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刀具抽屉
在“鬼面鱼”号的船舱下方几百英尺处，一片片巨大粗粝的海冰缓缓流过，其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冰坝与参差破碎的冰脊。汤姆与赫丝塔透过飞行甲板上的舷窗俯瞰着这片无垠的白色，感觉就好像他们已经在这片覆盖着厚厚装甲的大洋上飞了一辈子。
从盗贼之窟逃脱后的次日，他们在一座雪疯族的捕鲸小站降落，用最后剩下的几个彭尼罗所给的金币购买了燃料。在那之后，他们就一直飞行，向着西北方向，寻找安克雷奇。他们没怎么睡觉，因为害怕那位已故的女飞行家会潜入他们的梦中。他们待在飞行甲板上，啃着过期的饼干，喝着咖啡，时不时笨拙地急急开口，相互倾诉着自从分别以来他们俩各自的见闻。
他们没有提到赫丝塔飞离安克雷奇的事，也没有提到原因。从第一个晚上起，他们就再没有提过它。那一晚，他们俩躺在坚硬的甲板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栗，四肢交缠。便在这时，赫丝塔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还有些事情我没来得及解释。在我离开你之后，我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你不开心，就飞走了。”汤姆理解错了她的话，便说道。他太高兴她能回来，所以不想再冒争执的风险。于是他试图让这事听起来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地原谅。
赫丝塔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她没法解释。
于是他们继续飞行，日复一日地飞越起起伏伏的海冰和千里冰封的大地，直到今天，汤姆才突然开口：“我不是有意的，我和弗蕾娅。等我们回到安克雷奇，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我保证。我们就光警告他们阿尔汉格尔斯克要来，然后我们就再次起飞。飞向百岛群岛或者其他地方，就我们俩，像以前那样。”
赫丝塔只是摇了摇头：“那样太危险了，汤姆。一场战争就要到来了。可能不是今年或明年，但会很快，也会很糟，而且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来挽回它。而联盟仍然相信是我们烧了他们的北方空中舰队，绿色风暴也会把攻击盗贼之窟的罪名加到我们头上，那个潜猎者也不会一直在周围保护我们。”
“那么我们到哪里才安全呢？”
“安克雷奇。”赫丝塔说，“我们会找到一个办法保全安克雷奇，然后在那里潜伏几年，在那之后，或许……”
然而她知道，即使有什么办法能拯救那座城市，在那座城里也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会将汤姆留在那里，安全地与弗蕾娅在一起，然后独自飞走。安克雷奇是个好地方，友好而又和平；这不是瓦伦丁的女儿该待的地方。
那天晚上，北极光在头顶上方飘舞，汤姆从云层中的一条缝隙向下望去，看到下方冰原上有一条巨大的疤痕，成百上千条深深的平行沟槽，向东延伸直入云雾笼罩的山地，向西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城市的辙印！”他喊了一声，赶紧叫醒赫丝塔。
“是阿尔汉格尔斯克。”赫丝塔说道。她感到害怕起来，胃里一阵翻腾。这座掠食城翻起的宽阔尾迹让她想起了它是有何等庞大。她怎么能有希望阻止像那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呢？
他们将“鬼面鱼”号转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航线上来。一个小时后，汤姆在无线电的静电干扰声中听见了那座掠食城的导航信标的刺耳尖啸，不久之后，他们就看见它的灯火在他们前方的雾气中闪烁。
那座城市前方散开了一大群勘探车和剥去外壳的子郊镇，以测试冰层厚度。一艘艘飞艇悬浮在它上空，大多数是离开空港转回东方的商人，他们不愿被阿尔汉格尔斯克带到比每一张地图的边界都更遥远的地方去。汤姆想要与他们交谈，但赫丝塔警告他别那样做。“你不能信任那种与阿尔汉格尔斯克做交易的飞艇。”她说。她害怕某个商人可能会认出她来，随之会让汤姆明白她曾经做了什么。她说：“让我们离那个地方远远的，继续前进。”
他们离得远远的，继续前进，当大雪开始从北方袭来时，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灯光便隐入了他们后方的黑暗之中。不过当它的无线电信标开始减弱的时候，其信号被另一个信号逐渐取代，那个新信号初时十分微弱，但越来越响，源自前方冰原上的某个地方。大风猛吹着“鬼面鱼”号的气囊，雪片拍打着它的舷窗，他们朝黑暗中凝望。一簇灯光亮起，微弱而又遥远，随后导航信标的悠长低沉音符从静电噪声中缭缭升起，恍如狼嚎一般孤独。
“是安克雷奇。”
“它没在移动！”
“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来晚了！”汤姆哀号一声，“你不记得吗？阿尔汉格尔斯克总是会先派出猎手团去占领它想要吞吃的城市。我们在天空之城遇见过的那个莽汉！他令那些城市掉转方向，驾驶着它们进入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巨颚……我们必须掉头回去。要是我们降落在那里的话，猎手团会把我们关起来，一直关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到达为止，而‘鬼面鱼’号就会和那座城市一起被吃掉……”
“不。”赫丝塔说道，“我们得降落。我们得做些什么。”她望着汤姆，渴望告诉他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她现在明白了，如果她要自我救赎，那么她就得与猎手团战斗，而她很有可能会被杀死。她想要向汤姆解释她与马思嘉所做的交易，让他原谅她。可万一他不肯原谅呢？万一他只是惊恐地将她推开呢？这些话在她的嘴里打着转，可她却不敢把它们说出来。
汤姆关闭了“鬼面鱼”号的引擎，让风带着它静静地靠近。赫丝塔对这座冰原城市表现出来的突如其来又令人吃惊的关心，感动到汤姆。他并没有怎么意识到他有多么怀念这座城市，直到它再度进入他的眼帘。他的眼中噙满泪水，令掌舵塔和冬宫的灯光模糊成了蜘蛛形的图案：“每个地方都灯火通明，就好像一棵魁科节树(魁科节是伦敦城庆祝其守护神魁科的节日，庆祝方式与现代的圣诞节类似。)……”
“这是为了让阿尔汉格尔斯克能看见它。”赫丝塔说，“马思嘉和他手下的猎手们一定已经停下了引擎，并打开了所有的灯和导航信标。眼下他们大概正在弗蕾娅的宫殿里，等候着他们的城市到来。”
“那弗蕾娅呢？”汤姆问，“还有其他所有人呢？”
赫丝塔没有回答。
空港看上去明亮而又好客，与往日迥异，不过要降落在那儿的话却没有问题。赫丝塔熄灭了“鬼面鱼”号的运行灯，然后让汤姆来驾驶，因为他在起降技术上一向比她好得多。汤姆将“鬼面鱼”号降得极低，船舱的龙骨几乎擦到了地上的冰，但紧接着他驾驶着它突然再度升起，滑入城市下层左舷边缘的两座仓库之间的狭窄缝隙之中。系泊夹具的当啷一声在飞行甲板上听来响得可怕，不过没有人跑过来察看是怎么回事，当他们俩冒险走出飞艇时，他们在落满厚厚积雪的寂静街道上没有发现任何移动的物体。
他们默默地飞快爬上空港，不出一声，各自被对这座城市的回忆包围着。“晴空湍流”号正停泊在靠近空港中央的一片开放平台上，气囊上面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狼徽红得耀眼。一个身穿皮衣的守卫站在一旁警戒，在船舱的舷窗后方，能看到灯光和走动的人影。
汤姆望向赫丝塔：“我们该怎么做？”
她摇摇头，还不太确定。汤姆跟着她穿过燃料槽后方投下的一片片浓重阴影，从后门进入了港务总监的屋子。这里一片漆黑，偶尔有几丝港口的灯光从覆满寒霜的窗户透进来，才会将这片黑色射破。本来十分整洁的客厅和厨房仿佛被一场龙卷风横扫而过，收藏的纪念餐盘被砸碎，陶瓷器皿被打破，阿丘克夫妇的子女们的照片被从家族神龛上扫了下来。以前挂在客厅墙上的古董猎枪不见了，炉膛里冰冰冷。赫丝塔一路咯吱咯吱地踩着拉斯穆森家喜笑颜开的面容碎片，走到了橱柜边上，拉开了刀具抽屉。
在她身后，一道不怎么结实的楼梯忽然吱呀响了一声。汤姆靠得离楼梯近，立刻转过身来，就看见在扶手栏杆之间有一张灰乎乎的脸向下朝他窥视。那张脸几乎立刻就不见了，躲在后面的那人手忙脚乱地朝二楼爬去。汤姆吃惊地叫了一声，随后想起外面还有人，于是飞快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赫丝塔粗鲁地从他边上挤过，阿丘克夫人家最锋利的那把厨刀在她手里闪过一抹晦暗的光芒。栏杆后面的影子狂乱地扭打起来，紧接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行行好！饶命啊！”然后便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一个笨重的身体臀部着地一路被拖下楼梯来。赫丝塔后退一步，喘着气，手里仍然紧握着刀子，汤姆低头朝她抓住的那个人望去。
那是彭尼罗。浑身发臭，头发散乱，脸庞凹陷，长着茂密的白色胡楂。在汤姆和赫丝塔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位探险家仿佛老了十岁，就好像安克雷奇上的时间比外界走得更快一样。他轻轻地抽噎着，鼓凸的双眼在他们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汤姆？赫丝塔？老天啊，我还以为你们是那些该死的猎手团。可是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们带着‘鬼面鱼’号吗？哦，感谢老天！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这儿发生什么了，教授？”汤姆问，“其他人呢？”
彭尼罗一边还警惕地望着赫丝塔持刀的手，一边挪到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背靠在楼梯中柱上：“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猎手团，汤姆，他们是一群空中无赖，由那个恶棍马思嘉率领着。他们是大概十个钟头前到的，砸碎了驱动轮，占领了城市。”
“有人死了吗？”赫丝塔问。
彭尼罗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想要让每个人都完好无损，好送到他们那恶心的奴隶营里去，所以他们就把大家都集中起来，关在冬宫里，一边等待着他们的城市追上来。斯卡比俄斯手下有几个勇敢的伙计试图与他们争执，然后就被痛揍了一顿，不过除此之外我想就没有其他人受伤了。”
“那你呢？”赫丝塔身体前倾，凑近亮光下，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那可怕的凝视，“你怎么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被关押？”
彭尼罗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哦，你知道彭尼罗家的座右铭吗，肖小姐：‘一旦事情变糟，明智的人就藏到大件家具后头去。’他们降落的时候我正巧在空港。以我一向的敏捷思维，我飞快跑到这里，躲到了床底下。直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才敢露头。我本想到小马思嘉那儿去，领取悬赏，不过坦白说，我觉得他不可靠，所以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潜伏着。”
“什么悬赏？”汤姆问。
“喔，啊……”彭尼罗看起来有点羞愧，并想用他那种典型的惫赖笑容将它隐藏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汤姆，我觉得是我把猎手团引到这里来的。”
出于汤姆无法理解的原因，赫丝塔放声笑了起来。
“我只不过发送了几条无害的危难呼叫而已！”那位探险家抱怨道，“我从没想过阿尔汉格尔斯克会收到它们！谁听说过无线电信号会传那么远啊！不用提，肯定是因为这见鬼的极地气候……不管怎么说，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这事对我没什么好处。我躲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一直想着要溜到那艘猎手团的飞艇上，突围出去，可是有一个大块头守卫看守着它，里面还有另外几个……”
“我们看到了。”汤姆说。
“不过……”探险家眼睛一亮，继续说道，“眼下你们和‘鬼面鱼’号一起回来了，那就无所谓了，对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们不走。”赫丝塔说道。汤姆转过头来望着她，他对于她之前所说的跟猎手团较量较量的话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不过赫丝塔马上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呢？我们欠阿丘克家的，还有弗蕾娅，还有大家所有人。我们必须去救他们。”
她不管他们如何瞪着她，径直走到了厨房的窗口边，透过窗上的凝霜望了出去。漫天飞雪在港口路灯的光锥中漫无目的地盘旋。她在心中构想着飞艇上的守卫，还有他们那个守在外面系泊平台上的同伙，正跺着脚驱散脚趾上的寒冷之意，还有在冬宫里的马思嘉的其余手下，正用拉斯穆森家族酒窖里的藏品暖和身子。他们都将变得昏昏欲睡，自信满满，不会想到有任何麻烦发生。他们肯定斗不过瓦伦丁。也许，如果她从他那里继承了足够的力量、残酷，以及狡诈，那么他们也斗不过她。
“赫丝塔？”汤姆靠近她身后，被她冰冷的情绪吓到了。通常那个做出鲁莽救人计划的人都是他。如今听到赫丝塔提出这样的建议，让他感觉天翻地覆。他将手温柔地放到她的肩头，感到她僵了一下，缩了开去：“赫丝塔，他们有很多很多人，而我们只有三个……”
“算成两个就行。”彭尼罗插嘴道，“我不想掺和到你们的自杀计划里去……”
赫丝塔迅速一动，刀就架在了他的喉咙上。她的手微微颤抖，令刀刃的明亮反光随之晃动。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瓦伦丁的女儿说道，“否则我就亲手杀了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从盗贼之窟逃脱后的次日，他们在一座雪疯族的捕鲸小站降落，用最后剩下的几个彭尼罗所给的金币购买了燃料。在那之后，他们就一直飞行，向着西北方向，寻找安克雷奇。他们没怎么睡觉，因为害怕那位已故的女飞行家会潜入他们的梦中。他们待在飞行甲板上，啃着过期的饼干，喝着咖啡，时不时笨拙地急急开口，相互倾诉着自从分别以来他们俩各自的见闻。
他们没有提到赫丝塔飞离安克雷奇的事，也没有提到原因。从第一个晚上起，他们就再没有提过它。那一晚，他们俩躺在坚硬的甲板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栗，四肢交缠。便在这时，赫丝塔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还有些事情我没来得及解释。在我离开你之后，我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你不开心，就飞走了。”汤姆理解错了她的话，便说道。他太高兴她能回来，所以不想再冒争执的风险。于是他试图让这事听起来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地原谅。
赫丝塔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她没法解释。
于是他们继续飞行，日复一日地飞越起起伏伏的海冰和千里冰封的大地，直到今天，汤姆才突然开口：“我不是有意的，我和弗蕾娅。等我们回到安克雷奇，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我保证。我们就光警告他们阿尔汉格尔斯克要来，然后我们就再次起飞。飞向百岛群岛或者其他地方，就我们俩，像以前那样。”
赫丝塔只是摇了摇头：“那样太危险了，汤姆。一场战争就要到来了。可能不是今年或明年，但会很快，也会很糟，而且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来挽回它。而联盟仍然相信是我们烧了他们的北方空中舰队，绿色风暴也会把攻击盗贼之窟的罪名加到我们头上，那个潜猎者也不会一直在周围保护我们。”
“那么我们到哪里才安全呢？”
“安克雷奇。”赫丝塔说，“我们会找到一个办法保全安克雷奇，然后在那里潜伏几年，在那之后，或许……”
然而她知道，即使有什么办法能拯救那座城市，在那座城里也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会将汤姆留在那里，安全地与弗蕾娅在一起，然后独自飞走。安克雷奇是个好地方，友好而又和平；这不是瓦伦丁的女儿该待的地方。
那天晚上，北极光在头顶上方飘舞，汤姆从云层中的一条缝隙向下望去，看到下方冰原上有一条巨大的疤痕，成百上千条深深的平行沟槽，向东延伸直入云雾笼罩的山地，向西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城市的辙印！”他喊了一声，赶紧叫醒赫丝塔。
“是阿尔汉格尔斯克。”赫丝塔说道。她感到害怕起来，胃里一阵翻腾。这座掠食城翻起的宽阔尾迹让她想起了它是有何等庞大。她怎么能有希望阻止像那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呢？
他们将“鬼面鱼”号转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航线上来。一个小时后，汤姆在无线电的静电干扰声中听见了那座掠食城的导航信标的刺耳尖啸，不久之后，他们就看见它的灯火在他们前方的雾气中闪烁。
那座城市前方散开了一大群勘探车和剥去外壳的子郊镇，以测试冰层厚度。一艘艘飞艇悬浮在它上空，大多数是离开空港转回东方的商人，他们不愿被阿尔汉格尔斯克带到比每一张地图的边界都更遥远的地方去。汤姆想要与他们交谈，但赫丝塔警告他别那样做。“你不能信任那种与阿尔汉格尔斯克做交易的飞艇。”她说。她害怕某个商人可能会认出她来，随之会让汤姆明白她曾经做了什么。她说：“让我们离那个地方远远的，继续前进。”
他们离得远远的，继续前进，当大雪开始从北方袭来时，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灯光便隐入了他们后方的黑暗之中。不过当它的无线电信标开始减弱的时候，其信号被另一个信号逐渐取代，那个新信号初时十分微弱，但越来越响，源自前方冰原上的某个地方。大风猛吹着“鬼面鱼”号的气囊，雪片拍打着它的舷窗，他们朝黑暗中凝望。一簇灯光亮起，微弱而又遥远，随后导航信标的悠长低沉音符从静电噪声中缭缭升起，恍如狼嚎一般孤独。
“是安克雷奇。”
“它没在移动！”
“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来晚了！”汤姆哀号一声，“你不记得吗？阿尔汉格尔斯克总是会先派出猎手团去占领它想要吞吃的城市。我们在天空之城遇见过的那个莽汉！他令那些城市掉转方向，驾驶着它们进入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巨颚……我们必须掉头回去。要是我们降落在那里的话，猎手团会把我们关起来，一直关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到达为止，而‘鬼面鱼’号就会和那座城市一起被吃掉……”
“不。”赫丝塔说道，“我们得降落。我们得做些什么。”她望着汤姆，渴望告诉他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她现在明白了，如果她要自我救赎，那么她就得与猎手团战斗，而她很有可能会被杀死。她想要向汤姆解释她与马思嘉所做的交易，让他原谅她。可万一他不肯原谅呢？万一他只是惊恐地将她推开呢？这些话在她的嘴里打着转，可她却不敢把它们说出来。
汤姆关闭了“鬼面鱼”号的引擎，让风带着它静静地靠近。赫丝塔对这座冰原城市表现出来的突如其来又令人吃惊的关心，感动到汤姆。他并没有怎么意识到他有多么怀念这座城市，直到它再度进入他的眼帘。他的眼中噙满泪水，令掌舵塔和冬宫的灯光模糊成了蜘蛛形的图案：“每个地方都灯火通明，就好像一棵魁科节树(魁科节是伦敦城庆祝其守护神魁科的节日，庆祝方式与现代的圣诞节类似。)……”
“这是为了让阿尔汉格尔斯克能看见它。”赫丝塔说，“马思嘉和他手下的猎手们一定已经停下了引擎，并打开了所有的灯和导航信标。眼下他们大概正在弗蕾娅的宫殿里，等候着他们的城市到来。”
“那弗蕾娅呢？”汤姆问，“还有其他所有人呢？”
赫丝塔没有回答。
空港看上去明亮而又好客，与往日迥异，不过要降落在那儿的话却没有问题。赫丝塔熄灭了“鬼面鱼”号的运行灯，然后让汤姆来驾驶，因为他在起降技术上一向比她好得多。汤姆将“鬼面鱼”号降得极低，船舱的龙骨几乎擦到了地上的冰，但紧接着他驾驶着它突然再度升起，滑入城市下层左舷边缘的两座仓库之间的狭窄缝隙之中。系泊夹具的当啷一声在飞行甲板上听来响得可怕，不过没有人跑过来察看是怎么回事，当他们俩冒险走出飞艇时，他们在落满厚厚积雪的寂静街道上没有发现任何移动的物体。
他们默默地飞快爬上空港，不出一声，各自被对这座城市的回忆包围着。“晴空湍流”号正停泊在靠近空港中央的一片开放平台上，气囊上面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狼徽红得耀眼。一个身穿皮衣的守卫站在一旁警戒，在船舱的舷窗后方，能看到灯光和走动的人影。
汤姆望向赫丝塔：“我们该怎么做？”
她摇摇头，还不太确定。汤姆跟着她穿过燃料槽后方投下的一片片浓重阴影，从后门进入了港务总监的屋子。这里一片漆黑，偶尔有几丝港口的灯光从覆满寒霜的窗户透进来，才会将这片黑色射破。本来十分整洁的客厅和厨房仿佛被一场龙卷风横扫而过，收藏的纪念餐盘被砸碎，陶瓷器皿被打破，阿丘克夫妇的子女们的照片被从家族神龛上扫了下来。以前挂在客厅墙上的古董猎枪不见了，炉膛里冰冰冷。赫丝塔一路咯吱咯吱地踩着拉斯穆森家喜笑颜开的面容碎片，走到了橱柜边上，拉开了刀具抽屉。
在她身后，一道不怎么结实的楼梯忽然吱呀响了一声。汤姆靠得离楼梯近，立刻转过身来，就看见在扶手栏杆之间有一张灰乎乎的脸向下朝他窥视。那张脸几乎立刻就不见了，躲在后面的那人手忙脚乱地朝二楼爬去。汤姆吃惊地叫了一声，随后想起外面还有人，于是飞快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赫丝塔粗鲁地从他边上挤过，阿丘克夫人家最锋利的那把厨刀在她手里闪过一抹晦暗的光芒。栏杆后面的影子狂乱地扭打起来，紧接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行行好！饶命啊！”然后便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一个笨重的身体臀部着地一路被拖下楼梯来。赫丝塔后退一步，喘着气，手里仍然紧握着刀子，汤姆低头朝她抓住的那个人望去。
那是彭尼罗。浑身发臭，头发散乱，脸庞凹陷，长着茂密的白色胡楂。在汤姆和赫丝塔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位探险家仿佛老了十岁，就好像安克雷奇上的时间比外界走得更快一样。他轻轻地抽噎着，鼓凸的双眼在他们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汤姆？赫丝塔？老天啊，我还以为你们是那些该死的猎手团。可是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们带着‘鬼面鱼’号吗？哦，感谢老天！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这儿发生什么了，教授？”汤姆问，“其他人呢？”
彭尼罗一边还警惕地望着赫丝塔持刀的手，一边挪到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背靠在楼梯中柱上：“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猎手团，汤姆，他们是一群空中无赖，由那个恶棍马思嘉率领着。他们是大概十个钟头前到的，砸碎了驱动轮，占领了城市。”
“有人死了吗？”赫丝塔问。
彭尼罗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想要让每个人都完好无损，好送到他们那恶心的奴隶营里去，所以他们就把大家都集中起来，关在冬宫里，一边等待着他们的城市追上来。斯卡比俄斯手下有几个勇敢的伙计试图与他们争执，然后就被痛揍了一顿，不过除此之外我想就没有其他人受伤了。”
“那你呢？”赫丝塔身体前倾，凑近亮光下，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那可怕的凝视，“你怎么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被关押？”
彭尼罗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哦，你知道彭尼罗家的座右铭吗，肖小姐：‘一旦事情变糟，明智的人就藏到大件家具后头去。’他们降落的时候我正巧在空港。以我一向的敏捷思维，我飞快跑到这里，躲到了床底下。直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才敢露头。我本想到小马思嘉那儿去，领取悬赏，不过坦白说，我觉得他不可靠，所以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潜伏着。”
“什么悬赏？”汤姆问。
“喔，啊……”彭尼罗看起来有点羞愧，并想用他那种典型的惫赖笑容将它隐藏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汤姆，我觉得是我把猎手团引到这里来的。”
出于汤姆无法理解的原因，赫丝塔放声笑了起来。
“我只不过发送了几条无害的危难呼叫而已！”那位探险家抱怨道，“我从没想过阿尔汉格尔斯克会收到它们！谁听说过无线电信号会传那么远啊！不用提，肯定是因为这见鬼的极地气候……不管怎么说，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这事对我没什么好处。我躲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一直想着要溜到那艘猎手团的飞艇上，突围出去，可是有一个大块头守卫看守着它，里面还有另外几个……”
“我们看到了。”汤姆说。
“不过……”探险家眼睛一亮，继续说道，“眼下你们和‘鬼面鱼’号一起回来了，那就无所谓了，对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们不走。”赫丝塔说道。汤姆转过头来望着她，他对于她之前所说的跟猎手团较量较量的话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不过赫丝塔马上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呢？我们欠阿丘克家的，还有弗蕾娅，还有大家所有人。我们必须去救他们。”
她不管他们如何瞪着她，径直走到了厨房的窗口边，透过窗上的凝霜望了出去。漫天飞雪在港口路灯的光锥中漫无目的地盘旋。她在心中构想着飞艇上的守卫，还有他们那个守在外面系泊平台上的同伙，正跺着脚驱散脚趾上的寒冷之意，还有在冬宫里的马思嘉的其余手下，正用拉斯穆森家族酒窖里的藏品暖和身子。他们都将变得昏昏欲睡，自信满满，不会想到有任何麻烦发生。他们肯定斗不过瓦伦丁。也许，如果她从他那里继承了足够的力量、残酷，以及狡诈，那么他们也斗不过她。
“赫丝塔？”汤姆靠近她身后，被她冰冷的情绪吓到了。通常那个做出鲁莽救人计划的人都是他。如今听到赫丝塔提出这样的建议，让他感觉天翻地覆。他将手温柔地放到她的肩头，感到她僵了一下，缩了开去：“赫丝塔，他们有很多很多人，而我们只有三个……”
“算成两个就行。”彭尼罗插嘴道，“我不想掺和到你们的自杀计划里去……”
赫丝塔迅速一动，刀就架在了他的喉咙上。她的手微微颤抖，令刀刃的明亮反光随之晃动。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瓦伦丁的女儿说道，“否则我就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