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马可士
第二天,雨水由北方而来。除了前一天留下的潮湿,早晨还算愉快,不过午后不久,少少几朵白雪就聚合成高大险恶的云柱,基部是深灰色的薄幕。云柱有如巨人一般缓缓越过安提亚的大地,毫不留意人类和渺小的人类战争。马可士有点羡慕暴风,有不少人类的事,他自己很希望不必去注意。
浓密的灰云越过他们时,马可士和亚尔丹拉起兜帽,继续骑行,载着他们的小骡子对湿淋淋和其他一切都毫不在意。如果倾盆大雨下得太厉害,他们就尽可能找地方避雨,如果没地方避雨,就原地停下来等着,直到雨势减弱。日落时分,云巨人逐渐塌成庞大的一团团金红、桃色团块,随着光线消逝而褪成灰白,而午夜的夜空晴朗,星辰探头。
前进的速度缓慢。他们避开大路和小径,边走边开路。避开人迹正是他们的目的,只要可以这样,他们走哪里都行,只不过他们必须完全避人耳目。如果成功了(非常有可能失败),但有人发现他们,就可能危及一切。事关重大,因此值得如此辛苦。
马可士在林子深处一小片空地旁的一座小要塞下令暂停。颓倒的石块看不出任何人类使用的痕迹,系马的柱子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黑色的一层腐叶塞住了几乎倾倒的火盆架。空地比小酒馆的院子狭窄了一点,显示了一、两年前闪电击中的痕迹。比手指细的新树苗已经争相再用林荫掩死小草,这里的空地和所有光明一样,只是暂时出现。
现场只见鹿和兔子、狼和熊留下的踪迹,没有马匹、人类和犬只,甚至猎人和盗猎者都已经抛弃这个地方了。不论是谁建造了这个要塞、要对抗的是什么危险,都已被世人忘却。他们扎营前搜索时,发现的唯一特别之物是个贾苏鲁女人的青铜雕像,雕像几乎快被一棵杨树树干吞没。马可士在那里暂停了片刻,试图看清雕像的脸部特征。但不论原来它是好战还是祥和,现在都成了一棵树。马可士继续前进。
在马可士看来,第二次在帕里亚柯家的会面测试了席丝琳的计画。不是在测试这计画会不会成功—会不会成功,只有神知道,也就是没人知道了。不,第二次会面是为了证明席丝琳、基特和葛德的父亲,确实动摇了摄政王的想法,让他为了怨恨而放弃自己的权势。结果那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准时到达,而且没带着一军团的护卫把他们都拖去牢里,或是丢进坎宁坡的咽喉中。不只这样,葛德.帕里亚柯似乎很愉快,几乎显得兴奋。马可士完全猜不透那人的脑里流的是什么样的坏水,不过席丝琳对他的影响似乎很明确。他的愤怒转向了祭司,如果那股情绪能停留在他们身上,直到其余的计画实行……好吧,那就超过马可士的预期了。
他们拟定了计画,希望能拖慢敌军侵略,畅通路径让散布各地的祭司回家。葛德倾听他们的计画时非常认真,令人颇为讶异。马可士解说他的陷阱时,葛德眼中闪烁着光芒。他甚至叫人拿来纸笔,写了通行令给马可士.威斯特和亚尔丹.罕恩。这些文件盖上帕里亚柯的私印,折起置入涂油羊皮的信封里,封上蜡印,此时仍收在马可士那匹小骡子的鞍袋中。如果有士兵拦下他们询问,他们有摄政王的保护。他不会试着用这保护来挡箭,但至少聊胜于无。
他原本什么也不期待,甚至预期情况更糟。
他们隔天早上送了只鸟到北岸。克莱拉.凯廉曾经是偷渡讯息给喀尔斯的培林.克拉克的主谋,她的信差速度迅疾、十分老练。勒尔.帕里亚柯甚至想到他可能认识一个术士,可以借着那术士的特殊天赋来传送讯息。消息用什么管道传达并不重要,只要能传达就好。
树冠下的枯木非常充足,亚尔丹带着打来当晚餐的死兔子出现时,马可士已经生起了劈啪作响的小火堆。他清除了那只动物的内脏,剥皮之后串在克难的烤肉叉上。烤肉的味道很香,带了点哀伤,在那天之前,叉在棍子上烤得酥脆的那只动物看过最接近人类的,可能是这些废墟,而今晚牠学到了人类是什么(即使学会的时间非常短暂)。
那样不公平。其实不公平。世界上到处都有人做的事比为了填饱肚子而杀戮更高尚。诗人写出歌谣向死者和活的人致意,或只是让人笑一阵子;酿酒师、银行家和奥丽华港街道上的傀儡师,其中有些人很可能甚至不吃肉。只不过马可士和亚尔丹不在他们之中,他渴望吃到那只兔子的后腿,算那只兔子倒楣,跑向了他们。
马可士问:「你想过,我们在龙眼中是什么模样吗?呃,我是指那一只龙。现在并没有很多龙可以比较。」
「偶尔会想,长官。」
马可士咬下兔肉。肉有点骚,不过历经了只有水果干、坚果和一些旧面包可以吃的一天之后,这顿够体面了。或许是这样,或许是因为背着毒剑已经让他的舌头麻木到尝不出好坏。不过亚尔丹也在吃,所以不可能那么糟。
「有什么结论吗?」
亚尔丹若有所思地抖抖双耳,铃铛叮当作响。「很难说。伊倪斯不是人类,而我是,要跨过一个很宽的鸿沟。」
「这样吗?我不知道。我觉得不论如何,牠很好理解,寂寞、自我沉溺,深信自己丑恶不堪,但也是这世界唯一的希望。至少是牠眼中的世界。」
「很难说有多少真是那样,有多少是我们强加上去的。」
「你是说,你仍然觉得我在用那个大混蛋当镜子。」
「我不会那么说,长官。」
马可士拔开水袋的塞子,慢条斯理地喝了许久。如果龙明天还没来,他们就得找个泉水。「那你会怎么说。」
亚尔丹的沉默比马可士预料的漫长,在他几乎以为这个特拉古人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特拉古人终于说话了。「我们只能靠着想象我们在其他人的处境会怎么做,来了解其他人。我们有怎样的感受,才会做出他们做的事。如果我们无法设身处地去想,那我们就只能猜测。」
「不只是龙。所有人都一样。」
「是的。」
「帕里亚柯和伊倪斯如果不是彼此憎恨,应该会处得很好。」
「你说了算。」亚尔丹回答得太快,马可士又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在挖苦。亚尔丹的表情彬彬有礼,使马可士笑了出来。他把水袋递给他朋友,两人一起等待。
伊倪斯出现时已经将近中午,而且是四天后的事了。起初是西方天空高处的细细一道黑线,很容易忽略,接着牠像只鹰隼乘着高空的气流,只不过翅膀的形状有点奇怪。马可士可以想象路上的人抬头看着蓝白的天际,却从来没注意到空中的掠食者,他纳闷着他吃的兔子是否注意过亚尔丹。
龙下降的速度非常快,牠收起翅膀,像石头般坠向他们。马可士感到胸中有股强烈的不安蠢蠢欲动—伊倪斯有办法即时停下来吗?难道牠决定选在这一刻,因为害死所有龙的某种原因而自我毁灭吗?—接着庞大的翅膀展开,翅膀迎着风,发出的声响有如树木拦腰折断或巨大的船帆突然在强风中鼓起。翅膀残破,奥丽华港的伤痕无法完全愈合,零星透出斑斑蓝天。坠落的速度减缓了,伊倪斯靠近地面时,挥动宽大破烂的翅膀,进一步减慢速度,感觉就像直直往下吹的暴风。树木的大枝条随风点头,最后森林似乎都在向这世界的失势王者鞠躬。
伊倪斯的爪子陷入进草坪的草里,动作有种舞者的轻巧与优雅。龙又展开翅膀搔了搔,然后把翅膀收在身躯的闪亮鳞片旁,一时像石头一样文风不动地站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烈酒和沥青的气味,鸟雀无声。荒野或许无视于两个人类闯入,然而一只龙最守规矩的行为也能让世界起火燃烧。林子里所有神智清楚的动物都安静不动,绝望地祈祷别被发现。然而工作还是工作,于是马可士走上前。
伊倪斯转过头,用一只庞大的黑眼端详他,然后蹲下来,有的小树被龙腹压扁,有的被牠不经意摆动的尾巴扯去。
「马可士.暴风鸦。」伊倪斯低沉隆隆的声音从庞大的喉咙传来,也像从地心里传来。「你派人找我,而我像你的仆人一样来了。别再侮辱我。」
马可士心想,呵,运气还真不错,宝宝心情不好。
他朗声说:「谢谢你。我也可以亲自走完全程,不过可能没时间了。比起我得依循的路,你旅行路线上的敌人比较少。」
伊倪斯哼了一声,眨了眨大眼。马可士判断这是允许自己继续说的信号。
「我们正把所有祭司召集到一个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们会杀死他们所有人。不过为了完成计画,我们必须尽可能让少一点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而我们准备用来杀他们的陷阱也必须简单有效,所以我们需要你。」
「继续说。」伊倪斯说着把头靠在草皮上,好像听父亲训话听烦了的孩子。
「几年前的暴动和动乱之后,他们就把神殿搬到皇城顶。我们要把他们带去那里。」
「皇城?」
「坎宁坡北方的那座塔。只有一座那样的塔,而且塔身上挂着女神的旗帜,活像狗吐舌头似的。你得够靠近,我们才能发信号给你,但又不能近到被发现。我们会拴上门闩,不让他们从里面出来、拚命往塔底逃跑。然后你现身,把蜘蛛跟他们都烧得剩下骨头,那他们就全玩完了。」
「战争就此结束。」伊倪斯说。「过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不过还有些漏洞。」马可士说。「至少有支军队往坎宁坡的方向而来,也可能有两支,所以把他们所有人聚到一个地方,或许会很困难。祭司都是成双或是以小团体活动,他们会移动得比军队快,而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让他们走快点,同时拖延其他人,可是—」
「我的兄长都不在了,我的同族只剩灰烬,我们的栖位淹入水中,永远遗落。这是战争带来的恶果。」
亚尔丹抖抖一只耳朵,搔搔手臂,回望着马可士。他恐怕帮不上忙。
「是啊。」马可士猜测着龙想听什么话。「真辛苦。不过事情就快结束了,瞧瞧看你成就了什么。」
「我害死了大家。」伊倪斯说。「我躲在黑暗中,却淹没了城市,害我的盟友和朋友……我的爱侣……死去。我像懦夫一样。啊,艾蕾克丝,我做了什么好事?」
「而你正要发动最后一击。」马可士说。「坚持到最后的是你,你可以击溃莫拉德的发明,一了百了。」伊倪斯叹了口气。马可士忍住吶喊,又试一次,「想想你达成的其他事。这世界失去了蜘蛛的所有知识,你却带着蜘蛛的秘密,还有打败牠们的办法,这可不是小事。还有提辛内人,你创造了一个战士种族,现在他们正—」
巨龙懊恼咆哮,硕大的尾巴击中树木,猛力扯去树皮。牠的爪子扒进土里,痛苦似地抓紧。牠出了什么问题。马可士心想。牠受伤了。
「我没有。」伊倪斯啜泣。「我没有。」
马可士等了好一会儿,龙摇着头,龇牙咧嘴,但没再说别的话。马可士问:「没有什么?」
「提辛内人是我哥哥艾斯特洛创造的,他们是他的孩子。我自称创造了他们,不是实话。我就是这副德性,沦落至此。为了让奴隶认可,而让自己名誉扫地。」
马可士声音尖锐地说:「没人在乎这个。我们从没想过是哪只龙创造了哪个种族。这种事并不重要。那些祭司正在让这个世界四分五裂,杀死那些祭司的机会才重要。所以,我们何不继续讨论呢?」
伊倪斯像被那些话刺激到一样立起上半身,黑眼中弥漫着暴力,就像酒吧里的醉鬼准备挥拳一样显而易见。马可士抵抗着退后一步的冲动,直觉现在只要示弱,便将必死无疑。伊倪斯覆着鳞的口间冒出蒸气,让空气染上着火的危险。马可士的眼角余光发现亚尔丹动也不动,要是有办法跑到龙的肩胛之间(龙头碰不到的地方),在牠飞入云中或翻身压死攻击者之前,在龙鳞片间找个缝隙……
伊倪斯的咆哮充斥着世界,使马可士听不到其他声响,也无法思考。树木颤动,叶片像一阵风吹过一样露出淡色的叶背。马可士搔搔鼻子,假装自己的心脏没在胸膛里狂跳,跳得像石子滚下山坡那么快。龙露出短剑般长而凶狠的牙齿威吓一阵,然后突然明显地消沉下来。
一时间他们都沉默无语,森林也一片宁静。马可士的右边有只特别愚蠢的鸟儿唱起了歌,彷佛细小活泼的鸣转可以回应这只龙。不知是愚蠢还是勇敢。或许都是吧。
「暴风鸦,我会按你们的要求去做。」伊倪斯说。「把我哥哥的作品带来,我会给它一个了结,烧骨扬灰,就此埋葬我们之间的怨怼。时候到了,就像帝王的火葬柴堆一样,燃起鼠尾草和松脂的火炬,我就会来。那样的火炬有某种荣耀。」
「没问题。」马可士说。「不过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附近有龙。你不能待在城市附近,一支火炬够不—」
「别再质疑我的能力。我不是初次杀戮的小孩。」
「行,那就用松脂和鼠尾草。」马可士说。
「我们结束之后,工程即将开始。我闻到了遥远的南方有间工坊的遗迹,几乎只剩一丝古老的药草和兽园的气息,不过那会是个开始。是啊。」
伊倪斯转过身,长颈上的头伸向北方。牠背上并没有剑士可以落脚而牠构不到的地方,但或许只要找出办法紧紧附在颈后……伊倪斯没一声告别就跃入空中,疤痕累累的翅膀御风而行,优雅强壮,体现了力量。世上最后一只龙朝太阳飞升,身影迅速缩到比麻雀还小,马可士在光芒中追丢了牠。
「有可能更惨。」马可士说
「是可能。」
「不过最后牠提到一下的工坊,有点令人不安。」
「对。」
马可士走向他们的小营地,开始拔营。「我相信我们上面那个长了鳞的大朋友,还在想让这个世界再次充满牠的形象,把我们当作牲畜和宠物来豢养。」
「长官,那个问题改天再烦恼。」
「或许吧。」马可士说。
他绑紧背包的皮带,把背包抛到背后,背后没扛着剑。草皮看起来像一座耕作差劲的田—草被拔起,泥土翻开,土地上长长的深色伤口是伊倪斯的爪子撕扯森林之处,毁掉的树木散发树液的气息,和龙只挥之不去的恶臭呼吸相抗衡。牠来了,简短谈话,而这地方因此留下伤痕,一世纪不消,甚至更久。
「我们不得不留在拜兰库尔的那些大玩具,」马可士说,「就是乔瑞在奥丽华港拿来把我们长了鳞的朋友打下来的那些?」
「是,长官?」
「我们最好看看帕里亚柯还有没有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