盗们争先恐后地遵令行动，汤姆则跑到了窗口。外面差不多已经天黑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不祥地挂在沼泽上方的天空中，好像是流血的伤口。但塘桥轮镇的街道灯火通明，在镇子四周边缘，一个个巨大的橙色物体舒展开来，就如同快进的影片中快速生长的菌类一样。现在下层甲板传来的咝咝声顿时可以理解了——就在匹维讲话的当口，他的镇子已经在忙着给浮力舱和这些充气橡胶裙边里泵入空气了。
“我们去游泳喽！”海盗镇长大叫一声，坐回到他的转椅里，给引擎室发了个信号。巨型发动机活跃了起来，发出隆隆轰鸣，一股废气飘向船尾，塘桥轮冲过海滩，乘风破浪地进入了大海。
刚开始一切平安无事：塘桥轮突突地向东行驶，逐渐昏暗的海面上波澜不惊，前方的黑岛不断变大。汤姆打开舰桥上的一扇小侧窗，站在那儿，感受咸咸的晚风吹拂过他的身体，同时又有一股奇特的兴奋感觉。他能看见海盗们聚集在镇子前端的旧集市广场上，正在准备抓钩和登舷梯，因为空中之城太大了，镇子的铁颚咬不下它——他们得先武装占领它，等有空了再慢慢把它撕开。他不喜欢这个计划，尤其是当他想起他的那些飞行员朋友可能还在天空之城时。可是说到底，这是一个城吃城的世界——而匹维的计划中的血腥残酷和胆大妄为，也确实有着某种让人激动的东西。
随后，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接着在集市广场上爆炸了。甲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裂口，汤姆一直在看着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其他人拎着水桶和灭火器跑了过来。“飞艇！飞艇！飞艇！”有人在大叫。紧接着有更多的东西呼啸而下，整个镇子到处都有建筑物在爆炸，不断有人被翻滚着高高抛到空中，活像疯狂的杂技演员。
“看在黑炭皮特的分上！”匹维大叫着跑到破碎的瞭望窗前，向下俯瞰浓烟滚滚的街道。他的猴子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地跳上跳下。“这些蘑栖比我们想的更有组织。”他说，“探照灯，快！”
两道晃动的光柱在镇子上空腾起，像手指一样摸索着烟雾迷离的天空。在它们交汇的地方，汤姆看见一个正在上升的宽大的物体，光柱扫过之处短促地闪烁着红色。海盗镇的枪管向上抬起，朝侧舷发射了一拨子弹，一梭梭火光消失在飘摇的云层之中。
“射偏了！”匹维眯着眼睛从望远镜里观看，咬牙切齿地说，“可恶啊，我应该知道天空之城会派出侦察飞艇的，而且要是我没看错的话，这是那个方巫婆的老破船！”
“‘鬼面鱼’号！”汤姆惊呼道。
“不用讲得那么高兴。”匹维怒气冲冲地说，“她是危险人物。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风花吗？”
汤姆没有跟海盗镇长说过他在天空之城的冒险经历。他努力隐藏起听到方小姐还活着之后的高兴心情，说：“我听说过她。她是个空中商人……”
“哦，是吗？”匹维朝甲板上吐了口唾沫，“你觉得一个商人会装备那种火力？她是反牵引联盟最高级的特工之一。是她安装了炸弹，炸沉了马赛城，也是她绞死了槟城那可怜的女苏丹。她双手沾满了上千被杀死的镇民的血！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对不对，汤米小子？我要把她的内脏炖来吃！我要把她的残骸挂出去给秃鹫啄！芒戈！弹簧！玛格丝！谁要能把那艘红色的飞艇打下来，额外多分一份战利品！”
没人打下那艘红色飞艇，它远在射程之外，嗡嗡地飞回黑岛，向天空之城警告即将到来的危险。不过要是汤姆真的看到它燃烧着坠落，他的心中也不会更加悲伤和愤怒。所以这才是方小姐为什么救了他，还对他这么好的原因！她一心只想为联盟获得信息——而她的朋友柯拉船长也在其中有一份，他帮着她编故事，来赢得汤姆的同情。感谢魁科他一直没能告诉她所有事情！
塘桥轮受损燃烧，不过“鬼面鱼”号的火箭太小了，没法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如今出其不意的攻击已经过去，方小姐没有冒险再发动另一波进攻。海盗镇发出突突的声响朝东前进，在前方燃烧的海水中间挤开一条宽阔的通路。汤姆现在能看见黑岛上的灯光了，一串灯笼沿岸闪烁。更近处，在岛屿和海盗镇之间，有另一簇灯火闪闪发光。“有船！”芒戈从枪的瞄准器中看到了，大声喊道。
匹维走到窗口站定，长袍在颺风中猎猎飘飞。“捕鱼船队！”他满意地咕哝着，“晚上的第一顿，我们会把它们当作开胃酒吃下去，那将是你们这些人的前菜。”
塘桥轮逼压过来，那些渔船便开始四下散开，将船帆像舒展的双翼般升起，朝岸边的避难所驶去，但其中一艘比其他船更大也更慢的，被落在了上风处。“我们去抓它。”匹维低吼一声，玛格丝将他的命令朝着对讲机传达下去。伴随着引擎轰鸣，海盗镇略微偏转了航向。黑岛的
岩峭壁盖住了前方的天空，遮住了东方的群星。要是高处有枪怎么办？汤姆想——不过就算有，它们也都一直沉寂着。他能看见前方船只的白色尾浪，再往前是一长条拍打着海岸的暗淡的白色碎浪……
而在更近的地方，还有另一些碎浪，就在他们前面。赫丝塔大声叫了起来：“匹维！这是个陷阱！”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但已经太晚了。渔船的龙骨入水很浅，不受阻挡地从礁石上开了过去，但是塘桥轮镇庞大笨重的身躯以全速撞了上去，锋利的岩石将它的腹部撕了开来。海盗镇猛地一倾，停了下来，把汤姆从立足之地甩飞，打着滚重重地撞到了海图桌的桌腿上。引擎停转了，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高音汽笛像一头受惊的牛那样鸣响了起来。
汤姆爬回窗口。往下，他看到海水从栅栏之间喷涌而入，街道逐渐浸没在暗沉沉的水中。下层甲板被水淹没，从甲板的裂口中喷出的水沫形成了白色的喷泉，他还看见白色之中混杂着黑色的残骸碎片，以及不停挣扎的渺小人形。那艘渔船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蜿蜒曲折地行驶着，以便能欣赏自己的杰作。在末日临头的海盗镇与海岛的陡岸之间，隔着一百码宽的海水。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向出口。“你跟扎我走，汤米小子。”克莱斯勒·匹维恶狠狠地说着，从墙上的架子上抓过一支巨大的枪，甩到肩上，“你们也是，艾姆斯、芒戈、玛格丝，你们都跟着我……”
他们跟着他，海盗们围成一个紧密的阵形，把他们的镇长保护在中间，镇长则催促着汤姆走下楼梯。赫丝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下面传来尖叫声，几张惊恐的脸从水已经及膝深的三楼的楼梯口向上望着他们。“弃镇！”匹维吆喝道，“女人和镇长先走！”
他们冲进他的卧室，他的女儿站在那儿，紧紧抓着她的弟弟妹妹。匹维完全无视了她，蹚着水走到墙角的一口箱子那里，皱着眉头，集中精力这般那般地扭着箱子上的组合密码锁。箱子盖打开了，他从里面拖出一小捆橙色的东西，然后他们就继续前行，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海水已经从那儿的栏杆之间溢了进来。汤姆回转身往房间里走，想要帮助珂蒂娜和孩子们，不过匹维完全把他们给忘记了。他把那捆东西扔到波涛之中，随着一阵复杂的咝咝声，它绽放展开成了一条小小的圆形救生筏。“上去。”他大喝一声，抓住汤姆，把他往筏子里推。
“可是……”
“上去！”一只鞋子踢到了他的屁股上，他从阳台栏杆翻落下去，掉在了筏子的柔软橡胶底面上。接着芒戈跳了下来，然后是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挤了进来，下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筏子深深地往下一坠，水从舷帮上面漫了进来。“噢！噢！噢！”珂蒂娜哭叫的声音从左边某个地方传来，但当汤姆奋力从艾姆斯先生下面挣扎出来时，海盗镇已经远离了，它的艉部沉入水下，艏部高高翘到了夜空中。他寻找赫丝塔，发现她蜷伏在他边上。匹维的猴子惊惶地吱吱叫着，在他的头顶上蹿下跳。“噢！噢！噢！”远处传来呼喊声，接着是白色的水花，人们从围栏和已经没用了的破烂气囊上跳到水里，溅起数十朵水花。水里的人伸手抓住筏子的舷帮，但芒戈和匹维把他们打开。疯狂的人们跳进汹涌波涛朝他们游来，健妮·玛格丝站起身，手中的机枪开火了，筏子周围的水变成了红色，剧烈翻腾。海盗镇倾斜得越来越陡，海水涌进它的锅炉，大量蒸汽升了起来，接着，它突然以惊人的速度向水下滑去。海水沸腾着高高涌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有尖叫声，有微弱的呼救声，有一段漂浮残骸易手时引发的短暂砰砰交火声，又有一段持续更长时间的射击声，伴随着几个幸运的海盗抱着这段浮木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海滩上。
再往后就是一片死寂，救生筏缓缓地打着旋，被海流带着，漂向岸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纳茨涡尾！”克莱斯勒·匹维站在镇公所高处，瞭望桥的窗口边，将望远镜举在眼前，大叫道，“那小子在哪儿？传话去喊纳茨涡尾！”当他手下的两个海盗把汤姆和赫丝塔带进来之后，他转过身，带着一个大大的微笑，将望远镜递过去，说：“看一眼，汤米小子！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来这儿，没错吧？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安全穿过这片沼泽吧？现在，瞧瞧我们要去的地方！”
汤姆接过望远镜举到眼前，圆形的视野模糊抖动，他眨着眼睛直到它渐渐变得清晰。前方海面上散布着数十座小岛，还有一座较大的岛屿隐约耸现在东面，仿佛一头硕大无朋的史前怪兽将脊背耸出水面。
他放下望远镜，打了个哆嗦。“可那儿什么也没有……”他说。
塘桥轮花了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步履缓慢地穿过了泥沼地带，虽然克莱斯勒·匹维一见面就对汤姆热情洋溢，他还是没有说明希望在沼泽另一边找到什么。他也没有告诉他的手下，不过只要能吞吃躲藏在迷宫般的锈水沼泽里的一个个微型船镇，他们就足够高兴了。这些船镇是半定居的地方，苔藓盖满了它们的轮子，木质的上层建筑带有美丽的雕刻。它们是如此之小，几乎不值得去吃掉它们，可是塘桥镇无论如何还是把它们吃了，把它们的居民要么杀死，要么变成奴隶，然后把那些可爱的雕刻投进自己的熔炉。
对汤姆来说这是一段可怕的，迷惑不解的时光。他从小就一直相信城市达尔文主义是一套高贵的、美好的体系，可是他在塘桥轮上看不到任何高贵或者美好的东西。
他依旧是镇公所里受尊敬的客人，赫丝塔也是，尽管匹维很明显地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带着伤疤的、阴郁、沉默的女孩在一起。“为啥你不和我的珂蒂娜约会呢？”某个晚上，在他那间用议会厅改建而成的餐厅里，他坐在汤姆身边，花言巧语地说，“要不在上回我们猎获的女孩里挑一个？她们都有漂亮的相貌，又一个字都不会讲盎格鲁语，所以不会说些叫你丢脸的话……”
“赫丝塔不是我的女朋友！”汤姆开口说道。但他不想被硬拉着去和镇长的女儿约会，而且他明白匹维永远也不会了解真相：他已经爱上了凯瑟琳·瓦伦丁的相貌，她的容颜悬挂在他心头，像一盏明灯伴他走过这段漫长的冒险旅途。于是他说：“赫丝塔和我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匹维先生。我曾承诺要帮她赶上伦敦。”
“可那是以前。”镇长争辩道，“你现在是个塘桥轮人啦。你会一直陪我待在这儿，就像我一直没能有的儿子。而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有一个更漂亮的小妞，也许那些小伙子们会更加容易接受你。你懂的，更加像大家闺秀的。”
汤姆的视线越过摆得乱七八糟的几张桌子，看到其他海盗正望着他，手里把玩着匕首。他明白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他。他们恨他是个软弱的城里人，恨他成为了匹维的心腹。他也没法责怪他们。
之后，在他和赫丝塔共住的小房间里，他说：“我们得离开这座镇子。这些海盗不喜欢我们，而且他们开始对匹维叫他们讲礼貌什么的感到厌烦了。我可不敢想象要是他们暴动起来会把我们怎么样。”
“让我们等着瞧。”少女蜷缩在另一角喃喃地说，“匹维很强势，只要他能找到向他们许诺过的那个大猎物，他就能管束住手下。不过只有魁科才知道那猎物是什么。”
“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了。”汤姆说着，渐渐进入不怎么踏实的睡梦之中，“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把这些可怕的泥沼抛到身后……”
转眼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那些可怕的泥沼已经在他们身后。匹维的领航员在瞭望桥上摊开地图时，镇公所的楼梯间里回荡起一阵奇怪的咝咝声。汤姆抬头望着聚集到地图桌周围来的海盗们的脸，但除了赫丝塔之外好像没有别人听见了那个声音。她紧张地看看他，耸了耸肩。
领航员是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人，名叫艾姆斯先生。在匹维上位之前，他是镇上的学校教师。现在他快活地开始了作为海盗的新生活：这份工作比以前有趣得多，上班时间也更短，而且匹维手下的恶棍们比他以前大多数的学生都更加举止得体。他用细长的双手铺平地图，说：“这里曾经是数百座小型水上城镇的狩猎场，不过它们已经互相吞噬殆尽。现在反牵引联盟的侵占者开始从山上下来，在岛屿上建立住所，好比这一座……”
汤姆伸长脖子靠近。哈萨克大内海上散布着数十座小岛，不过艾姆斯指出的那座是最大的，大致呈不完整的菱形，约有二十英里长。他想不出它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其余大多数海盗看上去也困惑不解，可是匹维咯咯地笑了起来，兴奋地搓着手。
“黑岛。”他说，“看上去没什么，对不对？不过它会让我们发财的，小伙子们，发财。等过了今晚，老塘桥轮就能建成一座体面的城市啦。”
“怎么个发财法？”芒戈质问道。他是海盗之中最不信任克莱斯勒·匹维的一个，也是最厌恶汤姆的一个，“那儿啥都没有，匹维，只有几棵老树和一些没用的蘑栖。”
“什么是‘蘑栖’？”汤姆悄悄地对赫丝塔说。
“他的意思是住在固定居住地上的人。”她轻声回答，“你懂的，俗话说，‘滚动的镇子不会长蘑菇……’”
“事实是，女士们先生们，”匹维宣布道，“黑岛上的确有东西。几天前——就在你登镇前不久，汤姆——我们射下了一艘在沼泽上空游荡的飞艇。上面的机组人员在被我们杀死之前，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似乎在天空之城上发生了一场大战，大火燃烧，引擎损坏，气体泄漏，整座城遭受了重大打击，都没法待在天上了，不得不到地面上来修理。而你们猜猜，他们降落到了哪里？”
“黑岛？”汤姆提议道。他更多地是从匹维贪婪的大笑中猜到的。
“不愧是咱的小子，汤米！那儿有一座空中驿站，天空护航队一路从群山南面的联盟领土飞过来的时候，中途就会在那儿加燃料。天空之城就降落在那里。他们以为在那儿四面海水环绕，又有一群蘑栖朋友帮忙，他们就是安全的，但是在塘桥轮面前，他们才不安全！”
一阵欢呼在聚集着的海盗之间爆发出来。汤姆转向赫丝塔，可是她正朝外眺望着大海远方的岛屿。他的一半心思已经胆战心惊，因为想到那座可爱的飞行城镇瘫痪在那儿，等着被吃掉——另一半的他则在使劲猜测匹维到底打算怎么去到那里。
“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俺的小心肝们！”海盗镇长放声大喊，“引擎点火！装填枪炮！明天早上，我们就都发财啦！”
海盗们争先恐后地遵令行动，汤姆则跑到了窗口。外面差不多已经天黑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不祥地挂在沼泽上方的天空中，好像是流血的伤口。但塘桥轮镇的街道灯火通明，在镇子四周边缘，一个个巨大的橙色物体舒展开来，就如同快进的影片中快速生长的菌类一样。现在下层甲板传来的咝咝声顿时可以理解了——就在匹维讲话的当口，他的镇子已经在忙着给浮力舱和这些充气橡胶裙边里泵入空气了。
“我们去游泳喽！”海盗镇长大叫一声，坐回到他的转椅里，给引擎室发了个信号。巨型发动机活跃了起来，发出隆隆轰鸣，一股废气飘向船尾，塘桥轮冲过海滩，乘风破浪地进入了大海。
刚开始一切平安无事：塘桥轮突突地向东行驶，逐渐昏暗的海面上波澜不惊，前方的黑岛不断变大。汤姆打开舰桥上的一扇小侧窗，站在那儿，感受咸咸的晚风吹拂过他的身体，同时又有一股奇特的兴奋感觉。他能看见海盗们聚集在镇子前端的旧集市广场上，正在准备抓钩和登舷梯，因为空中之城太大了，镇子的铁颚咬不下它——他们得先武装占领它，等有空了再慢慢把它撕开。他不喜欢这个计划，尤其是当他想起他的那些飞行员朋友可能还在天空之城时。可是说到底，这是一个城吃城的世界——而匹维的计划中的血腥残酷和胆大妄为，也确实有着某种让人激动的东西。
随后，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接着在集市广场上爆炸了。甲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裂口，汤姆一直在看着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其他人拎着水桶和灭火器跑了过来。“飞艇！飞艇！飞艇！”有人在大叫。紧接着有更多的东西呼啸而下，整个镇子到处都有建筑物在爆炸，不断有人被翻滚着高高抛到空中，活像疯狂的杂技演员。
“看在黑炭皮特的分上！”匹维大叫着跑到破碎的瞭望窗前，向下俯瞰浓烟滚滚的街道。他的猴子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地跳上跳下。“这些蘑栖比我们想的更有组织。”他说，“探照灯，快！”
两道晃动的光柱在镇子上空腾起，像手指一样摸索着烟雾迷离的天空。在它们交汇的地方，汤姆看见一个正在上升的宽大的物体，光柱扫过之处短促地闪烁着红色。海盗镇的枪管向上抬起，朝侧舷发射了一拨子弹，一梭梭火光消失在飘摇的云层之中。
“射偏了！”匹维眯着眼睛从望远镜里观看，咬牙切齿地说，“可恶啊，我应该知道天空之城会派出侦察飞艇的，而且要是我没看错的话，这是那个方巫婆的老破船！”
“‘鬼面鱼’号！”汤姆惊呼道。
“不用讲得那么高兴。”匹维怒气冲冲地说，“她是危险人物。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风花吗？”
汤姆没有跟海盗镇长说过他在天空之城的冒险经历。他努力隐藏起听到方小姐还活着之后的高兴心情，说：“我听说过她。她是个空中商人……”
“哦，是吗？”匹维朝甲板上吐了口唾沫，“你觉得一个商人会装备那种火力？她是反牵引联盟最高级的特工之一。是她安装了炸弹，炸沉了马赛城，也是她绞死了槟城那可怜的女苏丹。她双手沾满了上千被杀死的镇民的血！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对不对，汤米小子？我要把她的内脏炖来吃！我要把她的残骸挂出去给秃鹫啄！芒戈！弹簧！玛格丝！谁要能把那艘红色的飞艇打下来，额外多分一份战利品！”
没人打下那艘红色飞艇，它远在射程之外，嗡嗡地飞回黑岛，向天空之城警告即将到来的危险。不过要是汤姆真的看到它燃烧着坠落，他的心中也不会更加悲伤和愤怒。所以这才是方小姐为什么救了他，还对他这么好的原因！她一心只想为联盟获得信息——而她的朋友柯拉船长也在其中有一份，他帮着她编故事，来赢得汤姆的同情。感谢魁科他一直没能告诉她所有事情！
塘桥轮受损燃烧，不过“鬼面鱼”号的火箭太小了，没法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如今出其不意的攻击已经过去，方小姐没有冒险再发动另一波进攻。海盗镇发出突突的声响朝东前进，在前方燃烧的海水中间挤开一条宽阔的通路。汤姆现在能看见黑岛上的灯光了，一串灯笼沿岸闪烁。更近处，在岛屿和海盗镇之间，有另一簇灯火闪闪发光。“有船！”芒戈从枪的瞄准器中看到了，大声喊道。
匹维走到窗口站定，长袍在颺风中猎猎飘飞。“捕鱼船队！”他满意地咕哝着，“晚上的第一顿，我们会把它们当作开胃酒吃下去，那将是你们这些人的前菜。”
塘桥轮逼压过来，那些渔船便开始四下散开，将船帆像舒展的双翼般升起，朝岸边的避难所驶去，但其中一艘比其他船更大也更慢的，被落在了上风处。“我们去抓它。”匹维低吼一声，玛格丝将他的命令朝着对讲机传达下去。伴随着引擎轰鸣，海盗镇略微偏转了航向。黑岛的
岩峭壁盖住了前方的天空，遮住了东方的群星。要是高处有枪怎么办？汤姆想——不过就算有，它们也都一直沉寂着。他能看见前方船只的白色尾浪，再往前是一长条拍打着海岸的暗淡的白色碎浪……而在更近的地方，还有另一些碎浪，就在他们前面。赫丝塔大声叫了起来：“匹维！这是个陷阱！”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但已经太晚了。渔船的龙骨入水很浅，不受阻挡地从礁石上开了过去，但是塘桥轮镇庞大笨重的身躯以全速撞了上去，锋利的岩石将它的腹部撕了开来。海盗镇猛地一倾，停了下来，把汤姆从立足之地甩飞，打着滚重重地撞到了海图桌的桌腿上。引擎停转了，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高音汽笛像一头受惊的牛那样鸣响了起来。
汤姆爬回窗口。往下，他看到海水从栅栏之间喷涌而入，街道逐渐浸没在暗沉沉的水中。下层甲板被水淹没，从甲板的裂口中喷出的水沫形成了白色的喷泉，他还看见白色之中混杂着黑色的残骸碎片，以及不停挣扎的渺小人形。那艘渔船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蜿蜒曲折地行驶着，以便能欣赏自己的杰作。在末日临头的海盗镇与海岛的陡岸之间，隔着一百码宽的海水。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向出口。“你跟扎我走，汤米小子。”克莱斯勒·匹维恶狠狠地说着，从墙上的架子上抓过一支巨大的枪，甩到肩上，“你们也是，艾姆斯、芒戈、玛格丝，你们都跟着我……”
他们跟着他，海盗们围成一个紧密的阵形，把他们的镇长保护在中间，镇长则催促着汤姆走下楼梯。赫丝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下面传来尖叫声，几张惊恐的脸从水已经及膝深的三楼的楼梯口向上望着他们。“弃镇！”匹维吆喝道，“女人和镇长先走！”
他们冲进他的卧室，他的女儿站在那儿，紧紧抓着她的弟弟妹妹。匹维完全无视了她，蹚着水走到墙角的一口箱子那里，皱着眉头，集中精力这般那般地扭着箱子上的组合密码锁。箱子盖打开了，他从里面拖出一小捆橙色的东西，然后他们就继续前行，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海水已经从那儿的栏杆之间溢了进来。汤姆回转身往房间里走，想要帮助珂蒂娜和孩子们，不过匹维完全把他们给忘记了。他把那捆东西扔到波涛之中，随着一阵复杂的咝咝声，它绽放展开成了一条小小的圆形救生筏。“上去。”他大喝一声，抓住汤姆，把他往筏子里推。
“可是……”
“上去！”一只鞋子踢到了他的屁股上，他从阳台栏杆翻落下去，掉在了筏子的柔软橡胶底面上。接着芒戈跳了下来，然后是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挤了进来，下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筏子深深地往下一坠，水从舷帮上面漫了进来。“噢！噢！噢！”珂蒂娜哭叫的声音从左边某个地方传来，但当汤姆奋力从艾姆斯先生下面挣扎出来时，海盗镇已经远离了，它的艉部沉入水下，艏部高高翘到了夜空中。他寻找赫丝塔，发现她蜷伏在他边上。匹维的猴子惊惶地吱吱叫着，在他的头顶上蹿下跳。“噢！噢！噢！”远处传来呼喊声，接着是白色的水花，人们从围栏和已经没用了的破烂气囊上跳到水里，溅起数十朵水花。水里的人伸手抓住筏子的舷帮，但芒戈和匹维把他们打开。疯狂的人们跳进汹涌波涛朝他们游来，健妮·玛格丝站起身，手中的机枪开火了，筏子周围的水变成了红色，剧烈翻腾。海盗镇倾斜得越来越陡，海水涌进它的锅炉，大量蒸汽升了起来，接着，它突然以惊人的速度向水下滑去。海水沸腾着高高涌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有尖叫声，有微弱的呼救声，有一段漂浮残骸易手时引发的短暂砰砰交火声，又有一段持续更长时间的射击声，伴随着几个幸运的海盗抱着这段浮木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海滩上。
再往后就是一片死寂，救生筏缓缓地打着旋，被海流带着，漂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