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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克莱拉

  埃斯特国王加冕典礼的第一天,他们焚烧了一个空的火葬柴堆。

  这并不是正式典礼会进行的仪式。如果找不到死者的尸体,或尸体无法带回来给家人,照例会焚化火葬柴堆,所以一般称为水手的火葬柴堆,但这次的对象并不是海员。大家都很得体,没说出这堆火是献给哪个找不到尸首的人。一般是说为了保卫帝国而牺牲的人。或许是指死在艾斯特洛邦和沙拉喀、依拉萨和自由贸易城邦和拜兰库尔的,或许是指在贝林西边的雪堆和冰里未埋葬的尸体,或是努斯、伊南泰和苏达帕的总督,这些城市已经在当地的起义中沦陷。

  对克莱拉而言,它代表的是皇城被毁那天死去的人们。维卡里恩、其他祭司以及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

  勒尔.帕里亚柯出席火葬,因此不用明说,意思已经很清楚。埃斯特也在,他的双眼泛红,罪魁祸首可能是泪水,也可能是烟气。克莱拉和乔瑞与巴利亚斯坐在一起,以她儿子之母的身分出席,他们是她仅存的儿子。莎碧荷和史基斯丁宁夫人也在她身边,她们全在哭泣,但不是为了葛德而哭。宫中所有尊贵家族的代表都在手臂和脖子上绑上灰色的破布,以示哀悼。不过布条下的袖子是绿色,人们用来揩泪的手巾上也有叶子状的刺绣,没人的品味糟糕不堪,还在外套之外穿个骨瓮。宫中的趋势或许还没找到新管道,不过如果可以靠时尚判断,那葛德.帕里亚柯已经随着历史褪去了。

  克莱拉默默希望她能为他感到些许同情。他在宫中的故事和流言中,已经顶多被描绘成无能的人,甚至是叛徒,把国家拱手让给邪恶的巫师和愚蠢的战争。是裂土之国继八代以前的瑟拉丁勋爵之后最差的摄政王,而且很可能比他糟糕。

  一名身穿白袍的祭司在火葬柴堆的烟雾里吟唱,召唤安提亚传统信仰的神祇。仪式结束后,空旷支架下的火还在燃烧,克莱拉和其他人喃喃致意,一同回到一座宽敞的玫瑰花园去吃点简单的餐食。灌木丛的花当然早谢了,但叶子青翠茂密,茎刺似乎恰到好处。

  克莱拉自信地穿过一群群人,很清楚自己是别人观祭的对像。加冕仪式全程将近一星期的时间,由葬礼开始,在埃斯特正式继承他父王的王位时达到高峰,然后回归庆典和宴会。这不是一年之中,而是一代里最重要的一系列宫廷活动。在这里结交或关系破裂的盟友,将决定接下来数十年帝国的走向,过程必然将超出她这一生的时间。克莱拉很想知道哪些团体会最接纳她,哪些会冷淡客套,哪些不欢迎她。

  她预期的是,她与军队和银行家扯上关系,受到放逐的巴利亚斯回归,加上人们怀疑她在道森失败后继承他对蜘蛛祭司的怨恨(这么怀疑很有根据),会让她带点火药味。因此除非是最大胆的人,否则不会与她为伍。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觉得别人会礼貌地回避她。

  然而她错得不能再错了。

  「夫人。」艾明勋爵说。「伊桑德林大人正喋喋不休地讲农民议会的那些荒唐话,是真的吗?」

  柯廷.伊桑德林朝她颔首,悄悄致谢。好像费尔丁.玛斯与艾斯特洛邦密谋与葛德掌权的双重灾难之后,是她独力策划他重回社交圈。

  「不好意思,艾明勋爵。」她说。「你指的是什么荒唐话?」

  伊桑德林说:「艾明在争论,农民应该会出于爱国而释放提辛内奴隶。」

  艾明说:「我们不能开始让王室自贬尊严。尤其是现在。农民?妳亲爱的先夫不是反对吗。」

  克莱拉心想,我亲爱的先夫啊。天啊,这世界真奇妙。葛德成了黑暗的统治者,道森的名字则再度活跃,成为美德的拥护者。这一切和真相的关系多么薄弱。

  克莱拉微笑着说:「没想到你会觉得效忠王室的人没有尊严。在发生这些事之后,我想,忠于裂土之国应当是最高的美德。」

  艾明笑得更灿烂了,他的目光闪动,好像想看看有谁听见她的话。「说得好,凯廉夫人,说得好。」

  她先后朝伊桑德林和艾明颔首,接着走开,心情莫名地轻松。王室的参谋寻求她的意见,而且是公然寻求!她停下来喝了杯白酒,吃了点重烤过的面包,上面有融化的起司。她独自坐到一张石造长椅上,俯看走动的人群。

  乔瑞和莎碧荷站在花园尽头,两人挽着手臂,和年纪相仿的一群人说话。她得提醒自己别把他们当小孩子。他们现在都是成年人,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乔瑞还像重病康复中的人一样憔悴,但他的笑容温暖,瞥向莎碧荷时一脸柔情,除了视为好兆头,克莱拉无法作他想。巴利亚斯也在那儿,身穿海军剪裁的制服,只是制服上没有任何显示军阶或官衔的记号。巴利亚斯和肯诺.达斯可林站在一起,西密昂国王死后,他的头发全白了。两人在微笑,如果她没看错巴利亚斯的手势,他讲的应该是他和他凑合的海盗船队怎么击败史基斯丁宁勋爵。史基斯丁宁勋爵现在不再是崔希恩王的贵宾了,此时此刻正从北岸返回。正确来说,应该是米狄恩银行的贵宾。

  看来这时所有人都急着展现他们一直以来也反对葛德.帕里亚柯,至少表现得像曾经反对他。她预料这一季里,谁密谋继承道森.凯廉遗志的故事会流传、发挥。不过争论他们谁不该属于故事核心,恐怕不容易。她的儿子们也是,还有她崩毁的家族以及她的丈夫。其中只有些许的真相,而真相在从前完全模糊不清,她想,这就是历史吧。一两年内,扮演忠心的背叛者将成为风尚,直到下一件事开始流行。或是仍然相信蜘蛛女神的人们,觉得自己可以再度安全现身为止。

  巴利亚斯笑了,他握握达斯可林的手,然后走向她。克莱拉扬起一只手,他吻了她的手,坐到她身边,他的两颊飞红,双眼明亮。

  「你听到了些消息。」她说。

  「一些些。」巴利亚斯说。「只是一些些。」

  巴利亚斯朝她露齿而笑,几乎忍不住享受挑逗她好奇心的机会。克莱拉扬起双眉,眨眨睫毛,刻意模仿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令她儿子哈哈大笑。「前几天,达斯可林都和埃斯特与梅希利待在一起,加冕典礼中会有一场正式的赦免仪式。」

  「希望如此。」克莱拉说。「如果没有赦免的话,这里半数的男人基于荣誉,会不得不杀了你。」

  「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父亲。下周的此时,我就会是欧斯特林丘男爵了。」

  克莱拉感觉肺里没了空气。她放下她的酒。「巴利亚斯。真是……真是……」太好了。太荒谬了。令人困惑。

  「冬天的时候,我们就能拿回领地,」他说。「还有城里这边的宅邸。妳以后用不着待在史基斯丁宁的那个小地方了。」

  克莱拉说:「或是待在寄宿房屋。」她儿子像听到笑话一样笑开,好像她没住过那里似的。好像那不是她曾经身为的女人。他继续说,而她听得心不在焉。重得男爵领地之后,乔瑞按传统应当担任神职,但他已经结束了军旅生涯,而且地方的所有信仰在真理使者的灾难之后,仍然一团混乱,因此他很可能只从军中退役。至少是在下一次战争开打之前。

  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克莱拉不懂为什么她听了之后心情那么沉重。她的家族再兴,她恢复了地位,她的儿子在宫中受到敬重。不过他们是她幸存的儿子。维卡里恩之外的儿子。

  妳会变成宫里的笑柄……妳能想象那个小女孩由妳得到的名字,居然伴随着和仆人上床的名声,她的人生会怎样吗?

  「噢。」巴利亚斯的消息中隐含的意义,像毒花一样在她脑中绽放。

  巴利亚斯皱了眉,不过很轻微。「怎么了?」

  「只是想起某件事。」克莱拉说着一手搁到他肩头。「没什么好担心。」

  他站起身吻了她的头,他们所在的场合不该出现这么随兴的动作,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这是我们敌人的坏日子。」巴利亚斯说。

  「是啊。」她说。对我们的敌人来说是这样,对其他人也一样。

  悲哀、悔憾和极端的恐惧,像死掉的东西一样存在于她的胸中。维卡里恩染上了蜘蛛,但他说得没错,她的名誉不再只关系到她自己,而文生……

  她突然觉得无法忍受身处在宫廷中。不是其他人的缘故。他们像往常一样走动、进食、说闲话、争论。只是她办不到而已。现在不行。

  花园旁,一条人工的小溪在凿出的河床里流动。克莱拉沿着潺潺的小溪而行,假装在欣赏石制品和雕像。她拿出烟斗,填进烟叶,然后点燃。烟味尝起来很好。至少熟悉。烟草一直会是她的小小乐趣。

  小溪尽头是个狭窄的洞穴,长椅围绕着某种神祇的粗糙石雕,有两张脸,数只手臂。她不知道雕像代表什么,也不知谁会崇拜那么古怪又拙劣的形象。她原来打算独自坐一会儿,在那里振作起来,但她走到那里时,长椅已经有人了。

  勒尔.帕里亚柯坐在那里,身子驼向前,手肘撑在膝上,脸颊上布满泪水干涸成白盐的泪痕,但这时眼中没有泪,目光稳定而空洞。克莱拉考虑退开,悄悄走掉,让男人有空间可以悲伤。她还来不及走开,他就发话了。

  「他是个好孩子。」勒尔说。「他们现在不这么说,但他的确是个好孩子。很聪明。那些他翻译的书呢?有些要不是有他,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告诉他,我多么以他为傲。」

  克莱拉走上前,坐到男人身边。「你失去了孩子。」她说。

  「去他的失去孩子。时时刻刻都有人失去孩子。」勒尔说。「我知道这样显得很小心眼,但这是真的。古往今来,人们不断失去他们的孩子。热病、战争和愚蠢的意外,但从来没人失去我的儿子。未来也不会有。那不一样。」

  「绝对不一样。」

  「是啊,绝对不一样。」他附和。「绝对。」

  克莱拉握起他的手,一时感觉就像握着死掉的东西,然后他的手指抽动。她心想,真奇怪,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们在世上留下什么样的伤痕,都有人会为他们哀悼,都有人爱他们,为他们感到失落。

  「他英勇地死去。」勒尔说。「为了拯救王室而死,但绝不会听到有谁提起。」

  「我知道。」克莱拉说。「不公平。」她没接着说下去,而且我不知道怎样才公平。我甚至不确定我们比较需要的是公平还是慈悲。或是宽恕。或是摆脱过去而得到自由。

  勒尔这时转头看着她。他的眼白布满血丝,像醉鬼或累坏的人一样摇摇晃晃。

  「要是能换回我儿子,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他说。「妳也不例外。」有那么一瞬间,她在他身上看到他儿子的影子。她轻轻拧了拧他的手指。

  「我知道。」

  胜利自有代价。她现在明白了。即使一切都很好,仍然有代价。她可以欢庆他们成功,但仍然为成功的代价感到惋惜。她的代价,还有文生的代价。

  她为了将要做的事盛装打扮,好像她的衣着是心灵的某种武装,好像伤害来自外界。她选了件奶油色的衣裳,他们称这种正式的剪裁为旧帝国风,其实几乎只出现一代之久。衣裙剪裁得符合她现在的身形,女仆绑起束腹之前,看起来似乎太小;接着她把头发往后梳,编成华丽的辫子,露出额头的灰发。她当了一季的士兵,风寒与太阳让她的脸变粗了。她要女仆退下,自己扑粉上胭脂。那是她最后一战的战斗妆彩。这一战,她注定失败。

  最后再戴上珠宝,手镯和一条缎带项链。不要过度打扮,她想要表现得优雅、正式;她想要为自己做个面具,让她能撑过她该做的事。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家族,为了他们恢复的名誉和地位。为了不要变成拥有地位不相衬的爱人而显得愚蠢的老妇人。她在泪水把妆弄花之前转过头。

  如果非做不可,最好速战速决。一样要痛,长痛不如短痛。

  她在小会客室和他见面,她坐在长沙发上,他则站着。他的头发在灯光下看起来像蜂蜜的颜色,表情混合了兴味与亲昵,这样的表情现在已经像春日花香一样弥漫她的世界。她必须做的事令她无比心痛。

  他说:「夫人,您找我?」他总是在有人可能听见的地方表现拘谨。她感觉自己沉醉于他的音节之中。过了今晚,她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对。」她的心情像铅一样沉重。「把门关上。」

  「遵命。」

  她站起身。其实原来没打算站起来,她原来预计在执行整个该死的过程中都坐着,摆出女王般的冷酷尊严,但她却站起来了。站起来,在会客室后面踱步,绞着手绞到关节发疼。

  他轻声问:「亲爱的,发生什么事?」

  她吐出类似笑声的声音。什么事,不就是爱嘛。

  「文生.柯依。」她说。「我已经—」

  噢,该死。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她用力忍住。

  「我已经解除你的职务,你可以走了。今晚就离开。即使你对我说过任何话,我也不会再听你说。」

  他沉默而无动静。她瞥了他一眼,不大确定要预期什么。反映她情绪的愤怒、惊讶或心碎。他嘴角的笑容已消失,但其他什么都没变。她很清楚不该说下去, 但她还是说了。

  「我儿子将得到他父亲的头衔,知道吗?我们已经……我们已经重得宫中的注视,我不能……我和你,我们会被发现。说不定已经被发现了。」

  「我明白了。但有那么糟吗?」他说。「我没记错的话,妳做过其他更骇人听闻的事。」

  「不只是我自己的关系。」她说。「我的孙女继承了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宫廷有多残酷,尤其是对女孩子。如果发现我的爱人—」

  「有违妳的尊严吗?」 话说得温柔,字字却仍令人心痛。

  「我的爱人年纪只有我一半大,会让我看起来像傻子。不,我不是因为自己而这么想。如果只是我的关系,我会带你回到领地,国王、宫廷和我儿子们要说什么,都随他们去。但不只是我的关系,我还要替安尼莱丝着想。」

  文生缓缓点头,眉头上皱起深深的纹路。「如果这是妳的决定,我会离开。我不会惹麻烦,可是……为什么妳会希望妳的孙女这一生不像妳那么勇敢?」

  克莱拉张开嘴。

  又闭上。

  她心中有什么动了,消失了。妳会变成宫里的笑柄。欸,她早就是了。是笑柄,令人难堪,珍禽异兽。一名贵族女子竟像保姆追逐游荡的孩子一样,追着她儿子的军队,她已经是上流社会想回避的那种女人。而她拯救了她的家族。她的王国。她曾经下令在她面前杀人,策划让一名将军被处死。她曾经乘龙旅行。她选择和谁同床共眠,几乎是和她有关的事之中最无趣的一件事。

  她颤抖地缓缓吸口气,然后再吸口气,体内有什么舒展开来的感觉。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笑出声,连她自己都很讶异。笑声微弱朴实而浑厚。文生挤出微笑,看着他勉强挤出笑容,实在有趣。

  「妳是为了某个场合而打扮吗?」声音中完全听不出她刚刚试图和他结束关系的情绪。

  「不是。」她说。

  「那……妳晚上有空吗?」

  「怎么?你打算趁我感情脆弱的时候,占我便宜吗?」她边问边揩去眼泪。

  「要妳愿意才行,夫人。」猎人说话诚恳,问的是她是否欢迎他。

  她浑身轻颤,不严重,然而很明显。很像从悬崖边望下去,直到感觉晕眩,然后在最后一刻退后。良久之后,她站起来,走向门边呼唤女仆。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的步伐这么稳定。

  文生问:「妳需要什么吗?」

  「我要先来杯酒,还要支烟斗,然后听你跟我说说你这天的事。」她说。「再看看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女仆把谣言传出去,说我们两人幽会呢?」

  「这个嘛,」克莱拉的头仍在晕眩,不过已好多了。「那就让她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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