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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龙

  伊倪斯在飞翔,沦亡而空寂的世界在下方经过,彷佛牠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牠的心灵和身体一样毫不费力地飘流,而全身心都在发痛。钢钩钉在牠身上,牠的血沿途洒落在田野,牠的翅膀更残破褴褛了。直到现在,鼻子里焦油和鼠尾草的葬礼气息,仍然像记忆一样挥之不去。牠听过一首诗,说的是火焰是一切之始,也是一切的结束。这时牠努力回忆,却记不清内容。如果牠忘记,那首诗就将永远失落。

  太阳落向西方沉没,下方由树木变成了海浪。牠可以追踪大海深处一大群溺人的幽暗光线,他们正为了缓慢的会议而聚集,当他们还是刚创造的新种族时就已这样。他们的行为令牠有点感动。不是喜悦,而是一股怀旧,渴望浸透了怀旧之情,变得有害。牠在一座多岩的大岛上发现一道上升气流,于是在气流中盘旋上升,直到月亮感觉和下方的海洋一样近。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寒冷,气流无法再带牠攀升,牠就这么盘旋一大圈,看着月光在牠展开的翅膀上舞动,黑翼上映着银光。

  马可士.暴风鸦背叛了伊倪斯,但牠并未心怀愤怒。之后或许会吧,也或许不会。有缺陷的工具坏了,责怪那工具没意义。牠的暴风鸦太野蛮,未受训练。真要说的话,受到攻击是牠咎由自取,牠应该多花时间管理牠的奴隶。只要他们还把自己微不足道的卑微意志看得比牠的意志重要,对牠而言他们就像钝刀;牠还得毁灭、重建一个世界呢。

  下次牠会小心一点。至少牠学会注意新一代奴隶的狡诈和难以驾驭的残暴,牠沉睡的漫长岁月改变了他们。人种和从前一模一样,或至少几乎一样,而牠任自己被误导,以为人类中的男人女人也一样没变。或许有些确实没变。或许只有少数马可士.暴风鸦和混血女孩一样,放纵任性的天性。

  不重要。牠现在知道了。下次牠会做得更好。

  牠最后慵懒地调头,向南方下降。背部翅膀固定处的骨头发疼,嘎吱作响,期待休息的渴望像乞食的小龙一样拉扯着,坚持、讨喜却又恼人,但目前还没有足够牠降落的宽广土地。会有的。最晚早上会有吧。牠飞行时带动的气流在耳边低喃,最后几乎觉得风中传来说话声。

  话说回来,不论如何,暴风鸦还是帮了牠。莫拉德遗下的最后一部分死去时,牠攀在高塔旁,再次闻到了兄长身躯的铜味。所有细小的生物和牠们乘载的腐败都已烧毁,升起的蒸气宛如希望。莫拉德原本打算使奴隶不堪使用,牠曾经成功过,差点再次成功,但伊倪斯打赢牠已故的兄长。是啊,虽然靠的是不可靠的盟友。是啊,靠的是欺骗和谎言。是啊,尽管牠自己悲哀绝望,但唯一重要的是,事情完成了。要是蜘蛛蔓延出去,全世界的所有奴隶都会遭到污染、无法驯服。这下子,莫拉德的影响不再,就能更有系统地利用他们了。这是暴风鸦的功劳,因此伊倪斯决定不要杀死那个不忠的仆人。但牠不会让他繁殖。仁慈也有限度。

  牠身上的痛楚逐渐增强。没关系,疼痛不算什么,只是牠可以选择忽略的信号。牠看着下方的丛林树冠,最后嗅到在黑夜绿意下为家的动物,然后找到一个不会被打搅的地方。牠耸耸肩,松开肩膀的骨骼,倾斜的翅膀划过天空,降落的过程有如缓慢入睡的情景在现实上演。牠不只累了,还精疲力竭。

  着陆的力道比牠预计的强,腹部重重撞上地面,牠为了减速而将爪子插进土里。龙靠着林子休息,闭着眼,身上的伤感到新的激痛点。世界的空寂令牠难以承受,空气中丝毫没有其他同类的气息,任何水里都没带着牠们的味道,而牠像个傻子一样和奴隶结盟,不如期待鱼和猪对牠忠诚。即使能读能写,动物终究是动物。牠之前居然纡尊降贵,尊重他们,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其他的龙了。

  牠在空中扬起头,张开嘴,更彻底地吸气。有一小时的时间,牠毫不动弹,只是等待着,尝着空气,热烈的渴望比肉体的痛苦更难受。然后,有一瞬间,牠嗅到了那个气味。黏腻而带着麝香,牠还不确定,那气味就消失了。那气味开启了深藏的记忆。牠母亲在南塔有个工坊,那里的空气热而浓厚,带着血和铁,盐和沙的味道。记得很小的时候,小到几乎只能栖在那里,看着母亲慢条斯理地为宫廷造出惊奇时。当时牠对那一切不大在意。这时牠只希望当时更认真些。一切都已消亡,完全取决于牠要怎么重建。

  另一间工坊,或许陈旧而空荡,在不断流逝的岁月之间闲置无用,或者是他甘于自欺欺人的虚构产物。不重要。那是牠仅有的,可以到那里去。再不济,牠顶多在过程中死去,不会有谁为牠哀悼。大家都不在了。

  暴风鸦背叛牠而刺上的钢钩,仍然像惊心打造的刺一样附着在伊倪斯身上。牠扯掉所有倒钩,流下的血引来苍蝇和腐食动物,但伊倪斯的火焰要赶走牠们绰绰有余。这里的树木茂盛,水气充足,即使着火也不会延烧太久。只不过鳞片下住了太多蛆,所以牠在入睡之前把伤口烧合。鳞片上的血块焦黑剥落,而牠会再次耀眼。虽然带着伤疤,但是耀眼。这世界已没有其他声音会认可牠,在这样的世界里,牠最接近的荣耀只有这样了。同类之中,现在最高尚的是牠,最卑下的也是牠。最纯洁的是牠,最堕落的也是牠。牠缺少可以自处的群体。要是不小心一点,这样的空虚会侵蚀牠的心智。牠得更小心一点。

  牠闭上眼时,梦见了战争。直到那个猎人已经来到身边,牠才察觉。牠受的伤和疲惫的程度想必比预料得严重。

  那猎人年纪很轻,独自一人,有着夜涌族的苍白皮肤和大大的黑眼睛,现在人类称这个种族为南陆人。他手里拿着投石索,但没用来威胁伊倪斯。他毫不动弹,皮肤上涂着叶子和滑石粉,完全掩盖了他的气味。他要狩猎的动物直到受到攻击才会知道猎人的存在,不过他完全无法伤害伊倪斯。

  猎人发觉自己被发现了,但没逃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见伊倪斯没反应,又靠近一步。黑色的大眼睛映着月光,微微发亮。伊倪斯这时嗅到恐惧的气息,那气息令牠安心。年轻人怕得好,一只龙即使像这么憔悴狼狈,仍然该受到敬畏。伊倪斯的头移动时,男孩僵住,但没退避。他们彼此打量了一阵子,四下只听得见叶片窸窣,夜行动物鸣叫,遥远到不可见的暴风传来隐约的隆隆雷声。猎人缓缓跪下,用双手在空中比出一个手势,看起来像模仿鸟在飞翔的动作,但伊倪斯视为尊敬的表示。夜涌族在值得敬畏的事物之前表示谦卑。

  伊倪斯爬起身,动作小心翼翼,以免压扁男孩,或让自己的伤口绽开。他看到猎人恐惧,感觉一股短暂的喜悦。

  伊倪斯问:「小家伙,你有名字吗?」

  猎人说:「亚明。」他的声音比外表看起来低沉、年长。或许伊倪斯错看了他。「大阿米森的亚明。」

  「你的族人在附近吗?」

  亚明指向西方。「两夜的距离。我……我不再属于他们了。我被赶出来。我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我现在住在这里。」

  「放逐者?」

  「对。」他的声音中带着叛逆。「我是放逐者。」

  「你犯了什么罪?」

  亚明闭上眼,动摇了一下,才睁开眼睛。他的眼中满是泪水。「我在做梦吗?你是我的幻想吗?」

  「不是。但如果你希望得到裁决,我能替你裁决。」

  夜涌族听了这番话,似乎很满意。他坐下来,垂着头,说话时声音细小了些,但更为清晰。

  「有一头野兽杀戮我的族人。我追踪牠到牠的巢穴,守在那里,然后杀了牠。我一个人。但我把牠带回给族人时,我朋友说他帮了忙。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却说他的功劳和我相当,甚至更大。我……生气了。我无意杀死他。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不会杀了他。」

  伊倪斯感到一股悲哀袭来。「但是不可能。谁也无法让事情重来。即使我也办不到。」

  夜涌族沉默良久,然后问:「你受伤了吗?」

  伊倪斯瞥了自己一眼。牠受伤、伤口愈合,又再次受伤。牠的翅膀边缘支离破碎,控制起来不再灵巧细腻。牠很想说:不。这不算什么。奴隶绝对无法伤害龙。

  但是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牠已经因为在乎他们的想法而屈就一次了。好像他们的可贵意见很重要似的。最好从错误中学习。最好别重蹈覆辙。因此牠回答:「对。」

  「我曾是治疗者,帮忙治疗我的族人还有其他人。或许……」

  伊倪斯耸耸肩,展开翅膀。看看你能做什么吧。

  亚明靠近了龙。伊倪斯嗅到恐惧,也听到亚明快如蜂鸟的心跳,然而恐惧并没影响男孩的行动。这名奴隶缓缓检视伊倪斯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破裂的翅膀自从南方战役之后还不曾复原,新的灼伤和刺伤在焦炭的覆盖下依然未愈合。曾经平滑如水的鳞片,这时有一大片比未整修的岩石还要粗糙。伊倪斯心中充斥了一种古怪的宁静。牠记起从前曾经长时间沐浴于水和油之中、让奴隶照料。一群群奴隶磨利牠的爪子时,牠感到锉子温和的震动。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战争还没开始,牠还住在表亲家里,梦想着赢过牠朋友。不对,不是好多年。远不只多年。远不只几个世纪。即使马可士.暴风鸦,也只是将伊倪斯的身躯当作满足方便与需求的工具。受到照顾,即使是小事,也唤起伊倪斯胸中一股深沉的痛苦。

  然后吟唱开始了。亚明的双手拂过牠的鳞片和翅膀。奴隶的指尖散发出一股温暖,伊倪斯感觉体内有一股能量回应,好像牠的自愈能力一直蛰伏,此刻终于苏醒;龙察觉粗糙的鳞片移动,重新排列,牠扯破的翅膀愈合,最新的伤和最旧疤痕的疼痛都纾解了。即使有些疼痛存在太久,久到已忘记存在,但那并不是吟唱最大的恩惠。

  伊倪斯早已绝望,却认得那个旋律。牠沉醉在复原的幸福中,起先没意识到,但不久就发觉牠预料到那首歌的旋律,期待爬升的震音,下行的终止式看似果决却再次跳开。牠和艾斯特洛尚且年幼青涩,初次学飞的时候,听过艾斯特洛唱出那段曲调。音节陌生不熟悉,但仔细听,发现其中甚至有古老语言的要素。即使人类的主人已不在了,猎人的用字仍有部分毫无所觉地仿效、承载了主人的力量。

  伊倪斯的心喜悦地振奋了,牠觉得那不只是治疗师的咒语,那是世界的完整样貌。牠原以为除了自己,龙都不在了,但某方面来说并不是这样。是啊,除非还有其他沉睡的龙埋藏在世界某处,否则牠是最后一只拥有自己完整身躯、心智的龙。只不过,龙族就像玻璃的碎片一样,仍然散布世界各处。龙存在于牠们创造的所有人种身上,存在于牠们术士代代流传下来的诗和魔法之中,存在于牠们在不断变幻的地貌上兴建的奴隶路径里。

  牠记得牠的第一个老师密瑞克斯,给牠看过一个小东西。那是一片水晶,水晶中捕捉了片刻的光线,因此其中的路径会把任何新的天然光线塑造成自己的样子。就像池塘水面布满涟漪,然后突然冻结,固定了所有相长和相消的水波,甚至一小片水晶也含有整块水晶的特质。伊倪斯抱着比爱更深的领会,明白这世界也是一样。

  龙的碎片存在于人类加诸于彼此身上的规则之中,存在于他们的体形和头脑的功能之中,存在于他们城市的成长中,以及他们歌曲的旋律中。要让龙再度现身于世界,需要的并不是创造,而是汇整。牠因喜悦而颤抖,也因希望而颤抖。

  吟唱停止。亚明退开。伊倪斯不确定过了多久的时间,不过太阳这时已经爬上了天空,刺痛了夜涌男孩太大的眼睛。亚明在颤抖,肌肤覆着一层难闻的汗水。不过他的心跳平静,恐惧不再。

  伊倪斯确认状况,十分欣喜。即使焦痕剥落,伤口也不再流血。往日战役的疤痕都已淡化,甚至完全消失,就连翅膀上的褴褛和破洞都修复了,破处的翼膜比较薄,不过也已经变得完整。牠站起来展开翅膀时,骨头不再发疼。奴隶献出那么多的自己,令牠很惊讶。

  伊倪斯收翅坐下,端详男孩。夜涌族眨着眼,再次做出那个特别的手势。这次看起来没那么像鸟的动作,比较像龙翅了。

  伊倪斯说:「我正踏上奋不顾身的旅程。我会重造我的同类,弥补我的错误,但我追寻的路途漫长而可怕。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大到超乎你所知。我为你取名为亚明.暴风鸦,是我最初的仆人,将号令之后所有的仆人,而我的仆人将有三的三倍的三倍,以至无数。」

  男孩跪了下来。「我……任凭差遣。」

  「对我发誓,你永远不会与我为敌,永远不会背叛我。」

  「比母亲更崇高者,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从今而后,永不更改。」

  伊倪斯稍稍往后退了点。他在男孩的话中听不出欺瞒,但马可士.暴风鸦或那个混血的银行女孩也一样。还是从错误中学习得好,最好别再重蹈覆辙。

  「我不相信你。」伊倪斯说完就杀了他。

  夜涌族的血有种几乎像胡椒的古怪味道,他的肉很坚韧。伊倪斯吃到撑,然后跃入开阔的天空,试用牠刚刚治愈的翅膀,把残余的尸体留给苍蝇和丛林里的腐食动物。不到一小时,牠就看到海岸—大浪打在一片洁白沙粒的海滩上。牠轻巧优雅地落在浪头上,洗去鳞片上残留的男孩血迹,接着在沙粒遍布的海滩上伸着脖子躺了一段时间。阳光温暖了牠,水声哄牠入眠,直到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在浪涛声中听见一首龙的合唱,牠们扬声高歌。

  牠神清气爽、焕然一新,而且确认了牠的任务—牠将飞向南方,直到挖掘出工坊,或是发现那确实是虚妄的念头。牠会从世界各地搜集所有包含龙族本质的事物,加以萃取,唤出最真实、纯粹的形态。牠会弥补牠的过错。所有的过错。

  只不过牠得先睡一下。但不睡太久。这次不再睡那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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