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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奥丽华港

  女神的祭司维卡里恩.凯廉坐在海墙上望向南方。下方的冬日大海是虚伪的蔚蓝,给人仲夏温暖的承诺。库力克坐在维卡里恩身边,双腿盘在身下,也望向大海。糖渍杏仁的纸卷在两人之间传来传去。他们背后,奥丽华港的咸水区正兀自忙碌喧闹,一只耳朵缺了角的灰猫沿着海墙溜过,瞥见他们就一溜烟跑走。维卡里恩看着猫消失在阴影间。

  「好美啊,这片海。」库力克说。他很接近又不大像的喀西特腔,让他的话断在奇怪的地方,感觉像熟悉的动物被屠宰成不熟悉的模样。维卡里恩一向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不过也在其中发现一些新意义。

  「这里的海比北方平静。」他说。「水也比较清澈。如果从这里沿着黎昂尼亚的海岸往南去,海里有些岛屿,海水清晰到甚至可以看见海床。溺人称之为死亡岛。那里的水没有任何生物,只有海草,连牡蛎和蛤蜊都没有。」

  「为什么呢,你觉得?」

  「不晓得。」维卡里恩说着捏住另一粒杏仁,抛进嘴里。「不过看来水愈冷,愈像汤。」

  「我们在神殿时听过大海,我一直想象那是宽阔的湖。这比湖更好。」

  「没错。」维卡里恩说。

  封地的贵族次子,按传统都会成为祭司;在他学习成为祭司的年间,他参与了五、六个较受欢迎的教派的神秘仪式。他曾经喝了酒,在半月下背诵普立可信条的诗句。他曾向黎森仪式里象征核心的空椅子祈祷。他曾经整整四个月都在斋戒,或只吃面糊和水,直到他在坎宁坡下洞穴与废墟之间藏匿的硕伦神殿看到异象。不过他经历的异象未必和任何神圣的事物有关,也可能是饥饿、缺乏睡眠的结果。安提亚宫廷泰半把宗教和狩猎、盛宴或庆祝舞会等同看待,很少人会把神祇和女神、森林与水中精灵的故事当一回事。参与仪式的资格,远比实际的信仰重要。

  维卡里恩十分乐在其中。当时感觉就像某种游戏,而所有人(至少其中比较聪明的人)都没把那当一回事。偶尔有少数人认为信条和仪式有更深刻的意义,但在维卡里恩看来,这些仪式展现过的神圣力量,都不比街角术士更迷人。但哲学辩论有着某种确实的乐趣。

  他花了无尽的时间和初入教的同伴坐在一起,缓慢讨论住在神祇出没的世界造成的纠结问题。神可能犯错吗?各种教义中的人物完全无关,或者他们其实是单一一个更广阔的一元信仰的不同面向?神圣意志是在祈祷中发掘,或是在祈祷中创造?

  辩论的漫漫长夜在他的记忆中占了一个光荣的位置,就像和他兄弟一起跑过他父亲宅邸的走廊,或是爬上花园角落那棵禁止他们攀爬的树,那是小时候他曾欢喜沉迷的无害乐趣。

  蜘蛛女神的教派则大不相同。他现在感受到的清明,揭露这个世界、与他交谈者的灵魂,比最有天赋的术士的帐篷更奥妙、美丽。纯粹的年代即将到来,承诺着这世界前所未见的和平。他多年来假装虔诚,却不明白虔诚的意义。现在他达成了。

  库力克一开始就在了,他在皇城之巅照顾维卡里恩和其他入教者。最初的艰难时日里,女神的力量依然陌生,而他的血还没完全变换成她的血,是库力克低喃安慰和承诺的话语陪伴着他。这时库力克在奥丽华港治理乔瑞的占领地,感觉就像女神表现祂的宠爱,像溺爱的保姆让他在睡前偷吃块蜜石一样。

  「这是内海,对吧?」库力克说。

  「其实全看你怎么判断。」维卡里恩说。「有些船长说,内海只到麦席亚,这里是大洋。有些说直到放眼望去看不到海岸,在湛蓝海面上往远希拉密斯航行出去之前,都叫内海。」

  库力克咕哝一声,挖起最后两粒杏仁,摇摇头。「事情只有肯定或否定两种可能。同一片水有那么多名字?这是谎言世界的病症。」

  「据我所知,这和港口税有关。」维卡里恩轻笑着说。「所以,是啊,应该就像你说的。」

  库力克微笑了,他把剩下的纸揉成拇指大小,抛出墙外。一只海鸥俯冲而来,把那个白点从空中攫走,然后再次爬升飞远。维卡里恩站起身,伸出手帮忙拉起他的祭司同僚。正午的阳光带有一点暖意,没有积雪,即使小巷和街角也一样。现在正值隆冬,坎宁坡应该陷在冰雪之中。乔瑞和军队仍然在野地里,他们会穿着靴子打颤。在奥丽华港感到寒冷是堕落的迹象,然而维卡里恩依然觉得有点冷。

  「和我走走吗?驱驱寒意?」

  「当然好啊,兄弟。」库力克说。

  维卡里恩在这次出征之前,从来没来过拜兰库尔。他对奥丽华港不大了解,无法比较,不过他总觉得对一个沦陷的城市来说,这里运作得非常好。伤痕当然还在,劫掠时火焰吞噬了建筑,留下焦黑空旷的门口。箭和弩箭凿去墙上的灰泥,只余半圆凿痕。街角的货车原来可能有个女孩在卖一杯杯的甜糊或胡椒肉条,现在却空无一人,该在车里的女孩逃走或死去。他久闻奥丽华港的傀儡戏、公开辩论和互相竞争的表演者,现在还看得到一些,但已经很少了。

  他们漫步过街道时,护卫跟他们保持礼貌的距离,维卡里恩把双手拉进袖子里御寒。奥丽华港的市民有乳白皮肤的锡内人、水獭皮的库塔丹人和五官立体的原血人,那些人都让路给他们,而维卡里恩无法分辨这是出于尊敬还是恐惧,不过两者现在或许也没那么大的差异。市民中当然没有提辛内人。

  劫城之后,蟑螂和女神的敌人都被聚集起来。有些交到分隔总督宅邸和刚刚重新净化的女神神殿之间的牢笼和绞刑场,有些绑上重物,丢进海湾里,有些处以火刑。维卡里恩觉得,这在未入教和没意识的人眼里看起来残无人道。他感到担忧,不过只有微微的担忧。假以时日,他和库力克的声音将带给他们真理。对他们而言,不会有比被安提亚征服更美好的事。他们不是被打败,而是被拯救。

  维卡里恩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不过库力克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如果军队有报告传来,维卡里恩一遇到他的祭司同僚兼友人就会脱口而出,不会等到现在。

  「是你从前的弟弟。」库力克温和地说。「元帅现在和你不再血脉相连。」

  维卡里恩点点头,不过不大诚心。他在库力克的声音中听见真理,那是女神的恩赐,是祂赐予的确信。即使他想到乔瑞不再是他的小弟时感到有点悲伤,也只是措词的关系,而不是事实。

  「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着,用缩在袖子里的手做个手势。

  「感谢女神。」库力克说。「所有隐藏的事物都因为祂而水落石出。」

  他们走进宽广空荡的广场(从前那里是大市集),经过一个被挖掉的凹处,那里曾是一间咖啡馆,也是席丝琳.贝尔莎库不洁的宫廷所在。想到她曾在那里,感觉很奇怪。她曾走在同样的街道上,吃着这些杏仁的亲戚,望向变化不停变幻的海湾。差一点就能抓到她,他想到就心痛。

  不过令人心痛的其实不只这件事。从广场火焚的石头过来,几乎走了两条街的距离,他都默不吭声。「知道吗?自从女神带领你们进入沙漠之后,兄弟这两字的用法已经不同了。你说的当然对,自从我立誓之后,受女神祝福之人就是我的兄弟,但乔瑞仍然是我与他共同父母的孩子。」

  「你误用了你的声音,正是这世界不洁的表现。」库力克温和地说。

  维卡里恩嘟哝一声。库力克当然没错。要不是维卡里恩这些年以来的辩论,养成伶牙俐齿的反射习惯,这事很可能就算了。可能吧。

  「你们离开的岁月中,有些语言创造出来,又废弃不用。」他说。「而女神的话在所有那样的语言之中都是真理。」

  「祂的真理是永恒的。」库力克说。他已经稍稍加快了脚步,好像感到焦躁。维卡里恩迈开大步跟上他。

  「我说的重点就是那样,不是吗?」维卡里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而带着揶揄。如果库力克透露了那么一点的懊恼,那么要求他承认并不为过。「祂的真理是永恒的,但世界并不永恒。王国、城市、语言,这些都会变迁。女神就像灯塔,永不更改、永不变动,但世界就像海上的船,看待女神的角度会变。每个年代都需要找到新的词语来表示同样的真理。」

  库力克在三条街交汇的一个街角停了下来。两人身边有一道仓库的高墙,墙的阴影令库力克的脸和他们周围的卵石路暗了下来。街对面有个留下来的傀儡师,操控着金鳞戏偶上演一个突发的暴力事件,维卡里恩认出那是「一个便士」的故事。傀儡师面前站的稀疏人群似乎都在偷看他和库力克,而库力克脸上的表情使他清醒过来。懊恼。维卡里恩告诉自己,只是懊恼而已。

  库力克缓缓说:「祂的真理,是永恒的。」

  「当然是。」维卡里恩说。「我绝对没有异议。我说的是,有些事像女神一样永不改变,而有些事像世界一样不断改变,这两种事物之间的关系必定也会改变。第二纪的勃尔嘉有个宫廷哲学家佩勒默.阿达杜斯,他是赫弗钦人,写了一本书探讨这个问题。我刚当祭司的时候研读过。」

  「你接受祂的恩泽之前,不算当祭司。」库力克的声音不只是厌烦,还有愤怒,而维卡里恩不由得感到愤怒在他自己的胸中共鸣。感觉就像吸口气之后再吸口气,当中不曾吐气的感觉。那感觉使他扩张,全身的蜘蛛都在他血液中蠕动,驱策他继续。

  「当然不是真正的祭司。」他勉强压抑自己别大吼。「总之我研究过这世界的思想和形式。这个不断改变的世界。你和你从神殿来的兄弟为我们所有人造了很大的福。你们把女神的真理保存了数千年,没让龙给消灭,什么也不能抹灭你们的功劳有多重要。」

  库力克眼中的怒意减轻,他的下颚放松了。街角的傀儡师咳了咳,让便士的傀儡狂乱起舞,试图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回去。维卡里恩把手搭在他朋友兼兄弟的手臂上。蜘蛛即使还未沉寂,也冷静了些。维卡里恩说:「女神离开时,我们待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可能改变。我们会把祂的话语带给所有人。你可以在我的声音中听见,对吧?我们会把祂的真理散布到全世界,看着世界焕然一新。而我们会找到正确的方法进行。」

  「我们会的。」库力克说。「是啊,这是真的。我们会的。」

  他赞同了,维卡里恩似乎感觉灵魂得到安慰。但这表示改变我们习惯的世界,其实反应着世界上的改变。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涌起。他没错。他很明白。要是库力克继续听维卡里恩的声音,听了够久就会听见真相,然后也会明白。他们的护卫在场,似乎令观众不安;护卫是安提亚士兵,佩着剑,穿着伤痕累累的皮甲。傀儡师移动便士傀儡,让它面对维卡里恩,然后中断了她正在编的某个故事。贾苏鲁傀儡举起被提线吊住的手。

  「喂!你啊!我是便士。来听听我的故事,好吗?来听听嘛。」

  「我们应该继续走。」维卡里恩说。「那种事一旦开始,不付钱给他们,就不会停止。」

  「没错。」库力克说着转身。他们朝北方的官邸走去,便士的叫喊声愈来愈小。海鸥在他们头上鸣叫,在高远稀薄的云下盘旋。一褐一灰的两只狗从一条巷子里冲出来,跑到他们前头,转身吠叫。维卡里恩改变了他们的话题—依拉萨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女神的存在要如何巩固一向任性的自由贸易城邦,还有把女神的话语向西传到卡布尔、赫瑞兹和卡纳尔戴公国的计画。

  他们来到宽大的铺石广场时,变迁与永恒之间关系的问题几乎已被忘却。几乎,不过并不完全。广场左手边是总督宅邸,右手边是女神最新的大教堂,血红的旗帜在午后的微风里飘扬,中央有着洁白的一点和女神的八方位符纹。

  他们穿过城市的散步结束,宣告着夜晚的任务即将开始。库力克会拿个扩音器,带着护卫回到街上,他的声音传向街上的表演者,传到酒吧里的对话,透入每一栋建筑,钻进每一扇窗户。女神的敌人已经输了,他们爱的一切都已失落。接纳女神的人将受到提拔,归还财产,抚平伤痛。维卡里恩知道,以内容而言,这和任何教派的信仰主张没那么不同,只不过他们的主张背后有真理的力量支持。

  维卡里恩自己则待在大教堂,监督工人凿掉当地古老神祇的肖像,把旧的雕像捣成碎石。唯一年代够久远而建在城墙内的当地染坊,在墙外一切烧毁时逃过一劫,他们将送来的旗帜挂在空洞的凹室。他工作时,就像举行小型的谒见会。一个达汀内男孩带他心爱的女孩到神殿,看似是希望得到祝福,但其实想要维卡里恩查出她是不是背着他跟别人有染。一名商船船长拖着他的船员来到大教堂的阶梯,想问他们之中是谁从商船钱箱里偷窃。那是治安官的工作,不过维卡里恩处理时不收税也不收费。他只要求他们都留下来听夜间讲道,只要他们的耳朵和注意力都在他的声音上,那就够了。

  不过那一晚,他在他们从总督祭司那里收来的宏伟奢华房间里休息时,那个问题折磨着他。他曾经花了大半个月和他新入教的同伴辩论阿达杜斯与克雷门,发现从中挖掘出的知识十分迷人。不只是迷人,更是重要。一切智慧都将被女神彻底消除,几乎令人觉得理所当然有问题。祂的力量应当彰显真相,并且欢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貌,这应当包括女神受放逐时的知识,只要那些知识也是事实。

  库力克不该避而不谈,他的灵性兄弟执迷不误,感觉就像有了嫌隙,令人困扰。他躺在床上,熏香和海洋的味道在空气中对抗。周围的墙面厚实,随着白昼的热气扩散到潮湿的空气中而收缩。

  维卡里恩想着该不该叫醒库力克,向他解释错误,让他明白女神受放逐时,哲学家和祭司的努力仍然有价值,可以反应曾经展现历史。让他明白,知道得更多能让女神的话语更强大。诱惑拉扯着维卡里恩。

  但时间晚了,而且维卡里恩并不想再次引起稍早时库力克的愤怒(虽然是不合宜的愤怒)。他累了。还是等等吧。或许他可以写封信给神巫,概略描述这个问题。相较于和库力克这样次等的大祭司,高等祭司比较可能明理。库力克人很好,但或许终究没那么聪明。维卡里恩叹口气,调整一下枕头,试着让自己睡着。他还是很困扰,因为他不只确信他是对的,也确信库力克错了。他心中的怒意不理性,但知道这点并没有给他安慰。

  库力克错了。这件事迟早得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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