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勃尔嘉
塔文达克的下宫俯望河港,上宫则面海。龙道从东西蜿蜓进城,道上没有宫殿,没有富人或权势之人的住宅区,只有防御的城墙。第一道是两人高的石墙,第二道是第一道的两倍高,包着铁片。喀西特的战争可能向北席卷勃尔嘉,但那些冲击会被塔文达克的高墙瓦解,甚至有歌谣写到这样的事。
来到海港的船只可能来自不远的赫尔斯卡,或远至卡布尔和黎昂尼亚。河上贸易全都来自伊南泰,不过那是安提亚吞噬那座城市之前的事。在那之后,河港的驳船就不多了。墙内的市城广阔平坦,从上往下看,塔文达克就像某个神一般的伟大艺术家做的交叉平行线影练习。平顶建筑下方的道路呈南北向,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多少都笼罩在阴影与黑暗中。上方是东西向的桥梁,桥上栏杆漆成黄色,每隔几条街就有宽大的圆形活动梯让牛车升起或降下。神殿由泛红的黄铜和蓝瓦建成,立于一切之上。
城里的人有东方三族—贾苏鲁人、耶姆人和特拉古人。他们欢迎提辛内人,尤其是统治勃尔嘉和沙拉喀的古老家族的姻亲。达汀内人、赫弗钦人和原血人被允许进入城中,但不准从事某些行业。南陆人被称为眼窝,即使走在路上,也有警卫随同,他们大多避开这里。而溺人……嗯,谁能拿溺人怎么办呢?他们被冲进海湾,又被海浪带走。没人钓他们或在市场卖他们的肉,因为习俗上认为他们不洁,不过究竟因为他们是另一个人种,或是因为他们比鱼更骯脏,还得争议。
二十六年前,达孟.吉亚斯出生在红神殿南方三条街上的术士家里。他是贾苏鲁人,住在他叔叔家中,平日的工作是把一包包谷物、豆子和矿砂从城东的商队旅舍搬到港口,然后从港口把鱼和绳索搬去商队旅舍。他的堂亲和兄弟姊妹和他住在一起,直到他们成家。他自己对女人没兴趣,他在城里找的男性爱人对于养小孩没兴趣,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结婚。当国王的代理人来拜访他叔叔,要他们交出家族的一人为城市效力十年的时候,就选中了达孟。他不在乎。警卫的生活不比车夫苦,而且制服可以引来一定程度的敬意。大部分的暴力事件都可以靠威胁来摆平,若是威胁行不通,他在城里还有一群装备精良的同伴,攻击他就像是攻击他们之中任何人。就连讨厌的收税、勒令没释出股份给议会的商家歇业的任务,也没那么糟。其实过了好几年,达孟才在城市警卫的职务之中,发现有个枯躁得受不了的任务,太专制又太荒谬,令他打从心里害怕。
血税是新玩意儿,是西方传来的仪式,染上了惊慌与战争的恐惧。不过战争的恐惧也影响了塔文达克,所以就这样了。他用不着喜欢这个任务。
「侧着头。」
达孟往上看着卓朗的黑眼睛。老人的鳞片颜色比达孟的鳞片淡了三阶,脖子上有个疤痕诉说着往日的暴力。卓朗到夏天就服役期满,将会回到他从前的某种生活,所以他稍稍好讲话一点。
「今天不要啦,行不行?」达孟说。「我这星期第二次值血班了,上次之后,我有空的时间都在把那鬼东西挖出我的耳朵。」
「你知道规定。侧着头。」
「只要你省了这事,我就给你六块铜币。今天就好。下次我问都不会问,我会把头靠到桌上,让你把那东西倒进我耳朵里,一声抱怨都没有。」
「哪天你不抱怨,天空就要落到海里了。」卓朗说着咧嘴而笑,露出黑色的利齿。「这次就算了,不过我们去酒吧时,你可别忘了是六块铜币,否则下次我就把蜡弄得太烫。我是说真的,说定的事,我不讨价还价。」
「我也没打算。」达孟说着回以微笑。
「那就把你的大屁股滚出去。」卓朗说着把那杯蜡放回火旁其他的杯子那里。「你至少可以准时出勤。」
达孟从椅子上跳起来,系上他的剑,赶在老人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封闭的警卫室,进入冰寒的街道。黎明日出的昏暗光线中,他三步并作一步爬上阶梯,过桥之后向东跑向河港。当天的总督察安姆.寇特对逃避职责的人非常严厉,但只要上工之后,他就怠于检查。达孟希望在他完成任何检查之前就位。
划指的传单由西方来的船偷渡过安提亚港口,就在最长夜之前送达,一捆捆纸张在酒吧和神殿附近发送。达孟自己只看过一张,纸上写着,疯狂的力量就在你我身边。他和他堂亲开玩笑说,做警卫的人多年前早就知道了。有段时间,所有人的开玩笑和臆测都离不开这些传单—这是认真的,还是某种大费周章的玩笑;他们说的是真的,或是纯属虚构;制作、发送这些纸张的人是否真心为勃尔嘉的利益着想。他听人说过这些传单是海盗写的,或是一个北岸的商人,或是某种死灰复燃的龙族邪教。对他而言,他并没有认真看待那些话。
不过有其他人没有掉以轻心。一名祭司把信中某些话和经文中的段落放在一起,向议会请愿。议会(或许受到沙拉喀受放逐的古老家族影响)宣布警卫的新政策。于是虽然不是达孟自己的错,但他还是认识了血税。
这时他飞快跑下桥底的阶梯,半跑半走向检查所。河畔有一道高墙从深深的泥泞中拔起到上方的高处,藻类染绿了高潮线到河面之间的石头,只比他幸运一点点的警卫在墙顶的狭窄走道巡逻。他刚开始当警卫时,有人拿沙拉喀来的提辛内商人开玩笑,说他们夜里会爬过墙,避开检查所。战争开始之后,这玩笑不再那么有趣了。
驳船栖于水上,阴影投在闪烁的水面。过去,忙碌的早晨里可能有一百艘船等着检查所开门。战争开始后,达孟从来没看到超过三十艘,通常更少。检查所坐落在高墙码头末端,不论要上货、卸货的是什么,都要在这里停下来接受计算、稽查、征收关税。要进城或离开城里的人,都要受到盘问、检查。塔文达克是座纯净之人的城市,之所以能维持如此,靠的不是向所有来者敞开大门—至少说法是这样。达孟成为警卫的一份子之前,一直相信这个说法。
刚开始知道检查所的一些人为了方便而挥手放人通过,或是收贿而改变主意,令他十分愤慨。从那之后,他就安于内行人的愤世嫉俗。划指的传单让通行规矩变得更严格,就像从前洛迪绑架勒赎的风潮,以及更早以前喀西特的十王子之战。规矩每次变严后,终究会松弛。安提亚在这世界上扩张的情况也一样。不论有钱有权的人怎么想,祭司假装在古老经书中找到什么,原血人的疯狂都不会传来这个地方。
珂娜.卢克是国主的督察,达孟进门时,她已经坐在检查所里她的桌子旁了。外面还太暗,所以她仍亮着提灯,火焰在她的脸颊和额前的鳞片上熠熠闪烁。
「你迟到了。」她说。
「我早来了。」
「我骗你的。你的耳朵没处理。」
达孟耸耸肩。「看来我和卓朗都忘记了。」
「你说是就是啰。」督察说。
「我可以回去,不过可能要花点时间。妳知道卓朗一完成他的晨间任务就会出去吧。」
「都城里任何制烛师的蜡都够做这件事。」
「如果迟到也值得—」
「小子,少唬我。」她粗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早在你妈舔掉你的胎膜之前,我就在找借口逃掉工作了。」达孟咧嘴笑着来到他的位置上,拿起布和刀,不过珂娜还没完。「你自己小心点。我昨晚去找术士,他说有重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他老是说这种话。」
「才怪。有时他是说将会有一大笔财富。或是有个男人在激情的迷雾中令我神魂颠倒。」
「我不懂为什么妳要给他钱。」
「为了危险、财富和激情的承诺?他现在是我生命中最有趣的事了。好了,我们开张工作,免得寇特来发现你太闲,要检查你。」
达孟站在码头区的门边,一手拿着薄刃,另一手拿着白布。珂娜在他身边打开门,朝黑暗中呼唤。工人和车夫的声音回应,一如平日。这份工作有个节奏,是达孟一天里最不美丽的事。
第一个来的是个达汀内人,肢体细瘦柔软,眼中散发光芒,彷佛脑子在燃烧。他的目光从珂娜转向达孟,又看回珂娜。
「这是什么鬼?」
「这是新规定,达比德。」珂娜说。「你叫什么名字。」
「妳刚刚才叫过我的名字。我是达比德.辛奈隆,跟上个月一样。」
「我知道。」珂娜说。「入城做什么?」
「要送沙彼特镇附近农场来的谷物。五百量重。」
「很好。」珂娜说。「东岸还是西岸。」
「都是西岸。」达汀内人说。他没说实话,而他们都知道。有些日子珂娜失去耐心,达比德会付一大笔罚金,或是稍少一点的贿赂。不过这天显然不是那种日子。
「是便宜的那个,你很走运。」珂娜说着伸手接过提单。她的目光扫过页面,拨动手上算板的珠子,在提单底端写下一个数目。她抬头看达孟,伸出三只手指指向这个达汀内人。她用这手势让他知道时候到了。
达孟说:「请伸出大拇指。」达汀内人伸出手。达孟刺了他的大拇指,挤出一滴血抹到白布上。那一抹红平凡无奇,一如平常。「通过。」达孟说。
「谢天谢地。」达比德.辛奈隆语带讽刺地说。「珂娜,妳今天要跟我讨多少?」
「跟平常一样。」督察说。「付了钱就快滚出去,你后面还排了一串人。」
要是达孟太遵守规则,他就听不见这些揶揄和人声,一整天都将在寂静中度过。看着人从门口进来,看他们动嘴巴,看纸张在珂娜桌上来去。举起三只手指,接着他会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身体而不是从中传来。请伸出大拇指。感觉好像身在水中。感觉自己像溺人。然后是戳刺,血滴,白布擦拭。到了中午,那块布会变得颇为血腥。
早上过了一半,寇特来了。他时不时在检查所晃进晃出,达孟不得不一直假装自己听不见。不过即使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倾听还是比孤寂的暂时失聪有趣。几乎整个早上都很沉闷,一个耶姆女人从西喀西特上来要跟她表亲住在一起;一个特拉古人替术士的商店搬来罂粟子;一个原血女人从伊南泰把提辛内人的货物偷渡出来,要给住在洛迪的难民家庭。对达孟来说,河上贸易比较有趣,会提到南方土地的事。他对任何染着冬日颜色或是比勃尔嘉更阴郁的地方都没什么兴趣。
就快午休时,来了那个原血人。他一身麻雀色的褐袍,挂着耐心的微笑站在珂娜面前,彷佛有个只有他知晓的笑话。
依据达孟对原血人的经验,他们很多人都这样自以为是,所以他不以为意。至少起初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奇米席.洛.哥姆列。」
「入城做什么?」
「我要来拜谒你们的国主。」
珂娜睁大眼睛,露出牙齿。
「拜谒国主,是吗?国主已经知道了吗?」
「她会知道的。」原血人说。「我的话将对她有大大的助益。世界笼罩着黑暗,此时此刻,黑暗就在你们的城市不受拘束地自由走动。我是来清除黑暗的。」
珂娜说:「噢。」达孟觉得即使他听不见,也能从她紧绷的肩膀察觉她的紧张和不安。他把刀抓紧了点。
「那你们一行有多少人?」
男人说:「我们有七人。」
「从哪来?」
「沙拉喀。」
珂娜点点头。「沙拉喀的哪里?」
「伊南泰城外。」
「不是城内?」
「我们已经在城镇之间旅程一段时间。」男人说。
「带了什么来买卖吗?」
「只有真理,而我们会无偿分享给所有愿意倾听的人。」
「是喔。」珂娜说。「所以没有文件吗?入城要收十块银。」
男人从腰带处拿出一只钱包,数出十块钱放到她面前的桌上,每放一枚都发出刺耳的啪答声。珂娜收了钱,望向达孟,然后伸出三只手指。
达孟说。「请伸出大拇指。」他心跳得好快。不可能的,对吧?不可能是真的。
原血人深深皱眉。他的视线转向刀和染血的布,然后摇摇头。「我们不需要这样。你要是坚持,就太愚蠢了。」
「这是规……这是必须的。是规定。」达孟这么说,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有点蠢。原血人摇摇头。
「朋友,听我的声音。没有必要。要是坚持就太愚蠢了,这事不如就算了吧。这样对你比较好,对我也比较好,对你的人民也比较好。坚持没什么好处,不如算了吧。」
达孟喉咙一紧,他点点头,放下薄薄的刀刃,心中却有股深沉的困窘在扩张。身为城里的警卫,他却单单以天知道谁之名,整日划破陌生人的手指。寇特很可能只是为了表示轻蔑而叫他做这种事。
原血人又说了:「听我的声音,没有必—」
门打开了,安姆.寇特走进来。原血人转向他,他眼中带着怒气。
总督察质问:「督察,怎么回事?」
「没事,长官。」珂娜的声音恍惚。「只是这个男人—」
「他完成了吗?」寇特问。
达孟说:「他付钱了。」他没意识到他证明了自己没灌蜡。「可是血……看来我们应该就—」
寇特夺下达孟手里的刀,抓住原血人的手腕,没人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有一滴深红色的小血珠落到白布一角。那滴血里有东西狂乱舞动,是只细小的黑蜘蛛。
「见鬼了!」寇特大吼着往后跳。
「放下武器。」原血人喊着。「你赢不了我。你已经输了—」
「他的声音有毒!」寇特大吼。「别听他的话!别听到他的声音!」
达孟内心的某处明白了,他放声尖叫。起初只是单纯的尖叫,但他叫得很大声。接着他把原血人推向门外的码头时,他在尖叫中加上了音节。吗—啦—啦—呗—啊—吧—呗!咂吗—吧吧!像无聊的孩子在院子里叽哩咕噜唱的胡言乱语,不过至少盖过了原血人说的话。达孟把原血人往后推的时候,自己的血似乎在血管中热气腾腾地涌流。珂娜仓促跑向装货工人和码头警卫,一边朝他们叫喊,但达孟的尖叫声压过了染上蜘蛛的那东西的声音,也盖过了她的声音。
原血人努力朝他叫喊,但达孟的声音更大,他把男人往后推呀推。吧—吧—呀吧—吗—吧吧!呀—呗呀—呗—哔!寇特把绳索套上原血人的颈子,原血人伸手抓向绳圈。达孟不再喊叫了。
「来啊,混账!」寇特吼着。「过来帮忙!」男人颈上绳子的一端绑到了一个石锚上。达孟和寇特合力把石锚推到河边,推进河里。在他们右方,一艘船正试图抛开停泊的索具,警卫按珂娜的指示把点燃的火把丢进船中。石锚往下沉,把原血人一起拖下去。达孟看着,只见原血人的鞋底在黑暗中踢动一阵,最后不再动弹。
寇特躺在他身边的码头上辛苦喘息。总督察的表情既愤怒又得意,达孟勉强挤出微笑。「长官,忘记灌蜡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