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安的灵魂
那天晚上汤姆睡得很好，还梦见了博物馆。赫丝塔躺在他身边，几乎睡意全无。床很大，大得她还不如就睡在另一个房间算了。她所喜欢的那种睡觉方式，是紧紧依偎着汤姆睡在“鬼面鱼”号狭窄的舱铺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膝盖顶着他的膝弯，他俩的身体相互贴合，就好像拼图游戏的两块碎片。而在这张又大又软的床垫上，汤姆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便离开了她身边，只留下赫丝塔独自躺在一堆汗津津皱巴巴的床单之中。这间屋子也太热了，干燥的空气令她的鼻子里面发疼，天花板上管道里传来咔嗒作响的金属声，这是一种微弱而又恐怖的噪声，就好像一群老鼠在墙壁里爬。
最后她穿上外套和靴子，走出宫殿，走进了凌晨三点街道上的刺骨严寒之中。一架螺旋形阶梯向下延伸，穿过一道热闸，进入了安克雷奇的引擎区。这片地区不断回响着连绵的撞击噪声，球形的锅炉和燃料槽像蕈类一样一簇簇地堆积在甲板支撑柱之间。赫丝塔朝着艉部方向走去，心想，这下我们能瞧瞧小小冰雪女王是怎样对待她的劳工们的了。赫丝塔期待着能够将汤姆从对这个地方的喜爱中惊醒。她会带着下层区状况的报告回去，让他吃不下早餐的。
她经过一条铁铸的架空步道，巨大的齿轮在她两侧呼呼旋转，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就如同身在一座庞大的时钟内部。她跟随着一条巨型的节段管道，往下走到一层下沉式的甲板，这儿有一个个起起伏伏的活塞，由一组她从来没见过的拼凑组装起来的古代科技引擎所驱动；这是一系列装着护甲的球体，发出柔和的嗡嗡颤音，并射出紫色的光束。男男女女的人们在四下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有的带着工具箱，有的驾驶着大型多臂劳作机械，但这里没有赫丝塔以为会见到的戴着镣铐的奴隶或是昂首阔步的监工。弗蕾娅·拉斯穆森不带表情的脸出现在了一张张贴在甲板支撑柱上的海报上，正俯视着这片区域，当工人们从海报下方经过时，都会尊敬地微微颔首。
也许汤姆是对的，赫丝塔一边想，一边沿着引擎井的边缘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也许安克雷奇的确就像它看起来那样文明而又和平。也许他在这里会感到幸福。这座城市说不定还真能坚持行驶到美洲，而他能作为弗蕾娅·拉斯穆森的博物馆馆长留在这里，向土著部落传授关于他们的遥远祖先所创造的世界的知识。他可以把“鬼面鱼”号当成他的私人空中游艇保留下来，到了休假的时候就驾着它前往闹鬼的沙漠里去搜寻古代科技……
可是，他不会需要你了，对不对？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苦涩的声音轻轻地说。可没有了他，你又能做什么呢？
赫丝塔试着想象没有汤姆的话自己的生活会是如何，但她想象不出。她一直明白当前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可临到现在，终结近在眼前了，她却想要大喊，还没呢！我还想要更久！就再快快乐乐地过一年。或者两年……
她擦去不断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匆匆朝艉部走去。她能感觉到清凉的新鲜空气从城市的巨型热循环工厂上方某处吹来。那些古怪引擎的节拍声在她身后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咝咝声，当她越接近船尾时就越响。几分钟之后，她走进了一条横跨整座城市的封闭通道。通道上有一面防护屏障，由一片片钢网构成，在它外面，安克雷奇的巨大后轮无休无止地滚动着，上面映照着迷离闪烁的北极光。
赫丝塔横穿过这条通道，将脸贴在冰冷的网格上，透过网格望出去。巨轮擦得亮如明镜，在一连串反射的倒影之间，她能看见轮上凸出的金属尖刺，无止境地在她面前滚过，然后砸进冰面，推动安克雷奇不断前行。轮子带起一蓬冰面融水所形成的细小清冷的雨滴，甩出的冰碴叮叮当当地撞在防护屏障上。有一些冰块很大。离赫丝塔站立处几码开外，一片网格被砸松了，每当有冰块撞上来，就朝里摆动，露出一个豁口，小块冰碴和碎冰从口子里飞进来，喷洒在通道里。
要钻过这个缺口真太容易了！接着会有片刻自由坠落，然后轮子就会从她身上碾过，只在冰上留下一抹会被迅速遗忘的鲜红。那样的话，会不会比看着汤姆从她身边离去更好？死掉的话，会不会比再度孤单一人更好？
她伸手去抓不断拍动的网格边沿，但突然之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同时一个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吼道：“艾克斯尔？”
赫丝塔一旋身，探手摸刀。索伦·斯卡比俄斯就站在她身后。当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希望和泪花，随后他认出了她，于是他的脸恢复到了习惯性的抑郁不乐状态。“肖小姐。”他嘟哝道，“在黑暗中，我还以为你是——”
赫丝塔从他身边退了开去，掩起自己的脸。她不知道他看着她有多久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你想要什么？”
斯卡比俄斯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女飞行员！你是来窥探我的引擎区的，是不是？我想你一定看了个够。”
“我对你的引擎不感兴趣。”赫丝塔说道。
“不感兴趣？”斯卡比俄斯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很难相信这一点。我的家族不断地完善斯卡比俄斯球体，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代人。这是全世界最高效的引擎系统之一。我肯定你会想去告诉阿尔汉格尔斯克或是拉格纳洛尔(在冰封荒原上活动的牵引城。名字可能源于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告诉他们假如吞噬我们的话就会找到什么样的财富。”
“别犯傻了。”赫丝塔呸了一声，“我不会去领掠食者的赏金！”她忽然有一个念头，生硬而又冷酷的念头，就仿佛一枚敲击着她背后网格的冰凌。“话说回来，艾克斯尔是谁？他不是你的儿子吗？鱼鸭提起过的那个？死掉的那个？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他的鬼魂或什么的？”
斯卡比俄斯放开了她的胳膊。他的怒气迅速消退，就像是火上被泼了一盆凉水。他的目光射向驱动轮，仰望天空中的极光，就是不去看赫丝塔。“他的灵魂仍然徘徊。”他低声呢喃道。
赫丝塔发出一声短促、丑陋的笑声，然后停了下来。这老人相当认真。他飞快扫了她一眼，然后转开视线。他的脸被飘忽不定的光辉映亮，突然显得柔和起来。“雪疯族相信死者的灵魂住在极光里，肖小姐。他们说，在极光最明亮的晚上，那些灵魂会下凡，徘徊在冰封高原上。”
赫丝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佝起肩，他的疯狂和悲痛让她很不舒服。她笨拙地说道：“没有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斯卡比俄斯先生。”
“但是他们的确会的，肖小姐。”斯卡比俄斯诚恳地点头，“打从我们开启前往美洲的旅程，就有人亲眼见到了鬼魂出没。东西从锁着的房间里消失。人们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从某些自从瘟疫降临起就封闭起来的区域里传出。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工作间隙有空，而极光又最盛的时候，我就下到这里来。我至今已经瞥见了他两眼：一个金发少年，从阴影中望着我，我一看到他，他就消失了。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活着的金发少年。那就是艾克斯尔，我知道那就是他。”
他又凝视了一会儿明亮的天空，然后转身走开了。赫丝塔望着他，直到他高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转角处。望着，思索着。斯卡比俄斯真的相信这座城市能够抵达美洲吗？他究竟关心这一点吗？还是说，他追随女藩侯那不足道的计划，仅仅是因为他希望能够在冰封高原上找到儿子的鬼魂正等待着他？
她战栗起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城市的艉部这儿是有多么冷。尽管斯卡比俄斯离开了，赫丝塔依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她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赫丝塔回顾身后，在一条通道的入口处，她看见了——或者以为她看见了——一张苍白模糊的脸，飞快地隐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淡金色脑袋的残像。
没有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赫丝塔知道这一点，但这不能阻止她所听过的每一个鬼故事开始在她脑海里翻腾。她转身拔腿就跑，以她最快的速度，穿过突然间变得危险潜伏的黑暗，回到忙碌的街道上。
在她身后，在悬挂于艉部走廊上方的缠结管道之间，有个金属的东西迅速跑过，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沉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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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穿上外套和靴子，走出宫殿，走进了凌晨三点街道上的刺骨严寒之中。一架螺旋形阶梯向下延伸，穿过一道热闸，进入了安克雷奇的引擎区。这片地区不断回响着连绵的撞击噪声，球形的锅炉和燃料槽像蕈类一样一簇簇地堆积在甲板支撑柱之间。赫丝塔朝着艉部方向走去，心想，这下我们能瞧瞧小小冰雪女王是怎样对待她的劳工们的了。赫丝塔期待着能够将汤姆从对这个地方的喜爱中惊醒。她会带着下层区状况的报告回去，让他吃不下早餐的。
她经过一条铁铸的架空步道，巨大的齿轮在她两侧呼呼旋转，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就如同身在一座庞大的时钟内部。她跟随着一条巨型的节段管道，往下走到一层下沉式的甲板，这儿有一个个起起伏伏的活塞，由一组她从来没见过的拼凑组装起来的古代科技引擎所驱动；这是一系列装着护甲的球体，发出柔和的嗡嗡颤音，并射出紫色的光束。男男女女的人们在四下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有的带着工具箱，有的驾驶着大型多臂劳作机械，但这里没有赫丝塔以为会见到的戴着镣铐的奴隶或是昂首阔步的监工。弗蕾娅·拉斯穆森不带表情的脸出现在了一张张贴在甲板支撑柱上的海报上，正俯视着这片区域，当工人们从海报下方经过时，都会尊敬地微微颔首。
也许汤姆是对的，赫丝塔一边想，一边沿着引擎井的边缘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也许安克雷奇的确就像它看起来那样文明而又和平。也许他在这里会感到幸福。这座城市说不定还真能坚持行驶到美洲，而他能作为弗蕾娅·拉斯穆森的博物馆馆长留在这里，向土著部落传授关于他们的遥远祖先所创造的世界的知识。他可以把“鬼面鱼”号当成他的私人空中游艇保留下来，到了休假的时候就驾着它前往闹鬼的沙漠里去搜寻古代科技……
可是，他不会需要你了，对不对？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苦涩的声音轻轻地说。可没有了他，你又能做什么呢？
赫丝塔试着想象没有汤姆的话自己的生活会是如何，但她想象不出。她一直明白当前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可临到现在，终结近在眼前了，她却想要大喊，还没呢！我还想要更久！就再快快乐乐地过一年。或者两年……
她擦去不断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匆匆朝艉部走去。她能感觉到清凉的新鲜空气从城市的巨型热循环工厂上方某处吹来。那些古怪引擎的节拍声在她身后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咝咝声，当她越接近船尾时就越响。几分钟之后，她走进了一条横跨整座城市的封闭通道。通道上有一面防护屏障，由一片片钢网构成，在它外面，安克雷奇的巨大后轮无休无止地滚动着，上面映照着迷离闪烁的北极光。
赫丝塔横穿过这条通道，将脸贴在冰冷的网格上，透过网格望出去。巨轮擦得亮如明镜，在一连串反射的倒影之间，她能看见轮上凸出的金属尖刺，无止境地在她面前滚过，然后砸进冰面，推动安克雷奇不断前行。轮子带起一蓬冰面融水所形成的细小清冷的雨滴，甩出的冰碴叮叮当当地撞在防护屏障上。有一些冰块很大。离赫丝塔站立处几码开外，一片网格被砸松了，每当有冰块撞上来，就朝里摆动，露出一个豁口，小块冰碴和碎冰从口子里飞进来，喷洒在通道里。
要钻过这个缺口真太容易了！接着会有片刻自由坠落，然后轮子就会从她身上碾过，只在冰上留下一抹会被迅速遗忘的鲜红。那样的话，会不会比看着汤姆从她身边离去更好？死掉的话，会不会比再度孤单一人更好？
她伸手去抓不断拍动的网格边沿，但突然之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同时一个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吼道：“艾克斯尔？”
赫丝塔一旋身，探手摸刀。索伦·斯卡比俄斯就站在她身后。当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希望和泪花，随后他认出了她，于是他的脸恢复到了习惯性的抑郁不乐状态。“肖小姐。”他嘟哝道，“在黑暗中，我还以为你是——”
赫丝塔从他身边退了开去，掩起自己的脸。她不知道他看着她有多久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你想要什么？”
斯卡比俄斯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女飞行员！你是来窥探我的引擎区的，是不是？我想你一定看了个够。”
“我对你的引擎不感兴趣。”赫丝塔说道。
“不感兴趣？”斯卡比俄斯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很难相信这一点。我的家族不断地完善斯卡比俄斯球体，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代人。这是全世界最高效的引擎系统之一。我肯定你会想去告诉阿尔汉格尔斯克或是拉格纳洛尔(在冰封荒原上活动的牵引城。名字可能源于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告诉他们假如吞噬我们的话就会找到什么样的财富。”
“别犯傻了。”赫丝塔呸了一声，“我不会去领掠食者的赏金！”她忽然有一个念头，生硬而又冷酷的念头，就仿佛一枚敲击着她背后网格的冰凌。“话说回来，艾克斯尔是谁？他不是你的儿子吗？鱼鸭提起过的那个？死掉的那个？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他的鬼魂或什么的？”
斯卡比俄斯放开了她的胳膊。他的怒气迅速消退，就像是火上被泼了一盆凉水。他的目光射向驱动轮，仰望天空中的极光，就是不去看赫丝塔。“他的灵魂仍然徘徊。”他低声呢喃道。
赫丝塔发出一声短促、丑陋的笑声，然后停了下来。这老人相当认真。他飞快扫了她一眼，然后转开视线。他的脸被飘忽不定的光辉映亮，突然显得柔和起来。“雪疯族相信死者的灵魂住在极光里，肖小姐。他们说，在极光最明亮的晚上，那些灵魂会下凡，徘徊在冰封高原上。”
赫丝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佝起肩，他的疯狂和悲痛让她很不舒服。她笨拙地说道：“没有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斯卡比俄斯先生。”
“但是他们的确会的，肖小姐。”斯卡比俄斯诚恳地点头，“打从我们开启前往美洲的旅程，就有人亲眼见到了鬼魂出没。东西从锁着的房间里消失。人们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从某些自从瘟疫降临起就封闭起来的区域里传出。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工作间隙有空，而极光又最盛的时候，我就下到这里来。我至今已经瞥见了他两眼：一个金发少年，从阴影中望着我，我一看到他，他就消失了。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活着的金发少年。那就是艾克斯尔，我知道那就是他。”
他又凝视了一会儿明亮的天空，然后转身走开了。赫丝塔望着他，直到他高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转角处。望着，思索着。斯卡比俄斯真的相信这座城市能够抵达美洲吗？他究竟关心这一点吗？还是说，他追随女藩侯那不足道的计划，仅仅是因为他希望能够在冰封高原上找到儿子的鬼魂正等待着他？
她战栗起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城市的艉部这儿是有多么冷。尽管斯卡比俄斯离开了，赫丝塔依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她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赫丝塔回顾身后，在一条通道的入口处，她看见了——或者以为她看见了——一张苍白模糊的脸，飞快地隐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淡金色脑袋的残像。
没有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赫丝塔知道这一点，但这不能阻止她所听过的每一个鬼故事开始在她脑海里翻腾。她转身拔腿就跑，以她最快的速度，穿过突然间变得危险潜伏的黑暗，回到忙碌的街道上。
在她身后，在悬挂于艉部走廊上方的缠结管道之间，有个金属的东西迅速跑过，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沉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