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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席丝琳

  马可士.威斯特走了。基特师傅走了。伊莎杜也走了。喀尔斯是北岸最大的城市,却仍然感觉空荡荡的,有种孤单的感觉。酒吧里再拥挤,街上再多狗儿吠叫跑过,一天里塞满再多和供应商、债务人、佣兵和王室官员的会议,她仍然觉得孤单。更糟的是,卡莉把剧团从怠惰晚迟的日出时分操到太阳早早落下,而席丝琳虽然喜爱亚尔丹,他却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伊倪斯沉溺在坏脾气里,虽然还没显现杀意,但任何时候都可能出事。席丝琳早上醒来时焦虑不安,整天处理着手边的工作,没事也找事做,夜里怀着恐惧、野心,带着她的酒才能安顿下来。

  冬天即将过去。春天时时刻刻都在逼近,随之而来的是作战季。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了。她愈来愈确定这是最后一年,如果下个冬天,奥丽华港、坎宁坡和努斯的神殿上,还有蜘蛛女神的旗帜飘扬,那就太迟了。就像玻璃杯经过她眼前时才伸手去抓,世界将在战争中的战争中的战争里粉碎,而战争永无止境。她虽然做了那么多,现在仍在努力,但夜里仍会梦见徒手推着河水,想阻止河流。

  没有马可士或基特的消息,这若不是好事,就是表示他们的计画出了错,也可能以上皆是。或以上皆非。海盗船载着伊莎杜向南,同行的船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行长至少已到达赫瑞兹边境的走私者海湾。她还得经过拜兰库尔南岸的危险航程,然后迅速经过自由贸易城邦的漫长航道—自由已是名不符实,他们忌惮安提亚,因此那里的港口太危险,不能停靠。

  最近的消息不错,所以席丝琳紧抓着这些消息,但她还是去了伊倪斯那片草地附近的酒吧,倾听人们谈话,和她自己一样恐惧而没自信的城市里的八卦、谎言、捏造的事实与隐约成形的希望。还有歌手—其中有米凯和莎莉特.速恩,以及预言师和耍把戏的卡莉、桑德和赫内特,和另一群没那么熟练的本地家伙。

  此外她会喝酒。心不在焉的空虚日子,她时常发现自己是和巴利亚斯.凯廉在喝酒。

  「有一次,严寒持续太久,我们发现一群溺人被冲上海滩。」他说。「如果从来没有冬天在北方航行,就从来没体会过真正的寒冷。」

  「你好像对我做过、没做过什么事有不少意见。」席丝琳说。

  他们没占着这张桌子,只是坐在桌边。桌子长到可以坐一打的人,除了他们,长椅上还坐了六人。厨房小厮带来低矮的木制器皿,器皿的凹槽比碟子深,里面盛着扁面包、胡椒酱,还有带着青草与夏天气息的干酪。其他人把钱币丢到桌上或男孩摊开的掌中,然后直接从桌上拿食物来吃。席丝琳举起酒杯,男孩点点头,他有空时会再拿苹果酒来。

  交谊厅另一头,亚尔丹.罕恩和依南隔着一块方板子相对而坐,两人都看着低矮的木棋皱眉。火栅里的火焰不时发出哔剥声,释出余烬和新砍的木头香。吹过街上的风预告着雪,云层遮蔽了星月,屋外的萧瑟使得酒吧里的温暖更加甜美。席丝琳这么说的时候,巴利亚斯笑了。

  「我想妳说的不只是天气。」他说。

  「哦,是吗?」

  「是啊。」男人说着把手肘撑在桌上,身子倾向她。「一切都是这样,不是吗?一切事物除了本身,也带有一点对照。这一切呢?」他朝着他们周围的空间点点头。「如果这世界不是快要分崩离析,感觉就会不大相同。只会是冬日的一间酒吧,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都是食物和饮料,还有在太阳升起之前排解无聊,然而现在却……」

  句子没说完就停下来。席丝琳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试图以他的观点来看交谊厅。五、六个种族的男男女女共享温暖、面包和空气。室外一只龙在黑暗中沉睡,更远处有座城市等着看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面对入侵者的目标,接着战争和战争的威胁就将朝着所有地图的边缘蔓延。以这样的角度看,很难不想象摇曳的火光是火焰与烟雾的世界里最后一口清新的空气。巴利亚斯叹口气,疲惫地用手背揉过双眼。

  凯廉夫人来之后,他变了。也许不是这样。这么说不大准确。她来时他确实变了,但她离开时他也变了。从前他来找他们时,背后有他的海军,那时他是战士,是他们意料之外的盟友。他现在虽然仍然是盟友,但也是一个家族遭遇危险却爱莫能助的男人。这男人看着父亲在眼前被杀,从家乡被放逐,虽然心碎,但并未被击垮。

  他的目光看向她的双眼,眼中一时闪过困惑,闪过疑问。

  「我在纳闷,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你会是怎样的人?」席丝琳说。

  「只是另一个希望得到史基斯丁宁勋爵肯定的船员。」巴利亚斯说。「妳呢?」

  「我应该……我不知道。大概是个瓦奈女孩,有一些父母留给她的钱,没有明确的工作。我可能经营洗衣坊或那类的地方。」

  「若是在更美好的世界,妳会是个出色的洗衣坊主。」巴利亚斯说。

  交谊厅另一头,亚尔丹的耳朵立起,他移动了一个棋子。依南怒骂一声,恼怒地耸肩,手臂上的银灰毛皮随之波动。厨房小厮替席丝琳带来一杯新鲜的苹果酒,然后急忙跑去顾炉火。桌子另一端的一个原血女人大笑,咳了咳又笑了。席丝琳腹中的纠结,她习以为常的同伴,现在舒解了些。苹果酒有点帮助,这是她的第五杯,不过她的头脑还清楚。

  巴利亚斯在他的长椅上动了动,手指不经意似地拂过她的手臂,但那不是意外。席丝琳感到她的血液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心跳加快了两倍,她一时以为她在害怕。她转头看向他长了茧的宽大手掌,然后注视他漆黑的眼睛,她的身体让她明白那不是恐惧。

  她心想,噢。然后是我怎么没料到?

  巴利亚斯的微笑温和,既不带歉意,也没得意,只有再度隐含的疑问。席丝琳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她确信她现在该做某种事,应该表现得像某种样子。她努力想象她是自己以外的卡莉、伊莎杜或其他人,任何在这样的时刻知道该怎么办的人。但她勉强只能报以谈判桌上的礼貌目光。巴利亚斯点点头,彷佛她说了话;他收回手,眼中有懊悔,但也带着兴味。她皮肤上他碰过的地方暖暖的,她随即渴望他的手指回到原来的位置。

  噢,古今世上所有的神啊,这真是没尊严的差事。

  「我觉得我有点累了。」她的声音像冰霜一样俐落。「或许该回去休息了。」

  「当然,行长。」他说。「很荣幸有妳陪伴。一向如此。」

  她望向亚尔丹,又看看巴利亚斯。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像新手演员的第一次表演。科姆称她为世界的秘密女王,她却像个生手一样笨拙。「看来我的护卫在忙,可以请你送我回母公司吗?」

  她看着他恍然大悟、怀疑自己的猜测,然后也装出薄弱的拘谨。她的想象中浮现一个特别鲜明而愉快的影像,她把那影像赶走。

  他说:「我很乐意。给我一点时间……喝完我的苹果酒就好?」

  「好啊。」她说着交叉起手臂。巴利亚斯拿起他的杯子啜饮两次,目光落在不远的地方。依南又怒骂一声,席丝琳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希望他们的棋局别结束。神啊拜托,别让他们现在下完。巴利亚斯似乎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他放下酒杯站起来,伸出手臂让她挽着。

  「我们走吧?」他说。

  「当然。」她突然轻浮了起来。巴利亚斯抿着唇,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回头看看亚尔丹。特拉古人扬着头,两耳朝前,犬类般的宽大脸庞看见了她,而且看到的不只是她。她一时间宛如回到贝林南方的冰冻池塘边,怒斥着马可士.威斯特不该打断她和桑德共处的时刻。桑德这时和其他演员站在离她不过十五呎之外,距离却如同一个半世界遥远。不过亚尔丹只将温和的褐色目光从她身上看向巴利亚斯,又看向她,点点头,就继续他的棋局。

  快天亮时,巴利亚斯终于睡着了。他们勉强到了她房间,自制力就完全瓦解,所以他身旁散乱的是她的毯子和枕头,而不是他的。他说过他完全不怕冷,确实是这样,他身上一丝不挂,但泰然自若。赤裸裸的他很俊美。不,不是俊美。这样形容不对。他很迷人。雄壮但脆弱,像强健的动物在休息。有某种冷酷、奇异的忧郁美感。要是她的画技好一点,她会当场替他画张画。

  至于她,要她睡着就像要把月亮喊下来一样困难。她坐在火栅旁添柴,主要为的是光明,而不是温暖。她裹着一件生丝内衬的羊毛袍,身体感觉像温奶油雕刻而成。她完全不觉得紧绷或背负着恐惧的重担。其实什么也没变。她的恐惧依然存在,只是暂时远离了点。感觉像她从身体里拿了根肋骨,拿在手上端详,翻来转去,丝毫不觉得疼痛或不舒服。

  性的余波使她与自己分离,感觉棒极了,甚至比酒更美好,不过酒本身绝对没有让女孩怀孕的风险。有一好,没两好,世上所有事都是取舍。

  外面的风愈来愈强。她关着窗板依然听见强风咻咻吹着石头。中午前会下雪,或是冰雹,或是冻雨。她或许可以借故取消会议。她想,巴利亚斯离开之后,她就能睡了吧。而且她会需要睡一觉。她无所事事地用指尖压着嘴唇,感觉着唇上的红肿。

  在这之前,她就和男人上床过。幸好不是桑德。是卡赫尔.埃姆,他是她在奥丽华港的竞争对手。他算是体贴的爱人,不过一部分的刺激其实是因为她在背叛他。她原以为她利用自己的肉体引开他的注意,然而他们共度的时光残存的任何喜悦,都因为他从头开始就明白她的计画,而染上屈辱的感觉。她利用性与阴谋的手段,却反而被打败。

  然后当然还有葛德.帕里亚柯。那时道森.凯廉的叛乱烧遍了坎宁坡的街道,他当时看起来好迷惘,好需要安慰照顾。他们一同待在黑暗中,躲避暴力的日子里,他即使在她身上,也显得无助。他当时在宫中确实仍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拒绝送礼物给国王,是有些风险,假使他坚持,她若是拒绝就太愚蠢了。他其实不是真正的国王,不过摄政王已经够接近国王了。

  即使探索肉体之爱的奥秘,也没让她渴望再次体验。并不是羞耻的问题,她知道有些女孩有时确实会有那种感觉,甚至是常常有。卡赫尔打败了她,她觉得自己很蠢;事后看出葛德的真面目,她感到挥之不去的骯脏。但性本身总觉得……荒谬?麻烦?差不多程度的不庄重、愉快和好玩?她不确定她确实有那种感觉。不过那是今晚之前的事。

  她觉得伊莎杜应该为她感到骄傲。或是如果不完全是骄傲,至少暗自开心,因为她和一个男人有了关系时,没有把这视为商场的交易。巴利亚斯是第一个她不期待利益或担心失去,单纯为了享受而在一起的男人。

  有朝一日,她甚至可能因为真正的爱而有个爱人。更怪的事都曾发生过。炉栅里的灰烬落下,闪烁着金黄与红光。她在煤炭之间放进另一段原木,看着木头冒烟,起火燃烧。

  巴利亚斯从深层的睡梦中醒来,呼吸变得轻浅而柔和。他动了动,肌肤磨擦布料,她很享受这一幕。他慵懒的微笑令他更添光采。

  他问道:「小姐,妳在想什么?」

  好像不该回答在你之外,我上过床的所有男人。她转身对着火,火舌染黑了木头。「我在想,要怎么清除一片田野里播下的种子。」她说。

  巴利亚斯又动了,他坐了起来。风吹得窗板嘎嘎作响,他拿了条毯子披上肩头。「我没有万贯家财。不过如果……如果有了孩子,放心我会—」

  席丝琳笑出声,完全没想到她的笑可能伤人。「不,不是那片田。不过谢谢你的保证。不,我想的是这个世界,还有祭司。他们利用安提亚做的一切,使他们像春天的麦子一样在王国和城市之间蔓延。如果我们不把他们全都聚集起来……」

  「噢,那妳可以拿走稻草人。」

  「我正是往那方向努力。我做的正是那样。送出传单和悬赏,把我可以触及的所有人都变成乌鸦和麻雀,希望他们会吃掉种子,结果人终究不是鸟。太多人看到蜘蛛拥有的力量时,眼里只有自己的机会,而我们没本钱让他们从事件中学到自己错了。我希望有办法把所有种子唤回播种袋,但还没任何头绪。」

  「不会有人试图控制祭司。」巴利亚斯说。「那样就像要用鞍具控制野火。」

  「我知道,你知道,但是国王一看见力量,就看不见别的东西了。而对国王来说,他们最渴望的就是力量。」

  她的脑海深处有什么动了。和这些话有关的东西。对国王来说,他们最渴望的就是力量。她僵住了,像河畔等待鱼儿的猫一样等待着。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在表面之下。

  巴利亚斯说话了。「我不相信—」

  她抬起手。她刚刚在想什么?在想性吗?不。等等,对了。她在想的是葛德。她把这两个念头并列在一起,好像一本总账里的不同项目。对国王来说,他们最渴望的就是力量。葛德.帕里亚柯和埃斯特王子一起躲在灰尘与黑暗中。玩游戏、说故事、做着考虑不周而犹豫的爱。葛德.帕里亚柯,安提亚的摄政王,他是女神选中的人,从鸟不生蛋的地方带来祭司。他是伟大的蜘蛛领导者和工具,如果这世界真有人对祭司还有力量或影响,就是他了。

  但他不是国王。他绝不会成为国王。

  「他不会伤害埃斯特。」

  「妳说什么?」巴利亚斯说。

  她没准备好要说,但如果她不说,他就会这么继续说下去,所以她试了试。「葛德啊。他不会从埃斯特那里夺权。他不会……为了自己而摧毁裂土之国。即使可以,他也不会。」

  「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没关系。我知道这样就够了。葛德有比权力更渴望的事。」

  「是吗?」

  乔瑞说我应该诚实而温柔,我也很想。席丝琳,我爱妳。我从没这么爱过任何人。

  信是这么写的。他一直这么告诉她。一直以来,他不断跟她说,她却忙着表现自己多不害臊而成熟,他们的肉体接触没有影响她的意义,因此直到现在才发现。

  「爱。」席丝琳说。「他渴望的是爱。」

  巴利亚斯激动地说:「他可以把这个字刻在剑尖。」

  席丝琳心想,闭嘴,你没打断我的时候,完美多了。不过她说出口的是:「你是在宫廷里认识他。早从他成为摄政王之前,你弟弟在瓦奈和他一起效力。一定有葛德爱的人吧?」

  「妳是说除了妳以外吗?」他的声音中带着笑。他伸手碰碰她的手臂。他是个强壮的男人。是原血人,多年在海上劳动使他的肩膀厚实,双手粗糙。他大可以举起她,把她抛出窗户,而且不用先打开窗板。她不知道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什么,不论是什么,都让他的手瑟缩回去。

  「帕里亚柯爱什么人,告诉我。」她说。

  「我不知道。」巴利亚斯的声音变小了。「他唯一的近亲是他父亲。」

  「那我要怎么控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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