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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葛德

  坎宁坡还没融雪,但宫廷已经返回了。第一群人心照不宣地逃离东方的动乱,之后比较传统的显贵加入他们,他们的冬天在国王狩猎中度过,主持狩猎的是席鄂.艾明,主要不是因为他的头衔,而是因为他身为葛德的参谋。他回来之后,似乎很享受继续当宫中的社交中心,葛德也乐于让他去。虽然如此,仍然有些避不开的舞会和盛宴。

  战争开打之后,坎宁坡从占领地纳入了大量的财富。除了土地和自由,艾斯特洛邦和沙拉喀也都交出他们的宝库和他们神殿的装饰物。艾明的盛大舞会比葛德见识过的场合都来得铺张,黄金与珍珠雕像涌出烈酒,流进杯里和流到地上的一样多。奴隶摆出不舒服的扭曲姿势,充作宫廷尊贵家族的椅子和长沙发。食物奢侈油腻,有肉、奶油、浓厚如果酱的蛋糕。经历两季的饥荒之后,葛德已经没胃口了。

  从艾明的圆拱天花板垂下的丝旗上,列出征服的城市名字,其中还有苏达帕和伊南泰。而宾客……宫廷流行一向年年改变,这时也不例外。有些人仍然穿着过度宽松的黑皮衣,那是因为葛德本人而流行的装束,不过更多人采用了更新颖的打扮,看起来是以羽毛和骨头为主。尤其是莎娜.达斯可林,她穿了件渡鸦羽毛的长礼服,加上小鸟骨头用黑线穿起来做成的披肩,走动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火盆立于宾客之间,是提辛内人身躯痛苦扭曲的形状,火盆中的火光从他们嘴巴和眼窝中窜出。火盆吐出的烟带着熏香和树脂燃烧的气味,簧乐器和低音提琴让空中充斥着异国音乐,灵感来自安提亚治理的新土地,并且全面尊崇女神而带有喀西特节奏。

  他自己的座位是高起的平台,旋转的身躯和黑暗,烟和黄金和华丽环绕,葛德一直待到他无法忍受为止,他和男男女女寒暄,许多人进宫的岁月比他还短,泰尔.桑宁恩刚当上艾柯伦男爵;莎尔薇恩.瑟席利安是前任曼石菡莫伯爵的表妹,她带着她的女儿们;布鲁特夫人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她期盼听见在依拉萨的家人有好消息。那是葛德无法给她的消息。

  一切都使宫廷显得像恐惧与无节制的结构物。笑声太兴奋,喜悦太勉强,感觉整个宫廷都染上热病,却假装没有生病,刻意藉此压过绝望丧志的气氛……唉,或许只是葛德自己的绝望丧志。

  葛德简短地向艾明借故告辞,交回喝了半瓶的酒,叫人弄来马车。埃斯特在那里的某处,应该是在跳舞,对象是他那一伙的女孩。毕竟他是王子,他可以那么做,甚至应该那么做,该有人从这世界榨出一滴无忧无虑。

  经历过度浮华的宴会厅之后,坎宁坡的街道在薄暮中有种古怪的美丽与宁静。空气闻起来干净清新,布满快下雨的气息。除了王公贵族的花园之外,树木不多,偶尔有一片片青色的藤蔓铺上灰色石墙,叶片对抗着寒冷,耐寒强健的雀鸟加入了冬天的麻雀和乌鸦群。马车辘辘驶向皇城,葛德探向车窗外,让马车行进时的微风吹凉他的脸颊。女神的旗帜在上方的高处拍动,由神殿的门上垂下。上面那里也有光线闪烁,也许是神巫和他的祭司在举行仪式,或用简朴的碗吃饭,或只是坐在一起。葛德不知道。如果爬上那些阶梯的路程没那么吓人,或许他会加入他们。但他想借着老办法得到慰藉,也就是他的图书室。

  书本让桌子染上灰尘和甜面团的气味,一打蜡烛的烛光温暖了皮装书藉和羊毛卷轴,法典、地图和脆弱的纸张靠着麻绳串在一起。葛德吃了宴会里吃不惯的丰富食物,肠胃咕噜蠕动,但他没叫人拿水或是召唤术士,否则就得跟人说话,而他就连命令仆人替他做事的力气也没有。不论那些术士怎么说,毕竟他是病了。

  他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光线洒在他肩头,落到远希拉密斯第三纪历史的书页上,作者很可能是虚构的达汀内诗人,用的是史东这个名字。

  文明的土地上,远希拉密斯是可能存在的魔法,是温柔梦境与残酷奥秘的摇篮。我们的梦境、希望与奇想中编织出的一切,都摆在那里。人们说,远希拉密斯的女人袒然裸身穿过公园,对于性事来者不拒。在远希拉密斯,术士不断精进技艺,直到所有疾病的疗法都为人所知,不过治疗的代价有时模糊且晦涩恐怖。在远希拉密斯,锻造炉打造的钢永远不钝;农场里的石榴只靠一把种子,就能支撑一个男人活一星期;织布机织出的布料极为细致美丽,穿这种丝料的人会消失在凡人的眼中。

  在真正的远希拉密斯那些崎岖蛮荒的丘陵间,确实有隐藏的巨大城市,确实有美貌惊人的男女。豪纳丹人和拉兀夏丹人以那里为家,他们的肉体和心智与其他人种的差异,有如苹果和胡桃那般不同。然而远希拉密斯梦中的自己,和我们梦中的远希拉密斯完全不同,应该警告去那里冒险的旅行者,告诉他们那里曾经发生的所有事。

  葛德像坠入梦乡一样陷入那些文字,或像是在另一个人生里醒来。他想象自己在大阿葛哈的宫中席地而坐,和诗人与猎人一起喝茶;或是辛苦穿过萨尹下的大洞穴,那里的水流呈现黄色和红色,喝了致命;或是看着乌仑龟在漠北游荡,背上载着数千人的城市,而牠毫不知情。葛德渴望这一切,即使他明白若一切成真,会十分麻烦、累人又不舒服。但是让他空虚渴求、满心祈望的,其实不是这些地方。而是可以乐在其中的那个葛德.帕里亚柯。属于那里、比较理想的那个他。

  库塔丹女仆出现在门边时,睁大双眼,脸上的毛皮因为苦恼而愁眉苦脸,葛德几乎有点高兴有人打断他。

  「摄、摄政王?大人?」她的声音又高又尖。

  「什么事?」

  「很抱歉,大人,不过有—」她欲言又止,双手握拳,垂下头,紧抿着嘴。他同情她。这可怜的东西觉得她会惹上麻烦。

  「没关系。」他说话的声音温和。「我不会咬人。至少不常咬。怎么回事?」

  闻言后,她说话时声音比较流畅、平静,声音中仍然充满恐惧,但没被恐惧掐得窒息。「沃特迈屈男爵来了,大人。他请您尽快接见。」

  葛德阖上书,把书放到一旁。「那就带他进来。」葛德说。「这算是给妳上了一课……妳叫什么名字?」

  「我叫恰娜,大人。」

  「恰娜,这算是给妳上了一课。」他严肃地说。「我们都得做我们不喜欢的事。」

  女仆咳着笑了一声,葛德露出鼓励的微笑,直到她回以微笑。他点点头,她就退下了,脸上油润的毛皮下仍然带着笑靥。他们征求葛德同意让肯诺.达斯可林进来的时候,把他送到了某个等候区,女仆快步走去带他回来。屋外夜晚已经降临,图书室的蜡烛让窗户化为黑暗变形的镜子。葛德的重心来回移动,看着自己的头部倒影膨胀成瘦竹竿身体上的难看庞然大物,然后几乎缩成一小团,搁在魁梧得滑稽的肩上,接着又变回去。

  达斯可林出现在背后,他转过身。长者深色皮肤上有着斑斑汗水和尘土,穿了件皮制的骑行装束,从葛德坐的地方就能闻到衣服上的马味。

  「摄政王。」达斯可林说。「我有事秉报。」

  「北岸的消息吗?」

  「不是,是东方。沙拉喀,看来还有依拉萨。」

  葛德在椅子里挪挪身子。「我还以为你是派去北岸的大使。为什么要为了东方的事操心?那应该是梅希利的工作。」

  「大人,梅希利的状况不好。」达斯可林说。「术士报告,努斯外头有个军队,另一支军队在沃尔森集结。」

  葛德挥挥手,无视他的消息。「术士不可靠。」他说。「他们得到所谓的讯息,但其实半数在一开始根本没人传送,只是有人分不清梦境和疯疯癫癫的魔法,而让大家为了无中生有的事忙得团团转。」

  「我在沃尔森的人送了只鸟来。至少那个讯息是真的,而梅希利在伊南泰之后的报告也无误。古老家族夺回了我们在沙拉喀赢得的所有土地。不只这样,他们恐怕不会在帝国边界停下来。」

  「伊南泰就是帝国的边界。」葛德说。「只是目前在消长,它会回到我们的控制之下。我们在伊南泰设了神殿,我们献出神殿给女神的城市都不可能沦陷,只是暂时失去。你也听见神巫的话了,这些你都很清楚。」

  「葛德大人,我确实听见了。」达斯可林说。「但我也收到了报告。我看过地图,如果我们希望能保卫帝国,就得召集一支军队……恐怕需要两支。」

  两人之间笼罩着沉默,沉默像大裂谷剖开坎宁坡一样确实地剖开了图书室。

  「你在跟我说,你怀疑女神的保护吗?」葛德缓缓问。

  「我相信女神的保护。」达斯可林声音中的苦恼,听起来就像听着小提琴拉出一个高音,永不停止。这不只关乎军队的消息,也不只关乎战争的消息。其中有个人的苦恼,葛德听见了,他的灵魂随之共鸣,彷佛像水晶杯和歌手纯净的音符共鸣。「我不怀疑祂,但我也注视着这个世界。虽然我的信仰告诉我,我们有祂保护,但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我们必须准备好士兵。至于即将到来的风暴呢?我们还没准备好度过风暴。」

  葛德从他的书上弯身,双手平贴著书封的软皮革,脑袋里塞满棉花的感觉又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疲惫和愤怒。他感到愤怒在胸中沸腾,把这一切丢到他头上并不公平,不公平极了!难道达斯可林觉得他有一枝术士的魔杖,挥一挥就能凭空召唤出强壮的战士吗?他带到艾斯特洛邦的是坎宁坡仅有的兵力,而且已下令解散,他们现在甚至没集合,也没武装。葛德毕竟还病着。他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只不过谁也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了,可能也不在乎。

  只要事情顺利,所有人都会祝贺他,替他办凯旋典礼,颂扬他为英雄。但只要出了任何问题,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

  「这不是我的错。」

  「葛德大人?」

  葛德重复了一遍,提高声音吼着:「这、不是我的错。我们的处境?依拉萨和沙拉喀的动乱?你是我的参谋,王国最能干的人。你曾辅佐西密昂国王,长年待在宫中。你应该知道怎么领导战役!」

  达斯可林像被击中一样猛然退了一步,下颚动了动,像是要吐出某种喉咙容不下的情感。葛德腹中的怒意腾涌,他站起来,同时把书丢向达斯可林的头。书本从距离很远的地方飞过,但意图中的暴力显而易见。葛德一时以为这男人会攻击自己,在那一刻,他很乐意受到攻击。赤手空拳殴打达斯可林自负又自私的脸,这念头就像快渴死的男人想到水一样有吸引力。

  他们在事情爆发的边缘躇踌,图书室中的弥漫充斥着暴力的前兆。达斯可林咬着嘴唇,低下头,他说话时声音颤抖,但并不宏亮。

  「摄政王,如果我让您失望了,我向您道歉。我一向只做我认为对王室最好的事。」

  葛德厉声说:「而刚刚你想起,我可以要了你的命!」不过他腹中的怒火已经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变回了自己。他竟然把书丢向一个人,实在丢脸,但这是达斯可林自己的错。他应该聪明点。「我会下令召集兵力。我们会召回我率领征讨叛教者的人。那比不上布鲁斯特在依拉萨的军队或乔瑞的兵力。由你领军,你亲自上场。此外,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我的准备多么不充足的话了。」

  「遵命,摄政王。」达斯可林说。

  「我们不会沦陷。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沦陷,因为女神在这里。祂正在重塑这个世界,我们是祂的工具,所以我们不会沦陷。因为我。因为我带祂来到这里。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的功劳,而我们失去的一切都是你的错。」

  达斯可林说:「摄政王。」他没直接给肯定的答案,让这句回应听起来像首肯。葛德嗤之以鼻,转过身去,一阵精疲力竭的感觉袭来,让他的骨头变得像花岗岩和铅。站起身太吃力,做什么都太吃力。达斯可林耗掉葛德仅剩无几的精力,真是自私的混账。

  「你可以退下了。」葛德说。「明天你会得到你的军队。」

  达斯可林点点头,他的下颚仍然像站上竞技场的竞技士一样往前突出。「摄政王,感谢您。」他说完转身,动作僵硬地离开。

  葛德想看向窗外,但是看不到。他自己屈身的倒影阻碍了城市的景象,也阻碍了看向世界的视野。熄灭蜡烛之后,他才能瞥见坎宁坡的灯光,还有月亮与星星。他在黑到无法阅读的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宴会仍在进行,将会持续一整晚。如果他回去,大家会欢迎他。他也可以去巨熊喝烈酒、吸烟斗,和那里的人交换故事。他要的话,可以命令宫中任何女人上他的床,对她予取予求,如果她事后笑他,他可以把她丢进大裂谷。那是帝王的权力,是王位的权力。

  事实上,他并不想做这些事。听起来都好可怕,即使叫人添点光,他似乎都没力气。小时候在瑞分菡莫,他曾经梦想要到坎宁坡,成为宫中的英雄。这下子他在这里,他办到了,却几乎时时想着去别的什么地方都好。

  「只是暂时的。」他对黑暗与书本说。「不久,女神就会烧尽世上的谎言,而我们就会得到安宁。一切都会没事。」

  否则他在神巫眼中瞥见的困惑就会滋长,那些坏消息会倍增,更多城市会沦陷。不对,不是沦陷,只是暂时失去,失去更久的时间。旧世界临死的挣扎仍然有力道摧毁一切,必须迅速敏捷地避开攻击。葛德不觉得自己迅速敏捷,其实他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了,只觉得脑子混乱,怒气冲冲却不晓得自己在气谁或气什么。

  图书室下方花园里有光在移动,可能是仆人在夜里走动,或是宫中成员,或是神巫和他的祭司,或是女神本尊。或是席丝琳。葛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他不确定,那就可能是令人惊奇的事。可以治好他。

  远希拉密斯其实没那么远。每年都有船从纳林岛、赫瑞兹和卡布尔开去。世上风险最高的就是远洋贸易,但有人成功过。葛德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身划过开阔海洋的波涛,放眼望去不见任何岛屿。那样的景象应该令人安慰,应该充满可能性,但他的头脑不断想到在那里会有多失落。迷失在一个敌对的帝国中,完全不知怎么回家,或怎么继续前进到安全的地方。

  他心想,那样的感觉应该很像当个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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