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场白：最后的叛教者
赫瑞兹的夏天像往常一样兴起又退败。北方低矮起伏的山丘上，葡萄园产出这一季乌黑肥大的葡萄，整整一周，库塔丹女人脚上的毛都染成了红色。达昂是赫瑞兹的首都，大使来来去去。除了大使，还有信差、术士和商队。一周周过去，情势逐渐明显，让三分之二的世界陷入战火的战争已经燃烧殆尽，只剩灰烬与余火，不会打到赫瑞兹，于是希里安国王更加挥霍了。一个酒吧谣言说，他勉强被说服不要宣布赫瑞兹远离动乱是他个人的功劳，不过或许只是谣言。话说回来，听到的人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已经够愚蠢了。还有其他更可信，但或许没那么有趣的传闻。
柯隆.肯恩率领占据北岸海湾和走私客洞穴的海盗舰队，他们发现肯恩是安提亚密探之后，舰队叛变了。也有人说，舰队现在在纳林岛的资助下重新集结，或是肯恩是一个特拉古人秘密组织的假名，如今已经被发现。唯一重要的真相是，有些海盗回到他们从前在卡布尔的海域，不过数量没以前那么多。
奥丽华港仍然隶属安提亚，迹象显而易见。摄政王垮台之后，帝国投注于征战的心力明显减退。最厉害的赌徒认为，拜兰库尔春天时会收回奥丽华港，不过并不清楚究竟是拜兰库尔会付奥丽华港的赎金给安提亚，或是裂土之国会付罚款给拜兰库尔、换取和平。麦席亚为首的自由贸易城邦扬言要团结起来，对抗黎昂尼亚北方海岸横越内海的海盗。
卡纳尔戴公国的女大公找了一个贾苏鲁爱人，两族令人难堪的怀孕机率微乎其微，但她几个星期没现身，所以机率或许不像她以为的那么低。制帆公会和卡布尔的席芬王达成协议，隔年达昂三岛以西的港口，可望开启前往远希拉密斯的远洋贸易，至少是这样。如果可以对抗史多彭恩反复无常的政策，甚至不只这样……
由基特普.洛.喀西米特(也就是从前的基特师侍傅，不过现在改名为杜维特.科克)看来再清楚不过了—世上的商业再度在适当的海岸之间流动。他坐在一张小锡镜前，往眼角的皱纹刷粉，桑德和米凯正为新戏服缝上最后几针。基特好多年没演魔王欧库斯，桑德已经换上了杀人者亚勒伦的打扮，院子里传来搭造临时舞台的刺耳锤子声，但马厩里的马匹对演员们和噪音都充耳不闻。
「真不懂为什么拥有一个舞台那么花钱。」这已经不是桑德第一次说这些话。
卡莉在阁楼喊回去：「到远希拉密斯的路途遥远。」她正在替莎莉特.速恩试新戏服。桑德没伸长脖子想看女孩露出的肌肤是个好兆头。这两人彼此间的火花已经烧尽。
「我知道。」桑德说。
「所以这里才不叫近希拉密斯。」米凯说。
桑德说：「一旦到了那里，就不叫远希拉密斯了。不然会很蠢。一旦踩上遥远的海岸，那海岸就不再遥远。」
米凯脸上挂着他捉弄桑德时一惯的微笑。「你觉得他们那里会把这里叫作远赫尔兹吗?」
「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叫的。」桑德说。「等我们到那里，可以问清楚，同时还得找个象样的戏台，取代拉克在外面钉的那个号称一点都没问题的。」
基特说：「我听过不少大洋对面那些地方的故事。我听说拉兀夏丹人的皮肤重得像石头，所以能沉下去走在河床底;豪纳丹人长了像蝙蝠和蝴蝶的翅膀;住在那里的特拉古人长了狐狸耳朵;南陆人说的语言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甚至传说有个巨大的蜂巢，里面的蜂从花里采来的不是蜂蜜，而是黄金。」
「卡莉!」桑德叫着。「他又在长篇大论了。」
她喊回来：「都是是你害的，是你给他起了头。」
基特没理会他们，继续说：「然而，在所有惊奇之中，我很确定他们有树，即使最有异国情调、充满梦想的土地，也有树木覆盖。」
「我没说他们没有树。」桑德说。「我只是……」
「我想，旅程中把舞台收在船舱的花费，会是到那里之后重做一个的四倍。」
锤子声停了下来，基特听见赫内特跟某人讲话的声音。
「那东西会浮起来，知道吧。」桑德说。「我们只要系根绳子，把它拖在船后就行了。」
「我很确定那样行不通。」米凯说这句话时，一个特拉古人从院子走进马厩。基特转过身，望向貌似温和的大眼，那双眼睛让基特的腹部一紧。桑德和米凯沉默了下来，就连马匹似乎也察觉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
「基特。」亚尔丹.罕恩说话时，马可士.威斯特来到他身边。队长肩后露出恶毒的绿剑柄，随时准备拔出来。基特听见卡莉惊叫，还有她和莎莉特.速恩爬下梯子发出的嘎吱声。
「亚尔丹、马可士。」他唤着。「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们。」
「我想也是。」马可士说。
基特喀答一声放下刷子。「我想剧团最好让我们独处一下。」
「门都没有。」卡莉说着站到基特和两名剑士之间。其他人也往前挪动，动作缓慢如溺人。亚尔丹叮当抖动一侧的耳朵。
基特一手搁在卡莉肩头。「拜托。」他说。
那一刻彷佛平衡于剑刃上，他感到卡莉在他掌下泄了气。她走向前，毫不回头地穿过马可士和亚尔丹之间。莎莉特.速恩跟着她，然后其他人也跟上。剩下他们和马匹独处时，亚尔丹靠到墙上，马可士坐到桑德之前坐的凳子上。
「你们还在替银行工作吗?」基特故作轻松地问。
「很难说。」马可士说。「这下子我们追到了你，我想再来是伊倪斯了。黎昂尼亚传来牠的传闻，有人目击，说什么海里冒出一座塔。不过那也就是说得一直向南走，直到再度变冷，而且到那里的时候……」
「猎龙啊。队长，你的生活真是浪漫刺激。」
马可士轻声笑了，他听出基特话中的幽默，坐在凳子上往后靠。「基特，我做这件事，不是因为我想做，而是因为必须有人做。」
听起来不像威胁，但基特知道解释成威胁也行。不论队长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基特知道队长都相信自己的话。不管现在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都只是不得不然，这样的想法多少令人欣慰。
「我可以请问，为什么你知道我还活着吗?我哪里做得不对?」
「唔?噢，这个啊。你弄得像出戏一样。伟大的牺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到卡莉把他们的视线从你身上拉开的那一刻。你之前说过在某出戏的变换场景，叫什么来着……该死。」
「《奎利亚和索蒙的悲剧》。」亚尔丹说。
「对，就是那出。」马可士赞同。「把注意力转移到舞台另一边，趁机把演员和人偶调包?只不过，我猜这次比较像躲在石头后面之类。」
「我的袍子下，还穿了仆人袍。」基特说。「高塔倒塌，事情变得更复杂。最初的计画是我要纵身跳下大裂谷的。」
「那样也不错。」马可士说。
他们沉默了。院子里不再传来铁锤声。基特想象着剧团站在一起，等着看事情有什么结果。他们是否需要替魔王欧库斯找个新演员。只要我还在这世界上，世上就存在着危险。他为了演独角戏而编出这句台词，当时他也相信这句话。只不过那时看起来还有出路，有机会多见识一点人性，多尝道好菜，多听几首歌，在一些他从未涉足的舞台上表演。基特并不觉得那是出于懦弱的选择，不过或许怕死多少有些影响。
他心想，至少现在我可以有点尊严了。
他问道：「你有让席丝琳知道吗?」
「让她知道你骗过了她?没有。毕竟还没追查到你们所有人之前，我并不确定真的是这样。我们找到你了，这下子……」马可士耸耸肩。「我不知道。杀了你对任何人有什么好处?目前那女孩已经分身乏术，忙着重建所有人类文明或是其他什么事。」
基特说：「谢谢你。我比较希望她记忆中的是我表现出来的模样，而不是真正的我。」
「不只是你的关系。」马可士站起身，解下肩上的毒剑。微弱的光线里，剑鞘像甲虫的壳一样闪烁着绿光。最靠近的马匹喷喷鼻息，彷佛感应到有害的东西，但不大清楚那是什么。马可士把剑递出去。「听我一劝，没在睡觉时，把它放在床下。原来这把剑的另一个功能是除虱。我背着剑的时候，连个虱子卵都没有。这该死的东西唯一会让我想念的，就这一个好处。」
基特伸出手，虽然困惑，但大约明白马可士希望他怎么做。他接过剑，马可士点点头。
「我想我恐怕不大懂。」基特拿着剑说。「我以为你是来解决我的。」
「看来还没走到那一步。」马可士说。「不过我能了解你为什么疑惑。我确实提议杀了你，对吧?」
「没错。」基特说。「当时我很感激。」
「我的提议依然成立。」马可士说。「如果解决了伊倪斯那家伙之后，开始听到某个演员把远希拉密斯变成了他尊崇的酒吧戏剧之神之类的大舞台，我还是会追捕你。但我只是觉得，你确实拯救了这个世界和世上的所有人，恩将仇报杀了你，感觉太无礼了。」
「没想到你觉得我拯救了世界。」基特说着把剑鞘挂到小锡镜旁的一根钉子上。他人生的两个面向之间，只隔了一根裂开的杆子。「我认为那是团队合作。」
「要是没有演员，戏码终究无法上演。」马可士附和。「你在世间多年，都没让那些八脚混蛋扩散出去。不过还是有风险，所以你应该把剑带在身边，而我再也用不上了。」
基特咽下喉咙里哽住的感觉。「谢谢你，朋友。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为此我有多感谢。还有这一切。」
「用不着谢我。听着，我知道你和这家伙—」马可士说着朝亚尔丹点点头。「—认为人生只是一块接着一块着火的粪，有时候还会一次一大堆。但我确实相信正义。不是世界的正义，而是我们创造的正义—」
「长官，其实你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亚尔丹说。
威斯特脸上闪过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正义就是世界的正义。你是正义之道的展现。」
「我是这世界的正义?」
「呃，」亚尔丹说，「假设你是这世界的正义的一部分好了。」
「你要坚持那句屁话吗?」
「只是想指出来而已，长官。」
「搞得我都忘记要说什么了。不，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做了那些事，是因为我认为应该那么做。这样有风险，不过事事都有风险。似乎值得冒点风险，让你活在这个世界上。」
基特血中的东西告诉他这是真话，这番话或许因此有了更深的含义。「我要你知道，即使在最糟的情况下，和你结伴旅行也是我的荣幸。」
「噢，这个嘛。」马可士说。「我们别多愁善感了，又不是十二岁的小孩。」
「当然。」基特说着鞠个躬。
「那么再见了。」马可士说着转身。他离开后，亚尔丹鞠躬回礼。
「你会照顾他吧?」基特问。
「只要他允许。」
「我还听得见啊。」马可士在院子里喊着，亚尔丹像犬只的灿烂微笑温暖了基特的心。特拉古人最后一次朝他合掌，然后也离开了。演员们回到马厩，卡莉最先进来，接着是其他人，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呼应了他的表情。
米凯问：「所以我们没事了?」
「我想应该没事了。」基特说。「只是我们的表演和舞台都只准备到一半。」
「戏服也还没好。」桑德说。
结果拉克、赫内特和卡莉在日落前就把舞台组装完毕，莎莉特.速恩的戏服虽然剪裁没那么讨喜，但至少完成了，魔王欧库斯的戏服也很体面。最后那一小时里，马厩陷入熟练的混乱中，所有人再次复习台词，桑德和赫内特练习了战争场面的表演，卡莉和拉克标出他们在群众中当暗桩时引导观众反应的位置。
「你准备好了吗?」卡莉问。
基特深吸口气，缓缓呼出。不论他做过多少次，踏上舞台总是让他感到些微刺激。
「我想应该好了吧。」他说。
「那和真的准备好也差不多了。」她说。
舞台架设在一个小广场地势较高的那一头。附近有座喷水池，不过距离没近到他们得压过水声。路过的男男女女几乎都是库塔丹人，也有锡内人和原血人。亚尔丹和马可士站在路对面，吃着借来的杯子里装的肉块和大麦。基特走到他的位置，扬起双臂。一个库塔丹女孩顶多八岁，毛皮是麦子色，她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郑重地朝她点点头。
「停下脚步!」
他的声音像池里的涟漪一样传过群众。喷泉旁卖酒的男人迟疑了，大步走向码头的那个女人停下来回头看，亚尔丹竖起双耳。
「停下你的脚步，靠过来!听听杀人者亚勒伦和龙之剑的故事!胆子不够大的人尽管往前走，我们说的可是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
马可士和他四目相交，朝他点点头，然后拍拍亚尔丹的肩。他们一同转身走上街道，上方的天空逐渐暗去。
「这块烂戏台上，将上演爱与背叛、战争与复仇，警告你们，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报。我的朋友，靠过来吧，我们的故事一如现实，有无限的可能……」
(刀光钱影系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