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席丝琳
马可士问:「你和卡罗.丹尼恩共事多久?」要是席丝琳没认识马可士那么久,她可能会觉得他问的问题无伤大雅。坐在桌子对面的耶姆人伸手搔搔下额突出的弯曲大獠牙,席丝琳非常确定绿宝石上繁复的螺旋和图案不会痒,因此把他的动作解读成厌烦的迹象。
丹塔格.摩斯说:「差不多三季。勃尔嘉有两季,那时议会吓坏了,塔文达克向洛迪宣战,之后在喀西特一个夏天。」
「小单位的工作吗?」马可士问。
「还守了一下要塞。塔文达克那里的元老议员萨玛比尔,希望他的家族得到战胜的荣耀,于是派我们阻止别人从他后面绕过他。」
亚尔丹叮当甩动一边的耳朵。「你们同意?」
「丹尼恩同意的。」摩斯说。「我那时患了隔日热,但没影响到我的最佳状态。」
马可士瞥了亚尔丹一眼,两人在她上方默默地交换了意见。席丝琳真希望自己也有一对獠牙可以搔一搔,她想到那画面,觉得一阵好笑。他们身处的旅店安静得很,才过中午,正是街上最温暖的时候。门打开时,闻得到水气,听得见屋顶上融雪滴落的声响。冬天的落日不到三小时就会降临,把一切变回冰霜。之后就有时间在粗糙的木桌旁窝在一块儿,因为工作需要而进城的人,正急着在黑暗降临之前把事情结束。席丝琳待在那里很自在。
「很好。」马可士说。不论他在做什么测试,佣兵都通过了,或是勉强过关。
席丝琳判断该她负责谈判了。「你要多久才能让你的人上战场?」
「如果天气合作,作战季还要六个星期才开始。如果不行,就要九个星期。」
「不够好。」
「那就要看妳的加给有多少了。即使是冻伤而不是斧头让人失去手指,也不会给人多少安慰。」
「有道理—」
「另外,唔,恕我冒昧,小姐?威斯特队长,我们要实在的钱币。这个战争黄金?不能叫人拿这东西。」
亚尔丹的喉咙身处传来低沉的震动声,半是咳嗽,半是不满。摩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雕刻般獠牙旁的嘴唇翻起。除了他,席丝琳认识的耶姆人只有碧卡.乌斯特哈尔一个,她是银行的公证人,逃离奥丽华港的过程中,他们失去了她。这个佣兵脸上露出了碧卡的表情,席丝琳看了有点难过。她啜饮一大口酒,驱走那种感觉。
「接受战争黄金有加给。」她说。「如果只拿钱币,一百只给八十,而且你要从北岸和纳林岛得到补给。用金属和纸张买的一袋食物没什么区别,尝起来都一样。」
耶姆人说:「还是不成。」
「行长,我们可以负责补给。」亚尔丹说。「摩斯队长的薪水拿钱币,我们给他食物马匹,还有所有武器和盔甲。」
这是席丝琳在会谈之前向特拉古人提过的建议。他提出来的时机比她期望的早了一点,不过已经差不多。她刻意摆出思考的样子。「那一百只给九十,我们可以接受。」
摩斯说:「我们别操之太急。」
「过急。」马可士说。「过。不是太。」
摩斯耸耸肩,不过马可士的纠正见效了。那很好。马可士特别难以相处,他年纪比较大,是男人,而且是马可士.威斯特。她年纪轻,比较纯种的原血人,纤瘦苍白,而且是女人。只要摩斯和一般人一样,就会跟她打交道。
摩斯说:「我们别操之过急。」席丝琳暗自确认他接受了马可士的指正。「我们要做什么工作?我的人顽强得像石头,比斧头还要刚烈,但如果你要我们在战场上对付安提亚—」
「不用。他们的军队会撤退。我们是要你们……清除他们留下的东西。找出被蜘蛛附身的人,不管找到谁,都烧了。」
「所以是当猎人了。」摩斯啧啧吸着牙齿,然后耸耸肩。「好,办得到。只要价钱对就行。」
「这件事有风险。」席丝琳说。「我们正在努力取得拜兰库尔的同意,但即使女王不同意,我们的合约还是不变。」
摩斯说:「付钱的是你还是她?」
席丝琳感到腹中的一个纠结舒缓了。「是我。」
「那好吧。」摩斯说。「只要卫兵不犯我们,我们就不犯他们。我想他们要维持秩序,事情多着,至少够他们忙了。」
「还有件事。」马可士说。「如果有个卫兵血里有那种小混蛋呢?即使是你们经过的哪个城镇的守卫队长、贵族……」
「就烧了他。」摩斯说。「我明白。不过价钱怎么算?」
他们详细讨论细节,谈判持续了大半个小时—一个兵多少钱,一匹马多少钱,一位术士多少钱;合约的时间多长,付款的时间表,他们每烧一个受腐化的人有多少钱;他们需要提供的标准证据,还有寒冷期间加给,杀死非目标人士的罚责。这不是她第一次经手合约法这个领域,况且有马可士和亚尔丹事先替她详尽地解释了这些事的逻辑,使她显得比表面上有经验。完成之后,席丝琳和丹塔格.摩斯握了手,他的手又厚又大。双方三天后会拟定合约。他们会划破大拇指并且签名,而她会交出头一笔款项—付给佣兵的实际钱币,以及支付补给的战争黄金。如果全部都得用钱币支付,事情绝对成不了。
她带着马可士和亚尔丹走上街道,转向北方。放眼望去,白色的天空一望无际。阳光下的雪消融,在阴影中闪烁蓝光。喀尔斯并不是座美丽的城市,这里太开阔,太朴实。她在瓦奈的拥挤街道与运河之间长大,在人口稠密的奥丽华港爬到权力的顶峰。即使是苏达帕五城也一样,虽然她在那里就像拿在溺人手上的蜡烛一样不自在,但那里也比喀尔斯更美,有一种自己的美感。她再次察觉喀尔斯之所以令人不安,因为这里是以龙的尺度建造的。
伊倪斯可以把破烂的翅膀收到身后,在这些街道之间步行。牠可以栖在广场上,或是在龙之墓的爪印间俯身哭泣。纵使孩子在广场和巷弄中玩滚轮游戏,餐车在转角冒着蒸气,让空中弥漫着烤坚果和香料肉的香气,喀尔斯却不是人类的城市。这地方属于不存在世间的人类的君主—应该说几乎都不在了。
路上,马可士问:「我们要去见牠吗?」
「不是。」席丝琳说。「不是见龙。是剧团。」
马可士咕哝表示赞同,然后瞇眼仰望太阳。他颧骨的轮廓让脸庞笼罩着阴影,绿色剧毒的净化之剑缚在他背后。
「你为什么带着那东西。」她真正的担忧在她口里,彷佛不过是揶揄。
「以免我得用它来杀个谁。」他的回答一样若无其事。
「预期会碰上成群的蜘蛛祭司吗?」
「不是,即使碰到,恐怕也不会是最后那一个。」马可士说。「刚才战争黄金的事干得很漂亮。多让几个国家接受同样的计画,就会有摩斯这样的人愿意全额都拿纸了。」
「我们已收到卡纳尔戴公国和卡布尔的信。」她说。「看来某个权力阶层很流行把所有的黄金都交给王室。」
「真难想象。」马可士说。
「我只希望我们没把它叫作战争黄金。」
亚尔丹清清喉咙。「为什么不该这样叫,行长?」
「我们在对抗的,正是战争。我们试图避免战争。我担心如果我们继续用这个名字,等于一开始就让战争的概念渗透到新的系统里。」
「不过新系统并不是真正的新系统,对吧?」马可士说。「总是有人不想靠着杀人解决问题。或者至少不是直接杀人,所以才有像我和摩斯这样的人。还有卡罗.丹尼恩、默里桑.科克。」
席丝琳说:「你是说,佣兵的存在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战争?」
「有我们存在,是因为你们不想自己上战场。」
「我不是这个原因才用他们。」
「不是吗?」
「不是。我需要一切结束之后,不会对敌人心怀怨恨的士兵。如果你们是为了爱或忠诚而战,接纳和平可能显得像是背叛。但是佣兵就像妓女,他们为钱而战,等于使战争失去了意义。我想要削弱暴力的意义。」
马可士放声笑了,但亚尔丹没笑,他大大的褐色眼睛对上了她的双眼。
「行长,妳恐怕选错了天职。妳应该能成为很出色的祭司。」
「不行!」马可士说。「亚尔丹,不准在我的守卫下召募祭司。她光是谈存在之类的东西,我要听懂就够辛苦了,再开始把神祇扯进来,我会完全摸不着头脑。」
「抱歉,长官。」亚尔丹说。「我无意让你头痛。」
马可士继续说:「妳非得把那叫作战争黄金不可。如果它叫和平黄金,就不会有人认真看待。」
三天前,苏达帕传来消息,她无法判断那消息是好是坏。五城起兵了,而那是提辛内人的家乡。山地要塞奇亚里亚的围城战被破,安提亚军被击退。换作是一般的战争,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过真的有一般的战争吗?席丝琳发觉自己开始怀疑这个想法。
精疲力竭、脏兮兮的信差半夜到达之后,伊莎杜和科姆就关起门密会。仆人已经在打包伊莎杜的东西了,现在乘船去依拉萨要冒很大的险。安提亚占领了奥丽华港,很可能也占领了自由贸易城邦的港口,但巴利亚斯的海盗军中有快船,还有擅于避开海军的船员。席丝琳左右为难,又希望伊莎杜留下来,又希望和她一起走,不过这两个愿望都不可能成真。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心痛。
她发现,这份心痛和其他心痛一样,都能在酒吧的瓶子里得到安慰。剧团也在那里,对她就更方便了。
她但愿她能喜欢新的演员,可是她并不喜欢。新演员名叫拉克,又瘦又呆,眼睛是冰的颜色,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发色几乎和麦杆一样淡。不过他的声音不错,淡淡的发色和卡莉的深发色形成对比,使得某些戏剧性的惊人场面变得可行。她看得出选择他的理由,尤其是剧团已经失去了戏台、道具和戏服。但他不是史密特。她因此无法原谅他,即使这样未必公平。
席丝琳在马厩外的院子找到他们。卡莉扠着双臂站在观众的位置,呼吸在寒冷中凝成白烟。基特师傅、赫内特和莎莉特.速恩维持他们的姿势,待在自己的位置,还有拉克。米凯和桑德不知去哪里了,不过马厩门口站了两个提辛内年轻人在旁观,他们的黑眼闪闪发光。
席丝琳从玻璃瓶颈里缓缓喝下一大口酒时,卡莉说:「再来一次。从王国发表演说的地方开始。」
基特师傅点点头,走到冰冻土地上的另一个位置。「这里吗?」
卡莉说:「行。」基特戏剧化地举起手,转向拉克。「孩子,听好了。」基特的声音突然变得浑厚深沉,像在神殿里说话。「君临全世界不足以平息我的渴求。我已超越王位,超越土地,超越爱或死亡。我是白杨王!」
拉克跪倒在地,卡莉不耐烦地叹口气。「停。不行。还是不对。」
拉克说:「那我在他的左边呢?」基特一手搭在男孩肩上,摇摇头。卡莉一脸懊恼地走回交谊厅,拉克目送她离开时难掩丧气。
基特对他说:「你说服不了她,也不奇怪。我想应该是她太习惯我们以前的排演方式。给她一点时间,让她重新思考要怎么呈现,我想你会见识到她不同的一面。」
「我觉得她不喜欢我。」拉克说。
基特没再说什么,只拍拍男孩的肩头,然后走向席丝琳。
「你们还在排演啊。」她说。
两人走到一块儿,基特问:「妳以为我们会做别的事吗?我们是演员啊。」
「只是以目前的状况……」
基特咯咯笑了,低沉的笑声带着暖意。「如果只在世界安定时才工作,我想我们早就饿死了。不过这出戏恐怕不是我们能驾驭的,至少目前没办法。」
「因为道具和戏服的关系吗?」
「我想不只是这样。我有种感觉,《白杨与石榴》不只是爱情故事,更是战争的故事。我一直觉得战争故事很困难。」
「比浪漫故事更难吗?」
「是啊。我相信爱情是让人觉得重大的小事情。我发觉感受或许令人无法招架,但情节是发生在几个人之间。相较之下,战争在我看来规模很大,情况非常不同,影响许多人,所以把战争编成故事感觉简化太多,不再像故事所描绘的那件事。我顶多只能想象战争发生在人们周围时那些人的故事,但我想这并不一样。」
莎莉特.速恩惊叫一声,超越他们赶过街道。
桑德和米凯正在一间酿酒厂的转角,奋力拖着一辆低矮的木头货车,车上载满袋子。席丝琳猜想一定有旧布料和线吧。或许有木板。这是做戏服、建造更好的戏台、假剑和叶子与假宝石王冠的原料,可以缓慢重建他们在大战中失去的一切。
「我不记得没有恐惧是什么感觉。」席丝琳说。「我不记得安提亚没在杀人时是什么情况。」
基特说:「帕里亚柯的战争规模更大,比我看过或听过的战争更糟糕。」铺石路已到尽头,接下来是一段宽阔的龙玉,这段横越城市的路径不曾被岁月侵蚀。
「其实早在那以前就开始了。」席丝琳说。「我打从瓦奈就开始恐惧,当时还没有任何祭司。应该说,只有普通的祭司。只有祈祷、药草,还有保证你死后正义会伸张。不像他们。不像—」她抿紧双唇,但基特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
「不像我。」他说。
「我们说起莫拉德的蜘蛛时,像是把蜘蛛当成一切邪恶和杀戮的根源,但其实不是这样,对吧?因为蜘蛛被赶回牠们的神殿已经够久了,谁也不记得牠们真的存在,然而一直以来都有战争和谋杀存在,有城市被焚毁。」
「对,我了解一直有这些事。」基特说。「在我看来,战争的根源并不是龙、魔法或血里的蜘蛛。我听过历史,学过歌谣,让我觉得人性是一切的根源。痛苦、欲望、复仇和压迫,但我也明白我们可以拥有无比的怜悯和希望。我想着战争摧毁的所有城市,而我们建造的仍然比我们毁灭的多。我想着暴力破坏的所有美丽事物,但仍然不断出现更多美丽的事物。」基特师傅指指他们周遭的城市。「依我看,莫拉德的蜘蛛并没有造成我们的瑕疵,而是激发早已存在的缺陷。」
「确信总是靠不住,而分歧无可避免。」席丝琳说。「因此会有叛教者。」
「还有分裂。」基特附和。「曾经是盟友的人之中产生了敌人。这么说未必正确,不过看来被曾经视为同伴的人背叛,会比单纯只是被异族人背叛来得更痛苦。想想看,我就是蜘蛛真正目的的范例。我和他们一样信仰,和他们一样礼拜,然后我有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让我离开了群体。」
席丝琳说:「只不过,你跑走之后没有建立自己的教派、掀起对抗他们的战争,却成了演员。」
「但是看来我依然处在某种大军之首,对抗昔日称兄道弟的人们。我失去对女神的信仰,不再相信我们说的女神故事。不再相信产生祂的这个世界。来找崔希恩王的叛教者,为了教条而在坎宁坡和神巫闹翻;而我背离神殿,是因为我对真相和确信有了不同的理解。我不确定我的异端和他们的异端之间的差异,真的有那么大。」一只小狗快步走过,嘴里衔着一段绳子。车轮嘎嘎辗过石地,一个女人的笑声传来,这些声响似乎彼此相混,融入灰白低垂的天空。基特一手搭到她肩上。「妳有什么困扰吗?」
「我不觉得我赢得了。」席丝琳说。「我尽力而为。我把揭露蜘蛛存在和真面目的传单沿岸一路往南送,东至艾斯特洛邦、勃尔嘉和赫尔斯卡。我把安提亚军的悬赏加倍,更改了悬赏的对象,全力对付蜘蛛。我雇了我能找到的所有佣兵,阻止安提亚元帅的大军北上,克莱拉似乎预期他会撤退,如果他按照克莱拉说的路径撤退,佣兵就负责维持和平。但我一直觉得我在对抗安提亚,然后又想起我真正对抗的是蜘蛛,接着想起我对抗的不是蜘蛛,而是战争的冲动。」
交谊厅里有个人在喊叫,然后是两个人,然后是一打人。听起来不像冲突,比较像一同庆祝,但也可能是争斗。很难判断。
基特说:「要击垮某种概念,需要多少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