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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乍寒还暖的初冬,夕阳西沉得特别快,到了午后,天空彷佛被雾气凝固似的,很快便暗了下来,四周全部陷入黑暗之中,空气也明显地变得更加冷冽,往商店街出口的电车投票口已经透露着浓郁的初冬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和吉野打过照面以后,远山觉得吉野比一个月前看到时更为憔悴。
或许是他刚刚才参加后进同事的葬礼的缘故吧!比自己年轻的人却比自己早日往生,遇到这种事,通常会使人心情陷入消沉之中。
在京滨急行的新马场站下车、对远山来说是头一次的经验。往东边走过去会碰到运河,再往前走则应该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线。道路的侧边是一条冷清的仓库街,还可以听到东京湾里交错的船舶汽笛声从头顶传来。
远山和吉野一起走向通往海边街头的咖啡店。一进入店里才刚点了咖啡,彼此连招呼都还没有打,吉野的呼叫器就响起,他随即走向店里最角落的公用电话。
远山望着吉野表现出一副新闻记者的专业模样,他将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熟练地用手拨电话号码。
吉野对着话筒说话的音量不小,内容很自然地传入远山的耳中。
“什么?你说发现高野舞的遗体了?”
高野舞……远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远山原本不打算仔细听,直到后来吉野说出山村贞子的名字,他才马上聚精会神起来。
吉野稍微弯着背对着话筒,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说话。原本透露着沧桑的面容,现在因为重新出现线索而精神抖擞,露出一般新闻记者该有的干劲。
“三天前……地点是……东品川……什么?不就在附近吗?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到现场……啊!哪里?我就是在问你,到底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这样啊!死后九十个钟头。什么……死前有生产迹象?脐带?真的假的?那婴儿呢?……咦?不见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山听着听着大概可以理解整个状况。也就是说,三天前在这附近发现一具女尸,名字叫高野舞,经过解剖后,法医判断发现她在临死前曾经产下一名婴儿。问题是这个婴儿行踪不明。
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但毕竟那是别人的事,死者是谁?怎么死的?都与他无关。就算这个女人在死以前产下了什么,也和他没有关系。不过最奇怪的是,那女人生产过后,没有藉由任何人的协助,婴儿竟然消失无踪了……
即使那是不关自己的事,远山的神经却开始紧绷起来。
(高野舞……)
这个名字远山虽然第一次听到,可是为何会在他的内心产生刻骨铭心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马上勾勒出一个画面:一个死后开始僵硬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婴儿跨过母亲的尸体独自离去。
远山忽然全身起了一阵寒颤,高野舞生产事件带给他一股强烈的直觉,暗示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从驼着背握着话筒高谈阔论的吉野口中说出的片断内容,已经形成一幅具有真实感的景象,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就好像片断的曲子经过编辑后变成一支流畅的乐曲一般。
远山仰起头闭目养神。电话的声音暂时中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吉野已经回到座位上了。
对远山来说,吉野去打电话的这段时间,给他一种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这几分钟内,远山觉得自己彷佛被人拎起胳臂,怦地一声丢入异次元的空间里一般迷惑。
“你怎么啦?”远山惊讶与虚脱掺杂的表情,使吉野担心地询问着。
“没什么!喔,对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件?”远山稍微调整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问道。
“也没有,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还不知道……听说在大楼楼顶发现一具年轻女尸。”
“这附近的大楼吗?”
“是的,在东品川的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里,而且是蛮深的排气沟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
“杀人事件吗?”
“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意外事件吧!”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刚才我听到你说死者临死以前有生产的迹象……”
吉野瞄了一下远山的脸,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眼神彷佛在问:
(为什么你只对从电话听来的片断交谈感兴趣?)
“一切都还不能确定,只是听到报告而已。年纪轻轻就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怜啊!尤其是一个头脑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
吉野将脸转向一旁,用手摸着胡子,努力思索着,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远山从他的谈话当中听出蹊跷来,便灵机一动地问:“这个叫做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吉野很快的摇头。“倒不是直接认识,我只见过她一次面。她是我今天参加葬礼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浅川的朋友。”
此时远山窥见吉野脸上的表情明显露出不安,或许应该说比不安还要恐惧的表情!
“两人都死掉是偶发事件吧!”远山说完后才发觉到他所提出的疑问,带给吉野更多的恐惧感!
同事的死亡和曾经见过面的年轻女性因为不明原因死亡,两件都不太可能是刑事案件。但是因为外界知道的情报过少,反而更容易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转动,拼命地在思索某件事,随即又露出好像在否定什么的表情!“是啊!所以……有关于山村贞子的事……”
吉野极力思索后又徒劳无功,便摆脱浅川和高野舞的死因是不是有关连的困惑,一下子将话题转向山村贞子身上。
上一次见面时,远山已毫无保留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问题,吉野认为再也无法从远山身上问出什么来,会谈就匆匆结束,留给远山满腹的疑惑。这次远山可不愿意重蹈覆辙,便准备掌握谈话的主导权。
(为什么这位新闻记者到处打听山村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贞子的事?他的来意是什么?)
“这次你应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要打听山村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远山单刀直入地问。
吉野和上一次一样抱着头,露出迷惘的神情说:“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回答,让远山无法相信他的理由。一个大报的资深新闻记者,大费周张去打听一个许久以前出现在大都市里某个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然后说他不清楚自己的目的为何,谁会相信?
“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远山无法平息心中的忿怒,露出微愠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吉野看出远山追问到底的决心,只好两手一摊说道:“好吧!那么我就老实说,本社出版局有个记者名叫浅川和行,他为了调查一件案件,很需要山村贞子的情报,但是浅川当时因为有其他的任务无法抽身,所以拜托我调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所有相关资料。”
“什么案件?”远山将身体往前倾,继续问着。
“关于这个嘛……浅川隐瞒全部的内容,想不到却碰上车祸失去意识,直到前天死亡。所以他为什么非要得到山村贞子的情报不可,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远山为了辨别吉野话中的真假,深切地看了吉野一眼。他从吉野眼中解读不出说谎的成份,但他仍然觉得吉野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远山暗自忖度着从吉野接受浅川的请托,一直到找到远山为止的经过。吉野首先拜访“飞翔剧团”,得到相关资料以后,再锁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团的同一期学员,当初入团时的试题至今仍被剧团事务所保留着。
在远山的记忆中里,同一期团员应该有八个人才对。吉野想必是藉由这些人找出山村贞子的消息吧!
(他应该不会只向我一个人打听吧!)
“其他的人你都打听过了吗?”
他所记得同一期团员的名字,除了山村贞子以外,印象里只记得二、三个人而已,如今远山和这些人早就没有来往,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九六五年进入飞翔剧团的人,现在连络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你都连络过了?”
吉野用力地摇摇头。
“只有用电话连络过。”
“和谁谈过了?”
“饭野、北岛和加藤这三个人。”
一听到三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脸孔迅速地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人物,脸部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每个人都还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饭野。)
这名字远山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擅长演默剧,很得前辈女团员们的疼爱。
(北岛。)
他的个子小小的,长相并不吸引人,说台词的功夫却是一流,在团里经常被指派作旁白者,听说他对山村贞子也默默地爱恋着。
(加藤。)
她的名字应该叫惠子,由于名字不够响亮,重森导演为她取了一个很特殊的艺名叫“龙宫友娜子”。
惠子是个脸蛋相当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无意争取第一女主角的荣衔,因此在剧团里拥有主宰权的导演亲自为她命名以后,反而造成她莫大的压力,一种无法拒绝而感到左右为难的心境经常在她脸上表露无遗。
每当大夥儿一起饮酒作乐时,都会拿她的艺名开玩笑,害她每每为了争辩而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远山对这件事记忆十分深刻。
事实上,真正想要一个艺名的是山村贞子。
“贞子”这个过于传统的名字和她具现代感的漂亮脸孔很明显是格格不入,而且导演突然决定让她在舞台上独挑大梁,照理说应该要有一个响亮的艺名搭配才称头,但是重森却让她用本名登上舞台首次演出,让山村贞子深感遗憾与不解。
由吉野口中说出这几个名字时,早已遗忘的的人们开始清晰地出现在远山脑海里,令他怀念不已。
过了一会儿,远山不再沉浸在年轻时期的感慨中,而对吉野提出他的疑问。“你只是打电话给饭野、北岛、加藤三人而已吧!”
远山故意要让吉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是为何只有他是当面谈话呢?
“事先我也是以电话连络您啊!”
“我知道,但是他们三位全部都是在电话里完成采访,为何只有我需要当面谈?”
吉野听了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用一种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远山看,好像在说:“那还用说吗?”表情中还带着几分无奈。
“难道您不明白吗?其他三个人都说您和山村贞子有特殊关系啊!”
(特殊关系……)
听到这句话,远山的身体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这个姿势让他的脸朝上,很自然地仰望着天花板。
“原来是这样,大家早就知道了呀!”
远山总算了解吉野之所以对其他三人只用电话采访,对自己却当面洽谈的关键原因。
当时虽然大家都是剧团的团员,然而面对要好的同一期夥伴,远山刻意隐藏了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感情事件。
但是,事实却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且经过二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们都还记得这件事,可见这一定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家都对他的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连远山都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贞子本身的特殊风格,使远山和她之间的关系成了大家好奇的对象。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告诉我?”
当远山收起下颚,视线低垂时,刚好迎上吉野充满好奇的眼神。
(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告诉你什么?”
“为什么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结束后,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您应该知道才对吧!”
吉野一定认为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关系匪浅,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踪的理由。就算不知道她失踪后的消息,起码也可以说出山村贞子为何失踪。吉野像一头非常饥饿的恶狼,贪婪地直逼过来。
“开什么玩笑?”
可惜远山并没有任何资料能够提供给对方。为什么山村贞子不告而别?如果他知道的话,这二十三年来应该活得更有朝气才对。
“对了,我给您看一样好东西。”
吉野找了一下公事包,取出一本剧本,破损的封面上印了一行题目。
飞翔剧团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
“穿着黑衣的少女”
剧作 导演 重森勇作
这是一本用钢版誊写后印刷,再简单装订的正式公演剧本。
远山伸手接过发黄的剧本,打开内页的刹那间,隐约飘来一阵二十四年前令人怀念的香味。
“这东西你是如何找到的?”远山脱口而出问道。
“这是我向剧团事务所借来的,我还向他们保证一定会归还。一九六六年的三月,山村贞子参加了这次的公演,表演结束后随即失去踪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和剧团的公演应该有关连才对……”
“你都看过了吗?”
“当然,但是这种演戏用的剧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啊!”
远山翻阅了一下, 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剧本,应该是放在书架上,但是经过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来又搬过一次家时不慎遗失了。现在就算在自己的房间埋头找,也一定找不到。
第一页里记载着工作人员的名字。
音效师——远山博
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头,远山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彷佛面对的是二十三岁的自己。接下来是角色分配的名字。
穿着黑衣的少女——叶月爱子
但是叶月爱子的名字被斜线划掉,旁边用圆珠笔另外写上山村贞子的名字。
掌握故事关键的重要人物并没有使用艺名,虽然那是个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场的次数很少,因此在剧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场,就要带给观众强烈的印象。
这个角色原来是由剧团的中坚女演员叶月爱子担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几天,叶月爱子忽然病倒,原本担任提词任务的山村贞子,便得以顶替上台,这次的演出是她的处女秀。
尽管事实上是因为临时发生意外必须换角,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远山愈发觉得重森是在山村贞子的刺激下写出这个剧本的。
远山一开始并没有联想到这些,但是他一想到自从那次表演以后,山村贞子的个人风格,以及不受岁月影响而改变容貌时,他更加肯定重森一开始就有意让她演出这个角色,而且完全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因为穿着黑衣的少女的形象简直太符合山村贞子了。
他继续翻阅着。
剧本是导演重森的作品,导戏的笔记以及提醒演员的注意事项,都以细小文字,写在台词与演员应注意的表情和动作的行间里。甚至于什么时机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详细记载着。
M1——主题曲,剧场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置着已设计好的客厅家俱,随着投射进来的微亮灯光,舞台上的客厅渐渐亮了起来。
M5——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谐的钟声混合着拥挤吵杂的声音,和人群杂的喧嚷声。
这是穿着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场的场景。随着音效扬升,她在舞台上仅仅出现一瞬间。远山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
(按下放音键。)
录音带转动着,开始发出音效。与音效同时出现在舞台上的,应该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穿着黑衣的少女……这是不吉祥的症兆。
并非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到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难看得到她;即使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但是以戏剧的要求来说,这样的效果恰恰好。
在远山的脑海里,山村贞子的身影历历在目。
当时她十八岁,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动情的至爱,直到现在,远山对她都无法忘怀。
“贞子……”
远山情不自禁地呼唤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