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钻孔虫”号
一间圆顶的货舱，堆满了偷来的东西，就好像一个吃撑了的肚子。蓝色的灯泡罩在铁丝笼子里。空气中飘着潮湿的霉味和没洗澡的男生的气味。
汤姆挣扎着坐起来。在从舱梯上掉下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从网子里松了出来。但当他刚注意到这一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整个人解开的时候，泰摩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而泰摩的朋友，那个名叫考川的男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考川将枪插回了枪套，但手里有一把刀，一把银白色金属的短刃，边缘如锯齿。他用这把刀顶着汤姆的喉咙，蓝色的灯光下，刀刃上幽蓝流动。
“别，请不要！”汤姆尖声叫道。他并不真的认为这些陌生人花了那么大的工夫绑架他就是为了把他杀死，不过刀锋冰凉，而考川铅灰色眼眸中的神情透着疯狂。
“不要这样，考川。”泰摩说道。
“只是为了让他知道。”考川一边解释，一边缓缓撤回刀子，“只是为了让他清楚，要是他试着做任何奇怪事情的话会发生什么。”
“他说得对，汤姆。”泰摩说着，帮汤姆站直了身子，“你逃不了，所以你最好别试。要是我们不得不把你锁在货柜里，你是不会很舒服的……”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绳子，将汤姆双手手腕绑在一起，“就绑到我们离开安克雷奇为止。之后我们会给你松绑，要是你表现好的话。”
“离开安克雷奇？”汤姆望着泰摩的手指打了一个复杂的绳结，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回家。”泰摩说，“大叔想要见你。”
“谁的大叔？”
在泰摩背后的舱壁上，一扇圆形的门突然旋转着打开，就好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门后的房间里挤满了一堆堆看上去不那么可靠的设备，第三个男孩，年轻得让人吃惊，喊道：“考川，我们得走了！”
泰摩飞快地朝汤姆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欢迎登上‘钻孔虫’号！”然后跑进了那个新打开的房间里。汤姆被考川有力的手推着，跟了上去。这个奇怪的、映着蓝光的狗窝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样是安克雷奇的某个地下室，但它显然也不是彭尼罗教授所说的那种寄生镇。它是一件交通工具，而这里就是它的控制室：一个新月形的舱室，四周环绕着一排排仪表和操纵杆，一个球形的舷窗向外凸出，望向外面一片奔涌不息的黑暗。控制台上方的六个椭圆形屏幕上闪过安克雷奇各处的粗糙蓝色景象：斯卡比俄斯球体，艉部走廊，拉斯穆森大道，冬宫的一条长廊。在第五个屏幕上弗蕾娅·拉斯穆森正宁静地睡着。在第六个屏幕上，斯卡比俄斯率领着一帮引擎工人朝那个秘密窨井走去。
“他们追上来了！”最年轻的那个小贼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害怕。
“好吧，舒寇叶。是时候该走了。”泰摩向一排操纵杆伸出手去。这些操纵杆也带有一种手工制作的外观，就像这艘船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当泰摩拉动它们的时候，操纵杆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但它们似乎还是能正常工作的。屏幕上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折叠起来，缩成白色的光点。舱室中充斥着一种金属咝咝声，那是如同蔓延的海草一般侵染了安克雷奇的通风管道和下水管的一根根摄像头电缆，正在被迅速地卷了回来。汤姆能想象得到全城各地的人们都惊讶地抬头仰望他们供暖管道里突然传出的稀里哗啦的奔窜之声。在舱室里，卷电缆的噪声升高到了让人耳朵都要聋掉的尖啸，最终随着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而结束，那是一只只螃蟹被猛拉回来，缩进头顶上方船壳外的一个个端口里，然后厚重的保护盖在它们上面关了起来。等最后一声的回音渐渐淡去，汤姆又听见了另一种微弱的敲击声：斯卡比俄斯和他手下的引擎区工人们正用撬棒和榔头砸着做了伪装的窨井盖。
泰摩和考川肩并肩站在控制台前，他们的手飞快而自信地在密密麻麻的面板上移动。汤姆平时一直非常用心地保养“鬼面鱼”号的设备器材，所以当他看到眼前这些设备的状态时不禁惊呆了：生锈、磨损、肮脏，操纵杆摩擦着滑槽，仪表碎裂，每当拨动一个开关时就有蓝色的电火花跳动。不过舱室开始震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带裂纹的仪表盘上指针晃动起来，于是汤姆看出这玩意还是开始工作了。这个机器，或者不管是什么，可能会在斯卡比俄斯和其他人来得及做任何事情救出他之前，就将他从安克雷奇掳走了。
“下去啦！”考川快活地纵声大喊。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有点像是“鬼面鱼”号的系泊夹具从停泊平台解开时发出的那种。然后是一股难受的高空坠落感，“钻孔虫”号从安克雷奇底腹的藏身之处开始自由下坠。汤姆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抓住身后舱壁上的一个把手以稳住身体。这是一艘飞艇吗？可是它没有飞起来，只是在往下掉，接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坠落在了城市下方的冰原上。城市滑橇和支架的巨大轮廓从窗外飞速掠过，被溅起的一股灰色的雪泥遮掩了大半，随后城市突然之间消失了，汤姆向外只看到一片月光下的开阔雪地。
舒寇叶检查了一下他面前的设备：“薄冰方位东北东再偏点东，大约六英里。”他尖声叫道。
汤姆还是不知道“钻孔虫”号的大小或形状。不过现在它从城市地下飞射出来，险之又险地避过驱动轮，于是城市上层的观望者们便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了它。它是一只有房子那么高的金属蜘蛛，圆滚滚的外壳由八条液压腿支撑着，每一条腿的末端都是一只宽阔的带爪子的圆盘型脚。它沿着安克雷奇的冰刀所轧出的辙印向东回奔，腹部两侧的排气口里喷出滚滚黑烟。
“一只寄生虫！”斯卡比俄斯怒吼一声，冲到了驱动轮上方的一个维修平台上，望着它远去。怒火在他体内沸腾，冲开了自从他儿子死去以后他加装在自己的情感上的一层层锁闩和钉销。某只臭寄生虫像虱子一样叮在他的城市上！某些寄生小偷愚弄了他，让他以为他的艾克斯尔回来了！
“我们要抓住他们！”他朝手下的人们吼道，“我们要教他们还敢不敢从安克雷奇偷东西！告诉掌舵塔做好准备！乌米亚克，金威格，尼夫斯，跟我来！”
安克雷奇将右舷冰舵插入冰层，开始转向。一时间，冰刀将纷纷扬扬的雪幕泼到空中，闪闪发亮，城市上没有人能看清任何东西。接着那只寄生虫再度出现，在前方一英里外，正朝东北方向驶去。城市加快速度，开始追逐。斯卡比俄斯的手下们拉开巨颚，让一排排钢牙上下叩击，以清除上面的积雪。探照灯在雪地上来回扫视，将那只寄生虫飞奔的扭曲阴影在它前方拉得老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城市的巨颚在极其靠近那东西尾部的地方一口咬下，近到已经将它排气管里喷出的烟咬在了嘴里。“再来一下！”斯卡比俄斯站在城市小型肠道的地板上高喊，“这次他逃不掉了！”
可是温窦莲·派看了一眼航图，发现城市正加速驶向一个被勘探队标了红叉的地方：那里水面上只有一层薄冰，无法承受城市的重量。她将引擎区的电报转向全部停止，于是安克雷奇将引擎倒车，放下所有的锚，在一阵颤动中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将一幢幢屋顶上的瓦片如黑色鸟群般震飞出去，还牵倒了城市上层一幢早已生锈不堪的旧房子。
那只寄生机器继续奔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了危险的冰层。斯卡比俄斯从张开的巨颚望出去，看到它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里：“哈！我们把它赶到了薄冰上！它不敢再往前走了！它现在是我们的了！”他穿过肠子，跑到了车库里，勘探队将他们的雪橇都放在这儿。他一边跑，一边从某个手下那儿抓过一支猎枪。有人为他拖出来一辆雪橇，并帮他发动了引擎，他跳了上去，往出口滑道一溜烟冲了下去，一扇铁门在他前方滑开。他驶到外面的冰上，绕过城市的巨颚，朝被逼到角落里的蜘蛛加速冲刺。十几名手下的人坐在其余的雪橇上，一路高呼跟在他身后。
汤姆眯着眼朝贝壳船的窗外看去，以抵挡安克雷奇的探照灯眩光。他已经能听见前来救他的人们的微弱呼喊声，猎枪朝天发射的乒乓声，还有穿过冰原朝他驶来的雪橇引擎的低沉突突声。
“如果你们放我走，我会帮你们说几句好话的。”汤姆向抓捕他的那几人保证道，“斯卡比俄斯不是个坏人。只要你们交出你们从他引擎区偷来的东西，他会好好对待你们的。而且我知道弗蕾娅不会想要惩罚你们的。”
小男孩舒寇叶看上去似乎可能被说服了，目光在汤姆和逐渐接近的雪橇之间惊恐地来回转动。但考川只是说了句：“安静。”与此同时泰摩苍白的双手继续在控制台上挥舞。“钻孔虫”号晃了一下，再度动了起来，圆滚滚的身子向下降去，直至外壳搁在了冰面上。从它肚子底下伸出了旋转着的锯刃，并对着冰面喷出热水，冒起一大团腾腾蒸汽。“钻孔虫”号的腿笨拙地移动起来，于是它开始转啊，转啊，为自己切出了一个逃生洞。等完整切出了一个圆之后，锯齿刀刃折叠收回了外壳里面，这架机器向下挤去，将塞住洞口的冰块推到一边，身体用力穿过洞口，进入了下方的水中。
一百码开外，斯卡比俄斯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用双膝掌控着雪橇的方向，双手脱开龙头，举起猎枪，但子弹在装甲外壳上弹开，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蜜蜂一样呼啸着掠过冰原飞远了。寄生船如眼球般凸起的舷窗沉到了水下。水波拍打它的背脊，涌过磁力抓斗和摄像蟹的端口。它那些长长的腿一条接一条地收起，蜷缩进冰洞中，最后整个儿消失了。
斯卡比俄斯停下雪橇，抛开猎枪。他的猎物逃脱了，带走了汤姆，还有那些寄生小子，他想不出它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办法追上去。可怜的汤姆，他心想。尽管他态度生硬，他还是喜欢那个年轻飞行员的。可怜的汤姆，还有可怜的艾克斯尔，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毕竟他的鬼魂并没有行走在安克雷奇的小路上。没人能从幽冥之国回来，斯卡比俄斯先生。
他很高兴自己戴了防寒面罩。这样手下的人将他们的雪橇在他边上停靠下来，前去观察逃走的那架寄生船切出的冰洞时，就不会看到他脸上滚滚流淌的泪水。
冰洞那儿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开阔的圆形水面，波浪拍打着洞口边缘，声音仿佛是嘲讽般的掌声。
城市突然地一倾，弗蕾娅扔在浴室架子上的各种香波瓶和浴盐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发出的噪声惊醒了她。她不停打铃呼唤鱼鸭，但他没有来。最后她不得不冒险独自走出冬宫，也许她是自从铎莉·拉斯穆森时代以来，第一个这么做的女藩侯。
在掌舵塔里，每一个人都在大呼小叫着幽灵蟹和寄生小子，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弗蕾娅才知道汤姆不见了。
她不能让温窦莲·派和其手下职员们看见她在哭。她匆匆离开舰桥，跑下楼梯。斯卡比俄斯先生正一路走上来，一边脱下手套和防寒面罩，一边滴着雪水。他看上去红光满面，比弗蕾娅从瘟疫发生以来所见到的他更加有生气，就好像发现寄生者令他体内的什么东西解放了出来。他几乎都朝她笑了笑。
“一架奇妙的机器，殿下！笔直钻透了冰层。你只能把它交给魔鬼！我以前听说过冰封高原上的寄生虫传说，可我承认，我一直以为它们仅仅是老婆婆们讲的故事。我真希望我以前的思维更开放一些。”
“他们把汤姆带走了。”弗蕾娅小声说道。
“是啊。我很抱歉。他是一个英勇的小伙子。试图向我警示他们的存在，于是他们抓住了他，把他拖进了他们的机器里。”
“他们会对他怎么样？”她悄声说道。
引擎主管望着她，随后摇了摇头，脱下帽子，以表示尊重。他不能确定那艘吸血寄生蜘蛛冰原机器的船员们想对那个年轻飞行员做些什么，但他猜想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弗蕾娅哀怨地问道，“我们就不能挖掘，或者钻洞，或者其他什么的？假如这个寄生东西又浮上来了呢？我们必须等在这里看着……”
斯卡比俄斯摇摇头：“它早就走了，殿下。我们不能逗留在这里。”
弗蕾娅倒抽一口冷气，就好像被他抽了一巴掌。她不习惯有人质疑她的命令。她说道：“可汤姆是我们的朋友！我不会就这么放弃他！”
“他只是一个男生，殿下。你有整座城市要放在心上。据我们所知，狼獾镇仍旧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必须立刻启程。”
弗蕾娅摇着头，但她明白她的引擎主管是对的。当汤姆求她的时候，她没有掉头去找赫丝塔，所以她现在也不能掉头去找汤姆，无论她心里有多么想要这么做。可要是在过去这几星期里，她能对他好一点就好了！要是她对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不是那样粗暴冷淡就好了！
“来吧，女藩侯。”斯卡比俄斯温柔地说着，伸出了手。弗蕾娅惊讶地对着他的手注视了片刻，随即伸手牵起了他，他们一起爬上楼梯。舰桥上一片寂静。人们转过头来望着弗蕾娅走进来。在这片寂静中有某种东西告诉弗蕾娅，直到刚才他们一直都在谈论着她。
她抽抽鼻子，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然后说：“请带我们上路出发，派小姐。”
“哪条航线，殿下？”派小姐柔声问道。
“向西。”弗蕾娅说道，“美洲。”
“噢，克莱奥女神！”彭尼罗几乎不为人注意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抽噎着，“噢，保斯基大神！”
引擎启动了，弗蕾娅能感到振动通过掌舵塔的支架传来。她推开斯卡比俄斯，走到舰桥后方，目光越过正在开始动起来的城市艉部。城市后方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团潦草涂画的雪橇辙印，以及一个浑圆的、已经开始凝出一层新冰的洞口。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汤姆挣扎着坐起来。在从舱梯上掉下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从网子里松了出来。但当他刚注意到这一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整个人解开的时候，泰摩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而泰摩的朋友，那个名叫考川的男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考川将枪插回了枪套，但手里有一把刀，一把银白色金属的短刃，边缘如锯齿。他用这把刀顶着汤姆的喉咙，蓝色的灯光下，刀刃上幽蓝流动。
“别，请不要！”汤姆尖声叫道。他并不真的认为这些陌生人花了那么大的工夫绑架他就是为了把他杀死，不过刀锋冰凉，而考川铅灰色眼眸中的神情透着疯狂。
“不要这样，考川。”泰摩说道。
“只是为了让他知道。”考川一边解释，一边缓缓撤回刀子，“只是为了让他清楚，要是他试着做任何奇怪事情的话会发生什么。”
“他说得对，汤姆。”泰摩说着，帮汤姆站直了身子，“你逃不了，所以你最好别试。要是我们不得不把你锁在货柜里，你是不会很舒服的……”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绳子，将汤姆双手手腕绑在一起，“就绑到我们离开安克雷奇为止。之后我们会给你松绑，要是你表现好的话。”
“离开安克雷奇？”汤姆望着泰摩的手指打了一个复杂的绳结，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回家。”泰摩说，“大叔想要见你。”
“谁的大叔？”
在泰摩背后的舱壁上，一扇圆形的门突然旋转着打开，就好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门后的房间里挤满了一堆堆看上去不那么可靠的设备，第三个男孩，年轻得让人吃惊，喊道：“考川，我们得走了！”
泰摩飞快地朝汤姆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欢迎登上‘钻孔虫’号！”然后跑进了那个新打开的房间里。汤姆被考川有力的手推着，跟了上去。这个奇怪的、映着蓝光的狗窝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样是安克雷奇的某个地下室，但它显然也不是彭尼罗教授所说的那种寄生镇。它是一件交通工具，而这里就是它的控制室：一个新月形的舱室，四周环绕着一排排仪表和操纵杆，一个球形的舷窗向外凸出，望向外面一片奔涌不息的黑暗。控制台上方的六个椭圆形屏幕上闪过安克雷奇各处的粗糙蓝色景象：斯卡比俄斯球体，艉部走廊，拉斯穆森大道，冬宫的一条长廊。在第五个屏幕上弗蕾娅·拉斯穆森正宁静地睡着。在第六个屏幕上，斯卡比俄斯率领着一帮引擎工人朝那个秘密窨井走去。
“他们追上来了！”最年轻的那个小贼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害怕。
“好吧，舒寇叶。是时候该走了。”泰摩向一排操纵杆伸出手去。这些操纵杆也带有一种手工制作的外观，就像这艘船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当泰摩拉动它们的时候，操纵杆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但它们似乎还是能正常工作的。屏幕上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折叠起来，缩成白色的光点。舱室中充斥着一种金属咝咝声，那是如同蔓延的海草一般侵染了安克雷奇的通风管道和下水管的一根根摄像头电缆，正在被迅速地卷了回来。汤姆能想象得到全城各地的人们都惊讶地抬头仰望他们供暖管道里突然传出的稀里哗啦的奔窜之声。在舱室里，卷电缆的噪声升高到了让人耳朵都要聋掉的尖啸，最终随着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而结束，那是一只只螃蟹被猛拉回来，缩进头顶上方船壳外的一个个端口里，然后厚重的保护盖在它们上面关了起来。等最后一声的回音渐渐淡去，汤姆又听见了另一种微弱的敲击声：斯卡比俄斯和他手下的引擎区工人们正用撬棒和榔头砸着做了伪装的窨井盖。
泰摩和考川肩并肩站在控制台前，他们的手飞快而自信地在密密麻麻的面板上移动。汤姆平时一直非常用心地保养“鬼面鱼”号的设备器材，所以当他看到眼前这些设备的状态时不禁惊呆了：生锈、磨损、肮脏，操纵杆摩擦着滑槽，仪表碎裂，每当拨动一个开关时就有蓝色的电火花跳动。不过舱室开始震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带裂纹的仪表盘上指针晃动起来，于是汤姆看出这玩意还是开始工作了。这个机器，或者不管是什么，可能会在斯卡比俄斯和其他人来得及做任何事情救出他之前，就将他从安克雷奇掳走了。
“下去啦！”考川快活地纵声大喊。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有点像是“鬼面鱼”号的系泊夹具从停泊平台解开时发出的那种。然后是一股难受的高空坠落感，“钻孔虫”号从安克雷奇底腹的藏身之处开始自由下坠。汤姆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抓住身后舱壁上的一个把手以稳住身体。这是一艘飞艇吗？可是它没有飞起来，只是在往下掉，接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坠落在了城市下方的冰原上。城市滑橇和支架的巨大轮廓从窗外飞速掠过，被溅起的一股灰色的雪泥遮掩了大半，随后城市突然之间消失了，汤姆向外只看到一片月光下的开阔雪地。
舒寇叶检查了一下他面前的设备：“薄冰方位东北东再偏点东，大约六英里。”他尖声叫道。
汤姆还是不知道“钻孔虫”号的大小或形状。不过现在它从城市地下飞射出来，险之又险地避过驱动轮，于是城市上层的观望者们便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了它。它是一只有房子那么高的金属蜘蛛，圆滚滚的外壳由八条液压腿支撑着，每一条腿的末端都是一只宽阔的带爪子的圆盘型脚。它沿着安克雷奇的冰刀所轧出的辙印向东回奔，腹部两侧的排气口里喷出滚滚黑烟。
“一只寄生虫！”斯卡比俄斯怒吼一声，冲到了驱动轮上方的一个维修平台上，望着它远去。怒火在他体内沸腾，冲开了自从他儿子死去以后他加装在自己的情感上的一层层锁闩和钉销。某只臭寄生虫像虱子一样叮在他的城市上！某些寄生小偷愚弄了他，让他以为他的艾克斯尔回来了！
“我们要抓住他们！”他朝手下的人们吼道，“我们要教他们还敢不敢从安克雷奇偷东西！告诉掌舵塔做好准备！乌米亚克，金威格，尼夫斯，跟我来！”
安克雷奇将右舷冰舵插入冰层，开始转向。一时间，冰刀将纷纷扬扬的雪幕泼到空中，闪闪发亮，城市上没有人能看清任何东西。接着那只寄生虫再度出现，在前方一英里外，正朝东北方向驶去。城市加快速度，开始追逐。斯卡比俄斯的手下们拉开巨颚，让一排排钢牙上下叩击，以清除上面的积雪。探照灯在雪地上来回扫视，将那只寄生虫飞奔的扭曲阴影在它前方拉得老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城市的巨颚在极其靠近那东西尾部的地方一口咬下，近到已经将它排气管里喷出的烟咬在了嘴里。“再来一下！”斯卡比俄斯站在城市小型肠道的地板上高喊，“这次他逃不掉了！”
可是温窦莲·派看了一眼航图，发现城市正加速驶向一个被勘探队标了红叉的地方：那里水面上只有一层薄冰，无法承受城市的重量。她将引擎区的电报转向全部停止，于是安克雷奇将引擎倒车，放下所有的锚，在一阵颤动中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将一幢幢屋顶上的瓦片如黑色鸟群般震飞出去，还牵倒了城市上层一幢早已生锈不堪的旧房子。
那只寄生机器继续奔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了危险的冰层。斯卡比俄斯从张开的巨颚望出去，看到它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里：“哈！我们把它赶到了薄冰上！它不敢再往前走了！它现在是我们的了！”他穿过肠子，跑到了车库里，勘探队将他们的雪橇都放在这儿。他一边跑，一边从某个手下那儿抓过一支猎枪。有人为他拖出来一辆雪橇，并帮他发动了引擎，他跳了上去，往出口滑道一溜烟冲了下去，一扇铁门在他前方滑开。他驶到外面的冰上，绕过城市的巨颚，朝被逼到角落里的蜘蛛加速冲刺。十几名手下的人坐在其余的雪橇上，一路高呼跟在他身后。
汤姆眯着眼朝贝壳船的窗外看去，以抵挡安克雷奇的探照灯眩光。他已经能听见前来救他的人们的微弱呼喊声，猎枪朝天发射的乒乓声，还有穿过冰原朝他驶来的雪橇引擎的低沉突突声。
“如果你们放我走，我会帮你们说几句好话的。”汤姆向抓捕他的那几人保证道，“斯卡比俄斯不是个坏人。只要你们交出你们从他引擎区偷来的东西，他会好好对待你们的。而且我知道弗蕾娅不会想要惩罚你们的。”
小男孩舒寇叶看上去似乎可能被说服了，目光在汤姆和逐渐接近的雪橇之间惊恐地来回转动。但考川只是说了句：“安静。”与此同时泰摩苍白的双手继续在控制台上挥舞。“钻孔虫”号晃了一下，再度动了起来，圆滚滚的身子向下降去，直至外壳搁在了冰面上。从它肚子底下伸出了旋转着的锯刃，并对着冰面喷出热水，冒起一大团腾腾蒸汽。“钻孔虫”号的腿笨拙地移动起来，于是它开始转啊，转啊，为自己切出了一个逃生洞。等完整切出了一个圆之后，锯齿刀刃折叠收回了外壳里面，这架机器向下挤去，将塞住洞口的冰块推到一边，身体用力穿过洞口，进入了下方的水中。
一百码开外，斯卡比俄斯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用双膝掌控着雪橇的方向，双手脱开龙头，举起猎枪，但子弹在装甲外壳上弹开，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蜜蜂一样呼啸着掠过冰原飞远了。寄生船如眼球般凸起的舷窗沉到了水下。水波拍打它的背脊，涌过磁力抓斗和摄像蟹的端口。它那些长长的腿一条接一条地收起，蜷缩进冰洞中，最后整个儿消失了。
斯卡比俄斯停下雪橇，抛开猎枪。他的猎物逃脱了，带走了汤姆，还有那些寄生小子，他想不出它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办法追上去。可怜的汤姆，他心想。尽管他态度生硬，他还是喜欢那个年轻飞行员的。可怜的汤姆，还有可怜的艾克斯尔，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毕竟他的鬼魂并没有行走在安克雷奇的小路上。没人能从幽冥之国回来，斯卡比俄斯先生。
他很高兴自己戴了防寒面罩。这样手下的人将他们的雪橇在他边上停靠下来，前去观察逃走的那架寄生船切出的冰洞时，就不会看到他脸上滚滚流淌的泪水。
冰洞那儿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开阔的圆形水面，波浪拍打着洞口边缘，声音仿佛是嘲讽般的掌声。
城市突然地一倾，弗蕾娅扔在浴室架子上的各种香波瓶和浴盐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发出的噪声惊醒了她。她不停打铃呼唤鱼鸭，但他没有来。最后她不得不冒险独自走出冬宫，也许她是自从铎莉·拉斯穆森时代以来，第一个这么做的女藩侯。
在掌舵塔里，每一个人都在大呼小叫着幽灵蟹和寄生小子，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弗蕾娅才知道汤姆不见了。
她不能让温窦莲·派和其手下职员们看见她在哭。她匆匆离开舰桥，跑下楼梯。斯卡比俄斯先生正一路走上来，一边脱下手套和防寒面罩，一边滴着雪水。他看上去红光满面，比弗蕾娅从瘟疫发生以来所见到的他更加有生气，就好像发现寄生者令他体内的什么东西解放了出来。他几乎都朝她笑了笑。
“一架奇妙的机器，殿下！笔直钻透了冰层。你只能把它交给魔鬼！我以前听说过冰封高原上的寄生虫传说，可我承认，我一直以为它们仅仅是老婆婆们讲的故事。我真希望我以前的思维更开放一些。”
“他们把汤姆带走了。”弗蕾娅小声说道。
“是啊。我很抱歉。他是一个英勇的小伙子。试图向我警示他们的存在，于是他们抓住了他，把他拖进了他们的机器里。”
“他们会对他怎么样？”她悄声说道。
引擎主管望着她，随后摇了摇头，脱下帽子，以表示尊重。他不能确定那艘吸血寄生蜘蛛冰原机器的船员们想对那个年轻飞行员做些什么，但他猜想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弗蕾娅哀怨地问道，“我们就不能挖掘，或者钻洞，或者其他什么的？假如这个寄生东西又浮上来了呢？我们必须等在这里看着……”
斯卡比俄斯摇摇头：“它早就走了，殿下。我们不能逗留在这里。”
弗蕾娅倒抽一口冷气，就好像被他抽了一巴掌。她不习惯有人质疑她的命令。她说道：“可汤姆是我们的朋友！我不会就这么放弃他！”
“他只是一个男生，殿下。你有整座城市要放在心上。据我们所知，狼獾镇仍旧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必须立刻启程。”
弗蕾娅摇着头，但她明白她的引擎主管是对的。当汤姆求她的时候，她没有掉头去找赫丝塔，所以她现在也不能掉头去找汤姆，无论她心里有多么想要这么做。可要是在过去这几星期里，她能对他好一点就好了！要是她对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不是那样粗暴冷淡就好了！
“来吧，女藩侯。”斯卡比俄斯温柔地说着，伸出了手。弗蕾娅惊讶地对着他的手注视了片刻，随即伸手牵起了他，他们一起爬上楼梯。舰桥上一片寂静。人们转过头来望着弗蕾娅走进来。在这片寂静中有某种东西告诉弗蕾娅，直到刚才他们一直都在谈论着她。
她抽抽鼻子，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然后说：“请带我们上路出发，派小姐。”
“哪条航线，殿下？”派小姐柔声问道。
“向西。”弗蕾娅说道，“美洲。”
“噢，克莱奥女神！”彭尼罗几乎不为人注意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抽噎着，“噢，保斯基大神！”
引擎启动了，弗蕾娅能感到振动通过掌舵塔的支架传来。她推开斯卡比俄斯，走到舰桥后方，目光越过正在开始动起来的城市艉部。城市后方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团潦草涂画的雪橇辙印，以及一个浑圆的、已经开始凝出一层新冰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