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致命引擎系列Ⅱ:罪孽赏金> 32 瓦伦丁的女儿

32 瓦伦丁的女儿

“吃饭了,小小女藩侯!”朴特·马思嘉朝弗蕾娅晃着一只啃了一半的鸡腿,在桌子的另一头叫道。
弗蕾娅低头盯着她的餐盘,食物已经开始冻结起来了。她真希望自己还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舞厅里,吃着猎手团扔给他们的不管什么垃圾,可是马思嘉坚持要她与他一起进餐。他说他只是在表现她应得的礼遇,而一位女藩侯可不能和她的子民们一起吃饭,对吗?身为阿尔汉格尔斯克猎手团的首领,在他自己的餐桌上款待她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荣幸。
只不过这张餐桌是弗蕾娅的,在她的餐厅里,而食物则来自她的储藏库,在她的厨房里由可怜的鱼鸭烹调而成。每一次她抬头望去,视线就会对上马思嘉的蓝色双眼,正愉快地对她品头论足,并为他所抓获的猎物而感到自豪。
在最初那次进攻掌舵塔的可怕混乱中,她自我安慰地想道:斯卡比俄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和他的手下会顽强战斗,拯救我们。然而当她和一起被捕的人们被赶进舞厅里,看见已经有不少她的子民早就等在那里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斯卡比俄斯的手下有的被吓了一跳,有的忙于扑灭火箭袭击所引发的大火。邪恶战胜了善良。
“再过几个小时,伟大的阿尔汉格尔斯克就会到达我们这里。”当时马思嘉如此宣布道。他绕着那一群挤在一起的囚犯慢慢踱着,手下人手持枪和弩警戒地守在一旁,随时待命。他的话音从他助手头盔上架着的号角扬声器中轰然传出:“好好表现的话,你们或许能在城市之肠中过上健康而高产的生活。试图抵抗的话,你们就会死。这座城市是一份足够漂亮的奖品;如果你们坚持想要我证明我有多认真的话,我不介意牺牲几个奴隶。”
没有人坚持。安克雷奇的人们并不习惯暴力,猎手团的那些蛮横的脸孔和蒸汽动力枪已经足以说服他们。他们缩成一团,挤在舞厅中央,妻子倚在丈夫身上,母亲竭力不让子女哭泣或是讲话或是做出任何可能吸引守卫注意的事情。当马思嘉呼唤女藩侯与他共进晚餐的时候,弗蕾娅认为最好还是明智地接受;她会做任何让他保持好心情的事情。
尽管如此,她一边戳着快速冷却下来的饭食,一边心想,假如与马思嘉一起进餐是我必须忍受的最糟糕的事情,那么我会被从轻发落。不过感觉上可没有那么轻,至少在她抬头望向他,感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带着一股威胁之意时没有。她觉得肠胃翻转,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要吐了。作为不吃东西的借口,她尝试着找话题说道:“那么你之前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马思嘉先生?”
马思嘉咧嘴而笑,眼皮几乎完全盖住了蓝色的眼睛。他刚到这里时有一点失望:镇民们太轻易就放弃了反抗,而弗蕾娅的保镖就是一个小个头的笑话,根本不值得马思嘉的一剑,不过他决心对被他抓住的女藩侯彬彬有礼。坐在餐桌上首处——弗蕾娅的宝座上,他感觉自己高大、英俊,大获全胜,同时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给她留下良好印象。“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天生的狩猎技巧把我带到你身边的呢?”他问。
弗蕾娅挤出一个生硬的浅笑:“那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对吗?我听说过你。阿尔汉格尔斯克急切地渴望着猎物,所以你付别人钱,让他们说出其他城市的消息。”
“卖。”
“什么?”
“你的意思是‘卖了其他城市’。假如你想要使用甲板下层的黑话,殿下,你至少应该用对。”
弗蕾娅的脸红了:“是彭尼罗教授干的,对吗?他发的那些愚蠢的无线电消息。他告诉我说他只是想要联系上某个经过的探险者,或是某个商人,不过我猜他一直在对你发信号。”
“哪个教授?”马思嘉又一次笑了,“不,我亲爱的,卖了你们的是一只会飞的老鼠。”
弗蕾娅的目光再度被他的话牵了过去:“赫丝塔!”
“而且你知道最妙的地方是什么吗?她甚至根本不要黄金作为对你们城市的交换。只要某个小子,某个一文不值的空中垃圾,名字叫作纳茨沃西……”
“哦,赫丝塔!”弗蕾娅低声说道。她一直认为那个少女是个麻烦,但她从来没想到她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背叛一整座城市,只是为了留住一个不该属于你的、跟别人在一起会更好的男生!弗蕾娅竭力不让马思嘉看出她的愤怒,因为那样只会令他发笑。她说:“汤姆已经走了。死了,我想……”
“那么,他幸运地逃过了我们。”马思嘉嘴里塞满食物,咯咯地笑着,“反正那也不重要。他的马子不见了,那份契约上的墨水都还没干她就飞走了……”
餐厅的门砰地被撞开,弗蕾娅抛开赫丝塔的事,回头察看发生了什么。马思嘉的一名手下——那个头戴号角扬声器的人——站在门口。“着火了,大人!”他喘着气说,“在港口!”
“什么?”马思嘉走到窗口,将厚厚的窗帘扯到一边。飞雪在外面的花园里打着旋,在雪幕后方,一片红色的光芒闪烁不定,逐渐扩散,将拉斯穆森大道建筑屋顶上的山墙和管道映照出轮廓分明的剪影。马思嘉厉声朝他的助手喝骂道:“空港那边加斯当和他的小子们有消息传过来吗?”
那个猎手摇摇头。
“狼了个牙的!”马思嘉怒吼道,“有人纵火!他们在进攻我们的飞艇!”他拔出剑,朝门口走去,中途在弗蕾娅的座椅边上停了停:“假如任何你的卑劣镇民损伤了‘晴空湍流’号,我会活活剥了他们的皮,再把他们的皮当成地毯卖掉。”
弗蕾娅从椅背上向下滑去,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不可能是我的子民,你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不过就在她一边说的时候,她一边想到了彭尼罗教授。她没在舞厅里看到他。也许他逃脱了?也许他正在做着什么事情来帮助他们?这似乎不太可能,但这是她仅有的一点希望。即使马思嘉把她从椅子里拎了出来,扔给他的助手,她还是紧紧抓住这丝希望不放。
“把她带回舞厅去!”他大吼道,“瑞文还有托尔还有斯盖特到哪里去了?”
“还守着大门,大人。”
马思嘉拔腿就跑,另一个人将弗蕾娅拖出了餐厅,沿着走廊的优雅弧线,将她朝舞厅推去。她觉得她可以尝试逃跑,但守卫太高大强壮,武装也太齐全了,所以她不敢这么做。她一路走来,一幅幅亲属们的画像朝她俯视,仿佛对她的不反抗感到失望。于是她说:“我希望有人已经烧了你们宝贵的飞艇!”
“对我们来说没啥区别。”她的守卫咆哮道,“你们才是会为此受罪的人。阿尔汉格尔斯克很快就会来到这里。一旦你们这座渺小的镇子进了北地天灾的肚子,我们才不需要一艘飞艇来离开这里!”
他们接近舞厅门口时,弗蕾娅听见里面传来越来越响的嘈杂人声。俘虏们一定也看见了大火,正在激动地谈论着,而他们的守卫则大喊着让他们安静。然后某个东西从她脑袋边上一闪而过,马思嘉的助手一声不吭地朝后倒去。弗蕾娅以为他滑倒了,不过当她回头看时,一支弩箭钉在他的头盔正面,浓稠的鲜血从他头上的一支号角上滚滚滴落。
“哟!”她叫道。
舞厅门口边上的一处墙壁凹面里,一条颀长的人影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彭尼罗教授?”弗蕾娅悄声说道。但那人却是赫丝塔·肖,正往她所携带的一张巨大弩弓上装填另一支箭。
“你回来了!”弗蕾娅倒吸一口凉气。
“哦,多么聪明的推理啊,殿下。”
弗蕾娅心底一股怒火腾腾上涌。这个少女怎么敢嘲笑她?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她的错!“你出卖了我们的航线!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做?”
“嗯,我改变主意了。”赫丝塔说道,“我来这儿帮忙。”
“帮忙?”弗蕾娅的声音嘶哑而愤怒,但还是压低了悄声说道,害怕舞厅里的守卫们会听到,“你能帮什么忙?你能帮我们的最好的忙,就是不要出现在任何接近我的城市的地方!我们不需要你!汤姆不需要你!你又自私,又邪恶,又冷酷,除了你自己以外,你谁都不关心……”
她停了下来。她们在同一时刻想到了,赫丝塔手里正拿着一张上了弦的弩箭,只要她手指轻轻一扣,就能把弗蕾娅钉在墙上。赫丝塔对这种可能性考虑了片刻,用弩箭的尖端轻轻碰了碰弗蕾娅的胸脯。“你说得对。”她轻声说,“我很邪恶。这是我继承自父亲的。不过我真的关心汤姆,而这意味着我也必须关心你和你那愚蠢的城市。我想你现在需要我。”
她放低弩弓,瞧了一眼她刚杀死的那人。他的皮带里塞着一支气手枪。“你知道怎么用那玩意吗?”她问道。
弗蕾娅点点头。她的私人教师们以前更多地注重在礼仪和举止上,而没怎么关心轻兵器训练,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掌握了大致概念的。
“那就跟我来。”赫丝塔说。她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开了口,于是弗蕾娅根本没有生出反抗的念头。
 
到目前为止,最难的一部分是甩开汤姆。赫丝塔不想置他于险地,如果他跟着她,她就不能化身为瓦伦丁的女儿了。在阿丘克家客厅的一片黑暗中,她将他拉近身边,说:“你知道有什么可以进冬宫的后门么?如果那地方到处都是猎手团的人,我们可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大声宣布我们来见马思嘉。”
汤姆想了一会儿,然后掏摸着自己大衣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闪闪发光的小东西:“这是从格里姆斯比拿来的撬锁工具。泰摩那帮人给我的。我打赌我能从奇珍陈列室后面的那道小热闸里溜进去!”
他看起来是如此激动,如此为他自己高兴,以至于赫丝塔没法忍住不吻他。等吻完了,她说:“那么,去吧。在奇珍陈列室里等着我。”
“啥?你不一起来?”他现在看上去不激动了,而是一脸恐惧。
她将一只手指轻轻放到他的唇上,让他别再开口:“我去飞艇边上探一圈。”
“可是那些守卫——”
她努力表现出并不害怕的样子:“我曾经当过史莱克的学徒,记得吗?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还从来没机会使用过。我会没事的。现在快走吧。”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放弃了,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便匆匆离开。有那么一两秒钟,她觉得孤身一人让她松了口气;随后她突然一下子就非常想要汤姆回来,想要在他的怀抱里,告诉他那些她以前应该对他说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她跑到后门,然而他早就到了视野之外,沿着某条秘密通道朝宫殿而去。
她对着雪地轻轻呢喃他的名字。已经不期望能再见到他。她感觉自己正太快地朝着深渊滑去。
彭尼罗还躺在楼梯脚下。赫丝塔从他边上挤过,回到厨房里,从水池上的碗柜里拿出一盏油灯。“你在做什么?”当她点亮油灯时,彭尼罗嘶声说道。黄色的光辉在烟熏火燎的灯罩玻璃里面慢慢凝实,随后向外扩散,抚过四壁、窗户,以及彭尼罗惨白的脸。“马思嘉的人会看见的!”
“这就是目的所在。”赫丝塔说。
“我不会帮你的!”探险家颤声说道,“你不能逼我!这是在发疯!”
这次她懒得用刀,仅仅将她如石像鬼般恐怖的脸凑近了彭尼罗,说道:“是我,彭尼罗。”她想要让他明白她能变得多么残酷无情,“不是你。我才是那个将猎手团带来这里的人。”
“你?可是伟大的保斯基啊,为什么?”
“为了汤姆。”赫丝塔简单地说,“因为我想要让汤姆再次回到我身边。他本来会是我那份掠食者的赏金。只不过事情没有照我计划的那样进行,所以现在我得尝试将它纠正。”
厨房窗外的雪地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外层的隔热门被拉开,发出吱呀一声。赫丝塔溜回了阴影里,从系泊平台过来的那个守卫正推门进了屋子,离她近得几乎都能感觉到从他落满雪片的毛皮外衣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站住!”那个守卫冲着彭尼罗大吼一声,同时转头察看是否还有其他逃犯。就在他看见赫丝塔前的一瞬间,她奋力探出手臂,一刀扎进了他的盔甲上方与防寒面罩底部之间的缝隙之中。守卫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魁梧的身体扭动间就拽着刀柄脱出了赫丝塔的掌心。那人的弩弓发射了,赫丝塔闪到一边,就听见箭矢砰地射穿了她身后的碗橱门。那个猎手摸索着皮带想找到自己的刀。赫丝塔抓住了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一时间,除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和跌跌撞撞来回走动时脚下碾碎的瓷器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彭尼罗手忙脚乱地避开他们。那个猎手圆睁的绿色双眼透过他面具的镜片盯着赫丝塔,眼神中充满愤怒,直到最后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她身后非常远的什么地方,喉咙里的咕咕声也停止了,身体朝一侧摔倒,几乎将她带得一起倒下。他的脚蹬了片刻,然后就不动了。
赫丝塔以前从来没有杀死过任何人。她以为自己会有负罪感,但没有。她没有任何感觉。这就像我父亲所做的那样。她一边想,一边披上那个死人的斗篷,戴上他的毛皮帽子,拉上他的防寒面罩。只不过是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为了让他的城市与他所爱的人安全。这就是他杀了我爸妈之后的感受。清晰,坚定,透彻,如同玻璃一样。她拿起那个猎手的弩弓与箭袋,对彭尼罗说:“拿上灯。”
“可是,可是,可是——”
屋外,雪片像一大群白色的飞蛾一样在空港路灯下飞旋。她穿过系泊平台,将惊恐万状的彭尼罗推在前头,一边朝两座机库之间的夹缝中望去,看见东方天空中有一个大而遥远的光斑。
“晴空湍流”号的舱门打开着。另一个猎手正等在那儿。“怎么回事,加斯当?”他大吼道,“你找到什么人了?”
“就是一个老头子而已。”赫丝塔喊了回去,她希望防寒面具能混淆她的声音,毛皮斗篷能掩饰她细瘦的身形。
“就是某个老头。”那个猎手回头对船舱里的某人说了一声。然后,他的声音更响起来,“把他带去宫殿,加斯当!把他和其他人扔在一起!我们不要他。”
“求求你,猎手先生!”彭尼罗突然叫道,“这是个陷阱!她是——”
赫丝塔抡起弩弓,扣下扳机,那个猎手尖叫着向后倒去。当他的同伙们试图推开他那剧烈抽搐的身体跑出来时,赫丝塔从彭尼罗手中抓过油灯,将它掷进了舱门里。一个猎手的斗篷点着了,火焰在船舱里倏然腾起。彭尼罗恐惧地尖叫着逃走了。赫丝塔转身跟了上去,但没走两步她就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被从身后吹来的一股热风举到空中,然后掉到了雪地里。雪地已经不再是白色的,而是显现出如万圣节般耀眼的橙色和红色。没有爆炸声传来,只有一声响亮的、轻柔的“呼”的声音,伴随着气囊内的储气单元被点燃。她在雪地里翻身爬起,回头望去。有人从烧着了的船舱里一窝蜂地冲了出来,拍打着钻进他们外衣和斗篷毛皮里的火星。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跑向赫丝塔,她赶紧去摸索掉落的弩弓,不过那人没朝她看,只是踩着笨重的脚步从她边上跑过,一边大叫着有人破坏什么的,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将另一支弩箭放进弩弓,射中了他的背部。彭尼罗已经没了踪影。赫丝塔绕着熊熊燃烧的飞艇走,在黑烟滚滚的地方遇上了最后一个猎手。从他垂死的手里取过剑来,插在了她自己的皮带里。朝着拉斯穆森大道和冬宫的灯光奔去。
 
大叔的工具在锁眼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然后那扇热闸就打开了。汤姆溜了进去,呼吸着宫殿里的熟悉气息。走廊久已荒弃:厚厚的尘埃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他匆匆地穿过一片片阴影,朝奇珍陈列室走去,那儿的潜猎者骨架又重新吓了他一跳,不过撬锁工具在那扇门上也成功了,他走进一座座展示柜之间,脚步声踩碎了蛛网交织的寂静,他感觉自己在微微发抖,但同时也感到一阵自豪。
那片四四方方的铝箔闪耀着柔和的光辉,让他清楚地想起了弗蕾娅,以及从头顶上方某条供暖管道的栅格口窥探他亲吻弗蕾娅的摄像蟹。“泰摩?”他满怀希望地说着,朝黑暗中张望。但如今安克雷奇上头已经没有盗贼了,只有猎手团。突如其来地,他感到一阵让人窒息的担忧,担心赫丝塔现在的情形。他讨厌这种感觉,想到她身处外面的危险之中,自己却等在这里。靠近港口的天空中,一道光亮一闪即逝。发生什么了?他该去瞧瞧吗?
不。赫丝塔说过她会到这里来找他。她从没有让他失望过。他尝试着分散心思,从墙上展示的武器中选择了一样:一把沉重的钝剑,带有华丽的剑环和剑鞘。将它抓在手里,汤姆顿时感到勇气倍增。他在装着被虫蛀了的动物标本的柜子和古代机械柜子之间来回走动,等着赫丝塔过来,然后他们就能一起去拯救安克雷奇了。
直到枪战在舞厅中展开,呼喊声、射击声,还有尖叫声沿着宫殿里的走廊轰然传来,他才意识到,她从正门直接进来了,没有等他就开始了行动。
 
气手枪比弗蕾娅想的要重。她试着想象朝某个人射击,但她办不到。她考虑着能不能向赫丝塔解释自己有多么害怕,可是看来没有时间这么做。赫丝塔早已来到舞厅门口,头猛地一摆,示意弗蕾娅上前。她的头发和衣服散发着烟火气的味道。
她们合力推开大门。没人回头看到她们进来。猎手们和俘虏们都在往窗外看,熊熊大火展开如波涛般的巨翼,在港口上空翻腾不已。弗蕾娅用汗津津的双手紧紧抓住枪,等待赫丝塔喊“举起手来!”或者“都不许动!”或者不管什么应该在像这样的场合下说的话。然而,赫丝塔只是举起弩弓,射中了最近的一个猎手的背部。
“嗨,那可不——”弗蕾娅刚开口说话,接着就赶紧扑到地上,因为那个死人朝前倒下的时候,他边上的一个人转过身来,枪口朝她喷出一长溜火焰。她老是忘记现在可是动真格的。她在地板上扭动,听见子弹从门上打下一片片碎屑,或在她身边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弹开去。赫丝塔从她手里夺过手枪,紧接着那个猎手的脸就变成了一蓬猩红。鱼鸭趁他倒下的时候从他那儿拿走了枪,并将它指向第三名守卫,引起了俘虏们之中的一片慌乱。“拉斯穆森!”有人大喊起来,突然间整个房间里的人都跟着喊起来,这是安克雷奇的古老战吼,可以上溯至弗蕾娅的祖先领导人民抵抗空中海盗以及游牧帝国的潜猎者的战斗。“拉斯穆森!”射击声接连不断,紧接着一声尖叫,跟着又是一长串叮叮当当宛如木琴啭鸣般的柔和颤音,那是一个垂死的猎手撞翻了一座封存起来的水晶大吊灯。一切都结束得极快。温窦莲·派开始组织人手救护伤员,其他人则用死掉的猎手们的剑和随身武器将自己武装起来。
“斯卡比俄斯在哪儿?”赫丝塔叫道,于是有人将他推向了她。引擎主管看上去急不可耐,紧紧抓着一支缴来的枪。赫丝塔说道:“阿尔汉格尔斯克就要来了。我可以从空港那里看到它的灯光。你需要让这座老城市赶紧跑起来。”
斯卡比俄斯点了点头:“不过引擎区里还有猎手团的人,而且后轮被射掉了,光用履带的话,我们没法超过平时四分之一的速度,而且要是不把后轮的残骸切除,我们甚至连那个速度都达不到。”
“那就动手切吧。”赫丝塔扔下弩弓,抽出了剑。
斯卡比俄斯有千百个其他问题要问,但最后只是耸耸肩放弃了它们,并点了点头。他朝着楼梯走去,大半个安克雷奇的人们跟在他身后,那些没有武器的人就在路过时随手抓起椅子和酒瓶。弗蕾娅尽管还是害怕,但感觉她应该与他们一起去,领导进攻行动,就好像很久以前的某一位女藩侯那样。她跑进人群中朝着门口冲去,但赫丝塔一把抓住她,让她停了下来:“你留在这里。你的子民需要你活下来。马思嘉在哪儿?”
“我不知道。”弗蕾娅说,“我想他朝着宫殿大门去了。”
赫丝塔点点头,这是飞快地轻轻一颔首,可以蕴含各种含义。“汤姆在博物馆里。”她说道。
“汤姆在这里?”弗蕾娅一下子理解不过来。
“求求你,殿下,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保证他平平安安的。”
“可是……”弗蕾娅刚开口,赫丝塔就离开了,那扇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弗蕾娅考虑着自己该不该跟上去,可她面对马思嘉又能干什么呢?她转身回到舞厅里,看见还有一大堆人仍旧畏缩在那里;太年老的,太年幼的,受伤的,还有那些太过害怕而不敢参与战斗的人。弗蕾娅知道他们的感受。她双手紧紧攥着拳头,不叫它们发抖,脸上换上了最亲切的女藩侯式的笑容:“不用担心,冰雪诸神与我们同在。”
 
汤姆朝舞厅走去,遇上了斯卡比俄斯和他那一帮子人向他涌来,奔跑中的肢体乱成黑乎乎的一片,金属器械上闪着寒光,坚毅的脸庞在灯光下如白色浪潮。他们像海水倾入沉船似的涌进走廊。汤姆还担心他们会将他误以为是某个猎手,不过斯卡比俄斯看见了他,叫着他的名字,于是人潮将他卷起,带着他一起前进。潮水中分出一张张熟悉的笑脸:阿丘克、普罗伯斯泰因、鱼鸭。人们纷纷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捶捶他的胸膛。“汤姆!”鱼鸭拉着他的腰喊,“见到你回来真好!”
“赫丝塔!”汤姆一边挣扎着被人潮带出宫去,一边喊道,“赫丝塔在哪里?”
“她救了我们,汤姆!”鱼鸭大叫着跑到前头去了,“多么勇敢!冲进那个舞厅里,草斩了所有猎手,就像潜猎者那样无情!多么勇猛的姑娘!”
“可是她在哪儿——斯卡比俄斯先生,她在你那里吗?”
他的声音被掩盖于凌乱的脚步声和“拉斯穆森,拉斯穆森!”的高呼声之下,人群从他身边横扫而过,渐渐远去,流入了向下通往引擎区的楼梯。汤姆听见叫喊声和枪击声回荡在低矮的屋顶之下,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去帮忙,不过一想到赫丝塔,他就收住了脚步。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穿过极地商场,走出门来,到了风雪旋飏的拉斯穆森大道上。两行脚印点缀在雪地上,一路通往空港。正在犹豫时,他看见一张面孔正从街道另一侧的一座店铺门口朝他张望。
“彭尼罗教授?”
彭尼罗向一旁狂奔出去,跌跌碰碰地陷在雪地里,然后消失在了两爿时装店之间的一条狭窄小巷里。他一路走,一路有钱币从手里掉出来。他的口袋里塞满了从商店收银机里取出来的零散找头。
“教授!”汤姆大叫着,将剑插回鞘中,朝他跑去,“这里只有我!赫丝塔在哪儿?”
那位探险家的笨拙脚迹通向了这一层的边缘,一条楼梯从这里往下通向下层城市。汤姆急急忙忙地飞奔而下,每一步都踩在彭尼罗的豪华雪地靴所留下的大得像熊爪一样的脚印里。在快到楼梯末端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心脏怦怦直跳,被一眼瞄到的黑色翅膀吓了一大跳。不过那并不是一只潜猎鸟,只是一块招牌,挂在一座叫作“雄鹰展翼”的小酒馆外头。他继续慢慢地跑了起来,一边心想着,他是不是从此开始就一直有鸟类恐惧症了。
“彭尼罗教授?”
 
马思嘉没有等在宫殿大门口她一路进来时杀死的人的尸体之间。也许斯卡比俄斯的那帮人抓住了他,赫丝塔想。或者他也许听见了战斗的声音并估量到了哪边占了上风。也许他赶回空港去了,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一艘飞艇带他回到阿尔汉格尔斯克。
她推开热闸走了出去。防寒面罩遮住了她的两侧视野,所以她把它扔了。走下斜坡,来到了拉斯穆森大道上,一路上雪花像冰冷的手指一样撞着她的脸。一长串新近留下的脚印从她脚下延伸向远处,不过已经渐渐被雪填满。她跟着这行脚印,一边估测着它的长长步距。在前方,一个人的身影在空港即将熄灭的火光中映衬了出来。那正是马思嘉。赫丝塔加快了步伐,当她接近时,能听到他呼唤着他那些已经死掉的同伙的名字。“加斯当?古斯塔夫森?斯布鲁?”她能听见他声音里的恐惧越来越甚。他只是城里的一个纨绔子弟,享受扮演海盗的乐趣,而从没有想过会有人挺身而出反抗他。他来到这里寻求一场战斗,然而现在一场战斗找上了他,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马思嘉!”她喊道。
他转过身,重重地喘着气。在他身后,“晴空湍流”号已经烧得只剩一个炭化的金属篮子。在火焰摇曳不定的最后几分狂乱余光中,一片片系泊平台仿佛正在相互倾轧。
赫丝塔扬起了剑。
“你在玩什么把戏,女飞行员?”马思嘉吼道,“你把这座城市卖给了我,然后你又试图帮助他们收复它。我不明白!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没有计划。”赫丝塔说,“我就是边行动边想而已。”
马思嘉抽出了剑,来回挥舞,一边演练着眼花缭乱的格挡招式,一边朝她逼近。等他只剩几尺远的时候,赫丝塔向前冲去,手中的利刃刺进了他的肩膀。她没觉得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可是马思嘉抛下剑,伸手捂住伤口,在雪地上趿拉着,摔倒在地。“求求你!”他喊道,“饶命!”他在皮毛大衣下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厚厚的钱包,朝他们之间的雪地上撒下一片闪闪发亮的大个儿金币:“那个少年不在这里,不过你可以拿走这些,放我一马!”
赫丝塔走到他躺着的地方,双手握剑朝他砍去,一下接一下地劈着,直到他的尖叫声终止。然后她将剑丢到一边,站在那里,望着马思嘉的血浸入雪中,染成粉红色,大片的雪花开始扬扬洒洒地覆盖上了他扔给她的金子。她的手肘酸痛,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失望感觉。她本以为今晚会发生更多的事情。她想要一些别的东西,而不是现在剩下的这种晕眩空虚的感觉。她本以为自己会死。似乎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竟还活着,并且毫发无伤。她想到了所有那些死掉的猎手。毫无疑问,还有其他人也在这场战斗中丧命,全都是由于她的所作所为。难道她就根本不会受到惩罚吗?
 
那行脚印带着汤姆来到了熟悉的街道上,上方的港口火光将这里照亮。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安,兜过最后一个转角,就看见了“鬼面鱼”号,正停泊在仓库的阴影中,还在他将它停下的那个位置上。彭尼罗正鼓捣着舱门。
“教授!”汤姆边喊边朝他走去,“你在做什么?”
彭尼罗抬头看过来:“见鬼!”他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便嘟囔了一声,随后,以他惯有的那种气势汹汹的口吻说道:“我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啊,汤姆?我在趁还有时间的时候离开这个镇子!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脑子,你就该和我一起走。伟大的保斯基啊,你把这东西藏得好深!花了我好久才看到它……”
“可是现在不需要离开了!”汤姆说,“我们可以启动城市的引擎,甩掉阿尔汉格尔斯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赫丝塔的!”
“如果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你就会的。”彭尼罗阴沉沉地说道,“那个姑娘不是好人,汤姆。完全是个疯子。神经错乱,还丑得一塌糊涂……”
“你再敢那样说赫丝塔看看!”汤姆怒火中烧地叫了起来,伸手去将那个探险家从舱门边拖开。
彭尼罗从他的袍子下面拔出一支手枪,朝他的胸口开了一枪。
子弹的冲力将他向后推去,撞进了一个雪堆。他试着要挣扎爬起来,但做不到。在他的外衣上有一个灼热、湿漉漉的小洞。“这不公平!”他轻声说道。他感到鲜血涌上了喉咙,灌满了他的嘴,既温热又腥咸。疼痛如同盗贼之窟那儿漫长的灰色浪头一样阵阵袭来,持续而缓慢,每一波都渐渐混入下一波疼痛之中。
雪地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彭尼罗在他上方蹲了下来,手里依旧拿着枪。他看上去几乎就和汤姆一样吃惊。“哎哟!”他说,“对不起。我只想吓吓你的,谁知道它就这么发射了。以前从来没用过这种玩意儿。是从某个被你那怪胎女朋友刺死的小伙子身上拿来的。”
“救命。”汤姆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轻轻地说出了一句。
彭尼罗扯开汤姆的外衣,看了一眼伤口。“噫哟!”他说着,摇摇头。他摸进内袋,拿出了“鬼面鱼”号的钥匙。
随着城市的引擎恢复工作,汤姆感觉身下的甲板开始微微振动起来。艉部响起了锯子的轰鸣,斯卡比俄斯手下的人们正将轮子的残骸切除掉。“听着!”他低声说,却发现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某个其他人的,既微弱又遥远,“别拿走‘鬼面鱼’号!你不需要这么做!斯卡比俄斯先生会让我们再动起来的。我们会甩掉阿尔汉格尔斯克……”
彭尼罗站起身来:“说真的,你是个多么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啊,汤姆。你以为你们会跑到哪里去?美洲没有一丁点儿绿色,记得吗?这座城市要么就奔赴冰原上的寒冷而缓慢死去,要么就奔向阿尔汉格尔斯克肠子里火热而迅速地死去,而不管哪种情况发生,我都不想要留在附近!”他将钥匙串往空中一抛然后又再次接住,然后转身离开:“得赶快走了。再说声抱歉。再见喽!”
汤姆开始试着拖动自己的身体穿过雪地,他决心要找到赫丝塔,可是爬了几尺后他就已经忘记他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事情了。他躺在雪地里,片刻之后,空气引擎的嗡嗡声传到他耳中,随着彭尼罗驾驶“鬼面鱼”号升空离开仓库的迷宫,驶入黑暗之中,引擎声也逐渐升高,慢慢变弱。到了这时候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就连死亡似乎也无所谓了,尽管一想到他甩开了狐狸精型飞艇,逃离了潜猎者,又在奇异的海底冒险中幸存了下来,最后却只是像这样死去,这种感觉似乎挺奇怪的。
大雪蒙蒙降下,雪片已经不再寒冷,而只是轻柔温暖,将它带来的寂静堆满城市,将整个世界包裹在梦境般的平和之中。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