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黑岛
黎明时史莱克来到了海岸边。时过境迁，延伸进海浪中的深深轮迹已经开始模糊。东面，黑岛沿岸的居住区升起浓烟。潜猎者僵死的脸孔上拧出一个笑容，他对于赫丝塔·肖，以及她所到之处就在身后留下的毁灭痕迹，感到非常满意。
是对赫丝塔的思念才拖着他一路走出沼泽。它拉着他走啊，走啊，穿过陷住他伤腿的淤泥地，穿过淹没他头顶的苦水坑。不过至少那座郊镇留下的辙印显而易见。现在他又跟上了它，追逐着它的踪迹走下沙滩，潜入波浪之中，如同游泳者弯下身开始晨泳。咸咸的海水拍打着他双眼的镜头，从盔甲上的伤口渗进去的水带来阵阵刺痛。海鸥和风的声音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海面下方微弱的咝咝声。空气还是水，对于复活者来说都没什么两样。鱼儿瞪着眼睛朝他看看，然后飞快地游进海藻林中。螃蟹悄悄从他的前进道路上爬开，用后腿支起身体，朝他挥舞着钳子，就好像它们是在膜拜一尊顶盔贯甲战无不胜的螃蟹之神。他排开海水一路前行，水中飘散轴承润滑油的气味终将会带着他找到塘桥轮。
在距离他们登岸的港湾几英里之外，克莱斯勒·匹维在一段陡峭山崖的顶部停下脚步，等待其他人跟上来。他们来得很慢，先是汤姆和赫丝塔，然后是艾姆斯，带着他的地图，最后是玛格丝和芒戈，被他们的枪支重量压弯了腰。回头看的话，他们能看见岛屿突兀嶙峋的侧腹延伸进海里，一群船只聚集在塘桥轮沉没的残骸上方，一艘架着起重机的浮台已经在那儿下了锚。岛民们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已经在搜刮沉没的郊镇了。
“蘑栖渣滓。”匹维愤愤地吼道。
从他们刚刚挣扎着上到岸边时起，汤姆就没怎么和镇长说过话，而现在他吃惊地看见这个矮小的人眼中闪着泪花。他说：“很抱歉你的家人没逃出来，匹维先生。我曾试着想找到他们，但是……”
“那帮小笨蛋！”匹维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了他们哭鼻子！是为了我可爱的镇子！看看它！该死的蘑栖……”
就在这时，从南边什么地方传来了啪啪的微弱射击声。
匹维的脸色好了起来。他转向其余人，“听听！一定是有些小伙子也上岸了！他们会给那些蘑栖一点颜色瞧瞧！我们会跟他们会合！我们会占领天空之城，留下上面一些人的命去修理它，然后把其他的人都杀了，带着财宝回到大陆。在天空之城变成海盗镇的消息流传开来之前，我们从天而降，落到几个富得流油的镇子上！说不定还能抢到一座大城！”
他再度上路，费力地从一块石头爬到另一块石头上，猴子趴在他驼起的肩上。其余人跟在他身后。玛格丝和芒戈看上去被失去塘桥轮的打击给惊呆了，匹维的新计划也没能说服他们。他们不断相互交换着眼神，在镇长背后窃窃私语——不过眼下他们身在险地，汤姆觉得他们没有胆子和匹维对着干，至少现在还不会。至于艾姆斯先生，他还从来不曾踏足过大地。“这真可怕！”他抱怨道，“这么难走……到处是草！还可能有野生动物，或者蛇……我可以想见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不再住在地面上了！”
汤姆完全理解他的感受。在他们的北面和南面，黑岛陡峭的两侧渐渐铺展开来，而在他们前面，山坡向上延伸到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阵阵阴风在悬崖之间盘旋，发出幽咽的呜呜声。一些更高的石峰被风蚀刻成了奇异的形状，从沙滩上看去它们就像是要塞一样，匹维还特地带着他的队伍兜了个大圈子来避开它们，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它们仅仅是石头。
“真可爱。”赫丝塔叹道。她瘸着腿走在汤姆边上，自个儿微笑着，汤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还在唇间吹着口哨小调。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问。
“我们正前往天空之城，不是吗？”她悄声回答，“它藏在前面某个地方，匹维的这一小伙人永远别想占领它，因为有蘑栖和天空之城的人四处搜寻他们。他们会被杀死，然后我们会找到一艘飞艇带我们往北飞到伦敦去。方安娜就在那儿，记得吗？也许她还能帮我们。”
“哦，她啊！”汤姆怒气冲冲地说，“你没听到匹维说的吗？她是个联盟的间谍。”
“我猜到了。”赫丝塔承认道，“我是说，她一直问我们关于伦敦，还有瓦伦丁的那些问题。”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抗议道，“我可能不小心就泄露了某件重要的机密！”
“关我什么事啊？”赫丝塔问，“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历史学家学徒都能知道重要机密了？话说回来，我当时以为你已经发现她是个间谍了。”
“她看起来不像。”
“嗯，间谍看上去都不像，通常来说。你可别指望他们在身上挂块牌子，上面写着‘间谍’，或者戴着顶特别的间谍帽子。”她处于一种奇怪的逗笑的情绪之中，汤姆揣测是否是因为这些阴沉沉的危崖让她想起了在另一座岛上度过的童年。突然之间，她抓住他的胳膊，说：“可怜的汤姆。你正在学到多年前瓦伦丁教会我的那些东西：你不能信任任何人。”
“啊。”汤姆说。
“噢，我不是指你。”她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几乎信任你。你在塘桥轮上时为我所做的——让匹维把我从那样的笼子里放出来……很多人不会为这种事费劲的。不会为了像我这样的人费劲。”
汤姆打量着她，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看到，在那张可怕的面具之后，有一个善良、害羞的赫丝塔在朝外窥视着。他朝她热情地笑了起来，让她的脸都红了（至少，她奇怪的脸变成一块块的红色，而伤疤则变成了紫色）。匹维朝后看了看他们，喊道：“快跟上，你们这对小情侣！别再讲无聊的甜蜜悄悄话啦，前进！”
下午，天空东面的云层渐渐澄净，耀眼的阳光从波涛间直射而下，照亮了塘桥轮镇的上层建筑。史莱克穿行在这座郊镇的街道上，脑袋缓缓地左右转动。一具具尸体漂浮在灌满了水的房间里，仿佛是在茶壶里泡了很久的一个个冷茶包。一条小鱼在某个海盗的嘴里飞快地游进游出。一个女孩的头发随着水流漂摇。头顶上方，一艘艘拾荒船的黑色龙骨不断移动着。他隐藏在阴影之中等待着，三个赤裸的少年潜水下来，从他身边游过，他们的手臂和腿急促地摆动，留下一串串银色的气泡。他们带着找到的枪支、瓶子，还有一条皮带，返回到水面。
赫丝塔不在这儿。史莱克转身离开这座沉没的郊镇，继续跟踪着海面上的浮油投在淤泥上的摇曳阴影。镇子的残骸沿着海床散落，一具具漂浮的尸体召唤着他前往黑岛的底部。
傍晚时分，他走出海面，身后拖着一条条海藻，海水不停地从他破损的装甲中洒漏下来。他摇晃着脑袋以便澄清视野，然后站在幽暗悬崖下的黑沉沉沙滩上环顾四周。他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那条隐藏在一堆房子般大的乱石中的救生筏。他弹出钢爪，扯破了救生筏的底部，断绝了她的退路。赫丝塔现在又变成他的了。等她死后，他会温柔地抱着她，穿过水下的阳光，穿过海藻的森林，穿过沼泽，以及穿过大狩猎场的漫漫旅途，回到克罗姆那里。他会用他的双臂将她抱回伦敦，就像一个父亲抱着熟睡的孩子。
他四肢着地趴在沙滩上，开始嗅寻她的气味。
他们向着落日前行，终于到达了山坡顶部，然后就发现他们正俯瞰着黑岛的正中央。
直到之前为止，汤姆还一直没有意识到它是一座死火山，但从这个角度观察就显而易见了。陡峭的黑色高崖围成一圈，环绕着一块圆形的盆地，盆地中绿意葱葱，划分出一块块田地。差不多就在海盗们蹲伏的地点正下方，一座小小的定居村落矗立在一片蓝色的湖水之畔。在一座座石砌的建筑物边上，有着飞艇机库和系泊用的柱桅。而在它们后面的平地上，巨大的天空之城让这座定居点相形之下顿时显得渺小，它支着一百条纤细的起落腿栖息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落地的鸟儿那样无助。
“空中驿站！”匹维咯咯笑了起来，他拿出望远镜举到眼前，“瞧他们正在干活！他们正往气囊里打气，急着要回到天空中……”他用望远镜飞快地扫了一圈周围的山坡，“没有我手下小子们的任何迹象。哎，要是我们还有一门炮就好了！不过我们能对付，是吗小伙子们？一群飞行小仙子是阻挡不了我们的！来吧，让我们走近些……”
镇长的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意味。他在害怕，汤姆意识到了。但是他不能承认这一点，否则芒戈还有玛格丝还有艾姆斯就会对他失去信心。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这个海盗镇长而感到难过，但他现在确实如此。匹维一直对他很好，虽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所以看到他落到这步田地，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手下的人又在他背后嘀嘀咕咕骂他，这真叫人伤心。
不过他们还是跟着他，顺着石砾坡下到古代火山坑中。他们一度看见远处悬崖上有一个骑士的身影，那是岛民的巡逻员，正在搜寻沉没的海盗镇的幸存者。又有一次，一艘飞艇从低空飞过，匹维朝大家嘘了一声，让所有人平躺下来不要动，自己则把他的猴子裹在袍子里，将它尖厉的抱怨声捂在下面。飞艇在空中盘旋，不过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飞行员没有看到在他下方有几个身影躲在暮色之中，就好像老鼠躲着猫头鹰一样。当一轮圆月升起在东面的山崖上时，飞行员便飞了回去，降落在了空中驿站。
汤姆解脱般地大声松了一口气，爬了起来。在他周围，其余人也开始嘟嘟哝哝地动起来了，蹭得小石头扑簌簌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他看见在空中驿站的街道上，人们正打着灯笼火把忙碌不休。灯火通明的窗户让他不禁想到待在温暖安全的室内有多么惬意。天空之城上电灯明亮耀眼，远处的呼喊发令声，音乐声，欢呼声，从风中隐隐飘来。
“以皮特的名义！”芒戈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太迟了！它正在起飞！”
“没门。”匹维嗤之以鼻。
但是他们都能看到天空之城的气囊已经几乎充满了。几分钟后，它的引擎轰鸣声沿着山坡传了上来。这座飞行城镇已经向上绷紧了绳索，那些像螃蟹一样的起落腿都缩回来收在了它的腹部底下。“不！”匹维大叫道。
然后他冲下坡去，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股股稀里哗啦的碎石，朝着火山口中平坦泥泞的地面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回来！你是我的猎物！为你我都沉了我的镇子！”
芒戈、玛格丝和艾姆斯拔腿就去追他，赫丝塔和汤姆跟在后面。到了坡底，脚下的地面变得潮湿松软，一个个水坑里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和缓缓上升的天空之城的灯火。
“回来！”他们听见匹维在他们前面什么地方大喊，“回来！”然后又变成，“啊！噢！救命！”
他们赶紧朝他的声音和猴子的尖叫声所在的地方跑去，接着所有人一齐在一个深深的泥潭边上刹住车。匹维已经陷在里面，没到了腰际。猴子坐在他的脑袋上，好像是一个水手坐在即将沉没的船上，惊恐地龇牙咧嘴。“助我一臂之力，孩子们！”镇长哀求道，“救救我！我们还来得及赶上它！它只不过是在测试升力引擎！它会再降落下来的！”
海盗们沉默地望着他。这些人明白他们没机会占领那座飞行城镇，而且他的叫声可能已经让岛民们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我们得帮他！”汤姆悄声说着，往前走去，可是赫丝塔拉住了他。
“太迟了。”她说。
匹维陷得更深了，镇长链徽的重量带着他向下沉去。黑色淤泥涌进他的嘴里，他说话都含糊不清了。“来啊，小伙子们！玛格丝？芒戈？我是你们的镇长！我为你们做了这一切！”他用惊惶狂乱的目光寻找着汤姆，“快告诉他们，汤米小子！”他呜咽着说，“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把塘桥轮镇变得更伟大！我一直想要成为体面人！告诉他们——”
芒戈的第一枪把猴子从匹维的头上射了下来，只在空中留下一大片燎焦了的飞舞猴毛。第二枪和第三枪射穿了匹维的胸口。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接着淤泥发出低沉的冒泡声，将他吞了下去。
海盗们转过头来看着汤姆。
“要是没有你，我们说不定就不会在这圪垯了。”芒戈嘟囔着说。
“要是你没有往老大的脑袋里塞满那些礼貌啊城市啊什么的话。”玛格丝赞同地说。
“每道菜要用不同的叉子，吃东西的时候还不能说话！”艾姆斯冷笑道。
汤姆开始往后退去。但令他惊讶的是，赫丝塔很快就站到了他和海盗们的中间。“这不是汤姆的错！”她说。
“你对我们也没啥用。”芒戈咆哮道，“你们没一个有用的。我们是海盗，不需要礼貌课，也不需要瘸腿的疤脸女来阻挡我们。”他举起了枪，玛格丝也跟着举枪，就连艾姆斯也拔出了他的小左轮枪。
然后，黑暗之中的一个声音说：“他们是我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是对赫丝塔的思念才拖着他一路走出沼泽。它拉着他走啊，走啊，穿过陷住他伤腿的淤泥地，穿过淹没他头顶的苦水坑。不过至少那座郊镇留下的辙印显而易见。现在他又跟上了它，追逐着它的踪迹走下沙滩，潜入波浪之中，如同游泳者弯下身开始晨泳。咸咸的海水拍打着他双眼的镜头，从盔甲上的伤口渗进去的水带来阵阵刺痛。海鸥和风的声音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海面下方微弱的咝咝声。空气还是水，对于复活者来说都没什么两样。鱼儿瞪着眼睛朝他看看，然后飞快地游进海藻林中。螃蟹悄悄从他的前进道路上爬开，用后腿支起身体，朝他挥舞着钳子，就好像它们是在膜拜一尊顶盔贯甲战无不胜的螃蟹之神。他排开海水一路前行，水中飘散轴承润滑油的气味终将会带着他找到塘桥轮。
在距离他们登岸的港湾几英里之外，克莱斯勒·匹维在一段陡峭山崖的顶部停下脚步，等待其他人跟上来。他们来得很慢，先是汤姆和赫丝塔，然后是艾姆斯，带着他的地图，最后是玛格丝和芒戈，被他们的枪支重量压弯了腰。回头看的话，他们能看见岛屿突兀嶙峋的侧腹延伸进海里，一群船只聚集在塘桥轮沉没的残骸上方，一艘架着起重机的浮台已经在那儿下了锚。岛民们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已经在搜刮沉没的郊镇了。
“蘑栖渣滓。”匹维愤愤地吼道。
从他们刚刚挣扎着上到岸边时起，汤姆就没怎么和镇长说过话，而现在他吃惊地看见这个矮小的人眼中闪着泪花。他说：“很抱歉你的家人没逃出来，匹维先生。我曾试着想找到他们，但是……”
“那帮小笨蛋！”匹维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了他们哭鼻子！是为了我可爱的镇子！看看它！该死的蘑栖……”
就在这时，从南边什么地方传来了啪啪的微弱射击声。
匹维的脸色好了起来。他转向其余人，“听听！一定是有些小伙子也上岸了！他们会给那些蘑栖一点颜色瞧瞧！我们会跟他们会合！我们会占领天空之城，留下上面一些人的命去修理它，然后把其他的人都杀了，带着财宝回到大陆。在天空之城变成海盗镇的消息流传开来之前，我们从天而降，落到几个富得流油的镇子上！说不定还能抢到一座大城！”
他再度上路，费力地从一块石头爬到另一块石头上，猴子趴在他驼起的肩上。其余人跟在他身后。玛格丝和芒戈看上去被失去塘桥轮的打击给惊呆了，匹维的新计划也没能说服他们。他们不断相互交换着眼神，在镇长背后窃窃私语——不过眼下他们身在险地，汤姆觉得他们没有胆子和匹维对着干，至少现在还不会。至于艾姆斯先生，他还从来不曾踏足过大地。“这真可怕！”他抱怨道，“这么难走……到处是草！还可能有野生动物，或者蛇……我可以想见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不再住在地面上了！”
汤姆完全理解他的感受。在他们的北面和南面，黑岛陡峭的两侧渐渐铺展开来，而在他们前面，山坡向上延伸到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阵阵阴风在悬崖之间盘旋，发出幽咽的呜呜声。一些更高的石峰被风蚀刻成了奇异的形状，从沙滩上看去它们就像是要塞一样，匹维还特地带着他的队伍兜了个大圈子来避开它们，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它们仅仅是石头。
“真可爱。”赫丝塔叹道。她瘸着腿走在汤姆边上，自个儿微笑着，汤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还在唇间吹着口哨小调。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问。
“我们正前往天空之城，不是吗？”她悄声回答，“它藏在前面某个地方，匹维的这一小伙人永远别想占领它，因为有蘑栖和天空之城的人四处搜寻他们。他们会被杀死，然后我们会找到一艘飞艇带我们往北飞到伦敦去。方安娜就在那儿，记得吗？也许她还能帮我们。”
“哦，她啊！”汤姆怒气冲冲地说，“你没听到匹维说的吗？她是个联盟的间谍。”
“我猜到了。”赫丝塔承认道，“我是说，她一直问我们关于伦敦，还有瓦伦丁的那些问题。”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抗议道，“我可能不小心就泄露了某件重要的机密！”
“关我什么事啊？”赫丝塔问，“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历史学家学徒都能知道重要机密了？话说回来，我当时以为你已经发现她是个间谍了。”
“她看起来不像。”
“嗯，间谍看上去都不像，通常来说。你可别指望他们在身上挂块牌子，上面写着‘间谍’，或者戴着顶特别的间谍帽子。”她处于一种奇怪的逗笑的情绪之中，汤姆揣测是否是因为这些阴沉沉的危崖让她想起了在另一座岛上度过的童年。突然之间，她抓住他的胳膊，说：“可怜的汤姆。你正在学到多年前瓦伦丁教会我的那些东西：你不能信任任何人。”
“啊。”汤姆说。
“噢，我不是指你。”她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几乎信任你。你在塘桥轮上时为我所做的——让匹维把我从那样的笼子里放出来……很多人不会为这种事费劲的。不会为了像我这样的人费劲。”
汤姆打量着她，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看到，在那张可怕的面具之后，有一个善良、害羞的赫丝塔在朝外窥视着。他朝她热情地笑了起来，让她的脸都红了（至少，她奇怪的脸变成一块块的红色，而伤疤则变成了紫色）。匹维朝后看了看他们，喊道：“快跟上，你们这对小情侣！别再讲无聊的甜蜜悄悄话啦，前进！”
下午，天空东面的云层渐渐澄净，耀眼的阳光从波涛间直射而下，照亮了塘桥轮镇的上层建筑。史莱克穿行在这座郊镇的街道上，脑袋缓缓地左右转动。一具具尸体漂浮在灌满了水的房间里，仿佛是在茶壶里泡了很久的一个个冷茶包。一条小鱼在某个海盗的嘴里飞快地游进游出。一个女孩的头发随着水流漂摇。头顶上方，一艘艘拾荒船的黑色龙骨不断移动着。他隐藏在阴影之中等待着，三个赤裸的少年潜水下来，从他身边游过，他们的手臂和腿急促地摆动，留下一串串银色的气泡。他们带着找到的枪支、瓶子，还有一条皮带，返回到水面。
赫丝塔不在这儿。史莱克转身离开这座沉没的郊镇，继续跟踪着海面上的浮油投在淤泥上的摇曳阴影。镇子的残骸沿着海床散落，一具具漂浮的尸体召唤着他前往黑岛的底部。
傍晚时分，他走出海面，身后拖着一条条海藻，海水不停地从他破损的装甲中洒漏下来。他摇晃着脑袋以便澄清视野，然后站在幽暗悬崖下的黑沉沉沙滩上环顾四周。他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那条隐藏在一堆房子般大的乱石中的救生筏。他弹出钢爪，扯破了救生筏的底部，断绝了她的退路。赫丝塔现在又变成他的了。等她死后，他会温柔地抱着她，穿过水下的阳光，穿过海藻的森林，穿过沼泽，以及穿过大狩猎场的漫漫旅途，回到克罗姆那里。他会用他的双臂将她抱回伦敦，就像一个父亲抱着熟睡的孩子。
他四肢着地趴在沙滩上，开始嗅寻她的气味。
他们向着落日前行，终于到达了山坡顶部，然后就发现他们正俯瞰着黑岛的正中央。
直到之前为止，汤姆还一直没有意识到它是一座死火山，但从这个角度观察就显而易见了。陡峭的黑色高崖围成一圈，环绕着一块圆形的盆地，盆地中绿意葱葱，划分出一块块田地。差不多就在海盗们蹲伏的地点正下方，一座小小的定居村落矗立在一片蓝色的湖水之畔。在一座座石砌的建筑物边上，有着飞艇机库和系泊用的柱桅。而在它们后面的平地上，巨大的天空之城让这座定居点相形之下顿时显得渺小，它支着一百条纤细的起落腿栖息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落地的鸟儿那样无助。
“空中驿站！”匹维咯咯笑了起来，他拿出望远镜举到眼前，“瞧他们正在干活！他们正往气囊里打气，急着要回到天空中……”他用望远镜飞快地扫了一圈周围的山坡，“没有我手下小子们的任何迹象。哎，要是我们还有一门炮就好了！不过我们能对付，是吗小伙子们？一群飞行小仙子是阻挡不了我们的！来吧，让我们走近些……”
镇长的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意味。他在害怕，汤姆意识到了。但是他不能承认这一点，否则芒戈还有玛格丝还有艾姆斯就会对他失去信心。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这个海盗镇长而感到难过，但他现在确实如此。匹维一直对他很好，虽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所以看到他落到这步田地，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手下的人又在他背后嘀嘀咕咕骂他，这真叫人伤心。
不过他们还是跟着他，顺着石砾坡下到古代火山坑中。他们一度看见远处悬崖上有一个骑士的身影，那是岛民的巡逻员，正在搜寻沉没的海盗镇的幸存者。又有一次，一艘飞艇从低空飞过，匹维朝大家嘘了一声，让所有人平躺下来不要动，自己则把他的猴子裹在袍子里，将它尖厉的抱怨声捂在下面。飞艇在空中盘旋，不过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飞行员没有看到在他下方有几个身影躲在暮色之中，就好像老鼠躲着猫头鹰一样。当一轮圆月升起在东面的山崖上时，飞行员便飞了回去，降落在了空中驿站。
汤姆解脱般地大声松了一口气，爬了起来。在他周围，其余人也开始嘟嘟哝哝地动起来了，蹭得小石头扑簌簌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他看见在空中驿站的街道上，人们正打着灯笼火把忙碌不休。灯火通明的窗户让他不禁想到待在温暖安全的室内有多么惬意。天空之城上电灯明亮耀眼，远处的呼喊发令声，音乐声，欢呼声，从风中隐隐飘来。
“以皮特的名义！”芒戈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太迟了！它正在起飞！”
“没门。”匹维嗤之以鼻。
但是他们都能看到天空之城的气囊已经几乎充满了。几分钟后，它的引擎轰鸣声沿着山坡传了上来。这座飞行城镇已经向上绷紧了绳索，那些像螃蟹一样的起落腿都缩回来收在了它的腹部底下。“不！”匹维大叫道。
然后他冲下坡去，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股股稀里哗啦的碎石，朝着火山口中平坦泥泞的地面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回来！你是我的猎物！为你我都沉了我的镇子！”
芒戈、玛格丝和艾姆斯拔腿就去追他，赫丝塔和汤姆跟在后面。到了坡底，脚下的地面变得潮湿松软，一个个水坑里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和缓缓上升的天空之城的灯火。
“回来！”他们听见匹维在他们前面什么地方大喊，“回来！”然后又变成，“啊！噢！救命！”
他们赶紧朝他的声音和猴子的尖叫声所在的地方跑去，接着所有人一齐在一个深深的泥潭边上刹住车。匹维已经陷在里面，没到了腰际。猴子坐在他的脑袋上，好像是一个水手坐在即将沉没的船上，惊恐地龇牙咧嘴。“助我一臂之力，孩子们！”镇长哀求道，“救救我！我们还来得及赶上它！它只不过是在测试升力引擎！它会再降落下来的！”
海盗们沉默地望着他。这些人明白他们没机会占领那座飞行城镇，而且他的叫声可能已经让岛民们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我们得帮他！”汤姆悄声说着，往前走去，可是赫丝塔拉住了他。
“太迟了。”她说。
匹维陷得更深了，镇长链徽的重量带着他向下沉去。黑色淤泥涌进他的嘴里，他说话都含糊不清了。“来啊，小伙子们！玛格丝？芒戈？我是你们的镇长！我为你们做了这一切！”他用惊惶狂乱的目光寻找着汤姆，“快告诉他们，汤米小子！”他呜咽着说，“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把塘桥轮镇变得更伟大！我一直想要成为体面人！告诉他们——”
芒戈的第一枪把猴子从匹维的头上射了下来，只在空中留下一大片燎焦了的飞舞猴毛。第二枪和第三枪射穿了匹维的胸口。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接着淤泥发出低沉的冒泡声，将他吞了下去。
海盗们转过头来看着汤姆。
“要是没有你，我们说不定就不会在这圪垯了。”芒戈嘟囔着说。
“要是你没有往老大的脑袋里塞满那些礼貌啊城市啊什么的话。”玛格丝赞同地说。
“每道菜要用不同的叉子，吃东西的时候还不能说话！”艾姆斯冷笑道。
汤姆开始往后退去。但令他惊讶的是，赫丝塔很快就站到了他和海盗们的中间。“这不是汤姆的错！”她说。
“你对我们也没啥用。”芒戈咆哮道，“你们没一个有用的。我们是海盗，不需要礼貌课，也不需要瘸腿的疤脸女来阻挡我们。”他举起了枪，玛格丝也跟着举枪，就连艾姆斯也拔出了他的小左轮枪。
然后，黑暗之中的一个声音说：“他们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