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天堂山上的陌生人
瓦伦丁的手在那少女低垂的头顶上方空中画出微妙而又复杂的图形，少女的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丝毫没有怀疑到自己其实正被联盟的最可怕的敌人所祝福着。
汤姆藏在一座天空女神的神龛后面观察着。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早已知道这个身穿红袍的僧侣是谁，而他的大脑现在才带着慌慌张张的思绪跟了上来。柯拉船长说过“秘层电梯”号一直在山区中游荡。它一定是在永固寺附近的山崖上把瓦伦丁放了下来，然后他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像个窃贼一样潜进这座城市。可是为什么？他来这儿执行什么样的秘密任务？
汤姆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感到害怕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距离这个曾试图杀死他的男人如此之近。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因瓦伦丁的大胆而感到激动。这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在伦敦的敌人们的鼻子底下，潜入联盟的巨大要塞之中！这正是瓦伦丁曾经在书里记述过的那种冒险，他的这些书汤姆都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从前在三等学徒的宿舍里，熄灯之后很久，他还是会躲在毯子下面，用一支手电筒读得津津有味。
瓦伦丁完成了祝福，继续前进。片刻之间，汤姆在广场的人群中跟丢了他，不过他随即看到那袭红袍沿着宽阔的中央阶梯向上攀爬。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跟在后面，一路经过各色乞丐、卫兵，以及卖热食的小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猜得到，那个穿着红袍的身影并不是某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此时瓦伦丁埋头匆匆攀登，所以汤姆快步跟在后面二三十步远的地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危险。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赫丝塔有权知道杀死她父母的凶手就在这里。他应该去找她吗？告诉她？可是瓦伦丁一定是在为伦敦执行某项重要的任务，也许是搜集信息，以便工程师们精确地知道该把美杜莎往哪里瞄准。要是赫丝塔杀死他，汤姆就等于是背叛了他自己的整座城市……
他无视肋骨骨折处的痛楚，继续向前攀登。在他的四周，永固寺的一座座天台上点缀着路灯和灯笼，热气球上升和下降的时候，就会透过它们的气囊映出淡淡微光，仿佛一群奇异的海洋生物正围绕着一块珊瑚礁游弋着。他渐渐意识到，他不想让瓦伦丁成功，无论他计划着的是什么。伦敦不比塘桥轮好到哪儿去，而这个地方古老又美丽。他不会让它被摧毁的！
“那是瓦伦丁！”他大声喊着，朝阶梯上方冲刺，想要警告行人们。可他们只是望着他，不理解他说的话，等他终于跑到红袍人那里，一把拉下他的兜帽，却发现某个行脚僧一张吃惊的圆脸正朝他眨着眼睛。
他疯狂地环顾四周，看清了发生的事。瓦伦丁从另一条阶梯离开了中央广场，汤姆跟错了红袍。他返身又往下跑去。瓦伦丁已经几乎难以看清，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正穿过一片灯笼的海洋，爬向城市高处——以及停泊着壮观的空中驱逐舰的鹰巢。“那是瓦伦丁！”汤姆指着那儿大喊，可是他周围的人都不懂盎格鲁语；有些人以为他疯了，另一些以为他的意思是美杜莎即将发动攻击。一波恐惧的浪潮卷过广场，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下方紧密相连的几块天台上，从店铺和旅馆里传来了锣声警报。
一开始他想要找到赫丝塔，可他不知道从哪儿找起。然后他奔到一架气球出租车那里，对驾驶员说：“跟上那个僧侣！”但那个女人笑着摇摇头，显然没有听懂。“风花！”汤姆想起方安娜在联盟的名字，便大喊道。出租气球驾驶员点头笑了，解锚起行。当气球上升的时候，汤姆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会找到方小姐。方小姐会知道该做什么。他回想起他们飞越群山的时候，她是如何信任他，让他操纵“鬼面鱼”号，于是他不禁为自己在会议上斥责她的举动而感到羞愧。
他本以为出租车会带他去总督的宫殿，但它却降落在“鬼面鱼”号系泊所在的天台附近。驾驶员指向一座像燕子窝一样附着于上方天台底部的小旅店。“风花！”她体贴地说，“风花！”
有那么惊恐的一瞬间，汤姆以为她把他带到了一家与方小姐同名的旅馆。接着，在这座房子众多阳台之一的上面，他看见了那位女飞行家的血红色风衣。他把他所有的钱都塞给了那个驾驶员，叫道：“不用找了！”便飞快地离开，只留下她呆呆地看着钞票上魁科和克罗姆的陌生头像。
方小姐正坐在阳台上的一张桌子边，同桌的还有柯拉船长，那个先前对发火的汤姆十分严厉的喀拉拉邦年轻飞行员。他们正一边喝茶一边进行热烈的讨论，不过当汤姆慌里慌张地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他们都跳起身来。“赫丝塔在哪儿？”他询问道。
“在下面的系泊平台上，和往常一样在发脾气。”方小姐说，“怎么了？”
“瓦伦丁！”他喘着气说，“他在这里！装扮成一个僧侣！”
旅店里的乐手停止了演奏，下方城市里的警锣声从打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瓦伦丁？这儿？”喀拉拉邦少女冷笑着说，“说谎！这个野蛮人以为他能吓倒我们！”
“安静，萨特雅！”方小姐探过身来抓住了汤姆的手臂，“他是一个人吗？”
汤姆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所看到的告诉了她。她咬紧牙关嘶声说道：“他是冲着我们的空中舰队来的！他想要破坏我们的机动力！”
“单单一个人无法摧毁一支空中舰队！”柯拉听到这个想法便笑了，提出了异议。
“你从没见识过行动起来的瓦伦丁！”女飞行家说道。她已经站起身来，为即将能与伦敦最厉害的间谍交锋而兴奋不已。“萨特雅，去通知卫兵，告诉他们鹰巢有危险。”她转向汤姆，“感谢你来警告我们。”她温和地说道，仿佛她能够理解他不得不做出的痛苦抉择。
“我得告诉赫丝塔！”他坚持说道。
“当然不行！”她对他说，“她只会让她自己被杀，要么就把瓦伦丁杀了，可我想要抓活的，好从他口中问出情报。你等在这里，等到这事结束为止。”她最后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便走了，跑下楼梯，离开陷入恐慌的旅店，柯拉跟在她身后。她看上去既残酷又危险，然而又异常美丽，汤姆感到自己被一股猛烈的爱意拂过，他知道柯拉还有那个喀拉拉邦少女以及联盟的其余人一定也能从她身上感到相同的感觉。
可是接着他就想到了赫丝塔，想到要是她知道他看见了瓦伦丁，却没有告诉她时，会说些什么。“伟大的魁科啊！”他突然之间叫了起来，“我要去找到她！”萨特雅只是注视着他，表情不再严厉，而是一脸惊恐的样子，并且显得十分年幼。当他跑向楼梯的时候，他回头对她喊道：“你听见方小姐说的话了！快去发出警报！”
他再次跑到外面的昏暗阶梯上，向下去往系泊平台，“鬼面鱼”号正锚泊在那里。“赫丝塔！赫丝塔！”他大喊道，然后她出现了，穿过起降引导灯的光芒朝他走来，一边将那条红色围巾拉起来遮住脸。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正如他所预料到的，她带着冰冷沉默的愤怒眼神听完了这个消息。然后就轮到她狂奔了，汤姆跟上她，沿着无穷无尽的阶梯一路向上。
盾墙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独特气候。当汤姆和赫丝塔接近墙顶的时候，空气变得稀薄寒冷，大片飘舞的雪花仿佛蝴蝶翅膀一样掠过他们的脸。他们能看见前方一座宽阔平台上的灯光，一艘燃气运输艇正从那里升空，撤离鹰巢。紧接着墙面上喷出一团令人难以置信的火焰，然后是另一团，又一团，就好像这儿停泊着的是一群龙，而不是飞艇。运输艇被笼罩在火焰中，它的气囊爆炸了，当它开始坠落时，一团团白色的降落伞在它的周围绽放开来。赫丝塔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望，火光在她的眼睛中跳动，“他干成了！我们来迟了！他烧掉了他们的空中舰队！”
他们继续往前跑。汤姆的肋骨随着每一口呼吸而疼痛不已，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喉咙，但他尽可能地紧紧跟在赫丝塔身后，脚下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跑过一条狭窄的悬空步道，来到鹰巢外的平台上。青铜大门敞开着，一群人正蜂拥而出，他们都遮着脸，以抵御里面火焰的热力。其中一些人拖着受伤的战友，汤姆看见两个地勤人员正在大门边上照料着柯拉。
汤姆和赫丝塔朝他跑去，这位飞行家抬起头来。“瓦伦丁！”他呻吟着说，“他骗过哨兵混了进来，说他想要为我们的飞艇祝福。安娜和我到达的时候，他正安装炸药。哦，汤姆，就算是野蛮人，我们也从没想到过他会尝试这种事！我们毫无防备！我们的整支空中舰队……我可怜的‘断流怪兽’号……”他的话中断了，不停咳出血来。瓦伦丁的剑刺穿了他的肺。
“方小姐呢？”汤姆问。
柯拉摇摇头。他不知道。赫丝塔早就已经大步离开，跑进了机库的灼人热浪中，完全不理睬那些想要叫她回来的人。汤姆跟着她跑了过去。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跑进了火炉里。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洞壁上有一个个开口，连接到较小的洞穴，这些就是容纳联盟的武装飞艇的机库。瓦伦丁一定是快速地从一架飞艇跑到另一架，挨个安装磷弹。现在这些飞艇只剩下变形的骨架还在熊熊大火的白炽内焰中隐约可见。“赫丝塔！”汤姆大喊着，但他的声音被火焰的轰鸣声掩盖住了，然后他看到她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正飞快地跑进一条深入盾墙内部的狭窄隧道。我可不会跟着她到那里面去！他想，假如她想要让自己困在里面被烧焦，那是她自己的事……可当他转身朝安全的平台走去时，燃烧飞艇上的火焰蔓延到了船身里的弹药舱，一瞬之间，火箭和子弹四处横飞，有的在石墙上爆炸，有的在空中呼啸着掠过他身边。隧道比大门更近，因此他一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一边喃喃地向他还想得起来的所有神灵祈祷。
新鲜空气从他前方某处涌来，他意识到这条通道一定是穿过盾墙通向西侧的某座炮台。“赫丝塔？”他喊道。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回声，混杂着回荡在机库中的烈火燃烧声。他继续前进。在隧道的一个分叉处，倒卧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一个年轻的飞行员被瓦伦丁用剑砍倒。发现这不是赫丝塔或方小姐后，汤姆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感到内疚，因为这个可怜的人已经死了。
他打量起分岔的隧道。该走哪一边？“赫丝塔？”他焦急地呼喊。回音阵阵。从机库里射出的一梭子弹呼啸着掠过，在他脑袋边的石壁上撞出一溜火星。他赶紧做出选择，猫着腰走进右手边的通道。
现在能听到另一种声音了，比大火燃烧的低沉轰鸣声更近，更尖锐，是一种清脆如鸟鸣的金属交击声。汤姆加快脚步冲下一段湿滑的石阶，看见前面有光，便朝着那儿跑去。他一头冲进寒风与飘雪之中，置身于一片开阔的平台上，这儿架着一门门火箭炮，指向西方。一只铸铁火盆里燃烧着飘摇的火焰，照亮了古老的城垛，照亮了火箭班士兵横七竖八的尸体，也照亮了瓦伦丁和方小姐在狼藉的雪地上你来我往相互交战的零乱剑光。
汤姆蹲伏在隧道口的阴影里，紧紧摁着痛楚的肋骨，目不转瞬地看着。瓦伦丁的武技极其出色。他已经扯掉了他那件僧袍，露出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裤，以及黑色的高筒靴子，面对女飞行家的攻击，他优雅地格挡、招架、躲避——不过汤姆看得出他棋逢对手。方小姐双手握着长剑，把他一步步逼向火箭炮和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尸体边上，她预料到了他的每一击，虚晃一招，灵活地左右晃动，跳到空中避过下盘的攻击，直到最后她重重地将瓦伦丁的剑从他手里砸飞。他膝行着去抓剑，但她的剑锋已经点在了他的喉咙上，汤姆看见一股暗红色的血流淌了下来，沾到了衬衫的衣领。
“干得漂亮！”瓦伦丁说着，露出一个笑容。汤姆记得这个笑容，他在深肠的那一晚就见过，一个友好、愉快、无比真挚的笑容，“干得漂亮，风花！”
“住口！”她怒斥道，“这不是一场游戏……”
瓦伦丁大笑起来：“恰恰相反，我亲爱的风花，这是场最伟大的游戏，而我的队伍看起来要赢了。你还没注意到你们的空中舰队正在熊熊燃烧吗？你们真的应该加强自己的保安措施了。我猜是因为联盟按照自己的方式过了一千年，你们觉得自己可以躺在过去的辉煌上，可是世界在改变……”
他在拖延时间。汤姆想。但他看不出原因。被逼到了这个高台的角落里，赤手空拳，没有机会可以逃脱，瓦伦丁嘲弄这位女飞行家是想要获得什么？汤姆考虑着是不是该上前去捡起那把掉落的剑，站到方小姐身边等待援助到达，但瓦伦丁身上有一种强大并且危险的力量，即便已经落败，也令汤姆不敢现身。他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有战士从隧道下来，同时也猜测着赫丝塔怎么了。他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从盾墙的另一侧传来的遥远的锣声和火警钟声的喧哗，以及瓦伦丁那半是轻佻，半是嘲弄的声音。
“你应该来为伦敦工作，我亲爱的。毕竟，明天这个时候，盾墙就会变成一片瓦砾，你会需要一个新雇主。你的联盟完了……”
这时一道光芒从上面射下；一艘飞艇的探照灯的刺眼光束从雪地上犁过。女飞行家盲目地蹒跚后退，瓦伦丁纵身跃起，一把抓住他的剑，奋力将她拉向自己，同时将剑深深刺入。一瞬之间，两人一起踉跄了几步，仿佛是派对结束后的醉酒舞者，他们与汤姆的藏身之处已经近到能让他看清雪亮的剑刃从方小姐的后颈扎入，近到能让他听见她绝望而窒息的低语：“赫丝塔·肖会找到你的。她会找到你，并且——”而后瓦伦丁猛地拔出了他的剑，任她摔倒在地，随即转过身，跳上了炮台。在探照灯的亮光后方，“秘层电梯”号正影影绰绰地向下降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汤姆藏在一座天空女神的神龛后面观察着。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早已知道这个身穿红袍的僧侣是谁，而他的大脑现在才带着慌慌张张的思绪跟了上来。柯拉船长说过“秘层电梯”号一直在山区中游荡。它一定是在永固寺附近的山崖上把瓦伦丁放了下来，然后他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像个窃贼一样潜进这座城市。可是为什么？他来这儿执行什么样的秘密任务？
汤姆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感到害怕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距离这个曾试图杀死他的男人如此之近。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因瓦伦丁的大胆而感到激动。这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在伦敦的敌人们的鼻子底下，潜入联盟的巨大要塞之中！这正是瓦伦丁曾经在书里记述过的那种冒险，他的这些书汤姆都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从前在三等学徒的宿舍里，熄灯之后很久，他还是会躲在毯子下面，用一支手电筒读得津津有味。
瓦伦丁完成了祝福，继续前进。片刻之间，汤姆在广场的人群中跟丢了他，不过他随即看到那袭红袍沿着宽阔的中央阶梯向上攀爬。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跟在后面，一路经过各色乞丐、卫兵，以及卖热食的小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猜得到，那个穿着红袍的身影并不是某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此时瓦伦丁埋头匆匆攀登，所以汤姆快步跟在后面二三十步远的地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危险。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赫丝塔有权知道杀死她父母的凶手就在这里。他应该去找她吗？告诉她？可是瓦伦丁一定是在为伦敦执行某项重要的任务，也许是搜集信息，以便工程师们精确地知道该把美杜莎往哪里瞄准。要是赫丝塔杀死他，汤姆就等于是背叛了他自己的整座城市……
他无视肋骨骨折处的痛楚，继续向前攀登。在他的四周，永固寺的一座座天台上点缀着路灯和灯笼，热气球上升和下降的时候，就会透过它们的气囊映出淡淡微光，仿佛一群奇异的海洋生物正围绕着一块珊瑚礁游弋着。他渐渐意识到，他不想让瓦伦丁成功，无论他计划着的是什么。伦敦不比塘桥轮好到哪儿去，而这个地方古老又美丽。他不会让它被摧毁的！
“那是瓦伦丁！”他大声喊着，朝阶梯上方冲刺，想要警告行人们。可他们只是望着他，不理解他说的话，等他终于跑到红袍人那里，一把拉下他的兜帽，却发现某个行脚僧一张吃惊的圆脸正朝他眨着眼睛。
他疯狂地环顾四周，看清了发生的事。瓦伦丁从另一条阶梯离开了中央广场，汤姆跟错了红袍。他返身又往下跑去。瓦伦丁已经几乎难以看清，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正穿过一片灯笼的海洋，爬向城市高处——以及停泊着壮观的空中驱逐舰的鹰巢。“那是瓦伦丁！”汤姆指着那儿大喊，可是他周围的人都不懂盎格鲁语；有些人以为他疯了，另一些以为他的意思是美杜莎即将发动攻击。一波恐惧的浪潮卷过广场，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下方紧密相连的几块天台上，从店铺和旅馆里传来了锣声警报。
一开始他想要找到赫丝塔，可他不知道从哪儿找起。然后他奔到一架气球出租车那里，对驾驶员说：“跟上那个僧侣！”但那个女人笑着摇摇头，显然没有听懂。“风花！”汤姆想起方安娜在联盟的名字，便大喊道。出租气球驾驶员点头笑了，解锚起行。当气球上升的时候，汤姆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会找到方小姐。方小姐会知道该做什么。他回想起他们飞越群山的时候，她是如何信任他，让他操纵“鬼面鱼”号，于是他不禁为自己在会议上斥责她的举动而感到羞愧。
他本以为出租车会带他去总督的宫殿，但它却降落在“鬼面鱼”号系泊所在的天台附近。驾驶员指向一座像燕子窝一样附着于上方天台底部的小旅店。“风花！”她体贴地说，“风花！”
有那么惊恐的一瞬间，汤姆以为她把他带到了一家与方小姐同名的旅馆。接着，在这座房子众多阳台之一的上面，他看见了那位女飞行家的血红色风衣。他把他所有的钱都塞给了那个驾驶员，叫道：“不用找了！”便飞快地离开，只留下她呆呆地看着钞票上魁科和克罗姆的陌生头像。
方小姐正坐在阳台上的一张桌子边，同桌的还有柯拉船长，那个先前对发火的汤姆十分严厉的喀拉拉邦年轻飞行员。他们正一边喝茶一边进行热烈的讨论，不过当汤姆慌里慌张地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他们都跳起身来。“赫丝塔在哪儿？”他询问道。
“在下面的系泊平台上，和往常一样在发脾气。”方小姐说，“怎么了？”
“瓦伦丁！”他喘着气说，“他在这里！装扮成一个僧侣！”
旅店里的乐手停止了演奏，下方城市里的警锣声从打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瓦伦丁？这儿？”喀拉拉邦少女冷笑着说，“说谎！这个野蛮人以为他能吓倒我们！”
“安静，萨特雅！”方小姐探过身来抓住了汤姆的手臂，“他是一个人吗？”
汤姆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所看到的告诉了她。她咬紧牙关嘶声说道：“他是冲着我们的空中舰队来的！他想要破坏我们的机动力！”
“单单一个人无法摧毁一支空中舰队！”柯拉听到这个想法便笑了，提出了异议。
“你从没见识过行动起来的瓦伦丁！”女飞行家说道。她已经站起身来，为即将能与伦敦最厉害的间谍交锋而兴奋不已。“萨特雅，去通知卫兵，告诉他们鹰巢有危险。”她转向汤姆，“感谢你来警告我们。”她温和地说道，仿佛她能够理解他不得不做出的痛苦抉择。
“我得告诉赫丝塔！”他坚持说道。
“当然不行！”她对他说，“她只会让她自己被杀，要么就把瓦伦丁杀了，可我想要抓活的，好从他口中问出情报。你等在这里，等到这事结束为止。”她最后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便走了，跑下楼梯，离开陷入恐慌的旅店，柯拉跟在她身后。她看上去既残酷又危险，然而又异常美丽，汤姆感到自己被一股猛烈的爱意拂过，他知道柯拉还有那个喀拉拉邦少女以及联盟的其余人一定也能从她身上感到相同的感觉。
可是接着他就想到了赫丝塔，想到要是她知道他看见了瓦伦丁，却没有告诉她时，会说些什么。“伟大的魁科啊！”他突然之间叫了起来，“我要去找到她！”萨特雅只是注视着他，表情不再严厉，而是一脸惊恐的样子，并且显得十分年幼。当他跑向楼梯的时候，他回头对她喊道：“你听见方小姐说的话了！快去发出警报！”
他再次跑到外面的昏暗阶梯上，向下去往系泊平台，“鬼面鱼”号正锚泊在那里。“赫丝塔！赫丝塔！”他大喊道，然后她出现了，穿过起降引导灯的光芒朝他走来，一边将那条红色围巾拉起来遮住脸。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正如他所预料到的，她带着冰冷沉默的愤怒眼神听完了这个消息。然后就轮到她狂奔了，汤姆跟上她，沿着无穷无尽的阶梯一路向上。
盾墙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独特气候。当汤姆和赫丝塔接近墙顶的时候，空气变得稀薄寒冷，大片飘舞的雪花仿佛蝴蝶翅膀一样掠过他们的脸。他们能看见前方一座宽阔平台上的灯光，一艘燃气运输艇正从那里升空，撤离鹰巢。紧接着墙面上喷出一团令人难以置信的火焰，然后是另一团，又一团，就好像这儿停泊着的是一群龙，而不是飞艇。运输艇被笼罩在火焰中，它的气囊爆炸了，当它开始坠落时，一团团白色的降落伞在它的周围绽放开来。赫丝塔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望，火光在她的眼睛中跳动，“他干成了！我们来迟了！他烧掉了他们的空中舰队！”
他们继续往前跑。汤姆的肋骨随着每一口呼吸而疼痛不已，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喉咙，但他尽可能地紧紧跟在赫丝塔身后，脚下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跑过一条狭窄的悬空步道，来到鹰巢外的平台上。青铜大门敞开着，一群人正蜂拥而出，他们都遮着脸，以抵御里面火焰的热力。其中一些人拖着受伤的战友，汤姆看见两个地勤人员正在大门边上照料着柯拉。
汤姆和赫丝塔朝他跑去，这位飞行家抬起头来。“瓦伦丁！”他呻吟着说，“他骗过哨兵混了进来，说他想要为我们的飞艇祝福。安娜和我到达的时候，他正安装炸药。哦，汤姆，就算是野蛮人，我们也从没想到过他会尝试这种事！我们毫无防备！我们的整支空中舰队……我可怜的‘断流怪兽’号……”他的话中断了，不停咳出血来。瓦伦丁的剑刺穿了他的肺。
“方小姐呢？”汤姆问。
柯拉摇摇头。他不知道。赫丝塔早就已经大步离开，跑进了机库的灼人热浪中，完全不理睬那些想要叫她回来的人。汤姆跟着她跑了过去。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跑进了火炉里。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洞壁上有一个个开口，连接到较小的洞穴，这些就是容纳联盟的武装飞艇的机库。瓦伦丁一定是快速地从一架飞艇跑到另一架，挨个安装磷弹。现在这些飞艇只剩下变形的骨架还在熊熊大火的白炽内焰中隐约可见。“赫丝塔！”汤姆大喊着，但他的声音被火焰的轰鸣声掩盖住了，然后他看到她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正飞快地跑进一条深入盾墙内部的狭窄隧道。我可不会跟着她到那里面去！他想，假如她想要让自己困在里面被烧焦，那是她自己的事……可当他转身朝安全的平台走去时，燃烧飞艇上的火焰蔓延到了船身里的弹药舱，一瞬之间，火箭和子弹四处横飞，有的在石墙上爆炸，有的在空中呼啸着掠过他身边。隧道比大门更近，因此他一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一边喃喃地向他还想得起来的所有神灵祈祷。
新鲜空气从他前方某处涌来，他意识到这条通道一定是穿过盾墙通向西侧的某座炮台。“赫丝塔？”他喊道。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回声，混杂着回荡在机库中的烈火燃烧声。他继续前进。在隧道的一个分叉处，倒卧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一个年轻的飞行员被瓦伦丁用剑砍倒。发现这不是赫丝塔或方小姐后，汤姆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感到内疚，因为这个可怜的人已经死了。
他打量起分岔的隧道。该走哪一边？“赫丝塔？”他焦急地呼喊。回音阵阵。从机库里射出的一梭子弹呼啸着掠过，在他脑袋边的石壁上撞出一溜火星。他赶紧做出选择，猫着腰走进右手边的通道。
现在能听到另一种声音了，比大火燃烧的低沉轰鸣声更近，更尖锐，是一种清脆如鸟鸣的金属交击声。汤姆加快脚步冲下一段湿滑的石阶，看见前面有光，便朝着那儿跑去。他一头冲进寒风与飘雪之中，置身于一片开阔的平台上，这儿架着一门门火箭炮，指向西方。一只铸铁火盆里燃烧着飘摇的火焰，照亮了古老的城垛，照亮了火箭班士兵横七竖八的尸体，也照亮了瓦伦丁和方小姐在狼藉的雪地上你来我往相互交战的零乱剑光。
汤姆蹲伏在隧道口的阴影里，紧紧摁着痛楚的肋骨，目不转瞬地看着。瓦伦丁的武技极其出色。他已经扯掉了他那件僧袍，露出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裤，以及黑色的高筒靴子，面对女飞行家的攻击，他优雅地格挡、招架、躲避——不过汤姆看得出他棋逢对手。方小姐双手握着长剑，把他一步步逼向火箭炮和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尸体边上，她预料到了他的每一击，虚晃一招，灵活地左右晃动，跳到空中避过下盘的攻击，直到最后她重重地将瓦伦丁的剑从他手里砸飞。他膝行着去抓剑，但她的剑锋已经点在了他的喉咙上，汤姆看见一股暗红色的血流淌了下来，沾到了衬衫的衣领。
“干得漂亮！”瓦伦丁说着，露出一个笑容。汤姆记得这个笑容，他在深肠的那一晚就见过，一个友好、愉快、无比真挚的笑容，“干得漂亮，风花！”
“住口！”她怒斥道，“这不是一场游戏……”
瓦伦丁大笑起来：“恰恰相反，我亲爱的风花，这是场最伟大的游戏，而我的队伍看起来要赢了。你还没注意到你们的空中舰队正在熊熊燃烧吗？你们真的应该加强自己的保安措施了。我猜是因为联盟按照自己的方式过了一千年，你们觉得自己可以躺在过去的辉煌上，可是世界在改变……”
他在拖延时间。汤姆想。但他看不出原因。被逼到了这个高台的角落里，赤手空拳，没有机会可以逃脱，瓦伦丁嘲弄这位女飞行家是想要获得什么？汤姆考虑着是不是该上前去捡起那把掉落的剑，站到方小姐身边等待援助到达，但瓦伦丁身上有一种强大并且危险的力量，即便已经落败，也令汤姆不敢现身。他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有战士从隧道下来，同时也猜测着赫丝塔怎么了。他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从盾墙的另一侧传来的遥远的锣声和火警钟声的喧哗，以及瓦伦丁那半是轻佻，半是嘲弄的声音。
“你应该来为伦敦工作，我亲爱的。毕竟，明天这个时候，盾墙就会变成一片瓦砾，你会需要一个新雇主。你的联盟完了……”
这时一道光芒从上面射下；一艘飞艇的探照灯的刺眼光束从雪地上犁过。女飞行家盲目地蹒跚后退，瓦伦丁纵身跃起，一把抓住他的剑，奋力将她拉向自己，同时将剑深深刺入。一瞬之间，两人一起踉跄了几步，仿佛是派对结束后的醉酒舞者，他们与汤姆的藏身之处已经近到能让他看清雪亮的剑刃从方小姐的后颈扎入，近到能让他听见她绝望而窒息的低语：“赫丝塔·肖会找到你的。她会找到你，并且——”而后瓦伦丁猛地拔出了他的剑，任她摔倒在地，随即转过身，跳上了炮台。在探照灯的亮光后方，“秘层电梯”号正影影绰绰地向下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