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奇珍陈列室
安克雷奇所有的医生都死了。能够为彭尼罗教授找到的最好的护士就是掌舵委员会的温窦莲·派，她曾经上过急救训练课程。在冬宫上层的一间豪华客房里，她坐在彭尼罗教授的床边，用纤细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对照着怀表细数脉搏。
“我认为他只是晕过去了。”她宣布道，“可能是虚脱了，或是那场可怕的冒险经历所带来的后遗症。可怜的绅士。”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没倒下啊？”赫丝塔很想知道这一点，“我们也同样经历了那可怕的冒险，但你可不会见到我们像老处女一样动不动就晕一地。”
派小姐自己就是个老处女，于是严厉地瞪了赫丝塔一眼：“我想你们应该让教授一个人静一静。他需要安宁的环境和全天候的照料。快走，现在，你们所有人……”
赫丝塔、汤姆，还有鱼鸭退到走廊里，温窦莲·派在他们身后紧紧地关上了门。汤姆说：“我想他只是一时间受不了刺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想找人来赞助他第二次前往美洲探险，然后突然间发现女藩侯要将她的整座城市都驶向那里……”
赫丝塔笑了：“这不可能！她疯了！”
“肖小姐！”鱼鸭惊呼一声，“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女藩侯是我们的统治者，也是冰雪诸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就是她的祖先，铎莉·拉斯穆森，将第一座安克雷奇的幸存者们带到了安全地方。所以将我们再次领往新家园的使命，很自然地也应该落到一位拉斯穆森的身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为她辩护。”赫丝塔咕哝道，“她对待你就像是对待她鞋底上黏着的什么东西一样。还有，我希望你明白，你那样翻来覆去变换装束可骗不过任何人的眼睛。我们都看得出只有一个你。”
“我没想要骗过任何人。”鱼鸭极为庄严地回答道，“女藩侯必须得到特定的一群仆从和官员的服侍：司机、厨师、管家、听差，等等。不幸的是，他们都死了。所以我必须得填补缺口。我以我的力所能及来维护古老传统的延续。”
“那之前你是干什么的？司机还是管家？”
“我是女藩侯的侏儒。”
“她要一个侏儒做什么？”
“女藩侯的宫廷中总是有一名侏儒，来为女藩侯逗乐。”
“怎么做的？”
鱼鸭耸耸肩：“就靠长得矮，我猜。”
“这很搞笑吗？”
“这是传统，肖小姐。在安克雷奇，自从瘟疫降临以来，我们一直为我们的传统而感到高兴。你们的房间到了。”
他分别推开两个房间的门。这两个房间与彭尼罗的那间在同一条走廊上，但要再往前走一小段路。每一间房间都有高高的窗户，一张大床，以及硕大的供暖管道。每一间的大小都抵得上“鬼面鱼”号的整条船舱。
“它们看上去很好。”汤姆满怀感谢地说，“不过我们只要一间就够了。”
“不可以。”鱼鸭说着，快步跑进第一间客房里，调节管道上的控制开关，“在冬宫，异性的未婚年轻人同居一室可是闻所未闻的。会发生各种搂抱亲热。完全不可以。”某一条管道内的窸窣之声让他分神了片刻，然后他回头给了赫丝塔和汤姆一个狡黠的眼色，“然而，在这两间房之间有一道连通的门，假如有人想要从门里溜过去，哎，没人会知道的哟……”
但是，有些人知道安克雷奇发生的几乎每一件事情。在一片幽蓝之中，他们望着面前的屏幕，在一个图像粗糙的鱼眼镜头视角中，看见汤姆和赫丝塔跟着侏儒走进第二间房间里。
“她太丑了！”
“她看上去不太开心。”
“长了那么一张脸，谁会开心得起来？”
“不，不是那样的。她在嫉妒。你没看到弗蕾娅望着她的男朋友时的眼神吗？”
“我看够了这一组。我们切换吧。”
图像变化，跳转到了其他视角：在自家起居室里的阿丘克一家，独自在家的斯卡比俄斯，还有引擎区以及农业区内稳定不倦的运行……
“我们该不该给阿丘克家带句话？”当鱼鸭调节完毕第二间房间的管道，准备离开的时候，汤姆问，“他们也许还等着我们回去。”
“早就说过了，先生。”鱼鸭说道，“你们现在是拉斯穆森家族的客人了。”
“斯卡比俄斯先生听到这话可不会太开心。”赫丝塔说，“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喜欢我们。”
“斯卡比俄斯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鱼鸭说，“这不是他的错。他是一个鳏夫，而他的独子艾克斯尔则死于瘟疫。他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不过他没有权力阻止女藩侯将你们引为宾客。你们俩在冬宫都能得到热烈欢迎。假如你们想要什么东西，只需打铃呼唤仆人——哦，好吧，就是我。晚宴会在七点举行，但要是你们能够早一点下来的话，女藩侯想要带你们参观她的奇珍陈列室。”
她的什么？赫丝塔想，但她不想在汤姆面前显得愚蠢又无知，于是便闭口不言。等鱼鸭离开了，他们打开两间房之间的连通门，一起坐在汤姆的床上，弹上弹下地试着弹簧垫。
“美洲！”汤姆说，“想想看！她非常有勇气，那个弗蕾娅·拉斯穆森。几乎没有城市敢于跑到格陵兰以西，更没有任何城市曾经试图抵达死亡大陆。”
“因为那是死亡大陆。”赫丝塔酸溜溜地说道，“要是我，可不会为了彭尼罗的一本书而让整座城市冒险。”
“彭尼罗教授了解他所讲述的那些事情。”汤姆以拥护者的口气说道，“再说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报道在美洲发现绿野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老飞行员的传说？”
“嗯，是的。还有斯诺利·奥瓦尔逊的地图。”
“你告诉过我的那个地图？那个在任何人来得及检查它之前就及时消失了的地图？”
“你是在说教授撒谎了？”汤姆问。
赫丝塔摇摇头。她不确定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难以接受彭尼罗的那些关于原始森林和高尚土著的故事。然而她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他呢？彭尼罗是一位著名探险家，写了很多书，而赫丝塔甚至根本没读过一本书。汤姆和弗蕾娅相信他，他们俩都比赫丝塔更了解这些事情。她只是没法将那个每次有导弹逼近“鬼面鱼”号时就发抖尖叫的懦弱小个子，与一位和熊搏斗并和美洲土著人交朋友的勇敢探险家画上等号。
“明天我去见阿丘克。”她说，“看看他是否能加快修复‘鬼面鱼’号的进度。”
汤姆点点头，但他没有看着她。“我喜欢这儿。”他说道，“这座城市，我是说。它让人很伤感，然而也很美。它让我回想起伦敦城中最美好的那些地方。而这座城市又不会跑来跑去地吞食其他城镇，像伦敦以前做的那样。”
赫丝塔的脑海中想象着在他俩之间有一条裂缝正在变大，就像是冰上的裂痕，眼下还非常细，但很可能不断变宽。她说道：“这只是另一座牵引城，汤姆。不管是贸易者还是掠食者，它们都是一样的。在上面很美好，可在下面就会有奴隶、尘土、苦难，还有腐败。我们越快离开，就对我们俩都越好。”
六点的时候鱼鸭回来接他们，领着他们沿一条长长的螺旋形阶梯往下走，来到一间接见厅中，弗蕾娅·拉斯穆森已经等在那里了。
女藩侯看上去曾经做了一番努力想要将她的头发打扮一下，却中途放弃了。她透过打理得过长的刘海朝她的客人们眨眨眼睛，说：“我恐怕彭尼罗教授依然身体欠佳，不过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要是冰雪诸神只是想让他死掉的话，就不会送他来这儿了，不是吗？那样的话不公平。但你一定会对我的奇珍陈列室感兴趣的，汤姆，身为一位像你这样的伦敦历史学家。”
“好吧，什么是奇珍陈列室？”赫丝塔问道，她再也受不了被这个娇惯的少女无视。
“是我的私人博物馆。”弗蕾娅说，“我的百宝架。”她打了个喷嚏，然后便等待侍女来帮她擦鼻子，片刻后才想起侍女们都死了，于是就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我热爱历史，汤姆。所有那些被发掘出来的古老事物。仅仅是普通东西，一度被普通人使用，时光却将它们变得独一无二。”汤姆迫不及待地点点头，于是弗蕾娅笑了起来，感觉自己遇见了一个血缘相同的灵魂，“我还小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当女藩侯。我想当一名历史学家，就像你还有彭尼罗教授那样。所以我建立了自己的博物馆。来瞧瞧。”
鱼鸭在前头引路，他们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穿过巨大的舞厅，豪华的水晶吊灯被包在一层层的防尘罩下，束之高阁。一路上女藩侯谈笑风生。他们走出舞厅，进入一座玻璃幕墙的回廊。灯光照进外头的一片漆黑中，映出飞旋的雪片和一座冰封的喷泉。赫丝塔将双手插进口袋，紧紧握着拳头，跟在汤姆后面。她不光长得漂亮，她想，她还读过所有他也读过的书，她还了解历史，即便如此她还想要众神更加公平。她就像是汤姆的镜像。我该怎么才能和那样的人竞争呢？
他们的行程终止于一座环形门厅，门口由两尊潜猎者守卫着。当汤姆认出它们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时，他瞬间朝后闪避，几乎恐惧得叫出声来。因为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古代装甲战斗机器，一度追逐他和赫丝塔穿过了半个大狩猎场。紧接着鱼鸭点亮了一盏氩气灯泡，汤姆便看清那两尊潜猎者仅仅是古董，它们只是从冰下挖掘出的生锈的金属外骨骼，站在弗蕾娅·拉斯穆森的奇珍陈列室入口处作为装饰品。汤姆瞄了一眼赫丝塔，想看看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惊恐，但她正看向别处。没等他来得及唤起赫丝塔的注意，鱼鸭已经打开了锁着的门，女藩侯领着他们穿过门口，走进她的博物馆。
汤姆跟随她走进尘埃与昏暗的房间，心中升起一种仿佛回家了的奇怪感触。其实，这间大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间废品店，而不像他过去在伦敦习惯了的精心摆设的陈列馆，然而这里同样是一座遍布宝藏的洞窟。自从六十分钟战争以来，冰封荒原上曾经有过至少两个文明兴起然后又衰落，而弗蕾娅拥有每一个文明的重要文物。这里还有一座安克雷奇的模型，是它还是一座固定不动的城市时候的样子。还有一整架子的来自蓝金文化的瓶罐，以及一些冰原怪圈的照片，这是一种偶尔会在冰封高原上遇见的神秘现象。
汤姆像梦游一样徜徉在展览品之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赫丝塔有多不情愿跟上来。“快看！”他一边叫着，一边兴奋地回头扫了一眼，“赫丝塔，快看！”
赫丝塔一眼望去，视线所及尽是她缺少相关知识而无法理解的东西，还有在展览柜的玻璃门上映出的她自己狰狞丑陋的脸。她看见汤姆从她身边走开，对着某尊残破的古代石像惊呼连连。他看上去是如此地得其所哉，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弗蕾娅最心爱的珍宝之一就悬挂在靠近房间里侧的一个柜子里，那是一张几乎完美无瑕的银色金属薄膜，在全世界各地的美帝国垃圾填埋场都曾有过发现，古代人把它叫作“锡纸”。弗蕾娅站在汤姆身边，凝视着它，同时高兴地看见他们俩的脸紧挨着映在锡纸微微起伏的表面上。“他们有过这么多的东西，那些古代人。”
“太神奇了。”汤姆悄声地赞同道，因为柜子里的这件藏品是如此古老而又珍贵，简直令它有种神圣的感觉——由历史女神的手指亲自点化，“想想看，曾经存在过如此富有的人们，他们竟然能将这样的东西随手乱扔！即使是他们之中最贫穷的人也生活得像一位市长大人。”
他们继续走向下一件藏品：一组那种经常能在古代垃圾堆里发现的奇怪的金属环，其中某些还仍然附带着一片泪滴形的吊坠，上面印着一个单词：拉。
“彭尼罗教授并不同意这些东西是被丢弃的。”弗蕾娅说，“他说那些被现代考古学家称作垃圾堆的遗迹其实都是宗教中心，古代人在那里向他们的消费者之神献祭珍贵的物品。你没有读过他的那本书吗？书名叫作《垃圾？垃圾！》。等我借给你一本……”
“谢谢你。”汤姆说。
“谢谢你，殿下。”弗蕾娅纠正道。但她笑得如此甜美，很难让人感觉到她的话伤人。
“当然了。”她一边伸出手指划过玻璃陈列柜上的灰尘，一边继续说着，“这个地方真正需要的是一位馆长。曾经有过一位，不过他死于瘟疫，或者走了。我忘了是哪一种。现在一切都积满灰尘，有些东西还被偷了，一些精美的古老珠宝，还有一两件机器——尽管我想不出谁会要它们，还有他们是怎么溜进来的。可是，一旦我们到达美洲，保存过去的历史就非常重要。”她再度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你可以留下来，汤姆。我很希望能有一位体面的伦敦历史学家来运行和维护我的小小博物馆。你可以扩充它，将它向公众开放。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拉斯穆森研究所……”
汤姆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博物馆里的空气，吸进尘土、地板蜡，以及蛀蠹的动物标本带着霉味的气息。在他还是一个历史学徒的时候，他渴望着逃开去进行一场冒险，可是现在他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场冒险，于是再度回到一间博物馆工作的想法反而显得出奇地具有诱惑力。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弗蕾娅，看见赫丝塔正望着他，身形削瘦、孤独，半掩在门口的阴影中，一只手举着她那条红色的旧围巾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有些烦。要是她更漂亮些，更开朗些就好了！
“对不起。”他说，“赫丝塔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她在天上的时候最开心了。”
弗蕾娅盯着另一名少女。她并不习惯有人在她提供职位的时候拒绝她。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年轻历史学家。她甚至开始猜想，冰雪诸神将他送来这里，是不是为了弥补安克雷奇没有合适的男生留下的缺憾。可是为什么，哦为什么，他们决定要将赫丝塔·肖和他一起送过来？那姑娘不仅仅是丑陋，根本就是恶心，她站在弗蕾娅与这个棒小伙子之间，就好像一个恶魔守卫着一位被施了魔法的王子。
“哦，好吧。”她说道，就仿佛他的拒绝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似的，“我听说阿丘克需要花几个星期来修理你的飞艇。所以你有充足的时间来仔细考虑一下。”还有充足的时间，她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来甩掉那个讨厌的女朋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认为他只是晕过去了。”她宣布道，“可能是虚脱了，或是那场可怕的冒险经历所带来的后遗症。可怜的绅士。”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没倒下啊？”赫丝塔很想知道这一点，“我们也同样经历了那可怕的冒险，但你可不会见到我们像老处女一样动不动就晕一地。”
派小姐自己就是个老处女，于是严厉地瞪了赫丝塔一眼：“我想你们应该让教授一个人静一静。他需要安宁的环境和全天候的照料。快走，现在，你们所有人……”
赫丝塔、汤姆，还有鱼鸭退到走廊里，温窦莲·派在他们身后紧紧地关上了门。汤姆说：“我想他只是一时间受不了刺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想找人来赞助他第二次前往美洲探险，然后突然间发现女藩侯要将她的整座城市都驶向那里……”
赫丝塔笑了：“这不可能！她疯了！”
“肖小姐！”鱼鸭惊呼一声，“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女藩侯是我们的统治者，也是冰雪诸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就是她的祖先，铎莉·拉斯穆森，将第一座安克雷奇的幸存者们带到了安全地方。所以将我们再次领往新家园的使命，很自然地也应该落到一位拉斯穆森的身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为她辩护。”赫丝塔咕哝道，“她对待你就像是对待她鞋底上黏着的什么东西一样。还有，我希望你明白，你那样翻来覆去变换装束可骗不过任何人的眼睛。我们都看得出只有一个你。”
“我没想要骗过任何人。”鱼鸭极为庄严地回答道，“女藩侯必须得到特定的一群仆从和官员的服侍：司机、厨师、管家、听差，等等。不幸的是，他们都死了。所以我必须得填补缺口。我以我的力所能及来维护古老传统的延续。”
“那之前你是干什么的？司机还是管家？”
“我是女藩侯的侏儒。”
“她要一个侏儒做什么？”
“女藩侯的宫廷中总是有一名侏儒，来为女藩侯逗乐。”
“怎么做的？”
鱼鸭耸耸肩：“就靠长得矮，我猜。”
“这很搞笑吗？”
“这是传统，肖小姐。在安克雷奇，自从瘟疫降临以来，我们一直为我们的传统而感到高兴。你们的房间到了。”
他分别推开两个房间的门。这两个房间与彭尼罗的那间在同一条走廊上，但要再往前走一小段路。每一间房间都有高高的窗户，一张大床，以及硕大的供暖管道。每一间的大小都抵得上“鬼面鱼”号的整条船舱。
“它们看上去很好。”汤姆满怀感谢地说，“不过我们只要一间就够了。”
“不可以。”鱼鸭说着，快步跑进第一间客房里，调节管道上的控制开关，“在冬宫，异性的未婚年轻人同居一室可是闻所未闻的。会发生各种搂抱亲热。完全不可以。”某一条管道内的窸窣之声让他分神了片刻，然后他回头给了赫丝塔和汤姆一个狡黠的眼色，“然而，在这两间房之间有一道连通的门，假如有人想要从门里溜过去，哎，没人会知道的哟……”
但是，有些人知道安克雷奇发生的几乎每一件事情。在一片幽蓝之中，他们望着面前的屏幕，在一个图像粗糙的鱼眼镜头视角中，看见汤姆和赫丝塔跟着侏儒走进第二间房间里。
“她太丑了！”
“她看上去不太开心。”
“长了那么一张脸，谁会开心得起来？”
“不，不是那样的。她在嫉妒。你没看到弗蕾娅望着她的男朋友时的眼神吗？”
“我看够了这一组。我们切换吧。”
图像变化，跳转到了其他视角：在自家起居室里的阿丘克一家，独自在家的斯卡比俄斯，还有引擎区以及农业区内稳定不倦的运行……
“我们该不该给阿丘克家带句话？”当鱼鸭调节完毕第二间房间的管道，准备离开的时候，汤姆问，“他们也许还等着我们回去。”
“早就说过了，先生。”鱼鸭说道，“你们现在是拉斯穆森家族的客人了。”
“斯卡比俄斯先生听到这话可不会太开心。”赫丝塔说，“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喜欢我们。”
“斯卡比俄斯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鱼鸭说，“这不是他的错。他是一个鳏夫，而他的独子艾克斯尔则死于瘟疫。他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不过他没有权力阻止女藩侯将你们引为宾客。你们俩在冬宫都能得到热烈欢迎。假如你们想要什么东西，只需打铃呼唤仆人——哦，好吧，就是我。晚宴会在七点举行，但要是你们能够早一点下来的话，女藩侯想要带你们参观她的奇珍陈列室。”
她的什么？赫丝塔想，但她不想在汤姆面前显得愚蠢又无知，于是便闭口不言。等鱼鸭离开了，他们打开两间房之间的连通门，一起坐在汤姆的床上，弹上弹下地试着弹簧垫。
“美洲！”汤姆说，“想想看！她非常有勇气，那个弗蕾娅·拉斯穆森。几乎没有城市敢于跑到格陵兰以西，更没有任何城市曾经试图抵达死亡大陆。”
“因为那是死亡大陆。”赫丝塔酸溜溜地说道，“要是我，可不会为了彭尼罗的一本书而让整座城市冒险。”
“彭尼罗教授了解他所讲述的那些事情。”汤姆以拥护者的口气说道，“再说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报道在美洲发现绿野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老飞行员的传说？”
“嗯，是的。还有斯诺利·奥瓦尔逊的地图。”
“你告诉过我的那个地图？那个在任何人来得及检查它之前就及时消失了的地图？”
“你是在说教授撒谎了？”汤姆问。
赫丝塔摇摇头。她不确定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难以接受彭尼罗的那些关于原始森林和高尚土著的故事。然而她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他呢？彭尼罗是一位著名探险家，写了很多书，而赫丝塔甚至根本没读过一本书。汤姆和弗蕾娅相信他，他们俩都比赫丝塔更了解这些事情。她只是没法将那个每次有导弹逼近“鬼面鱼”号时就发抖尖叫的懦弱小个子，与一位和熊搏斗并和美洲土著人交朋友的勇敢探险家画上等号。
“明天我去见阿丘克。”她说，“看看他是否能加快修复‘鬼面鱼’号的进度。”
汤姆点点头，但他没有看着她。“我喜欢这儿。”他说道，“这座城市，我是说。它让人很伤感，然而也很美。它让我回想起伦敦城中最美好的那些地方。而这座城市又不会跑来跑去地吞食其他城镇，像伦敦以前做的那样。”
赫丝塔的脑海中想象着在他俩之间有一条裂缝正在变大，就像是冰上的裂痕，眼下还非常细，但很可能不断变宽。她说道：“这只是另一座牵引城，汤姆。不管是贸易者还是掠食者，它们都是一样的。在上面很美好，可在下面就会有奴隶、尘土、苦难，还有腐败。我们越快离开，就对我们俩都越好。”
六点的时候鱼鸭回来接他们，领着他们沿一条长长的螺旋形阶梯往下走，来到一间接见厅中，弗蕾娅·拉斯穆森已经等在那里了。
女藩侯看上去曾经做了一番努力想要将她的头发打扮一下，却中途放弃了。她透过打理得过长的刘海朝她的客人们眨眨眼睛，说：“我恐怕彭尼罗教授依然身体欠佳，不过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要是冰雪诸神只是想让他死掉的话，就不会送他来这儿了，不是吗？那样的话不公平。但你一定会对我的奇珍陈列室感兴趣的，汤姆，身为一位像你这样的伦敦历史学家。”
“好吧，什么是奇珍陈列室？”赫丝塔问道，她再也受不了被这个娇惯的少女无视。
“是我的私人博物馆。”弗蕾娅说，“我的百宝架。”她打了个喷嚏，然后便等待侍女来帮她擦鼻子，片刻后才想起侍女们都死了，于是就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我热爱历史，汤姆。所有那些被发掘出来的古老事物。仅仅是普通东西，一度被普通人使用，时光却将它们变得独一无二。”汤姆迫不及待地点点头，于是弗蕾娅笑了起来，感觉自己遇见了一个血缘相同的灵魂，“我还小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当女藩侯。我想当一名历史学家，就像你还有彭尼罗教授那样。所以我建立了自己的博物馆。来瞧瞧。”
鱼鸭在前头引路，他们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穿过巨大的舞厅，豪华的水晶吊灯被包在一层层的防尘罩下，束之高阁。一路上女藩侯谈笑风生。他们走出舞厅，进入一座玻璃幕墙的回廊。灯光照进外头的一片漆黑中，映出飞旋的雪片和一座冰封的喷泉。赫丝塔将双手插进口袋，紧紧握着拳头，跟在汤姆后面。她不光长得漂亮，她想，她还读过所有他也读过的书，她还了解历史，即便如此她还想要众神更加公平。她就像是汤姆的镜像。我该怎么才能和那样的人竞争呢？
他们的行程终止于一座环形门厅，门口由两尊潜猎者守卫着。当汤姆认出它们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时，他瞬间朝后闪避，几乎恐惧得叫出声来。因为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古代装甲战斗机器，一度追逐他和赫丝塔穿过了半个大狩猎场。紧接着鱼鸭点亮了一盏氩气灯泡，汤姆便看清那两尊潜猎者仅仅是古董，它们只是从冰下挖掘出的生锈的金属外骨骼，站在弗蕾娅·拉斯穆森的奇珍陈列室入口处作为装饰品。汤姆瞄了一眼赫丝塔，想看看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惊恐，但她正看向别处。没等他来得及唤起赫丝塔的注意，鱼鸭已经打开了锁着的门，女藩侯领着他们穿过门口，走进她的博物馆。
汤姆跟随她走进尘埃与昏暗的房间，心中升起一种仿佛回家了的奇怪感触。其实，这间大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间废品店，而不像他过去在伦敦习惯了的精心摆设的陈列馆，然而这里同样是一座遍布宝藏的洞窟。自从六十分钟战争以来，冰封荒原上曾经有过至少两个文明兴起然后又衰落，而弗蕾娅拥有每一个文明的重要文物。这里还有一座安克雷奇的模型，是它还是一座固定不动的城市时候的样子。还有一整架子的来自蓝金文化的瓶罐，以及一些冰原怪圈的照片，这是一种偶尔会在冰封高原上遇见的神秘现象。
汤姆像梦游一样徜徉在展览品之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赫丝塔有多不情愿跟上来。“快看！”他一边叫着，一边兴奋地回头扫了一眼，“赫丝塔，快看！”
赫丝塔一眼望去，视线所及尽是她缺少相关知识而无法理解的东西，还有在展览柜的玻璃门上映出的她自己狰狞丑陋的脸。她看见汤姆从她身边走开，对着某尊残破的古代石像惊呼连连。他看上去是如此地得其所哉，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弗蕾娅最心爱的珍宝之一就悬挂在靠近房间里侧的一个柜子里，那是一张几乎完美无瑕的银色金属薄膜，在全世界各地的美帝国垃圾填埋场都曾有过发现，古代人把它叫作“锡纸”。弗蕾娅站在汤姆身边，凝视着它，同时高兴地看见他们俩的脸紧挨着映在锡纸微微起伏的表面上。“他们有过这么多的东西，那些古代人。”
“太神奇了。”汤姆悄声地赞同道，因为柜子里的这件藏品是如此古老而又珍贵，简直令它有种神圣的感觉——由历史女神的手指亲自点化，“想想看，曾经存在过如此富有的人们，他们竟然能将这样的东西随手乱扔！即使是他们之中最贫穷的人也生活得像一位市长大人。”
他们继续走向下一件藏品：一组那种经常能在古代垃圾堆里发现的奇怪的金属环，其中某些还仍然附带着一片泪滴形的吊坠，上面印着一个单词：拉。
“彭尼罗教授并不同意这些东西是被丢弃的。”弗蕾娅说，“他说那些被现代考古学家称作垃圾堆的遗迹其实都是宗教中心，古代人在那里向他们的消费者之神献祭珍贵的物品。你没有读过他的那本书吗？书名叫作《垃圾？垃圾！》。等我借给你一本……”
“谢谢你。”汤姆说。
“谢谢你，殿下。”弗蕾娅纠正道。但她笑得如此甜美，很难让人感觉到她的话伤人。
“当然了。”她一边伸出手指划过玻璃陈列柜上的灰尘，一边继续说着，“这个地方真正需要的是一位馆长。曾经有过一位，不过他死于瘟疫，或者走了。我忘了是哪一种。现在一切都积满灰尘，有些东西还被偷了，一些精美的古老珠宝，还有一两件机器——尽管我想不出谁会要它们，还有他们是怎么溜进来的。可是，一旦我们到达美洲，保存过去的历史就非常重要。”她再度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你可以留下来，汤姆。我很希望能有一位体面的伦敦历史学家来运行和维护我的小小博物馆。你可以扩充它，将它向公众开放。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拉斯穆森研究所……”
汤姆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博物馆里的空气，吸进尘土、地板蜡，以及蛀蠹的动物标本带着霉味的气息。在他还是一个历史学徒的时候，他渴望着逃开去进行一场冒险，可是现在他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场冒险，于是再度回到一间博物馆工作的想法反而显得出奇地具有诱惑力。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弗蕾娅，看见赫丝塔正望着他，身形削瘦、孤独，半掩在门口的阴影中，一只手举着她那条红色的旧围巾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有些烦。要是她更漂亮些，更开朗些就好了！
“对不起。”他说，“赫丝塔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她在天上的时候最开心了。”
弗蕾娅盯着另一名少女。她并不习惯有人在她提供职位的时候拒绝她。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年轻历史学家。她甚至开始猜想，冰雪诸神将他送来这里，是不是为了弥补安克雷奇没有合适的男生留下的缺憾。可是为什么，哦为什么，他们决定要将赫丝塔·肖和他一起送过来？那姑娘不仅仅是丑陋，根本就是恶心，她站在弗蕾娅与这个棒小伙子之间，就好像一个恶魔守卫着一位被施了魔法的王子。
“哦，好吧。”她说道，就仿佛他的拒绝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似的，“我听说阿丘克需要花几个星期来修理你的飞艇。所以你有充足的时间来仔细考虑一下。”还有充足的时间，她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来甩掉那个讨厌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