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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十一月
在一瞬间,山村贞子留给远山的记忆和肌肤的触感,让他每一个细胞都鲜活地苏醒了。与其说是远山脑海里记得昔日的各种情景,还不如说是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他脑细胞的DNA里面。
他对吉野记者叙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岁月时,并没把当时的情景钜细靡遗地全盘托出,只重点式的将排练当天的状况描述一下而已。只是当远山在诉说的时候,回想起贞子昔日说话的口气、柔软的肌肤、头发的触感等等,却感觉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
“远山,我爱你。”
贞子的声音还残留在远山的耳朵深处,这究竟是现实的声音?还是幻听呢?远山无法分辨,只不过此刻在他耳中确实忠实地重现了当时的声音,以至于现场彷佛回荡着诡异的气氛。
这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是他这一生唯一想与她携手共渡一生的挚爱,远山认为她是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见到贞子该有多好,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生活是否如意?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成为大牌的名演员,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远山觉得像贞子这么有个性、有魅力的女人实在少见,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没没无名。
远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觉得光是向吉野记者询问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远山还是提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问。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诚地告诉我。你认为贞子现在怎样了呢?”
吉野用拿着钢笔的手碰了碰下颚,嘴唇舔着笔盖,缓缓说道:“你说这话实在挺矛盾的,山村贞子完全没有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们应该掌握到某些线索。你一直追问我过去的事,却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远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认真地将身体往前探出,以至于吉野的络腮胡几乎贴到他的眼前。
“贞子现在还活着吗?”
除了单刀直入地追问外,远山已经别无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话题故意岔开。
吉野不知是否被远山的认真打动心意,他露出相当微妙的神情,头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摇了两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虽然吉野事先已经说明这不是正确的消息,不过他是根据同事浅川所听到的情报来研判,推论出山村贞子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也许她是因为卷入某个事件当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当她从剧团消失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才遇到不测的。吉野说,这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这样就很够了,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远山所害怕的那样,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远山就有这样的预感,他认为贞子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可是,近乎事实的消息当真从吉野口中说出后,远山的反应超乎预料,反倒让吉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家,竟让豆大的泪水决堤而出,眼泪就这么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来。
都已经是四十七的人岁了,远山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着实让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辈子唯一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和贞子热恋的这一段……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从前,远山对女人根本不曾动过真心,甚至自认是个恋爱玩家,可是现在听到贞子已死的确切讯息,却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泪珠,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纸默默地交给泪流不止的远山。
“对不起,我……”
远山原本想要对吉野解释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头,拿起面纸擤了擤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远山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怎么可能了解呢?)
远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说出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对吉野说的话。
“对了,吉野先生,你说过你曾用电话采访跟我同期的剧团团员。”
“是的,有饭野、北岛、加藤三个人。”
“你说他们都知道我跟贞子有特殊关系?”
“是的。”
远山对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贞子对这段恋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连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谨慎,不可能会对外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
远山也曾答应贞子的要求,绝对不说出去,而且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小心应对,可是为什么大家还是知道他们的事情呢?他觉得非常怀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们这段恋情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啊!”
吉野等到远山的情绪比较稳定之后,才露出笑容说:“你太天真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他们怎么隐藏,旁边的人还是会看出来的。”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吉野发出似笑非笑、似叹气非叹气的声音说:“啊!对喔!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有点像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毕竟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听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当我听你叙述往事之后,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终于然开朗,而且情节也相当吻合。”
然后,吉野大略说明他从同期团员北岛那里打听到的各种轶事。吉野当然不是按照北岛的话一字不露地全盘托出,他只是将北岛提供的资料加上刚才从远山那里听来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东西之后说出来。
三个礼拜的公演即将结束,四月初的一个午后。
当天是最后一天公演,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面,团员们比平常还开心地渡过休息时间。
下午的公演结束后,这档戏就顺利结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灯光之后,大夥就要去参加庆功宴,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连续假期。由于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放过半天假,这会儿大家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为心中充满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开始表演他擅长的模仿绝活。这一次北岛也加入大夥的聚会,共同为大久保的表演热烈鼓掌。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兴头上的时候,有人突然谈起上次的模仿有录音的话题。
正在嬉闹之时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开来,露出非常担心的表情而坐立难安。
那卷录音带后来到哪儿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对导演不敬的证据,因而四处询问同伴。当他发现没有人知道录音带的下落的时候,整个脸变得惨绿,他认为除了负责处理录音带的远山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对大久保而言,录音带是最危险的东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说不定难得的假期就会泡汤;如果不把录音带赶紧处理掉的话,他实在无法安心地渡过公演的最后一天。
这时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寻那卷录音带的建议。
北岛看到大久保不再继续模仿,一心急着要找出录音带,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就在这时,他感到肚子不舒服,于是走出休息室间,往位于大厅的厕所走去。通常在观众入场以前,大厅的厕所不会有什么人使用,北岛想要上大号的时候,多半会用这里的厕所。
北岛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厅,接着两人就分道扬镳,大久保走上螺旋梯,进入音效室;北岛则在没有人的厕所慢慢解决他的民生大事。
过了不知多久,北岛上完厕所并打了公用电话,确认过票务的事情后,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这时差点跟面红耳赤、横冲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吓得他脸色瞬间变白,赶紧向后倒退,躲回厕所去。
就在这一刹那,北岛察觉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让重森生气的对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气氛来看,重森彷佛知道那卷录音带存在似的,才会露出气极败坏的强烈反应。不过,正当北岛特地留意重森接下来举动之时,却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开女用休息室的门,并且压低嗓音不断叫喊山村贞子的名字。
此时北岛的身体有一半藏在厕所里面,他只能探头出去左右张望。
不久,北岛感觉到有个女人正走到门口附近,来人大概就是贞子吧!她站在房间里面,与站在走廊这边的重森正好面对面,北岛不仅看不到她的脸,连身体也看不到。不过,从重森说话的内容来看,站在那里的一定是贞子。
“贞子……你这个家伙……”
重森把手放在贞子的肩膀上拚命摇晃,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可是态度又像在恳求一般,脸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厉害,眼神也锐利地凝视着贞子。有时候北岛甚至感到他泛出泪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充塞在重森的心头上。
重森唠叨了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放开贞子离去了,贞子还是没有走出休息室。可是,下午公演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准备服装或小道具,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贞子当时的表情,北岛至今始终无法忘记。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除此之外,北岛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贞子原本只是个临时演员,突然被指定上场代演,自然是兴奋莫名;更何况这是她的第一部戏,贞子对这次的演出必然会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观众的反应普遍不佳,因此,随着公演的进行,贞子越来越沮丧。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贞子的表情似乎沮丧到家了。)
平常,贞子全身会散发出一股灵气,可是,现在的她光彩尽失,全身无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楼梯。
北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伤痛。
那一天,北岛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事实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北岛并不清楚,他是在离开剧团后进入举办活动的公司工作,经过几年以后才知道的。
离开“飞翔剧团”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时间,北岛与大久保凑巧有机会一起喝酒,当天北岛谈到舞台剧上演最后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
“对了,当时……”
(从这里开始说的,是北岛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内容。)
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录音带,大久保来到音效室,他不管远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间里开始乱翻。
不久,他发现到放在架子下面的录音机,便从录音机里面的录音带开始从头听起。
从贴在录音带上的标签可以知道那卷录音带就是他们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并没有听到以前录下的模仿表演,于是他快速倒带重新播放,并且小心操作,以免漏听任何细节,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他模仿重森的内容。
“怎么?早就清掉了啊?”
当大久保正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声……至今还没有和女人温存过的大久保,一开始还不了解那声音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兴趣而继续听下去。不过,呻吟声渐渐转成话语之后,他终于了解那些话的意义,同时大久保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没错!这是贞子的声音,她从鼻子里面吐气,发出快乐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唤远山的名字,等于是宣告自己的诚挚爱情。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的呼吸急促,时而停止,发出无奈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大久保听得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姑且不论贞子说的内容是什么,那声音里包含了刺激听者感官的魅力。当大久保的脑子了解到谈话内容的意思时,他全身血脉贲张,整个人浸淫在一种无法自制的感情里。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他对贞子的爱慕也因此起了强烈的催化作用。因为大久保跟远山一样,也对贞子怀有爱慕之意。
从排练期间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一连串事情发生。自己所爱的女性因为取悦导演而获得演出的机会,让他难以忍受这样的事实。
也许是自己所爱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获得演出舞台剧的机会,让他有种被打败的心情;再加上从录音带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贞子爱远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
因此他对远山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一个残酷的想法瞬间开始在他心中蕴酿出来;他要让想引诱贞子的重森看到这个证据。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适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使大久保无法静下心情,他感觉脸颊突然热了起来,紧接着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
大久保把录音带略为倒带,按下播放键,再提高音量,确认那是贞子的声音之后,就按下后台休息室的对讲机按键。这时,贞子呼唤远山名字的喜悦声音应该已经传到休息室了。
听到这里,远山发出接近呐喊的哀嚎声。“怎么会这样……”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你真的不知道吗?”
远山作梦都想不到当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当天有朋友来看戏,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分的团员中午休息时间都在剧院内吃便当,如果有朋友来访,大家则会趁机到剧场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经严格要求不准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是谁要求不准说的?”
“当然是重森了。”
“重森听到录音带的内容了吧!”
“大概是,当时重森在休息室听到从对讲机里面放出贞子的声音,所以才情绪混乱地跑了出去。”
后来重森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远山与吉野都已经知道了,就是北岛在厕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顺利演完最后一天公演后,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预定的计划举行庆功宴。
宴会结束时,按照惯例,重森邀集剧团的干部一同喝酒、打麻将。根据吉野的叙述,重森当时听到有人提起贞子拥有特异能力的传闻。
(可能因为这样吧!)
当时重森气势高涨地说:“我现在要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
团员们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没人有力气去管重森的言行。这时有人说再喝下去会对身体不好,就草草结束喝酒、打麻将,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为重森不会真的行动。
于是,事实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绪激动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来到山村贞子的房间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练场出现过,可是却判若两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到处走来走去。
后来,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都以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着一般断了气,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后,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公演过于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这件事实在是非常讽刺,远山想起当时在音效室所渡过的烦闷日子。虽然他确定贞子是爱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却必须隐瞒事实,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经想过,如果贞子诚实的爱语能够传递到大家的耳朵里,那将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就算是惩罚重森利用权力玩弄女人的行为也好,他多希望贞子的爱语可以直接传到重森的耳朵里。
讽刺的是,这早已成为事实了,因为远山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愿望直接告诉贞子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贞子,如果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你爱我的话,那会有多好……”
录音带的声音是从音效室里播放出来的,音效室的主人是远山,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这件事。
当贞子把这件事与他平常的愿望合起来想的时候,一定会判断出是谁把呻吟声放出来的,现在就算远山在这里捶胸顿足也没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今还是无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贞子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贞子大概以为自己遭到远山的背叛,被最信赖的人背叛,而且还从扩音器中放出性爱的呻吟声,对年轻女性来讲,她一定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所以,贞子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剧团,离开远山的身边。
他觉得全身一阵虚脱,贞子似乎已经死了。
此刻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了,现在就算悔不当初,也没办法弥补什么,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久保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远山的愿望,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
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久保的脸。
(好久不见了,真有点想见他。希望见到他之后,可以问清楚当时的事情。)
贞子失踪后两个月,远山也离开“飞翔剧团”,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团员们的联络地址。
“对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联络地址吗?”
关于这点,吉野似乎有比较多的资讯,毕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团员的联络地址和电话。
“啊!不过大久保已经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过意外了,远山的身体不禁略为发抖,好像打了一阵寒颤似的。
“同期团员里面,现在还联络得到的,包括你在内,只有四个人。”
“另外四个人呢?”
“都已经死了。”
远山与大久保是同期团员里面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两人应该都是四十七岁。
除此之外的团员,大部分都小他们二、三岁。同期的八个团员里面,有一半都在还不到四十岁就去世,这意味着什么呢?
对远山而言,这感觉有点怪。
“那么大久保的死因是什么?”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没问到死因。去问北岛先生如何?我的情报来源也是北岛先生提供的。”
远山当然想去问他。
“你知道如何与北岛联络吗?”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笔记本念出电话号码。那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号码,远山撕了一张纸迅速写下数字,心中盘算着明天就打电话去问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