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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只有当我们不再各司其职时人们才会发现我们的重要性。

——无属战列巡洋舰内奥米号驻船哈洛克“时有下坠”

  • 新泰恩城,朗顿山大道

“大功告成,”斯塔凡在纸上勾勒出瓦片的形状,贴在娃娃屋的屋脊上,最后用哑光漆作为表面涂层。他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靠,我都开始自言自语了,真是个老年痴呆的大傻瓜。”

他洗净刷子,把它晾在抹布上,围着桌子转了几圈,研究着娃娃屋的无棚结构。这件摆在工作室正中的玩具看上去就像是建在私人小岛上的公寓楼,当他跪在地上,下巴支在垫着桌面的胳膊时才理解对于孩子来说娃娃屋里包含的奇妙之处,你必须模仿孩子的身高,从他们的视角观察,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无穷乐趣。封住四面墙壁后小屋变得更加引人入胜,打开薄板做成的正门后就能看到楼梯间和门厅的长桌,十分可爱逗趣,一层的窗子透着诱人的金色灯光。恍惚间他差点觉得自己也能走进屋内,和屋里的娃娃一同过上幸福安定,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痛苦,没有疲倦,没有忧伤,也不会老去。

这是为克尔斯汀做的,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内奥米。

为了实现对她无声的承诺,他用了三十五年。做这个小屋花了多久?不过区区数月光景。在她去世前他原本有大把时间把它做出来。不,不对,死去的孩子不是内奥米,他的脑子里为什么不停地兜着这样的圈子?她不是内奥米,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内奥米从来没见到过那台在无名幼女弥留之际给了她巨大安慰,之后又被斯塔凡珍藏多年的天象仪。

一部天象仪,一个装满重要文件和照片的硬拷贝的破皮箱,还有诸如老式游标卡尺一类的手工工具是他离开圣萨尔时携带的全部物品。斯塔凡坚信当灾难降临时某人抢救出的纪念品绝对能印证此人的内心世界。在星盟焚毁故乡星球之前他珍视的一切就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用指尖反复推开正门,又推到半关的位置。真不赖,他对袖珍折页的做工满意的不得了。他必须用小指头才能关门,不过对克尔斯汀的小手完全能轻松应对。对他而言它并不仅仅是件玩物,它将他封闭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代表了一切他曾经奉为珍宝的事物。如果孩子玩腻了或是把它弄坏,他的心也会一起碎掉。

但这并非慷慨之道。

馈赠时当倾囊相予,不求回报。

他用指尖捏着房顶小心翼翼地放好,水基油漆都快干透了。想搬走小屋他必须先把它拆散,但此时此刻每件小家具都已就位,完美无瑕。他锁好工作室,回家吃晚饭。

劳拉正呆在厨房里。“亲爱的,我先去联络飞船,”他靠在门框上说道。“到呼叫哈洛克的时间了。”

“天啊,你居然能跟它交流?”她问道。“可怜的小东西,孤伶伶地困在飞船上,但愿它别被憋疯。”

“很明显,他们的追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活。我看哪,他们连觉都用不着睡。”

“哦,要是能在弄来几只就好了。”

“是啊,他可是我前所未见意外收获呢。”

“不过眼下的情况要持续多久?你打算把它养在哪里,那条大船该怎么办,降落在星球上?总不能让它一直停在轨道上吧?等UNSC打回来想藏住它们可不容易。”

斯塔凡耸耸肩。“想修建轨道船坞要用上几年时间,所在暂时只能让她停在某个星球的固定轨道上,执行安保工作需要征集一支驻船部队,锁死飞船才是更切合实际的办法,哪怕有人强行登船也无法将它开走。哈洛克目前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佳人选。”

“你真觉得真会有人这么干?切开船身硬闯吗?”

“UNSC部队有过登陆星盟战舰的战例,哪回事先都没敲门。”

“真讨厌,想停个船都不得安生。”

“所以我才指望咱们这位哈洛克巡夜员。如果我发生不测,没能按时呼叫——对了,他会通过位置和声音,而不是能够伪造的代码来甄别身份——他就会进行迁跃前往我制定的坐标。他应该不大喜欢奇戈亚尔。”

劳拉有些惊愕,对于这个坚强的女人来说这已经等同于被吓晕了。“你说你会发生不测是什么意思?”

“飞船的前任主人也许会寻找飞船,其他的奇戈亚尔没准也跃跃欲试。”他冲她挤挤眼睛。“亲爱的,我不想吓着你,可是银河系确实遍地人渣,所幸我的授业老师比他们更加邪恶,或者说更加高明,至于哪个形容更贴切要取决于你的道德取向。”

斯塔凡输入通讯码,听到了联络音。诚然,跟哈洛克保姆通话询问是否一切正常的确有些奇怪,忽然出现的咔哒声和随之而来的沉寂告诉他下坠已在舰桥上开启了通讯频道。哈洛克确实聪明,但他们并未掌握先说“你好”或者“下坠收到”的概念,必须由斯塔凡先开口。

“嗨,下坠,”他说。“是我,用语音确认我的身份。”

<身份确认,而且你一切正常。>

“是的,我硬朗得很。出麻烦了吗?发生故障没有?”斯塔凡也在学习向哈洛克提问的技巧,他们不会主动透露任何事,至少他养的这只不会。这就跟向神灯精灵许三个愿望有异曲同工之处。“所有读数都正常吗?”

<我拦截了一次入侵。>

斯塔凡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胃一阵抽搐。“怎样的入侵?”

<一次试图侵入舰载计算机系统的攻击,利用了你的通讯频道,但未能突破我设置的防火墙。我已经增加了新的安全协议。你命令我确保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飞船,所以我全方位地增强了安保措施。>

“什么时候?能告诉我这次失败的入侵发生在什么时间吗?”斯塔凡几成惊弓之鸟。还有多少人知道飞船的存在?在其中又有多少人知道如何连入它的通讯频道?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怒气冲冲的圣赫利人开着飞船登门造访。“谁干的?”

<我只知道攻击的源头在威尼斯。>

斯塔凡只能想到一个具有足够的知识来染指飞船的家伙,但他想不出那个火鸡怪的动机何在。

菲尔,你个王八蛋,你在搞什么把戏?

“没关系,你干的非常出色,不要让任何人进入飞船,在我更改命令之前只有我和我的同行者能上船,如果你认为飞船有危险,按照咱们事先的约定执行迁跃。”

<明白。我现在要去继续工作了。>

斯塔凡决定去会会菲尔,那个蠢货这是自讨苦吃。鉴于他把家安在了这里,客户也知道上哪能找到他,斯塔凡无法想象这个奇戈亚尔干嘛要跟他耍花招,不过和利欲熏心的人类一样,火鸡怪动了贪念也聪明不到哪去。

“亲爱的,能把我那份放进烤箱里保温吗?”斯塔凡检查过手枪,拿起卡车钥匙。“我得去处理一点小过节。”

劳拉瞧了他一遍。“斯塔凡,你已经不是个毛头小伙儿了,不管你要去干什么,必须带上埃德温。”

“我应付得来,就是去会会萨弗.菲尔,半路上给埃德打电话也来得及。”

上了岁数的丈夫糟蹋掉晚饭不说还要出门跟人拔枪玩命,能容忍这些的妻子真不多见,能娶到劳拉是他的福气。而且菲尔没准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双方犯不着动刀动枪。斯塔凡接通无线电,告诉埃德温他要去什么地方。

“爸,你应该等我,”埃德温说。

“区区一个菲尔,我对付得了。”

“就算你说得对吧,我还是得去,在我到之前先别急着射穿他的膝盖。”

这只是件日常工作。斯塔凡吹着口哨驾车穿过市区,心中的愤怒压倒了担忧。下坠完成了本职工作,挫败任何威胁飞船安全的入侵。可是假如不是菲尔干的呢?莫非彼得.莫里茨在暗中捣鬼?飞船让斯塔凡寝食难安。这件事涉及的科技超出了斯塔凡的能力范畴,所以他只能跟随自己的直觉,基于人类和异星人的天性作出判断。无论科技如何进步,出于本能的动机总归是一成不变的。

“永远不能任人戏弄,”安迪.雷默几十年前的教诲犹在耳旁,依然记忆犹新。“决不能给人第二次机会。如果你在别人耍你时把他抓了个正着,要是不拿他开刀以儆效尤,他屡教不改姑且不说,别人也会拿你当白痴。咱们这一行干上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菲尔偷过这条船一次,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足够的威慑他就会产生再偷一次的动机。何必惊讶?这就像一个男人为了新欢抛弃妻子,当他故伎重演时这位被扶正的新欢反倒惊诧不已,怎么就不会动动脑子,她自己当初又是怎么把这个男人搞上手的呢?

也许我该召集人手,挨根折断菲尔的手指头。

雷默教会了斯塔凡所有必备的知识,操作火器,用武力压服对手,掩盖行踪,还有如何赚钱。而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世上本没有规则,规矩全都是你自己定的,之后要用暴力手段维护它。做个遵章守法的好市民没给斯塔凡带来哪怕一丁点好处,他越是俯首称臣,体制就越是对他不以为然。对于内奥米的失踪体制置若罔闻,警察也不屑一顾,教务局和医院也是一个鸟样,连殖民地管理局的代表跟其他本职工作就是倾听他的诉求的家伙也没把他的疾苦放在心上。对于莉娜的死他们一样无动于衷。

这原本不该是契约的一部分吗?你遵守社会规则,作为回报当你陷入困境时这些规则也能保护你。但他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却是你越想追求正义反而与之渐行渐远。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雷默,是雷默带着他跨出了难以置信的一步,迈进了崭新的天地,在这里任何人都不必循规蹈矩,所有曾经想对你下手的混蛋现在都对你敬而远之。

这并非斯塔凡的本性,但愤怒和绝望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他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带他走出荒如废土的人生的是雷默,不是那些体制内的狗屁官僚,对于斯塔凡这些已经足以让他判断孰是孰非了。

如果再见到内奥米,她还能认出我吗?爸爸变成了军火贩子会让她作何感想?

她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应该能理解什么叫身不由己,有时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本心,而是因为无可奈何。斯塔凡拐下公路,开向菲尔的居所,现在他要做的事正是因为别无选择。

他首先看到的是大门大敞四开,院子里的车比他上次拜访时多了许多。看样菲尔打算弃家而逃,算他聪明,如果他落到斯塔凡手里一定会被他扭断鸟脖子。他把车停在大门外,如此一来一旦遭遇埋伏不至于被困在院里。斯塔凡把手枪别再后腰上,然后走进前院。

不对劲。前门总是有卫兵把守,除非菲尔想向交易对象表达诚意,但通常斯塔凡不会不请自来。一帮奇戈亚尔急得团团转,气急败坏地争论不休。他们发现斯塔凡时都炸起了羽毛。

他不打算被先声夺人。“菲尔呢?我找他有事。”

斯塔凡双手叉腰,随时准备拔枪。奇戈亚尔对这个肢体语言的反应和人类一样。他们站着不动,打量着他,一个凶相毕露的女人从男人堆里钻出,大步朝他走来。寂静忽然降临,斯塔凡能听到远处屋子里幼雏的吵闹。

“我丈夫呢?”她质问道。“是你干的吗?你是来索要赎金的?我要割断你的喉咙,我要——”

“稍等,夫人。”这位一定是现任的菲尔太太,他第一次拜访时见到的那个雌性突击者亚种。“你刚才说你丈夫失踪了?”

她显得狂躁不安,不过他们都是这幅德行,这应当归咎于他们的眼睛。“别跟我装无辜,扁脸猴,你把他怎么了?”

好,该按照雷默的教导行事了。“其实我来这正是为了把那只豺狼惯偷打得屁滚尿流,”他恶狠狠地说。“有人抢先替我代劳了?”

终于有个男人搭话道。“菲尔昨晚就不见了。”

“你说‘不见’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后跑路了?我来这就是为了他卖给我的船想跟他当面对质。”

菲尔夫人急得直跳脚,脑袋扭来扭去。“羽毛,”说罢她钻进屋里,过会儿回来时攥着一把油光锃亮的黑色羽毛。当她举起羽毛时斯塔凡看到羽管和分支上的毛发都有破损的痕迹,像是用蛮力扯下来的,有些翻羽的末端甚至带着些许紫色的血迹,所以应该不是自然脱落或是从尸体上揪下来的。

“看吧,”她说道。“这些是我从地上找到的,我知道他被人绑架了。他出门往车里放东西,我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没有音信,踪迹全无,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他昨晚没如约拜访客户,至今还没回家,这就足够反常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夜不归宿我会宰了他。”

当然,她可能在说谎。对于奇戈亚尔斯塔凡不抱任何幻想。也许她跟人类女人一样,正在给自己的丈夫打圆场。

“你觉得谁有嫌疑就告诉我,”斯塔凡说。“我会去跟他们谈谈,因为我也急着找他。”

“要是我们知道谁是嫌犯早就杀到他家里去了。”

奇戈亚尔在压力之下本性会暴露无遗,无论在狩猎还是在战斗中他们都喜欢成帮结伙,暂时这种本能还没发挥作用。

“你觉得会不会是圣赫利人抓走了他?”斯塔凡问。

一个男子疑惑地曲起脑袋。“四瓣嘴如果想抓活口会先把其他人杀光。如果他们不需要活口,我们早就找到他被大卸八块的尸体了,所以我们才怀疑人类。”

“或者你们的同类,也可能是鬼面兽。如果你怀疑他被人类绑架了,也许应该调查除我之外他最近都跟谁做过生意。”

他的口才奏效了。关于圣赫利人这些火鸡怪的观点是正确的,斯塔凡听说过他们对战俘并不温柔,就算他们找到威尼斯然后无声无息地登陆了,这件事也不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去问问你的生意伙伴,”菲尔夫人说。她可能觉得斯塔凡只是个低等的雄性,自然会服从她的命令。“我想让他活着回来。”

斯塔凡寸步不让。“还是去问问你的合伙人,然后再告诉我有何发现吧。”

他回到卡车上,拿起无线电的同时谨慎地遮住反光面,以免被人从背后偷袭。他真不愿意背对着一群奇戈亚尔,尤其在他们火冒三丈的时候。

如果有人为了逼债绑走菲尔不会过了这么久还默不做声,因为这正是惩罚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替代法律在威尼斯强制执行的规矩。如果人们不知道做了坏事立即会遭到报复就不会有人按照规矩办事。斯塔凡沿着向东的公路进城,半路遇到了开着皮卡对向驶来的埃德温。他放慢车速,停在道旁,埃德温调转车头,在他后面停下车。

他跳出驾驶室。“天哪,老爸,你吓死我了。怎么样?”

“菲尔失踪了。”

“跑路了,还是被绑票了?”

“听起来像是被绑架的。”

“圣赫利人干的?”

“如果真是他们肯定会留下一地碎肉然后杀奔飞船的所在地。可是如果他得罪过什么人咱们应该会马上听到消息才对。”

“谁会在菲尔自家的大院里绑架他呢?”

斯塔凡的本能告诉他,菲尔的离奇失踪与试图破解飞船系统的入侵一定有关联,只是暂时无法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傍晚,天还没全黑,林中昆虫的叫声此起彼伏。

“现在咱们来把线索联系在一起,”他靠在埃德温皮卡的车棚上。“有人试图入侵飞船的计算机,从这里,通过我的通讯信号。有人对我、飞船和菲尔的事一清二楚。你说会不会是彼得?或者是耐恩干的?”

埃德温耸耸肩。“最近进城的都有哪些人?”

斯塔凡之前倒没想到过这点。“咱们请来的大行家,那两个陆战队员。你觉得是他们所为?”

“你想啊,咱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UNSC的逃兵了,却忽然一下子冒出来三个。”

“三个?”

“俄国佬刚来时带着个女的,但那女人不知为什么忽然不见了。”

斯塔凡也好奇她去哪了,不过想监视每个人的行踪基本不可能。“买良种马的时候,”他说。“仔细检查一遍牙口通常很有必要。去跟他们聊聊?”

“有道理。就算不是他们干的,也能让他们利用专业技能帮助咱们找到嫌疑人。”

“可是对方是怎么知道如何连进飞船通讯频道的?”

“之前咱们是怎么找内奸的?他们早晚会露出狐狸尾巴。”

斯塔凡现在无法断定马尔和瓦兹是麻烦还是福音,或者仅仅是两个逃离UNSC,只想躲得越远越好,然后过几天太平日子的大头兵。不过那条船现在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必须竭尽所能保护它。下坠会阻挠任何强抢飞船的企图,这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而且这行干上就没有回头路了。

就算是他的同类,像彼得和耐恩这样的朋友在背后对他不利,他也必须采取行动。在这一行里不能暴露出妇人之仁,如若不然就会被人生吞活剥。如果真是那两个新丁所为,他会灭了他们,以此对地球和UNSC传达一条讯息,他们不可能再像三十年前那样大摇大摆地到殖民地的家门口敲诈恐吓了。

“走吧,去跟马尔和瓦兹谈谈,”他说。“他们爱泡酒吧,对吧?”

埃德温点头称是。“我先召集人手。爸,你这回是在跟陆战队员打交道,跟他们相比奇戈亚尔简直可爱得像小鸡崽儿一样。”

  • 新泰恩城,斯塔夫罗斯酒吧

“等我老到干不过折页脑袋的时候,”马尔调侃道。“我打算在这里开家餐馆安度晚年,就叫黑区餐厅吧(黑区在英格兰中部),主要供应培根配豆,炸大肠和腌猪肉……”

“全是猪下水?”瓦兹顿时没了喝啤酒的胃口。“除了肠子就是肚。”

马尔负责监视入口,瓦兹脸朝另外一边紧盯着通向洗手间的后门。如果坐在方便快速撤离的靠门位置能让他安心不少,不过每张桌子上都挤满了顾客,谁都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不是有豌豆,”马尔说。“还有培根嘛。”

“其余的依然是猪下水。”

“你能奈我何啊。”

“打算经营酒水吗?”

“就卖当地的蓝色气泡酒,再论品脱销售地产苦啤。”

“品脱是啥意思?”

“半升多一点,你真没见识。”

“那你知不知道伍尔弗汉普顿不在黑区啊?”

“我在谈论梦想,你怎么这么扫兴?”马尔把一块不明硬食(RHSU),也就是那种硬得跟石头一样,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零食扔起来用嘴接住,同时用耳朵过滤着人声鼎沸的酒吧里的需要留意的交谈。“少壮不动脑,老大徒烦恼。”

马尔继续偷听。对于圣赫利语和部分奇戈亚尔使用的方言他一直了解不多,但能够从连篇鸟语里挑出几个人名。BB依然在马尔的无线电里监视着所有动向,还时不时通过他的耳机发表评论。大部分当地居民都穿着足以发挥应有功能的老式服装,所以不善打扮的马尔在这里不会显得格格不入。要不是屋里的奇戈亚尔和偶然间闯进来的咕噜人和鬼面兽,这家店跟他爷爷那辈人在地球上泡过的酒吧并没有什么分别。

“刚才应该拿包扑克,”瓦兹说。“或者来副象棋。”

“玩玩‘谁是间谍’也行啊。”

最近这些年马尔一直没跟瓦兹扯过这么多闲篇。对于对方的事他俩都一清二楚,而真正想八卦的事都不能在公共场合明说,这点确实挺熬人。间谍工作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激动人心。

无所谓,他们只需要等待下次登上虔诚判罚者号的机会,然后把剩下的工作交给BB。等待很漫长,结果却很简单,唯一的复杂之处在于要抢在‘特立加姆的雇佣兵之前把飞船弄到手。

马尔用下巴抵住前胸,低声道。“BB,你有什么发现?”

“抱歉,溜号了。我刚才正在破译一种人类从未接触过的奇戈亚尔晦涩方言,不太难搞,震撼学术界的程度不会超过破解B类线性文字(古希腊文字)。你俩继续研究猪下水,多有意思。”

“厚颜无耻的小混球。”

瓦兹瞪了他一眼。“土老帽。”

“没骂你,我说他呢,咱们可爱的魔术盒大爷。”

“哦。”

正门上霜的门玻璃被黑影挡住了,在屋外昏暗的灯光映衬下两个人影若隐若现。接着斯塔凡·森茨科和他儿子走了进来,马尔早就该对这张脸习以为常了,但每次见到他还是能感受到同样的震撼。

“注意,斯塔凡和埃德温来了。”

斯塔凡进了酒吧后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马尔相信他这一眼就能把屋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认出他们后表现出来的略微迟疑也许都是出于他的老谋深算。毕竟他是内奥米的父亲,就算他已年逾七旬,依然拥有足以与她匹敌的出众智商,况且在军火行业混到今天他靠的绝对不会是多愁善感。马尔不敢忘记这点。

瓦兹向斯塔凡点头致意。“他们过来了。”

两个食客在酒吧里偶遇两名朋友,于是决定凑个热闹,这再正常不过了。新泰恩城小到能让他俩在一星期之内和斯塔凡圈子里的所有人不期而遇,想躲都躲不掉。两个陆战队员对斯塔凡来说仍然具有难以言喻的巨大价值,马尔决定把握住这个优势,尽量善加利用。

“切奥,”斯塔凡刚想坐下BB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直冲他的耳朵。“是切奥.沃恩,‘特立加姆雇的绝对是她。”

“哥们,我可不能一心多用,”马尔嘀咕道。他希望斯塔凡认为他在结束跟瓦兹的交谈。“两位今天忙坏了吧?”

“哎,你也知道,”埃德温耸耸肩。“干哪行都这个德性,强制履行合约,应付出乱子的进货。”

斯塔凡豪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马尔的“不明硬食”,向他证明了就算在最偏远荒凉的殖民地人们依然能保持一副好牙口。他嚼东西的声音听着就像碾碎骨头。

“那个卖船给我的火鸡怪,”他说道。“他失踪了。”

大事不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有麻烦了。

这回是瓦兹接过话茬。“他事先就知道飞船的引擎有缺陷,于是提前开溜了?”

“如果他有骗我的胆量,肯定知道逃走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能跟圣赫利人交易过程中的不良信用记录终于让他倒大霉了。”

“瓦兹,据我所知圣赫利人从未登陆过这里,他们有没有发现这颗星球都难说。”

马尔把那包花岗岩似的零食推到斯塔凡面前。“但奇戈亚尔知道这里,人们不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么?”顺着别人的口风往下聊没有坏处,撒个小谎也一样。“如此说来你的火鸡朋友吓破了胆,然后逃命去了,还没人确切知道他的下落。”

斯塔凡多盯了他几秒,内奥米也经常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他被人绑架了,现场有打斗痕迹,地上留下了血迹和羽毛,还有他的家人。要知道他们从不弃巢而逃,他们的女人可以在不同的雄性之间随意劈腿,但男人会守在家里,直到忍无可忍。因为这事儿菲尔夫人对我扯脖子一通鬼叫,她要求我帮她把菲尔找回来。”

“你觉得这件事跟你们的交易有联系?”瓦兹问。“依我之见,你是他唯一的顾客。他不过是个倒卖赃物的,也许再等等就会有人索要赎金了。”

斯塔凡看了埃德温一眼,然后耸耸肩,似乎在邀请他就菲尔的顾客满意度发表意见。“如果不是跟他进行过这宗牵连重大的交易,如果不是他刚失踪就有人试图黑进飞船的系统,我肯定也会这么想。不妨对你说,区分机缘巧合和因果关联时我一向加倍慎重,这都是寻找女儿留下的后遗症。”

马尔没敢看瓦兹。他不知道正常条件下一个实诚人会对这样的消息做出怎样的反应。迷茫也许是正确的选择,斯塔凡甚至会将之视作尴尬的表现,反正只要不流露出自责的神态就行。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条。“切奥.沃恩。”不显示化身时BB的话语就像是喝止丑陋罪行的上帝之音,或者是妄想症发作时脑子里的窃窃私语。马尔总是记不住这个小混蛋正在他的无线电里监视着一切。“‘特立加姆雇切奥.沃恩找到判罚者号,而她正是那位想要建立火鸡联合海军的民粹主义者。用不用给再你配上张说明图?”

BB彻底扰乱了他的心神,他希望从外表上看起来他只是个被搞糊涂了的陆战队员。连串的理论像电影预告短片一样在他脑中形成:菲尔试图偷走飞船,被切奥顺藤摸瓜抓了个现行,他不肯告诉她飞船的位置,于是她对他动了刑。真他妈的,这个说法成立的前提是斯塔凡还不知道是谁想黑进飞船系统。如果他把飞船弄丢了,他们大可以打道回府,犯不着继续在这跟他干耗了。

可既然帕拉戈斯基想要那条飞船,马尔就必须遵守命令。“你想让我们帮你找人?”

“这只是第一步。你们以前经常跟奇戈亚尔打交道吗?”

“消灭过一些,老实说数量还真不少,不过我们更擅长对付圣赫利人,那帮家伙更加难缠。不管他们想干掉的是菲尔还是某个无名小卒,只会留下一个冒烟儿的弹坑,房子,老婆,毛茸茸的鸟崽子,全都炸上天。”

瓦兹点点头,冷静得令人惊讶,看起来真跟与那次不上道的黑客入侵毫无瓜葛一样。“菲尔知道飞船现在的方位吗?如果这位惯犯脑子还算灵光,肯定会用飞船的坐标作为交换,求对方不泄露他的下落。”

“即便如此圣赫利人也上不了船,在下坠的关照之下飞船被完全锁死了。”

好的。多谢你的提醒。马尔希望BB将这一切都传回了斯坦利港号,奥斯曼知道飞船的位置,接下来没准能让菲利普撺掇一下圣赫利人,给特立加姆敲敲边鼓。一切忽然都变得不再明朗。当务之急是从斯塔凡的手中夺回飞船,因为就算他不用她对付地球,威尼斯上总会有其他人想这么做,毕竟这里是众多叛军派系的大本营。只是损失掉飞船对军情局来说不啻为一次重大失利。船上的数据和运转良好的净化光束的确价值连城,但阻止威尼斯用飞船攻击地球必须被摆在第一位。就算让‘特立加姆那票人把飞船抢回去,他们也不会比几个星期前更有杀伤力。

不过即便是体贴的上级也会跟你要这要那,他们总是拿你当超人使唤。消灭坏人,完好无损地夺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当好人民公仆。也罢,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过让人民公仆见鬼去吧。

“如果你认定菲尔抵挡不住绑架者的‘好言相劝’,”瓦兹说。“干吗不开走飞船呢?而且你还有另外一个难题,有人知道被盗的飞船与威尼斯的关联,而你肯定不想让折页头们上门要船。为了保住飞船,你必须马上把她挪走。如果需要帮忙,我俩倒正好无事可做。”

斯塔凡咀嚼着话中的含义,脸上的表情难以读懂。埃德温依然跟他妈哑巴一样,斯塔凡在侃侃而谈和面如寒冰之间转换也让马尔觉得抓心挠肝。瓦兹想顺势把握机会,马尔也必须跟进。

“好,就这么办。”斯塔凡对埃德温点点头。“走,我去开车。”

他起身对马尔和瓦兹一扬脑袋,示意两人跟上。事情简单得有点不自然,马尔用指甲敲了敲无线电,提醒BB做好准备。屋外的夜晚温热潮湿,虫子围着路灯上下翻飞,敞开的门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埃德温当先带路,斯塔凡跟马尔几乎肩并肩,瓦兹略微落后。他俩走成巡逻队形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就算刚刚还与人把酒言欢,他们依然身处敌营,马尔时刻准备着应付伏击。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瓦兹,对方对他微微颔首。

“我正在同步进行转发,”BB说。“奥斯曼在追踪你们的位置。”

登舰之后,马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能让BB插入的接口。多亏了阿吉,他的连接装置已经被改装成通用式的。不过他们还是要见机行事。如果斯塔凡一时失策,让BB劫船成功,他们也就能囫囵个儿地走下飞船,如若不然他们就必须动真格的了。一瞬间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放松,”BB耳语道,他能探测到马尔的脉搏。“你们可以随时撂倒他俩。”

差点忘了,ODST都是供消耗的炮灰。这他妈就是我的工作,上帝啊,我真他妈健忘。管事儿的把我们丢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跟中彩票差不多。我是打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有活到最后的权力的?

“你们把车停哪了?”马尔问。

斯塔凡像跟班小弟一样转身倒退着前行。“下个路口。”

马尔听到后面开上来一台车,纯粹出于条件反射转过身,马尔也转过头。是辆轻型配送卡车,车灯昏暗,车速并不太快。忽然它开到了瓦兹身后大约十米的地方,冲上了人行横道。

马尔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喊一声,希望BB能明白其中包含的准确含义。他当然能明白,这个AI是全宇宙最聪明睿智的,满脑袋鬼机灵。他肯定能立即向斯宾塞发出警告,然后顺着通讯频道溜走,顺手删掉无线电里的所有痕迹。

“天啊,”BB说。

“快走。”

马尔冲上前,准备拔出麦格农手枪,他的耳机不再发出声响,BB遵守了他应变的命令。他有没有在无线电里留下追踪程序?马尔又扭头瞥了瓦兹一眼,瓦兹也停住脚步伸手拔枪,恰在此时马尔觉得身上的每块肌肉忽然都不听使唤了。

难以置信的剧痛。他无法呼吸,在砸向水泥地面时他听到自己发出野兽窒息般的声音。和其他陆战队员一样他能做到轻伤不下火线,但现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令人瘫痪的疼痛不住袭来。在训练时他遭到过电击,所以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原本应该听到瓦兹的动静,可痛苦的怒吼掩盖了一切。五六个家伙按住了他,给他戴上手铐,然后把他拖上卡车。他觉得可能是六个人,但却来不及细数。

他知道他们上了刚才跟着他们那辆车,因为他的脸被按在货仓的铸钢地板上,他能看到瓦兹也脸朝下趴在地上。卡车启动时金属地面也随之一颤。

斯塔凡的脚就在他的脸旁。马尔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眩晕感也已消退,他这才明白斯塔凡跟袭击他们的暴徒是一伙的。除了埃德温车上还有七八个人。

“非常抱歉,”斯塔凡蹲下身,一只手扶着货柜的墙壁保持平衡。“但我为了让你们实言相告才出此下策,对于实话我非常较真,因为寻找真相已经花了我三十五年时间了。”

  • 德律阿德斯星域,UNSC整备维修空间站锚点X

不出内奥米所料,一艘没有大型飞船支援的鹈鹕运兵船的造访让锚点X的工作人员大感惊奇。

这么说毫不夸张,因为以前从来没人见过安装了迁跃引擎的鹈鹕号。德弗罗将塔卡号开进机舱,停泊港的舱门关闭后六个平民港口指挥纷纷从各个犄角旮旯和舱室里钻出来一探究竟,按照常理每个停泊舱应该只有一个指挥。

“想当初,”德弗罗关闭推进器,“男人们排队围观的是我而不是飞船。走吧,咱们去让这些没见识的家伙开开眼(原文是让他们牢牢铭记小心谨慎/判断力的重要性,一语双关)。”

内奥米戴好头盔,提醒阿吉暂时留在船上,然后跟在德弗罗身后跳下飞船。德弗罗刚迈步朝梯子走去时其中六个港口指挥就不见了,值班的指挥从高台的梯子上滑了下来,一只手按着安全帽。

“长官,按照军情局的指示所有监控都已关闭,观察窗也已遮蔽。你知道你们降落时没有停机舱工作人员的指挥和检查违反了数项安全及检疫规定吧?”

“你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德弗罗说。“我们的工程师有点害羞。”

他看了一眼她飞行服上的标识——ODST第十空降师的骷髅头,飞官军衔,以及象征全视之眼无所不知的军情局尖锥标志。即便你隶属绝密机关也必须让海军的其他部门知道你的存在,这样才能让他们对你心存敬畏,至少奥斯曼这么说过。现在内奥米能理解其中包含的逻辑了。

接着指挥员抬起头看着她。“天啊,”他说。“你是个斯巴达战士?”

“我个儿高也可能是因为蔬菜吃的多,”大多数场合下内奥米都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她从不觉得自己能像马尔和菲利普那样亲切随和。“没错,我是斯巴达战士。”

他咧嘴大笑,递出一只手,这让她略感踌躇。她无奈地握住那只手,尽可能不攥的太用力。

“长官,您是个超级大英雄,”他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早就没命了。”

她该如何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她有种摘下头盔与他面对面的冲动,她想让对方知道她也是个血肉之躯,但估计这让对方的一腔热情化为泡影。他所熟知的斯巴达战士形象必定来自军情局的公共事务宣传海报,不容窥探的反光面罩下的无敌战士没有性别之分,普通人类面临的痛苦和疲劳的干扰与他们绝缘。斯巴达战士都是钢铁超人,屠魔勇士,他们既没有父母,也没有疑虑和没有恐惧。

可是我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与人类作战,和我父亲一样的人类,这怎能不让我感到困惑?

“你过奖了,”她回答。

指挥员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爬上高台,钻进船舱,关闭舱门。在塔卡号右侧五米远处停泊着另外一架鹈鹕飞船,等待接受阿吉的快速改装。现在没有人回来打扰阿吉的工作了,在UNSC内部知道军情局获得哈洛克的人屈指可数。

“出来吧阿吉,”德弗罗钻进乘员舱想把他哄出来。“没外人了,我们来帮你。”

<我并不介意有人旁观。>阿吉飘然下穿,像蜜蜂一样围着克吕普索级飞船的引擎转了一圈。<不需要帮助我也能完成,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你说话跟我叔叔一个风格,”她说道。“他最烦的就是干活时有人探头探脑。”

内奥米从没听过德弗罗提到家人。K-5小队的成员都没有家人,他们不是过世了,就是不相往来或是不为人知,这也是选拔标准之一,他们能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大费口舌解释去过哪里,执行任务时不会因为各种家庭成员的琐事而分心,就算他们阵亡了也不会有亲戚前来质询。

除了我。现在我知道自己有亲人活在世上,并且因此感到六神无主,这本来不该发生。

内奥米觉得有义务帮助阿吉搬动沉重的引擎零件。哈洛克比外表看起来强壮得多,否则也做不了维护修理的重活,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不过既然她穿着助力盔甲,不搭把手实在太过意不去。阿吉是天生当老板的料,他用呆板的合成语音把内奥米指挥得团团转,比如“放在这里,别碰那个,接住这个”,与此同时并未没耽误自己用惊掉人下巴的高速进行工作。他更像是位给轮子上的黏土塑形的陶艺师傅,用触手尖端成簇的纤细绒毛在分子层面进行改造,重塑构成设备的材料。

有些时候他看起来像是在溶化材料,然后又将它们重新构型融合在一起,他强化了鹈鹕号的机身以承担发动机的重量,以及迁跃空间加速过程中承受的额外受力。他使用的材料她的父亲绝对认不出来。

金属加工。我想起来了,老爸是个金属加工工人,总是在制作各种小玩意。他还是个机械师。这是我的回忆,还是来自读过的档案?

改造过程既没有切削也没有锻压,除了阿吉安装外罩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外内奥米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时不时发出的叹息,就像他对这份工作心有不甘一样。

但是这不会发生。他是个哈洛克,先行者设计并制造他的目的便是让他全心全意地热爱本职工作,并心无旁骛地投入其中。

和我一样。

她以前从来没过多思考过这个问题,就算她想到了也会立即停下来。我是否有自由意志?阿吉呢?如果我真的那么刻板,那么教条,我还算是人类吗?或许我和阿吉一样,只是台生物机器?这下她明白了以前为什么要避免这样的思辨。在斯巴达战士当中,她的世界观坚定不移,她的使命感与日俱增。拯救人类是她的宿命,她的任务,她的职责,斯巴达战士是人类仅存的希望,凯瑟琳.哈尔茜博士如是告诉他们。内奥米踏上致远星时战战兢兢,满心疑惑,只想回到双亲的身边,在那以后哈尔茜博士的那番话就变成了主宰她生命的金科玉律。

你们任务的成败事关重大,它关乎全人类的命运。

哈尔茜博士是这么说的。她以不同的方式将这番话重复过无数次,开始是对六岁孩童进行通俗易懂的讲解,告诉他们必须阻止人类同族相残,多年后又对他们进行慷慨激昂的演说,宣称你们,斯巴达战士,是阻止人类走向灭亡的唯一希望。

如果我不勇敢上前迎接挑战,如果我失败了,人类的灭绝都将归咎于我。

内奥米记不起哈尔茜博士和门德兹军士长有没有这么说过,但他们的弦外之音却清晰得令人痛心。一时间她感到愤怒,剧烈的愤怒忽然占据了她的内心。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间,让她毫无疑问坚信斯巴达战士献身精神的外界力量荡然无存。奥斯曼以亲历者的身份对斯巴达II项目公开表示敌意,马尔,瓦兹和德弗罗面对自杀任务表现出了高度的纪律性和英勇无畏的精神,但同时也对UNSC持有怀疑和猜忌的态度,他们和当年的她有些相似,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精明,对于那套崇高使命的说辞已经不再买账了。至于菲利普,他是个平民,也是位学者,跟哈尔茜博士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有些学究气的他喜欢含沙射影又毫不留情地抨击那些琐碎又抽象的事物,对其大加嘲讽。最后是BB,他才是破除偶像主义的源头,他不止想他人所不敢想,还会将想法大声说出来。

K-5的组建本身就是颠覆性的,队员们同样颠覆了内奥米的世界。人类可以接受教化,直到某些行为成为伴随其一生的习惯,但其影响力终归有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前内奥米深知这一点,但亲身体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K-5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磨穿了压在她心中的磐石,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埋葬在下面的情感的存在。

“我去取个包裹,”德弗罗的声音把内奥米拉回现实世界。“跟我一起来啊?在空间站里转转。”

内奥米其实并不想去。“什么包裹?”

“姜糖,帕拉戈斯基送的,专治奥斯曼的晕船病。”

“她干嘛不直接送药呢?”

“你的老板送什么礼物更能打动你?一盒带医嘱的处方药,还是包装精美扎着丝带的可爱礼盒?”

礼物的深刻用心让内奥米陷入了沉思。里面隐隐包含着一丝丝赎罪的意味,帕拉戈斯基想获得奥斯曼的,也许是全体斯巴达II成员的谅解。内奥米偶尔会想到这是否影响到了K-5成员的招募。小队成员都离经叛道,绝非最理想的人选。如果不是帕拉戈斯基认为不同的声音有利于机构的健康发展,就是她在暗中播撒变革的种子,以此弥补在她治下的军情局变得无法无天的罪过。

至少这招行得通,这才是关键所在。哈尔茜博士总这么说。

“好啊,一起去,”内奥米说道。这纯粹是为了对德弗罗表达友善。“阿吉这边不会出乱子,让BB盯着他就行。如果有人想闯进飞船,他完全能把他们油煎了。”

BB在途中一反常态的保持沉默,这时他的声音才填满了她的头盔。“带上我好吗?别让我单独跟阿吉共处一室。”

“你躲不掉阿吉,也躲不掉任何人,你总是以某种形态存在于任何地方。”

“得了,快走吧,把我插进你的神经界面,行行好,行行好嘛!”

“你会在塔卡号上留下一个子程序吧?”

“当然,求你啦,别让我再求一遍嘛,反正返航时你也得让我连进去啊。”

把BB下载到芯片并插进她的神经接口后他将直接连入她的大脑,他能看到并感受到她体验到的一切,获得与她完全相同的体验,这点并非任何传感器所能及。他还能大幅提高她的反应速度,让她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加迅捷更强壮,此外他还能为她提供数据和指令。她曾经把他塞进神经接口,执行敌舰登陆任务——这是海军对强攻进入敌军飞船的委婉说法——这种感觉有点像赛马背上驮了个骑手。BB绝对没操纵她的大脑,但她还是觉得……觉得……不,这种感觉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那既不是驾驭也不是控制,而是一种几乎带着悲悯的照料,像是在黑暗的险境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不过BB倒是挺享受外出的。他尖刻地评价他的AI同僚们有心模仿人类才选择人形化身,但能以血肉之身体验这个世界绝对让他喜出望外。

“好吧,上来吧。”内奥米爬进驾驶舱,从控制台上拔出芯片。她的神经接口经过阿吉的改良,能更方便地先把芯片放进头盔,然后再将头盔扣在脑袋上。“说说看,你派出了多少个鬼鬼祟祟的子程序?别忘了上次你太过勉强时发生了什么状况。”

她能感到BB与她融为一体,这种感觉很怪,就像把你跟别人一起关进壁橱,既憋闷又听不到声响,接着会感到几分尴尬。我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她确信自己能感受到他的精神世界,无怪乎他曾出言为科塔娜抱不平。

可怜的约翰。我还以为他能活到最后。

“亲,我永远都不会做太过勉强的蠢事。”BB的声音并非来自外部,比如来自她的头盔音频设备。这声音不是听到的,而是直接来自她的脑袋,像是不由自主的念头。“我只是想和尽可能多的人分享我的才智,这样才算公平。我数数啊……斯坦利港号上有一个,在B-6还留了一个搪塞女魔头哈雷特,向斐罗斯和威尼斯轨道上的几颗遥感卫星里各留了一个……对了,马尔的无线电里也有一个。所以我刚才一直没吭声,我们正在泡吧,马尔正在跟瓦兹大谈老家那些让人细思恐极的菜式,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读过那本到底是菜谱还是《格雷氏解剖学》。”

内奥米大步跟在德弗罗身后,穿过停机坪爬上高台。他们走过安全门,又穿过一道防爆屏障。“跟我也说说呗。”

“当真?心脏,肝脏……还有……老天爷,腹腔脂肪膜。”

“杂烩吗?”

“内奥米,你是在自言自语吗?”德弗罗问。

“BB在转发马尔的菜谱,里面全都是各种剁碎了的脏器。”

德弗罗哈哈一笑。“如果你觉得一个中法混血的加拿大人会被任何一种食物吓得不敢下手,那纯粹是想多了。”他们已经抵达核心三区的主控制甲板,回头率一直特别高,很难判断到底是谁吸引了船员的注意,是全副装备的斯巴达战士,还是同时别着军情局和ODST标志的飞行员。“我爸爱吃卡昂式牛肚,我妈喜欢把它配上蒜蓉和小葱再上锅蒸。你以前吃过吗?”

“就连斯巴达战士也不敢轻易尝试牛肚。”

BB故作震惊地深吸一口气。“天哪,我刚读取料理数据库,马尔最爱吃的菜居然使用睾丸做成的。笑料太多,真让我应接不暇。”

“算了吧,我还是吃我的干酪三明治好了。”内奥米能真切地感觉到BB对酒吧里发生的事产生的十足兴趣。他也许无意中提高了她的多巴胺水平。“要豆芽干酪。”

“没有啥是我不能吃的,”德弗罗说道。

“你真该去尝尝腌渍鲱鱼,要享用它你先要有维京人的血统……”

这句话是怎么冒出来的?

内奥米差点止步不前。她几乎闻到了那能把人呛出眼泪的腌鲱鱼的可怕味道。那记忆先是生动异常,然后渐渐远去,最后再次消失。她打起精神,继续前行,不知道是该跟随记忆的线索还是任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心率提高了。”BB说。“肾上腺素也一样。怎么了?那道菜来自你的童年记忆?”

这种事不常发生。她知道原因,至少能用神经学术语解释。神经元再生造成的童年期遗忘。你在婴幼儿期掌握的东西越多,海马体中生成的新神经元就越多,被遗忘的长期记忆也就越多。通常儿童会忘掉人生中的前四到五年,人类用于存储记忆的空间是有限的,而斯巴达战士娃娃兵们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末期被灌输了大量的知识。

而且那时我们还没有获得强化带来的认知功能提升。

“有可能,”她想装作这个话题无关痛痒然后一带而过,但当BB监控她的脑化学和物理反应时她很难说谎。“那些烂鲱鱼肯定被定性为我童年时代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创伤了。”

刚说完她脑子里又冒出个念头。它的的确确是冒出来的,就像小气泡爆裂一样真实。想忘掉本已被遗忘的记忆充满讽刺意味,她的大脑已经开始将六岁左右的经历转化为永久性记忆了,有些是孤独、恐惧和痛苦带来的噩梦,有些是清晰得远超常人的记忆碎片,但令人苦恼的是它们依然不够完整。

“生孩子前才要进行类似的训练,”德弗罗说。“你又在跟想象中的朋友说话。”

“喂——你的肾上腺素到达峰值,”BB嘀咕道。“需要我把它降低吗?”

内奥米甚至不知道忽然让她头皮发麻的情感从何而来,但一定和孩子有关。不过她压根不打算胡乱猜测。“我没事。不去想它就是了。”

德弗罗走进UNSC舰队邮局,内奥米抱着双臂等在门外,读着墙上的标语。它们为她开启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窗口。警示标语告诫邮寄者“请妥善封装,避免物品遗失”,因为包裹不严的邮包在寄给家人的途中会损坏或者丢失,另一个标语警告说“请确保邮寄物中不含违禁物品”,同时列出不宜空运的危险品、禁止作为礼物寄给家人的物件以及UNSC人员不能运回家中的物品清单,例如缴获的武器和外星动植物。想起菲利普和他那把等离子手枪内奥米不禁会心一笑,那把枪现在正陈列在斯坦利港号餐厅吧台后面的墙上。运输和邮寄的平均时间表上标明了地球寄往殖民地,地球寄往执行任务的飞船,基地寄往基地和舰对舰邮寄所需的时间,还附带有易腐烂物品和急件的提示。

世上的每个人都有惦记或是想念的人,他们的朋友和家人与他们拥有相同的热切和渴望。当他们结束长期任务回家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这些年来内奥米经常能听到别人提起归乡日,也见过船舱里挂着的日历上结束执勤的倒计时,那东西被人称作“嚓嚓表”,个中原因令她捉摸不透。对于斯巴达战士这种东西既奇怪又突兀。她正怅然若失时BB说道。“稍等,内奥米,有麻烦了。”

麻烦二字把她拉回到现实中。

“怎么了?继续说。”

他沉寂了差不多三十秒,对AI来说这相当于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急切涌遍了她的全身,她不知道那是她的身体对他的话做出的反应还是因为他与她大脑之间的连接在神经系统中映射出了他的紧迫感。

“马尔和瓦兹有危险,”他忽然说道。“我必须切断与他们的联系。”

“有多严重?”

“我猜你父亲和他的手下要把他们带走进行审问。我最后看见的是他们遭到了埋伏,马尔命令我立即撤离。我已经通知了斯宾塞,他正在清理通讯室,然后马上逃走。”

一边是我的父亲,一边是我的战友。

她们把塔卡号开到了这里,还有谁能去救援他们呢?内奥米冲进邮局,找到德弗罗。“快走,”她说。“马尔和瓦兹有麻烦了。”

德弗罗从柜台上抓起包裹就走,柜员对她怒目而视,恼火地敲着玻璃。“83-α表格,”她喊道。“你必须把它填完再走!”

德弗罗拍了拍臂章。“我是军情局的人,”她回敬道。“填什么表格我们说的算。”

两人箭步跑回停机棚。锚点X的繁忙程度不及战事正酣那几年,但他们还是要在人群当中穿行躲闪。

“BB,通知阿吉放下手头的工作,准备让塔卡号快速离港,”德弗罗说。“剩下的活儿下次再干。”

BB过了一会才回答,内奥米这次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因为他用了头盔的扩音器。

“阿吉说只需要八分钟他就能完成,如果你们想在不同地点进行营救就需要两条船。”

内奥米等不及电梯,直接撞开通往楼梯间的大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战术头脑了?”

“他说的有理。”

“抱歉,德芙,”内奥米说。这话出于条件反射,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尽管UNSC的武装部队拥有数以千万计的士兵,如果地球沦于星盟之手,那仍将是她的过错。现在她的父亲抓住了她的两个战友,而她却不能立即赶赴现场做出正确的处置。“抱歉。”

“何出此言啊?”她们再爬一层甲板就到地方了。“咱们早晚都用得上那艘鹈鹕,而且我们现在就需要它。”

“是我爸干的,应该是他设的埋伏。”

“上帝啊,内奥米,那又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不曾……不曾……

不曾怎样?

三十五年前她曾犯过一个错误。如果她不曾那么做,哈尔茜博士的抓捕小组就没办法绑架她。可她想不起细节,她只知道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而那件事让她在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懊悔不已。阿吉给她让路,她跑过停机坪,一头钻进新鹈鹕号的驾驶舱。

她上次开飞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别提这还是一艘炮艇,而这条船的油漆甚至都没干透。她把宝压在了哈洛克的专业水准和BB的驾驶技能上。

“你的心率达到了180,”BB说。“他们不会有事的,菲利普不是活下来了吗?虽然他好运连连,既机智又勇敢,但他并不是地狱伞兵。”

“BB,联系港口控制员,”内奥米匆忙扫了一眼仪器,检查过油压和船况读数。她记起了开船的所有步骤,可能是因为BB的帮助。那个小气泡似乎又在她的大脑深处浮现出来。“德芙,准备好了吗?”

“跟我飞,”德弗罗回答。“BB,帮她一把。”

“航向已设定。”

内奥米深吸一口气,然后启动了姿态控制推进器。外部舱门敞开,鹈鹕号离开锚点X,加速抵达迁跃所需的最小安全距离。

八千……九千……一万……

“亲爱的,把它当成全副武装客车就好。”她听得出BB的腔调变得英勇起来,不,她能感受得到。它转化成她心中的一片空荡,完全不像执行任务前的紧张,却更令人费解和不安。“小菜一碟,到达安全点……加速……启动。”

内奥米用力向前猛推对称的加力控制杆,她听到轰鸣逐渐提升到听力范围外,座舱挡风玻璃上的群星旋即消失。用简单的旋钮或是按钮原本也能实现加速功能,但需要两个推杆同时滑动可以避免意外启动的发生。阿吉做得的确超级出色,现在改轮到她出场了。

是的,对于马尔和瓦兹的遭遇她个人应当肩负起责任。若不是因为她,满腔怒火的斯塔凡·森茨科本不该出现,如果斯塔凡·森茨科不出现在威尼斯上,那里就不会出现一艘战列巡洋舰。她仿佛又回到了致远星,竭力消化被夹在胜利与人类灭绝的双重高压下的现实,不知何时才能有人拯救她脱离苦海。

对于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这岂止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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