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隐秘深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很难说清究竟过了几天。“钻孔虫”号上的幽暗蓝光使得时间好像停在了某个11月份的潮湿午后三点三刻。
汤姆睡在货舱的一个角落里，躺在一堆从安克雷奇的豪宅中掳来的被子和挂毯上。有时候他梦见自己正和某个人手牵手走在冬宫遍布灰尘的走廊上，但醒来时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赫丝塔还是弗蕾娅。是否他真的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呢？
他设想过逃走，逃到海面，去寻找赫丝塔，可是“钻孔虫”号正在冰层下方明亮的峡谷里潜游，没有办法逃离。他设想过一路打进控制舱里，给安克雷奇发送信号，向弗蕾娅提醒彭尼罗说的是谎话，可是就算他找出那些生锈的机器里哪一台才是无线电，那些绑架了他的男孩也绝不会让他接近它的。
他们都十分警惕他。考川与他保持距离，心怀敌意，当汤姆靠近的时候，他就会沉下脸来，态度傲慢，绝少开口说话。他令汤姆想起了梅利凡特，在汤姆的学徒时代一直威胁他的那个恶霸。至于舒寇叶，他才十或十一岁大，只会在他以为汤姆没看着他的时候，用圆睁的双眼瞪着汤姆。只有泰摩能说得上话，奇怪而略显友好的泰摩，而就算是他也显得小心翼翼，不愿回答汤姆的疑问。
“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的。”这就是他唯一会说的话。
“哪里？”
“家。我们的基地。大叔住的地方。”
“可你的大叔是谁？”
“他不是我的大叔，就只是大叔。他是迷失小子的领导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或者他来自哪里。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他曾是一个大人物，在布雷扎维克，或者阿尔汉格尔斯克，或者类似的某座城市里，后来他因为某个原因被驱逐了出来，于是他就转行开始偷窃。他是一个天才。他发明了贝壳船和摄像蟹，还找到了我们，还建造了盗贼馆来训练我们。”
“找到了你们？在哪儿？”
“我不知道。”泰摩承认道，“四面八方。不同的城市。贝壳船也偷小孩回来，把他们训练成迷失小子，就像他们偷其他大叔需要的东西一样。我被带回来的时候还太小，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情。我们没人记得。”
“但这太可怕了！”
“不，不是的！”泰摩笑了起来。他说到最后总是会笑。想要向一个外人解释他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事很好玩，也很让人泄气。他怎么才能让汤姆明白，被带到盗贼馆其实是一种荣耀，而他更愿意成为一名迷失小子，而不是一个无聊的旱地人？“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的。”他保证道。然后（因为想到回家后要向大叔解释自己的举动，这令他不舒服），他就转变话题，问：“弗蕾娅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你认为彭尼罗真的不知道去美洲的路吗？”
“他知道路。”汤姆沮丧地说，“任何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根据古代航图画出一条通往美洲的路线。麻烦在于，我认为他对路线终点有什么撒了谎。我不认为那里存在绿色大地，除非是在彭尼罗教授的想象中。”他垂着头，真希望自己在被迷失小子抓走前就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弗蕾娅。现在安克雷奇在它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没有足够的燃料往回走了。
“很难说。”泰摩说着，伸出手来碰了碰汤姆的手臂，然后飞快缩了回去，就好像碰到旱地人会烫伤一样，“关于寄生虫的事他其实还是说对了，差不多吧。”
某一天（或者可能是一个晚上），汤姆从纷乱的梦中被泰摩的叫声惊醒：“汤姆！我们到家了！”他从偷来的织物堆成的窝里爬了出来，赶紧跑过去看，但当他来到控制舱的时候他发现“钻孔虫”号仍旧在水下深处。从某台机器里发出反反复复的带着回声的砰然声响。考川一边忙着操作仪器，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说一句，“这是大叔的信标！”
贝壳船调整航线，随之感觉到船身摆动和扭转起来。窗外的黑暗渐渐淡去，变为一种昏沉沉的蓝色，汤姆意识到他们不再位于冰层下方，而是到了开阔海域，阳光正穿过他头顶上方数百英尺处波涛汹涌的海面照射下来。一座座巨大冰山的底部从他们边上滑过，仿佛上下颠倒的高山。随后在前方的昏暗之中，一个轮廓渐渐浮现：覆着海藻的钢梁与构架、附着藤壶的巨大螺旋桨片、一块倾斜而泥沙淤积的平台，在它之上有一排排生锈的房间挤开淤泥和垃圾矗立起来。“钻孔虫”号像是一艘飞艇正飞越一座座方山和一条条峡谷，巡游在一座沉没的巨大筏城的街道上。
“欢迎来到格里姆斯比。”考川说着，朝城市上层驶去。
汤姆听说过格里姆斯比。每个人都听说过格里姆斯比。北大西洋上最大且最凶猛的筏城，九十年前的那个寒铁严冬，它被浮冰群撞沉。汤姆满怀敬畏地透过贝壳船的舷窗凝望一路经过的景象，鱼群逡巡在死寂的房屋之间，神庙和高大的办公楼上垂着海藻。然后，在灰色、蓝色和黑色之中，出现了某个温暖的金色物体。舒寇叶发出一声欢呼，考川咧嘴而笑，轻轻向前推动“钻孔虫”号的驾驶杆，令它上升到城市最上层的边缘。
汤姆嘶了口气。在前方，灯光从市政厅的窗户里射了出来，里面有人影走动，使得这座沉没的建筑看起来温暖而有了家的感觉，就好像冬夜里一幢灯火通明的房子。
“这是什么？”汤姆问，“我是说，怎么——”
“这是我们的家。”泰摩说道。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缄口不言，担心着有什么样的欢迎会等待着他，不过他觉得很自豪，因为格里姆斯比让去过这么多奇怪城市的汤姆都感到了震撼。
“大叔建造了它！”舒寇叶说道。
“钻孔虫”号钻进了市政厅底楼灌满水的楼层里，然后沿着管形隧道兜兜转转，一路上等待自动门在前方开启，又在后方关上。这一套水密门和气闸系统令建筑的其余部分保持干燥，不过汤姆并没能理解其原理，于是当贝壳船浮出水面，停泊在高大穹顶下的一个水池里时，他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引擎的噪声停了下来，但从外面传来乒乓撞击声，那是系泊臂贴了上来，将“钻孔虫”号吊离水面。舱室顶上的一扇闸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泰摩拿过来一架梯子，将它挂在舱口：“你先走。”他对汤姆说。汤姆爬了出去，来到贝壳船宽阔的背脊上，站在那儿，一边呼吸着清冷而带有氨水味的空气，一边环顾四周。
贝壳船是从地面上的一个圆形洞口里浮上来的，位于一个庞大的回音阵阵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可能曾是格里姆斯比的主议会大厅（在天花板上，城市达尔文主义的精神象征——一位相当魁梧的背生双翼的年轻女性——正为城市指向繁荣昌盛的未来）。宽敞的地面上点缀着几十个类似的出入口，每一个的上方都架着一具结构复杂的系泊吊车。其中几台吊车下方挂着贝壳船。汤姆惊讶地发现这些船只看上去是多么地拼拼凑凑东倒西歪；就好像它们是用任何手头能得到的东西胡乱镶补起来的一样。某些贝壳船明显正在被修理中，但那些在它们之上工作的人（全都是年轻的男人或男孩，没几个比泰摩或考川年纪更大）都离开了他们的岗位，围到了“钻孔虫”号边上。他们全都盯着汤姆。
汤姆朝他们瞪了回去，同时很高兴泰摩爬上来站到了他身边。即使是在“鬼面鱼”号曾拜访过的最粗鲁的城市里，他也很少看到一群如此不友好的眼神。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们，瘦长结实外貌冷酷的年轻人们，还有比舒寇叶更小的小孩们，全都用半是仇恨、半是恐惧的目光盯着他。他们头发蓬乱，少数几个年纪大到需要刮胡子的也并没有费心去刮。他们的衣物是各类不同的服装错误地搭配了起来，要么太大要么太小：几件制服，女人的披巾和软帽，潜水衣和飞行员头盔，茶水保暖窝和过滤勺被压扁当成了帽子。他们看上去就好像是被一场旧杂货拍卖会爆炸后的残骸淋了满头满脑。
头顶上传来咔啦一声，随后是一阵又高又细的电路反馈啸叫。所有的脸都朝上望去。从一个个钉在系泊吊车上的扬声器里涌出静电干扰噪声，随后一个声音仿佛一下子从每一处地方响起。“把那个旱地人带到我的房间来，我的孩子们。”这个声音说道，“我要马上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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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睡在货舱的一个角落里，躺在一堆从安克雷奇的豪宅中掳来的被子和挂毯上。有时候他梦见自己正和某个人手牵手走在冬宫遍布灰尘的走廊上，但醒来时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赫丝塔还是弗蕾娅。是否他真的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呢？
他设想过逃走，逃到海面，去寻找赫丝塔，可是“钻孔虫”号正在冰层下方明亮的峡谷里潜游，没有办法逃离。他设想过一路打进控制舱里，给安克雷奇发送信号，向弗蕾娅提醒彭尼罗说的是谎话，可是就算他找出那些生锈的机器里哪一台才是无线电，那些绑架了他的男孩也绝不会让他接近它的。
他们都十分警惕他。考川与他保持距离，心怀敌意，当汤姆靠近的时候，他就会沉下脸来，态度傲慢，绝少开口说话。他令汤姆想起了梅利凡特，在汤姆的学徒时代一直威胁他的那个恶霸。至于舒寇叶，他才十或十一岁大，只会在他以为汤姆没看着他的时候，用圆睁的双眼瞪着汤姆。只有泰摩能说得上话，奇怪而略显友好的泰摩，而就算是他也显得小心翼翼，不愿回答汤姆的疑问。
“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的。”这就是他唯一会说的话。
“哪里？”
“家。我们的基地。大叔住的地方。”
“可你的大叔是谁？”
“他不是我的大叔，就只是大叔。他是迷失小子的领导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或者他来自哪里。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他曾是一个大人物，在布雷扎维克，或者阿尔汉格尔斯克，或者类似的某座城市里，后来他因为某个原因被驱逐了出来，于是他就转行开始偷窃。他是一个天才。他发明了贝壳船和摄像蟹，还找到了我们，还建造了盗贼馆来训练我们。”
“找到了你们？在哪儿？”
“我不知道。”泰摩承认道，“四面八方。不同的城市。贝壳船也偷小孩回来，把他们训练成迷失小子，就像他们偷其他大叔需要的东西一样。我被带回来的时候还太小，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情。我们没人记得。”
“但这太可怕了！”
“不，不是的！”泰摩笑了起来。他说到最后总是会笑。想要向一个外人解释他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事很好玩，也很让人泄气。他怎么才能让汤姆明白，被带到盗贼馆其实是一种荣耀，而他更愿意成为一名迷失小子，而不是一个无聊的旱地人？“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的。”他保证道。然后（因为想到回家后要向大叔解释自己的举动，这令他不舒服），他就转变话题，问：“弗蕾娅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你认为彭尼罗真的不知道去美洲的路吗？”
“他知道路。”汤姆沮丧地说，“任何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根据古代航图画出一条通往美洲的路线。麻烦在于，我认为他对路线终点有什么撒了谎。我不认为那里存在绿色大地，除非是在彭尼罗教授的想象中。”他垂着头，真希望自己在被迷失小子抓走前就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弗蕾娅。现在安克雷奇在它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没有足够的燃料往回走了。
“很难说。”泰摩说着，伸出手来碰了碰汤姆的手臂，然后飞快缩了回去，就好像碰到旱地人会烫伤一样，“关于寄生虫的事他其实还是说对了，差不多吧。”
某一天（或者可能是一个晚上），汤姆从纷乱的梦中被泰摩的叫声惊醒：“汤姆！我们到家了！”他从偷来的织物堆成的窝里爬了出来，赶紧跑过去看，但当他来到控制舱的时候他发现“钻孔虫”号仍旧在水下深处。从某台机器里发出反反复复的带着回声的砰然声响。考川一边忙着操作仪器，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说一句，“这是大叔的信标！”
贝壳船调整航线，随之感觉到船身摆动和扭转起来。窗外的黑暗渐渐淡去，变为一种昏沉沉的蓝色，汤姆意识到他们不再位于冰层下方，而是到了开阔海域，阳光正穿过他头顶上方数百英尺处波涛汹涌的海面照射下来。一座座巨大冰山的底部从他们边上滑过，仿佛上下颠倒的高山。随后在前方的昏暗之中，一个轮廓渐渐浮现：覆着海藻的钢梁与构架、附着藤壶的巨大螺旋桨片、一块倾斜而泥沙淤积的平台，在它之上有一排排生锈的房间挤开淤泥和垃圾矗立起来。“钻孔虫”号像是一艘飞艇正飞越一座座方山和一条条峡谷，巡游在一座沉没的巨大筏城的街道上。
“欢迎来到格里姆斯比。”考川说着，朝城市上层驶去。
汤姆听说过格里姆斯比。每个人都听说过格里姆斯比。北大西洋上最大且最凶猛的筏城，九十年前的那个寒铁严冬，它被浮冰群撞沉。汤姆满怀敬畏地透过贝壳船的舷窗凝望一路经过的景象，鱼群逡巡在死寂的房屋之间，神庙和高大的办公楼上垂着海藻。然后，在灰色、蓝色和黑色之中，出现了某个温暖的金色物体。舒寇叶发出一声欢呼，考川咧嘴而笑，轻轻向前推动“钻孔虫”号的驾驶杆，令它上升到城市最上层的边缘。
汤姆嘶了口气。在前方，灯光从市政厅的窗户里射了出来，里面有人影走动，使得这座沉没的建筑看起来温暖而有了家的感觉，就好像冬夜里一幢灯火通明的房子。
“这是什么？”汤姆问，“我是说，怎么——”
“这是我们的家。”泰摩说道。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缄口不言，担心着有什么样的欢迎会等待着他，不过他觉得很自豪，因为格里姆斯比让去过这么多奇怪城市的汤姆都感到了震撼。
“大叔建造了它！”舒寇叶说道。
“钻孔虫”号钻进了市政厅底楼灌满水的楼层里，然后沿着管形隧道兜兜转转，一路上等待自动门在前方开启，又在后方关上。这一套水密门和气闸系统令建筑的其余部分保持干燥，不过汤姆并没能理解其原理，于是当贝壳船浮出水面，停泊在高大穹顶下的一个水池里时，他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引擎的噪声停了下来，但从外面传来乒乓撞击声，那是系泊臂贴了上来，将“钻孔虫”号吊离水面。舱室顶上的一扇闸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泰摩拿过来一架梯子，将它挂在舱口：“你先走。”他对汤姆说。汤姆爬了出去，来到贝壳船宽阔的背脊上，站在那儿，一边呼吸着清冷而带有氨水味的空气，一边环顾四周。
贝壳船是从地面上的一个圆形洞口里浮上来的，位于一个庞大的回音阵阵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可能曾是格里姆斯比的主议会大厅（在天花板上，城市达尔文主义的精神象征——一位相当魁梧的背生双翼的年轻女性——正为城市指向繁荣昌盛的未来）。宽敞的地面上点缀着几十个类似的出入口，每一个的上方都架着一具结构复杂的系泊吊车。其中几台吊车下方挂着贝壳船。汤姆惊讶地发现这些船只看上去是多么地拼拼凑凑东倒西歪；就好像它们是用任何手头能得到的东西胡乱镶补起来的一样。某些贝壳船明显正在被修理中，但那些在它们之上工作的人（全都是年轻的男人或男孩，没几个比泰摩或考川年纪更大）都离开了他们的岗位，围到了“钻孔虫”号边上。他们全都盯着汤姆。
汤姆朝他们瞪了回去，同时很高兴泰摩爬上来站到了他身边。即使是在“鬼面鱼”号曾拜访过的最粗鲁的城市里，他也很少看到一群如此不友好的眼神。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们，瘦长结实外貌冷酷的年轻人们，还有比舒寇叶更小的小孩们，全都用半是仇恨、半是恐惧的目光盯着他。他们头发蓬乱，少数几个年纪大到需要刮胡子的也并没有费心去刮。他们的衣物是各类不同的服装错误地搭配了起来，要么太大要么太小：几件制服，女人的披巾和软帽，潜水衣和飞行员头盔，茶水保暖窝和过滤勺被压扁当成了帽子。他们看上去就好像是被一场旧杂货拍卖会爆炸后的残骸淋了满头满脑。
头顶上传来咔啦一声，随后是一阵又高又细的电路反馈啸叫。所有的脸都朝上望去。从一个个钉在系泊吊车上的扬声器里涌出静电干扰噪声，随后一个声音仿佛一下子从每一处地方响起。“把那个旱地人带到我的房间来，我的孩子们。”这个声音说道，“我要马上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