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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世界

  夏阳折磨着喀西特,不过信差继续前进。安提亚和沙拉喀的翠绿已抛在后头,北依拉萨的连绵山峦也已成过去。他避开往来频繁的路径和龙道,迅速移动,日以继夜地旅行。买得到或偷得到马匹,他就弄匹马,骑到牠们精疲力竭派不上用场就放了牠们。这并不是一般的旅行,而是冲刺,并且必须不断冲刺下去。摄政王和高等祭司选中他担起这个任务,因为他是王国里最优秀的追踪者,而恐怖的夏季旅程中,以这趟最为艰辛。

  他在辛尼尔.库希库的沙土色丘陵之间不得不放慢速度,查阅带在背包里的地图和图表。这里是倒落的石柱,那里是只有当地人知道的秘密泉水。他找到了那座山脉,那里有长像一如神巫亲戚的人,带着羊只越过看似荒凉的山脊。他找到了首领,说出奉命说的话。

  神殿的大门耸立,像坎宁坡的西门一样高。大门打开时,庞大的齿轮机械发出隆隆与叮当声,墙上装饰的旗帜一如皇城上挂的那一张,不过各种颜色都有。残破的雕像站立拜谒或守卫,已经被风与时间侵蚀殆尽,铁铸的文字个个和信差一样高。基尼尔.奇克南姆.巴特。他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走出来的祭司身上穿的袍子,颜色比坎宁坡的祭司更深,腰间系着链子。他们靠近时,信差揉揉下巴,朝他们点点头。领头的那个又高又瘦,一双黑眼,脸颊有道疤,看起来不知何时有人用块石头割了他的脸,而伤口愈合得不大好。

  信差向他自我介绍。「我有个神巫的口信。他说我要引用第三条誓约。」

  疤面祭司扬起粗黑的眉毛,瞇起双眼。

  「旅行者,你对第三条誓约有什么了解?」

  「我只知道我应该要引用。而且他说,如果我告诉你的话是真的,你会在我的声音中听出来。既然我说的是真的,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胡诌。」

  「他有什么指示?」

  「你们所有人都要立刻前往坎宁坡。带些水就上路那样的立刻。女神将在那里的神殿直接传布祂的声音,而事情发生时,你们都必须在场。我会带你们回去。」

  疤面祭司涨红了脸,双眼像看到甜橡皮糖的婴儿一样明亮起来。「我会召集我们的长老,和你一起—」

  「所有人。摄政王强调要所有人。所有受到女神力量眷顾的人,都必须到那里,他是这么说的。」

  疤面祭司点点头,但眼中看得出他有些挣扎。信差靠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所有人。」

  「我会把所有忠诚的人聚到一起。早上我们会和你一起离开。」

  信差心想,这下是怎么回事?但他没说出来。

  「如果只有那样的话,也行。」

  祭司问:「你会和我们一起休息吗?」他指了指后方开启的大门。

  「我在这里扎营。」信差说。「不大喜欢被关起来。」

  「悉听尊便。」

  那晚,信差睡在一座雕像的背后,他仰望着凌驾在所有雕像之上的龙雕像。行程中最美好的部分结束了,这下他得像牧羊犬一样,领着祭司们按他来的路线回去。他会达成任务,但他并不喜欢。有人为伴,不会让你成为帝国最迅速的追踪者。

  夏日的奥丽华港像闷死人的毯子一样,落在库力克肩头。他在辛尼尔.库希库长大,这里的问题不是热度,问题在于闷湿的空气、海的臭味和他所谓的兄弟维卡里恩.凯廉让人受不了的自负。三者之中,以维卡里恩的自负最糟。

  「入夜之前会退潮。」维卡里恩说。「如果我们没到码头,就会错过出航。」

  「多谢了,兄弟。」库力克说。「我打算及时回去,我会注意的。」

  趁维卡里恩还没想到别的方法说如果你不是对的、那你就错了,他已窜出门口,走过大教堂的大厅,朝着广场和太阳走去。

  城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取得这座城的时候,街道和房舍几乎毁了一半,但死去的人却远不及一半。这下子他们迭在一起居住,从前住了一家人的房间里,这时挤了两、三家人。战争的灰烬中盖起了建筑,但规模不大。那些小屋未来可能扩建成宏伟的模样,现在完全搭不上边。

  维卡里恩声称对这世界非常了解,这是因为他在腐败与谎言之中活了那么多年,而他没注意到当地人如何在他们前方散开来。即使现在,他们还是畏惧女神的力量,库力克心知肚明。他在维卡里恩对克雷门和阿达杜斯的牢骚之中,察觉了同样的恐惧。维卡里恩谨慎表达所有的话语,因此话中没有基本的谎言,但库力克察觉谎言潜伏在他们所有的对话中。相信新成为祭司的人能够了解他们得到了什么,真是大错特错。他们未能从小学习教训,因此欺瞒和撒谎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维卡里恩和像他一样的新祭司,都有基本的缺陷。

  这下库力克看起来可能不会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了。

  尚朵.潘恩住在滨水区附近的一座小屋里。他又瘦又驼,说话慢吞吞,对女神的忠心主要是出于恐惧而不是信仰,不过也行。必要的话。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所谓咸水区的一个黑暗角落,在那里可以谈话,不会让人看到,而库力克发现那人在那里等着他。

  「你收到我的讯息了?」库力克说。

  「收到,收到。」尚朵说。「你会离开多久?」

  「我不知道。神巫召唤了我们,所以我们得去。我相信他和我看到了同样的瑕疵。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不需要更进一步。」

  「很好啊。」尚朵没说实话。当然了。库力克这时希望的不是尊崇女神,而是提升尚朵.潘恩。人们如此迷失于谎言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说着谎言。库力克看了就心痛,但无法否认尚朵正是那样的人。

  库力克说:「如果不是如此,我会亲自参见神巫,那么我们着手矫正错误时,就会有他的祝福。」

  如果发现神巫也陷于错误之中,我们会另外找个更纯净的方式,以祂的形象重建神殿,解放在堕落世界中败坏的人。库力克已经能想象在奥丽华港的孩子进入这个世界而迷失之前,带他们进入他自己的神殿,就像他们在最早的神殿、真正的神殿做的一样。

  「所以我们还是会杀了另一个吗?」尚朵的眼中燃起希望。库力克过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有必要,那就得做。我回来的时候会比较确定。」

  「是啊,只是……」尚朵像鸟儿一样低下头。

  「只是什么?」

  「如果你们离开的时候,这座城造反了怎么办?如果喀尔斯来的那些传单,让人们觉得他们可以回到以前那样呢?」

  「他们绝不会回到从前。」库力克说。「不论是否感觉到女神存在,女神都在这里,而且一旦接受祂的恩泽,就绝不会陷入错误中。」

  「可是……另一个……他陷入错误了,对吧?所以有时候……」

  库力克的血中涌过一股不耐烦与怒火。身处在这座城市之中,感觉就像住在一堆腐肉里,无知和谎言渗透到这地方的表面之下,这里永远、永远无法彻底净化,所以维卡里恩和尚朵这样的人,永远不该得到祂的恩赐。

  「这里不会沦陷。」库力克说。「听我的声音。奥丽华港会永远忠于女神。除非由我掀起战争,否则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

  女神的祭司离开亚辛港时,穿过了布满花朵的拱道,当地的儿童合唱对女神的颂词。女孩穿着夏装,藤蔓编在头发中,她们在前面在龙道撒上淡粉红的花瓣。七个身穿袍子的男人骑着城中最上好的马匹,后面跟着一列仆人,一辆马车上挂着血红的旗帜,和神殿悬挂的那张相似。

  瑞利恩.摩恩爵士在向南的龙道加宽的地方设了一小座高台。此刻他正站在高台上。他替自己的鳞片上了油,鳞片像晨光中的金属一样耀眼。宫中的男女都是下层贵族,大部分是原血人,不过也有少数是他自己的亲人。出席的商人更多样,库塔丹人的毛皮上系着正式的珠子,两个锡内男人跟女神与帝国站在一起,和银行女孩对抗,据他们的说法是,她玷污了他们种族的名声。城中曾经有个提辛内人区,不过现在当然什么都不剩。路上出身贫贱的人什么种族都有,他们一概骯脏而没受教育,为了这场盛大的场面和娱乐而来,彷佛荣耀本身就像一出戏。

  祭司在他面前停下。瑞利恩爵士向他们扬手致意。

  他宣布:「自从女神来到亚辛港,我们就只有和平与繁荣。世界动乱、挣扎的当下,我们的城市只体会了恩典与喜悦,我们理所当然地将这归功于我们最受爱戴的新市民。希望你们一路顺风,旅途平安,很快就将带着更多女神真理的恩典回到我们身边。我发誓你们回来那天起,将有为期一周的盛宴和庆祝,向女神与你们致意。」

  最年长的祭司骑上前,他回答的声音宏亮,彷佛手里拿着扩音器,瑞利恩爵士感觉那些话涌过他。

  「你们这么做,荣耀了自己。」祭司说。「女神和我们都不会忘记。我们只是暂且离开,期待归来,这是我们名正言顺的家园。亚辛港受到真理使者的祝福,从今以后永远在祂的保护之下。」

  群众欢呼,他们手里举着红、白、黑色的小纸旗。瑞利恩爵士取了一匹马,和祭司一起往南骑。道路两旁都挤满人潮,城里和附近土地的每个男女和小孩都出来旁观。

  出了南城门一哩之后,他们来到囚犯处决的地方。地上竖着柱子,尸体就钉在柱子上。那些男男女女持有的传单被塞在腐烂的唇间,只剩少许白色的碎片。然而瑞利恩爵士知道纸片在那里,祭司也知道,其他所有人都知道。

  摩恩在受到公正处罚的死者之间停了下来,祭司和他们的队伍继续前进。

  「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真奇怪。」古宾说着,像靠着拐杖一样靠在他的矛上。

  「真的。」杰林说完咯咯笑了。「没听见真理真奇怪,是真的。这句话好好笑。」

  卡文坡笼罩在夏季傍晚芬芳的阳光中,守卫俯望着墙的两侧。一侧是热度中的慵懒街道,另一侧是道路和河港的交通,马车载满了早收的农作,羊只、猪只用马车载着,或用绳子牵着,往屠宰场、屠夫、炉火和餐桌上去。平底船等在水门旁,上面坐了像古宾和杰林的一队人在收税,把付得出税的人放进来,和付不出的人讨价还价。有时规则会变通,有时不会。例如带着提辛内奴隶的一个农夫,可能比带着真正原血人帮手的农夫受到更仔细的检查。让城中出现蟑螂会让某些人紧张,而且紧张得有理。

  上星期,南方的军队两度来补充补给、找术士。一次是达斯可林的军队,另一次是凯廉的。看到蟑螂大军做了什么事,古宾、杰林和更多人都认真起来。没了腿、手指和眼睛,热病夺走半条命的人,让弗洛夫人拨出她个人的舞会厅,在里面摆满帆布床给受伤和垂死的士兵使用。他们说,两条街以外都闻得到脓臭的气味。其他人来自七坡和阿宁堡,男孩和女人这时带着他们找得到的任何武器来保卫帝国。

  古宾靠着他的矛,踏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城墙前进,杰林跟在他后面。古宾十岁时,左右三趾被一柄斧头砍了;必要的话,他的手臂强壮到可以把矛扔下城墙。要不是这样,他会和其他人一起上路。杰林有癫癎,有时一星期发作三次,守卫队长说他打起仗惹的麻烦划不来。他们有自己的角色可以扮演,那就够了。他们守卫城墙,维持秩序,让蟑螂和背叛者知道,卡文坡被逼急了,牙齿还够咬人。而他们也等着战争结束,祭司每天或每两次来一次,发表这方面的谈话之后,总是会让人觉得好过一点。事情看起来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真相,真相会帮他们度过一切。

  而真相是,女神活在这世间,城市中只要有祂的神殿,就不会沦陷。即使一座城暂时被占领,也不是沦陷。蟑螂痛恨女神,是因为龙把他们造得外面像人,但内里其实是谎言的使者,杀了他们也毫无关系。

  古宾踉跄一下,杰林扶住他。后面传来呼唤声,先是古宾的名字,然后是杰林的名字。卓雅正爬着绳梯到墙顶,一个篮子靠着她的臀部弹动。她的个子娇小,皮肤褐得像颗坚果,双眼明亮,微笑着露出缺牙,除了她和杰林,谁都知道他们在恋爱。例如古宾就确定得很。

  她来到他们身边,递出篮子说:「带了些面包来。这是多的。」

  「谢谢妳。」杰林说着接过面包,故意让两人的手轻轻擦过。

  「你可以晚点把篮子带来还我。」她说。

  「当然好。」

  她面露微笑,朝古宾点点头,好像在说:「是啊,他也在那里」,然后她就回头爬下梯子。杰林看着她离去,热切的态度显而易见。古宾拿了篮子打开,反正面包新鲜,所以很好。

  他含着面包说:「她是我们这样的目的。」

  「哪样?」杰林说。

  「这个啊。」古宾说着拿起长矛。「当守卫。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像她这样的人。整城这样的人。说实话,就蟑螂而言,我对他们没什么意见。在他们忤逆裂土之国以前,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

  「我也是。」

  「如果他们全回到他们来的地方,我不会追着他们。你会吗?」

  「才不会。」乔瑞说。「听说另一支军队已经离开努斯,朝这里来了。」

  「他们说了几个星期,目前还没个踪影。」

  「可是如果是真的呢?」

  「我们会给他们好看,像以往一样,派他们去农场工作。」古宾老是这么说,杰林也像平常一样咯咯笑着回应。不过这个傍晚,这番虚张声势的话和对这话的认知,感觉不同了。不知怎么比较薄弱,让古宾想起生病前喉咙后方的感觉,并不是真的要生病,而是宣告着将要发生不舒服的事。不过并不是在他的喉咙里,全城都弥漫着那种感觉,或许全世界都是。

  「你觉得他们会跑这么远吗?」杰林问。

  「你说的是依拉萨还是沙拉喀的他们?」

  「我是指沙拉喀,不过我想依拉萨也是吧。」

  「或许吧,是啊,大概夏末之前会来。不过不重要。他们是蟑螂。我们注定会赢。」

  「是啊。」

  他们来到岗哨,岗哨大约工具间那么大,坐落于城墙内侧。一筒二十枝的箭枝和弩箭存放在那里,还有敌人试图爬上城墙时用来切断绳索的手斧。长矛的刀刃基部有勾,可以把梯子推开。两人看着这些东西,看得比平常更久。

  古宾又说:「没听到他们的声音,真奇怪。」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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